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我國早期的民間傳統音樂研究,研究重點多集中在音樂本體,較少關注和涉及與民間會社的經濟供養模式相關的問題。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冀中音樂會”研究專題逐步展開,加之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在鄉土社會文化和民眾生活研究領域的新成果、新理念對民族音樂學研究的影響,會社的經濟供養模式開始被一些學者們所關注和研究。其中,尤以張振濤在其專著《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中所做的相關探討最為具體和深入①。
如張文所述,冀中音樂會作為普及于冀中各個鄉村中的單一品種民間樂社,其常規活動就是出會發喪。經濟供養模式基本上是鄉民們共同出資養會,會社再以服務于鄉民喪禮的方式回報鄉民。這種以經濟供養形式來體現的民間互惠模式是傳統社會中信眾對僧侶道士的供養制度的轉換和延續。音樂會舉“善會”之義服務于民間喪禮,替代了過去僧侶道士為人超度的職責,民間將原本捐給寺廟的香火錢轉捐給音樂會以維持會社的生存和運作,音樂會則保留寺廟原有的管理和運作方式,將此類饋贈記錄昭示以示功德。
根據張振濤、喬建中、薛藝兵、鐘思第(Stephen Jones)等音樂學家對冀中音樂會歷時多年的普查研究獲得的成果,可以證實這種經濟供養模式在冀中農村地區的音樂會中具有普遍性,是農村樂社經濟供養的典型模式。除此之外,企業捐助和富戶供養現象雖然存在,但主要作為互惠供養模式的次要、補充形式而存在。這一點已經成為了學界的共識。
筆者在冀中地區從事音樂學田野考察的過程中發現,同樣地處冀中平原的農村地區,擁有豐富的民間會社資源的河北省霸州市勝芳鎮花會,其經濟供養模式與周邊冀中農村音樂會經濟供養模式的差別很大,具體說就是形態完全相反。
勝芳鎮花會獨特的經濟供養模式
霸州市勝芳鎮舊屬河北省文安縣,在清代是直隸六大重鎮之一,近代是毗鄰天津的重要水旱碼頭,工商業和漁業比較發達,尊崇火神為地域神和行業神。民間傳統會社在最為繁盛時能達到72道會,目前勝芳鎮傳統花會相對于周邊地區也算是比較豐富的,同時其笙管樂(南音樂會)、鼓舞(挎鼓會)的藝術質量也比較高。
與冀中音樂會經濟供養的常規模式相反,舊日富戶供養和目前企業捐助在勝芳鎮花會組織中是占有主導地位的經濟供養模式,會社內部成員的集資供養占次要地位,而音樂會與鄉親民眾之間以資助換服務的“互惠交換”模式在勝芳鎮花會中則極為少見。
通過對勝芳總會、南音樂會、小車會、挎鼓會、漁樵耕讀會等勝芳鎮具有代表性和歷史較為久遠的老會社進行逐個走訪可知,以往勝芳花會會社經濟供養的來源主要分成兩部分:其中占較大比重的部分來自于地主、大戶的供養,小部分則來自于會社內部成員的集資。地主大戶的經濟供養主要體現在年節廟會各道花會出會時的大宗開支,會社內部成員集資則主要用于維持會社日常的花銷。
地主、大戶的供養形式在1949年之前和1949年之后略有不同,但其實質不變。其主要形式為:建國以前,由本鎮財東富商、城居地主為自己喜愛的會社定期捐資支持會社的各項活動開支(養會),會社則為民眾無償]出和服務,廣大民眾并不承擔養會的費用。
地主養會原因有三點:
1.本人愛好某種花會藝術,不但資助喜愛的會社,甚至可以自行成立會社自娛自樂;
2.地主捐資養會,會社從名義上便隸屬于地主,會社無償為民眾表]或服務,地主便可達到積德崇善和揚名的目的;
3.地主養會可以方便自家娛樂或喪事出殯的需要,會社成員經常兼作地主家的保鏢護院。
勝芳鎮花會的傳統經濟供養模式與冀中音樂會常規供養模式不同,卻更加接近于近代江南地區游神賽會的經濟供養模式。
在江南地區,“許多大型的廟會或游神活動多是由當地的商人或商人組織所籌辦,或者起碼也是富家大戶。……由于商人信奉某一神靈,]戲酬神的活動,當然由他們資助舉行。”②勝芳鎮地主養會雖然包含火神地域崇拜、養會用以]出酬神的因素,但并不能因此就籠統地認為是民間信仰決定了地主養會的經濟供養制度。
根據筆者的考察,勝芳鎮與周邊農村不同,地主養會的傳統是由其特殊的人文地理環境和經濟條件孕育造就的。
勝芳鎮在近代經濟富庶、地狹人稠、交通便利、文化交匯,此地單從花會文化的孕育和發展而言,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周邊的城市無法像勝芳鎮那樣保留有如此豐富多樣的草根文化基因以及各地文化的雜燴,而一般的農村地區雖保留有草根文化,但普遍都比較貧瘠,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用以發展眾多的會社組織(一般的冀中農村都是一村只能養一個音樂會,以保障民間最基本和必需的喪葬禮儀能夠自給自足而已)。
從勝芳鎮在近代整體呈現出的經濟、政治、文化及人口特征而言,勝芳鎮實際已具備了城市的特征,其綜合實力遠非冀中廣袤平原上散落的村莊所能匹及。經濟、文化以及社會環境等有利條件共同促成了勝芳花會的繁盛和多樣化,勝芳的地主、富戶(同時也是士紳階層)眾多,既有經濟實力,又有此類文化娛樂需求,也樂于資助會社,這就為會社的經濟供養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地主與會社之間的供養關系隱含著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現實。由于我們所熟知的農民與地主之間的關系用社會階級結構理論來表達,幾乎都被簡化為了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之間壓迫與反壓迫交織的殘酷斗爭過程,我們幾乎已經意識不到二者之間在社會生活其他方面還應存在的豐富內容與相互聯系。在勝芳鎮,許多會社的老人至今還對當年資助過會社的地主大戶念念不忘,感念他們的慷慨和善舉。
正如黃宗智所言,華北平原上大量的富戶或地主屬于“經營式農場主”,即自己參與生產過程的土地所有者,其經濟收入與生活標準與周圍的小農并無太大分別。他們與其他民眾一樣參與社區事務,并帶頭捐資公益活動(如廟會中的會社活動),他們的利益等同于社區的利益。③在廟會這個特定的場域,鄉土上貧富村民的對立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緩解,在火神的名義下,在全鎮人的共同利益面前,廟會以及花會活動作為公共的生活空間,為本鎮不平衡的社會經濟狀態提供了調試的可能與機會。所以,首先要避免先入為主地將地主富戶丑惡化,然后才能平靜客觀地看待他們與會社之間的經濟供養關系。
勝芳鎮花會的經濟供養制度是與音樂會供養制度不同的另一類典型的會社供養制度,會社與地主之間形成以資助換服務的“互惠交換”關系,會社與民眾之間則不存在“互惠交換”關系,民眾在其中成為了純粹的民俗文化享用者和受益方。地主富戶出資養會,卻是會社]出的較少受益者,因為會社更多情況下都是在為廣大的社會民眾獻藝,他們的表]并沒有被為會社提供經濟供養的恩主所壟斷。民眾憑什么可以無償地享用會社的服務呢?
原因在于,勝芳鎮的民眾多數原本就是會里的人。勝芳花會不僅是民俗文化和地域信仰的載體,同時還具有某種行會特征。
無論是何種會社,會員的職業無非都是葦子行從業者、漁民或農民,而這三種職業的從業人員在勝芳鎮總人口中的比重最大。全民在會,就意味著自己表]自己享用,正如總會頭的總結:“玩會就是大伙兒給大伙兒捧場,大家出錢大家樂”。民眾即是會眾,會社里都是民眾。
建國以前的勝芳花會作為民間組織,它的群眾基礎異常廣泛和牢固。地主與富戶作為民眾中人,以經濟供養的方式參與到花會的運作中,不存在階級的剝削和壓迫,只有全民同樂和娛神娛人的狂歡。這種群體活動將全體社區人員都調動起來、牽連進去,為所有人提供了可以不分階層、職業而頻繁接觸和交流的機會,并通過擺會活動營造出熱烈的氛圍。于是,花會活動實質上成為了民間資金、人力資源和公共關系集中交流的場所。集體情緒高漲的狂歡游樂在精神層面上非常有利于強化花會群體乃至全民的社區凝聚力和文化認同,而且這種振奮歡愉的精神狀態對于提供經濟供養的地主士紳階層、花會以及全體民眾無疑都是有益的。所以,這一點應當也是地主富戶們慷慨資助會社活動的緣由之一。
此外,花會會社另一小部分的經濟供養來自于會社內部成員的集資。這種集資在操作過程中具有一定的內部規則。就本會社內部成員比較而言,富裕者多繳,貧窮者少繳,師傅多出錢,徒弟少出錢,大家認為公平合理即可。
筆者由此想到了民俗學家顧頡剛在妙峰山香會考察記述中提到的一點:京郊農村眾多香會的活動會費,是按照“依畝捐錢”原則收取的。各香會的會眾均為農民,貧富差別以其所耕種土地的面積衡量。故每畝地派捐多少錢是統一的,地多捐多,地少捐少。這一點與勝芳花會內部成員的集資原則是一致的。妙峰山香會考察還提到,天津商會所轄香會的會費來源,有別于京郊農民的香會,他們多由富商捐資養會,有的富商向各會捐資,有的則只向本會捐資。這一點,又與勝芳鎮地主大戶養會的供養形式相吻合。將勝芳花會的經濟供養模式與顧頡剛1925年對妙峰山香會會費考察作比較,可知地主、富商養會與會眾按貧富程度集資養會的經濟供養模式原本就是京津地區香會固有的歷史傳統,而勝芳鎮花會實際上是綜合并延續了這兩種經濟供養模式,但惟獨沒有選擇沿用冀中音樂會的經濟供養模式。
因為“冀中音樂會”研究專題開展時間較早,又有張振濤的專著就這一課題所作的深入詳實的普查、歸納和分析,可知音樂會經濟供養模式作為單一品種的民間樂社經濟供養模式,在冀中地區的農村音樂會中非常普遍,具有典型性。因此,筆者在對勝芳鎮民間會社經濟供養模式進行了初步考察了解之后,曾經產生過一種似是而非的認識,認為音樂會經濟供養模式是冀中地區民間會社中占統治地位的供養模式,而勝芳鎮民間會社的經濟供養模式只是存在于勝芳小范圍地域的特例。
但進一步的研究很快修正了這種觀點,勝芳鎮民間會社的經濟供養模式實際上是津門民俗傳統的體現,在近代天津地區的民間會社中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這種經濟供養模式不像音樂會供養模式只限于單一品種的民間會社,而是天津衛文化輻射區域內各類不同功能、不同種類會社共同遵循的供養模式。修正的依據來源于其他學者調查研究的佐證。
民俗學者吳效群在對北京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作后續研究的過程中,注意到了近代天津香會在妙峰山進香朝圣中的組織活動特點。④其中他談到了京津香會之間顯著的區別:北京香會簡樸寒酸,會社組織以北京下層社會民眾為主體;天津香會闊綽華麗,執著于“搶洋斗勝,耗財買臉”,有商業“把頭”為香會作經濟后盾。在朝圣進香的過程中“搶洋斗勝,耗財買臉”才是天津香會組織進香活動的根本目的。天津眾香會在把頭的支持下,以新奇、華麗、熱鬧、鋪張的展示與表]來體現其強大的經濟實力和不加掩飾的炫耀意識。
吳效群文中提到的天津香會熱衷于“耗財買臉”式的攀比與炫耀、以及依賴富豪“把頭”養會的經濟供養模式和勝芳鎮民間花會完全一致。勝芳鎮從大范圍看屬于京畿文化圈,但從歷史上的行政歸屬、空間距離、水運商貿、人員流動等因素考慮,可以確定勝芳鎮與天津的聯系遠遠超出與北京的聯系,從文化上更是與天津密不可分?;蛘哒f,勝芳鎮的民間文化是津門文化傳統在農村經濟發達地區的復制,并且一部分傳統被發揚光大并世代沿用,其中就包括花會傳統和會社供養制度。
在對勝芳花會的采訪過程中,筆者看到了一些傳統會社還保留有各種華麗花哨的老器物,如硬木雕刻的茶挑、鼓架、牛角烙花的高照(燈籠)等,這些都是各會前輩在近代會里家底豐厚、有富豪資助的時期購買置辦的。此類器物并非樂器或表]道具中的必需品,與會社的表]技藝本身并無關系,況且價值不菲。但是眾會社依然熱衷于購買此類鋪張的器物,并樂于在盛大的擺會場合將本會器物加以招搖展示,這正是“搶洋斗勝,耗財買臉”的天津香會傳統在勝芳花會中的延續和體現,其經濟后盾就是相當于天津衛“把頭”的勝芳鎮地方富豪。
“耗財買臉”的會社傳統對會社經濟實力的依賴性很強,若非近代勝芳鎮經濟發達、商賈眾多,這種炫耀鋪張的會社傳統也難以在勝芳鎮得到充分的發揚和延續。此外,勝芳鎮競尚財利、崇利重商的地方意識作為天津衛商業文化傳統在農村地區的投影,也是勝芳花會供養制度存續的必要條件。
考察結果還證明,勝芳鎮負有盛名的南音樂會雖然與冀中農村地區的其他類音樂會屬于同樂種同功能的樂社組織,但其供養制度并沒有沿襲典型的冀中地區音樂會經濟供養模式,而是與本鎮花會組織內部相統一。
近代勝芳鎮會社文化極為繁盛,留名的音樂會除了南音樂會之外,還有北音樂會、老音樂會、小河西音樂會、大河西音樂會、河北小北班音樂會、下王墳音樂會、石溝音樂會、北樓音樂會以及崔莊子音樂會等分布于全鎮各處。
根據采訪調查可知,這些音樂會都與南音樂會有非常緊密的師承關系,它們實際上是南音樂會在傳承過程中形成的分支。勝芳鎮內所有音樂會的律、調、譜、器及]奏技藝都得傳于南音樂會。所以,勝芳鎮內各音樂會在律、調、譜、器的使用上是統一的。當南音樂會出會]出人手不夠時,其他音樂會都能夠搭班協助,各音樂會之間的成員的流動現象也普遍存在。
相對而言,鎮內的音樂會并不與鎮外周邊農村中的音樂會來往交流,對于冀中農村音樂會中普遍存在的經濟供養模式,勝芳鎮音樂會不但不曾沿襲,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一點正是勝芳鎮花會傳統的獨特性在音樂會會社傳統上的體現。或者說,冀中音樂會作為笙管樂種有其自身的樂學傳統,勝芳鎮的音樂會也歸入這一傳統的范疇之內;但勝芳鎮的音樂會同時遵循了勝芳的地域文化選擇,在經濟供養模式上形成了與音樂會供養模式不同的會社傳統,這種經濟供養模式使勝芳鎮的音樂會在冀中地區成百個音樂會中顯得非常獨特。
建國之后,勝芳花會的經濟供養制度并未發生實質性的改變,照舊被沿襲下來。政府和改革開放后產生的鄉鎮企業家以及個體老板們替代了地主富戶,承擔起供養會社的責任。
結語
隨著各類民間傳統樂社研究的深入開展,學者們越發感到經濟供養對于民間會社的生存和傳承具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經濟供養是會社生存的經濟基礎。通過對大量民間會社的研究可以發現,會社的經濟供養一旦發生中斷或不能與社會變革相適應,即刻就會影響到會社組織的穩定性和傳承鏈條。
勝芳鎮花會在清代盛極一時,之后由盛轉衰,目前許多會社逐漸銷聲匿跡,一些珍貴的樂種和民間表]藝術也隨之煙消云散,都與未能獲得合理充足的經濟供養有直接關系。
所以,音樂學者在進行民間傳統樂社的具體個案研究時,僅關注音樂本體是不夠全面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道理也同樣適用于民間會社的生存、正常運行和傳承。經濟供養雖然不對民間傳統樂社的樂種類別和音樂形態產生影響,卻能直接推動樂社的興衰,并且直接影響民間藝人對技藝的保留程度及傳承質量。對傳統文化事項進行多角度、整體性的研究是當前文化研究的必然趨勢。從經濟供養角度闡釋和分析傳統會社,應該成為傳統音樂文化研究的固定模式。
①張振濤《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詳見“第三章:民間樂社與經濟供養”。
②趙世瑜《狂歡與日?!髑逡詠淼膹R會與民間社會》,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223頁。
③張振濤《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頁。
④吳效群《文化的沖突與較量——北京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與天津》,《二十一世紀》網絡擴增版,第一期,2002年4月30日。
李莘博士,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