美國傳來消息,得知查理斯·哈姆教授(Charles Hamm)因病于2011年10月16日去世,我感到非常的悲痛!希望這位音樂學家、美國音樂研究的重要人物并與中國的美國音樂研究有著密切關系的86歲老人一路走好。
哈姆教授1925年出生,早年入普林斯頓大學,先后獲得作曲碩士學位和音樂學獲博士學位。此后相繼在辛辛那提大學、圖林大學、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尚佩恩分校和達特茅斯大學教音樂學。他曾任“美國音樂學會”會長,也是“國際大眾音樂協會”的創辦人之一,擔任過該協會兩屆主席。
作為音樂學家,他最初主要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和20世紀的音樂。著有《杜費作品年表》(1964)、《歌劇》?穴1966,其中討論了歌劇的基本概念、結構和技術?雪、編輯了鮑爾(Leonal Power文藝復興宗教作曲家,卒于1445年)的全集(1969)、哈姆編輯的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劇《彼德魯什卡》版本?穴1967?雪首次英譯了其俄國舞臺導]腳本并作了該作品的舞臺分析。
大約從60年代末,哈姆教授把注意力轉向研究美國音樂和美國大眾音樂。除撰寫了大量文章以外,他的兩部重頭著作《昨天:美國大眾歌曲》?穴Yesterdays: Popular Song in America,1979?雪和《新世界的音樂》?穴Music in the New World,1983)都在美國大眾音樂和美國音樂史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本人也成為了美國音樂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1998年因所撰寫的關于美國大眾音樂家伯林的專著《歐文·伯林:來自熔爐的歌曲》(Irving Berlin: Songs From the Melting Pot,1997)被美國作曲家作家出版家協會(ASCAP)授予特殊貢獻獎;2002年美國音樂協會授予終生成就獎。他退休前長期在達特茅斯大學任教,擔任過多年該校音樂系的系主任,1976年被該大學授予“A.R.弗吉尼榮譽音樂教授”稱號。
哈姆教授是一位善良、偏于內向卻十分熱情的學者。與他接觸,處處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赤誠與熱情。從80年代初到他逝世為止,我和哈姆教授通過通信、電話和拜訪進行勾通、交流,建立了近三十年的友誼。其中也體會到他對中國的美國音樂研究的關心。
1982年,我有機會自費赴美進修。去之前,在跟北京的西方音樂史的師長征求意見和討論后,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專門對美國的音樂(特別是藝術音樂)進行考察和學習,因為考慮到由于中美兩國關系斷絕了近三十年,在西方音樂史方面,我們對美國的音樂情況知之甚少,應該抓緊機會,好好了解一下。我到美國時,除了聽課之外、主要是在圖書館查找和閱讀相關書籍、聆聽唱片以外,盡量設法與美國的作曲家和研究美國音樂的音樂學家建立聯系,向他們請教并搜集相關資料。當時我并不知道哈姆教授,只是偶然在雜志上讀到他的一篇文章《音樂風格的同化:美國大眾音樂》(The Acculturation of Musical Styles: Popular Music,U.S.A.),覺得非常好,就于1982年10月25日寫了一封信向他自我介紹和討教。由于地址有誤,這封信用了一個多月時間才轉到他的手里,但他接到信以后,立即于12月2日作復,熱情地回答我的問題,并向我推薦他新寫的《昨天:美國大眾歌曲》。他說,書中更全面地討論了美國200年以來的大眾音樂,如果要拿有代表性的美國音樂帶回中國的話,這本書可能會更有用。而且說,假如我沒看到過這本書的話,他很樂于送給我一本,并跟我商量如何獲得書中提到的歌曲的錄音資料。此外,他還邀請我參加或者推薦國內朋友參加他創辦成立不久的“國際大眾音樂協會”的會議等。后面這件事情雖經努力,卻因當時國內手續繁雜,未能如愿①。
從此,哈姆教授一直熱情地給我指導和幫助。我還應他和夫人的盛情邀請,多次到諾威奇鄉間他的家里去做客。他們家遠離城市的喧囂,在一個大草原的邊緣,在那里可以見到野鹿在草原上自由地奔跑、吃草,或來到院子附近尋覓食物。哈姆還在屋旁開墾出一塊菜地,種了多種蔬菜,看起來很像中國古代歸隱鄉間的士大夫,“患壤以自歡”。哈姆教授還親自到廚房用他的方法做魚給我們吃,他告訴我說,魚是村民在附近河里打撈出上來的,非常新鮮好吃!在他家,我感受到的是這位研究美國音樂的學者樸素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與美國普通鄉民有多么息息相關。
1983年初夏,我結束在美國的學習按時回到北京,此后一直與哈姆教授保持聯系。他知道我從1984年開始,應邀在北京和外地講學介紹美國音樂,并在中央音樂學院首次開設美國音樂選修課,以后在這些講學和講課的基礎上完成了《美國專業音樂發展簡史》這本專著。1986年, 我參加了在天津音樂學院組織召開的一次全國性的“美國音樂研討會”,會上成立了“美國音樂研究會”,經上級批準,該研究會作為中國音樂家協會理論委員會下屬的會員學術組織進行活動,我擔任秘書長。1987年,他欣然接受了美國音樂研究會榮譽顧問的聘請。令我們高興的是,1988年他作為交換學者攜夫人來華訪問,美國音樂研究會組織了各地的會員,一路在北京、天津、西安、成都和上海等地接待,以各種方式與他進行學術交流和座談。在他的聯系和幫助下,美國音樂研究會的一些活動也在美國得到了報道,如紐約布魯克林大學《美國音樂研究所簡報》(Newsletter of Institute for Studies in American Music)就曾幾次刊登過我們的活動情況。1989年5月,哈姆教授撰寫了長文《在長江順流而下:美國音樂在中華人民共和國》②報道他來華訪問的印象。他回顧了1949年以來中國主要是通過蘇聯了解西方音樂的總體情況;談到改革開放后,人們迫切希望了解外界、融入世界的心情,和實現這一愿望所面臨的困難;熱情地介紹中國的音樂學者們所寫的介紹美國音樂的文章、著述;北京、上海、天津開設美國音樂的課程,以及1986年在天津成立“美國音樂研討會”的情況,同時介紹中國聽眾對西方音樂和大眾音樂的欣賞狀況。文章最后說:“新中國正欣賞范圍越來越廣的美國音樂,主要是通過傳媒,而且需求還在增加,……看起來中國未來十年的專業音樂和大眾音樂都會吸收更多的美國風格的成分。”
哈姆教授1991年邀請我到達特茅斯大學作訪問學者,并且一再催促我盡快成行。我到那里后才知道,原來他即將要退休了,他是要我趕在他退休之前抵達,以方便幫助我的學習和考察。我的那次訪問,在他的直接幫助下取得了很大的收獲。他介紹和聯系了許多美國的作曲家和音樂學家,其中包括約翰·凱奇,遺憾的是由于當時凱奇去了歐洲,沒能見面。但是我還是得以從4月到8月的短短訪問期間,走訪了8座城市,正式采訪了23人,如作曲家克拉姆?穴George Crumb?雪,美國音樂學家《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1980版資深顧問之一、《新格羅夫美國音樂大辭典》(1986)的主編希契科克(H.Wiley Hitchcock),著名音樂學家、格勞特《西方音樂史》第3、4、5版修訂合作者帕利斯卡(Claude V. Palisca),音樂學家、耶魯大學口述美國音樂史項目創始人帕麗絲?穴Vivian Perlis?雪等。使我意外的是,那次訪美期間,1991年5月30日,希契科克為了“對你在中國傳播和促進更廣泛地認識包括艾夫斯在內的美國音樂的工作表示感謝”,代表“艾夫斯協會”贈送我一幅珍貴的艾夫斯生前拍攝的唯一彩色照片;又代表紐約布魯克林大學“美國音樂研究所”給了我一封信和出版書目,并在信中說,“因認識到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認真介紹美國音樂及其研究,非常高興地承諾贈送并寄運你所選中的其中任何出版物做為添加你藏書的禮物。”至今我也不知道其中是否與哈姆教授的介紹和推薦有關。
哈姆教授常鼓勵我多方面了解美國這個國家和它普通人的生活;他告訴我,由于歷史原因,美國的民間音樂和大眾音樂都不能與“高雅的”“藝術音樂”相提并論。但在1976年美國國慶200周年前后,隨著國民的民族熱情的增長,情況得到了改變,經過多方努力,流行音樂、民間音樂、甚至爵士音樂也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大學音樂系的課堂。我在他的安排下到學校聽課,看到爵士樂手與學生在研討課?穴seminar?雪上進行熱烈的交流和討論。他和夫人也曾帶我到附近鄉間參加當地印第安人的節慶,帶我在集市里品嘗民間小吃,觀看山民跳舞歌唱……
在哈姆教授的啟發下,我不僅逐漸學習了解美國的音樂歷史,而且也對美國音樂史研究發展的艱難歷程、其中幾代音樂學者所作的努力和開拓性的工作有所接觸和體會,從中逐漸理解他們的音樂學界對美國音樂學的觀念和方法。在這個基礎上,更清楚地理解哈姆教授的學術追求和他的貢獻所在。
美國音樂歷史的發展與歐洲息息相關。從19世紀下半葉到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在西方的音樂通史中,多數根本沒有提及,或者只是把美國作為歐洲音樂的外圍扼要提及某些美國的音樂現象。最早在美國出版的專門研究美國音樂歷史的幾本著述③和美國人自己撰寫的美國音樂史,如霍華德的《我們美國的音樂》(Our American Music, 1931)都沿襲了歐洲傳統的音樂史觀,偏于注重藝術音樂和宗教音樂。這種狀況直到1955年,蔡斯?穴Gilbert Chase?雪的《美國的音樂》?穴Americas Music?雪 出版,才得到真正的突破和改觀。蔡斯一書的意義在于他明確地將藝術音樂與本土音樂、民間音樂和大眾音樂這四個領域一起擺在同等地位進行了討論,從而顛覆了傳統的歐洲音樂史觀,改變了美國音樂史研究的方向和面貌。此后,20世紀下半葉至今,美國音樂史的研究充滿了活力,在美國本土音樂、民間音樂和大眾音樂各個領域中都出現了可喜的研究成果,并促使整個美國的音樂歷史研究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哈姆教授的專著《昨天:美國大眾歌曲》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產生的。由于它是從浩如煙海的材料中總結出來的美國的第一部美國大眾音樂的史書,因此具有突出的意義。全書涵蓋了殖民時期從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開始輸入的歌曲和西歐的歌劇、德奧藝術歌曲,到美國自己的墨面藝術以及南北戰爭、獨立戰爭、20世紀初的美國大眾音樂,再到70年代的搖滾等二百年來大眾音樂的整個發展歷史,分析了各個時期的風格]變和特征。這本書徵引宏深,包孕繁富,被稱為“一部綜合性的權威性著述。”(見該書的封頁)。而哈姆教授的《美國音樂史》(Music in the New World,1983)與希契科克所寫的《美利堅的音樂》(Music in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4, 1988),都是這個時期的美國音樂史的代表著作。哈姆在自序中說明自己確信美國音樂史的研究必須同時包括譜寫的和非譜寫的兩種音樂,對大眾的及高雅的音樂應該與對各種形式的藝術音樂同樣認真研究。因此他說他的這本書“既是一本在美國的音樂歷史(history of music in America),也是一本美國音樂的歷史(history of American music?雪”體現了不同于歐洲傳統的音樂史觀。
哈姆教授在音樂學界的貢獻功不可沒。他的兩本著述都是美國音樂領域中的標準教材,被廣泛使用,他的研究和著述從觀念上給世人以深刻啟迪。我很同意美國田納西州大學大眾音樂中心主任D.科克雷爾(Dale Cockrell)的評價,說哈姆的書“促使了其他學者學習和嚴肅地對待普通人所熱愛的音樂。”④
我懷念哈姆教授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對我們全家也非常關心。1992年,梁茂春作為訪問學者訪美期間,哈姆教授和夫人也曾多次邀請他到家里作客與許多音樂界的朋友交流見面,哈姆還邀請他到加州斯托克頓參加了“國際大眾音樂協會”的年會。我們的兒子梁雷在美國讀書時,不只一次到哈姆的家休息、作客,直到他畢業后在東部工作的時候,仍然喜歡到哈姆的家去探訪他們。哈姆教授非常欣賞梁雷的音樂創作,為梁雷寫過熱情洋溢的推薦,說:“我認為當今美國所有年齡層次的作曲家中,梁雷屬于一流之列。”他的話對梁雷的鼓勵非常大,這是我們極為珍惜的一件事情。此后,我們不但跟他和夫人保持友誼,而且跟他的子孫后代也都有著真誠的聯系。
哈姆教授的逝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熱愛中國、真誠幫助我國的美國音樂研究的學者,一位慈祥熱情的朋友和長者。
哈姆教授,請您慢慢走!
①多年以后,我國最終有學者參加了國際大眾音樂協會的會議,如1991年在德國柏林、1993年在美國加州斯托克頓、1997年在日本金澤等。
②Charles Hamm: Way Down Upon the Yangtse River;Or,American Music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stitute for Studies in American Music Newsletter, Conservatory of Music Brooklyn College of 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 Vol.XVIII Number2:May 1989,以下同。
③即德裔美國人里特《美國的音樂》(Frédéric Louis Ritter: Music in America,1883);埃爾森《美國音樂史》(Louis Elson:The History of American Music, 1904);哈伯德:《美國歷史與百科全書》第八卷《美國音樂史》(W.L. Hubbard: The American History and Encyclopedia of Music viii: History of American Music, 1908)。
④轉引自Z.伍爾夫《查理斯?芽哈姆,美國大眾音樂著作者86歲逝世》,《紐約時報》2011年10月23日。Zachary Woolfe: Charles Hamm, Author on American Popular Music, Dies at 86.New York Times Oct.23, 2011.
蔡良玉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