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歌,本名張力,曾用筆名力哥,男,1962年生于遼寧錦州。現任職于遼寧鐵道職業技術學院。1988年開始寫作,已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十月》等報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200萬字,數篇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報刊選載。著有長篇小說《世紀大提速》《大案追蹤》、短篇小說集《擁抱日出》《歌廳里的格格》和紀實文學集《罪惡檔案》等,獲國內多種文學獎勵十余次。中篇小說《大站》和短篇小說《兩個人的車站》分別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2004年度中篇小說》和《2006年度短篇小說》。錦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
歷史疏忽了一個女人。
楊春雪這個名字在我的心中纏繞了許多年,當我見到楊春雪時,那些牽掛卻變得慘淡,絲絲縷縷地躍然在她的頭上臉上服飾上。黑白雜間的蓬亂的頭發沾著一捋柴禾,懸掛在她那橫滿了蒼桑暴黑的臉頰上,不屈的頭顱卻佝僂著枯干的軀體,抖擻出巍巍的精神。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珍藏了楊春雪的照片。照片里的楊春雪有著一雙傳情的眸子,目光中透露出溫煦的陽光,一套屬于那個年代的列寧服,穿在她的身上適體,曲線畢露顯得婷婷玉立,誰也不敢否認,那個時代的楊春雪,是一個美貌絕倫的女人。
楊春雪的傳奇和她漂亮的容顏,一直伴隨著我曾走過了幾十個年代,也許還會伴走到我生命的盡頭。
眼前的楊春雪睜著一雙帶著眼屎的眼睛,瞇縫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喃喃地說:“你們父子倆兒長得挺像的,你也像你的父親一樣,威風凜凜。”
聽到楊春雪的話,我一定是笑了,是那種代表著威嚴的笑。我從她那種難為情的神態中,我覺察出她內心的不平靜,在極力的掩飾中,她用飽經辛勞的手撫摸了我寬厚的肩頭,一種別樣的感覺,深深地觸及到我脆弱的心靈。
我怎么也不能把她與照片上那個漂亮的女人,與那個在春天里的一場瑞雪中誕生的女孩子聯系在一起,她的父母為生有這樣一個白嫩秀美的女孩而激動萬分,楊春雪這個美麗公主一樣的名字,便在她的父母興奮后頗為自得的應運而生了。
從那天開始,她的家庭充滿了生氣。在那間只有老師居有的一間并不寬敞的房舍里時時蕩漾起呱呱啼哭音,隨后呀呀的學語,再后便有了柔韻的兒歌聲。而楊春雪的這段幸福生活并不是我回顧的主要歷程,但這些確實會牽引著我的思緒回到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時的中國正在遭受日寇鐵蹄的蹂躪,楊春雪的父母就是在那種環境下,艱難地為著他們追求的信仰努力工作,勇敢地面對著危險。直至在一個彌漫著血雨腥風的夜晚,一群憲兵警察撞進門來,綁走爸爸時,楊春雪才感到爸爸將永遠地離她遠去了,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
那一天,狂風大作,呼嘯的聲音,滲出了無數個細碎的哀號。這是她有生之年最為恐懼的夜晚。在那個晚上,爸爸一直在焦灼之中,似乎等待著什么,連做著家務的奶奶都顯得心不在焉。楊春雪早已預感到家里將要有什么重大的事件發生。
楊春雪用一雙迷惑的眼睛,瞅過這個,又看過那個,她不知道危險正在一步步地向她的親人走來,而這無情的一刻終于在家門被撞開的那一瞬間發生了。
當時,父親很沉著很鎮靜地走出這個家門。臨出門時,楊春雪發現爸爸用留戀目光環顧屋內的一切,然后投向媽媽,最后才投向她,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停留很長的時間。
長大成人后的楊春雪為此而后悔和歉疚,回想起當時的自己,竟然沒有任何與爸爸告別的印象。也許尋思著爸爸只是出門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要轉回家里來,以至于媽媽用力攬著她的頭,她也沒有掙脫的意思。爸爸昂著頭,迎著颯颯的寒風走了,而且再也沒有出現她期待的結果。從那天開始,爸爸再也沒有能夠回來。
那就是在楊春雪七歲的冬天發生的故事。
眼前我所處在的地方在一間小泥草房里面,泥草房的房墻上墜著一層枯黃的毛草,在外面不斷涌入的微風襲擾下,蕭瑟地顫動著。平頂里面是一排參差不齊的楊木椽子,一鋪只夠一個人生活的炕和一個爐灶,充斥了草屋的所有空間。再有就是那些只能夠維持生計的物件,就連必備的家具也沒有找到。
我的想象力在這里枯竭了,追尋的溯流在這里蕩過來,蕩過去,久久地繚繞,難以排遣。
這還是與楊春雪爸爸走出門一樣的冬天,歷史又一次重新輪回出某些類似的場景。楊春雪說她的災難總是與冬天有關。在那個山風呼嘯冰冷的夜晚,她被公公婆婆逐出了家門。她又一次被無情的命運遺棄在茫茫的曠野中,所有飽嘗的悲哀都在嘶啞的哽咽之中消失殆盡。
楊春雪沒有抱怨,因為她曾經抱怨過。她沒有為人家生出一男半女,在那個熱鬧非凡的日子里,作為已經年過四十歲的婦女,還有過三次婚史的楊春雪,還會有什么可抱怨的。割尾巴,批資本主義復辟,已搞得傾家蕩產,公公婆婆一家人唯一的期待,也在那個時代落空了。公公當然不希望在他們咽氣之前,看不到自己的后代,在他們呆傻的兒子那里斷了香火。就是因為楊春雪不能生育這一點,她才會被婆家人攆出了家門。
她對我淡淡地一笑,干癟的嘴翕合數次,才對我說:“其實,那個傻小子,還是挺好的,蠻有力氣,是個好勞力。”
楊春雪見到那個傻小子的第一面時,雖然覺得他有些呆傻,但想起自己一生的不幸,都是因為自己無法成為真正女人的緣故。在這之前她想過自己只是需要一個家,不管是個什么樣的家,即便是破碎的家庭,但總也能遮風避雨,有個生活依靠,那樣她就會心滿意足。
楊春雪沒有走入這個家門里,她的公公婆婆就已經清楚了楊春雪不能生育,可是能為自己的光棍兒子娶了一門便宜的媳婦,為的是能有個人為他們做飯端碗的目的,才把楊春雪娶進家門的,他們后來的作為與他們的初衷相違背,可是在當時他們確實是滿心歡喜地將楊春雪推入了新房。
楊春雪的婆婆開始并沒有留心傻兒子的房事,或是根本就對自己的兒子在生育方面已經完全絕望,沒抱一絲希望,楊春雪過著很長一段相安無事或說很滿足的日子。這就是她評價傻小子還是挺好的,是個好勞力的根據。
楊春雪的不幸是來自婆婆有一天經由兒子的門口時,聽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聲音,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她甚至懷疑這種聲音怎么會發自兒子的房間里。為了確認這種聲音的存在,婆婆偷偷地扒在房門下,將那雙迷離的雙眼緊緊地貼在門縫上,搞得她將頭擰向了橫側,房內的一切便擠成了一條狹縫,狹縫里的傻兒子正裸著身子夯在楊春雪的身上。她看著楊春雪穿著小褂,在兒子的身下掙扎。她在心里笑著,暗罵兒子確實呆傻,也不知道脫去女人的衣服。她本欲離開那條門縫時,而她突然發現楊春雪的下身裸露著,她的好奇心導致了楊春雪悲劇的發生。
看見兒子笨拙的動作,她在替兒子焦急,她擔心兒子能否創造奇跡。這正是以前老人們失望的原因,他們從沒有看到過兒子對女人產生過興趣。
當時,大隊革委會要將“反革命破壞分子”楊春雪交給他們這戶貧家監督改造,也是給這家的傻兒子找門親,說這是接受貧下中家的再教育。雖然這是對楊春雪人格的最大侮辱,楊春雪也是被逼無奈走進了這個家庭。楊春雪還暗自慶幸,這樣她就再也不會過著那種整天讓人揪斗的生活了。
對大隊的這項決定,她的婆婆當然滿心歡喜了。楊春雪長得很漂亮,即使年齡大了些,即使是個“反革命”,但畢竟是個城市人,白白靜靜的,每天站在全村老少的面前挨批判,確實也是怪可憐的。婆婆最主要的是兒子傻乎乎的,誰家的女孩也不愿意嫁過來,如今能找到這樣一個便宜的媳婦,等于找了個人幫助照看著傻兒子,這也省去了老兩口子操閑心。
她認真觀察過自己兒子,在她的觀察中,她絕對不會相信兒子會有生育能力,她的傻兒子連對女人最起碼的心情都看不出來。
她對兒子說:“兒子,給你娶個女人,要嗎?”
“要那干嗎?”傻兒子說。
“要你給娘抱個孫孫。”
“那你就去抱吧。”
“娶女人,這是要你的能耐。”她發急了。
“怪麻煩的,我也不會呀。”傻兒子說。
“愿娶女人,你娶,反正我不娶。怪麻煩的。”傻兒子又說,還氣咻咻地走了。
傻兒子反對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將無依無靠的楊春雪接進了家門,讓楊春雪給傻兒子當上了新娘。那天她扒在傻兒子的門上,偷窺到屋里兩個人驚心動魂的一幕。她終于看到了傻兒子的堅挺。楊春雪嚷著好痛推開她的傻兒子,傻兒子愣愣地將身體轉向了門的一方,她看到了傻兒子具有能力象征的東西。她興奮起來,顯然她低估了傻兒子的生育能力。她聽到楊春雪呻吟和兒子的歡快聲后離開了那條狹窄的門縫。她如釋重負,如同自己完成的使命一樣,心得意滿地去向丈夫通報這個喜訊去了。
他們一生中只有這么一個傻兒子,她生過幾個死胎,而且是畸形胎,每每都遭村人的白眼,在村里的地位大大減低,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她丈夫總要在那些死胎行將入土前,用鎬把將其頭顱敲碎,敲得死胎腦漿迸裂,鎬把上沾滿了紅白相間的血汁液,還會掛上幾絲胎毛。他才會匆匆掩埋了尸首,將那把沾著紅白汁液還有胎兒頭發的鎬把掖在腋下,唱著小調回家,將鎬把用繩懸上房梁,以消晦氣,意在胎兒不要變成這種邪鬼,再回這里來了。
在生這個傻兒子之前,在房梁上已經懸掛三根這樣的鎬把了。
這種愚昧對于他們來說是永遠解釋不清的近親結婚的遺害。
后來,就有了這個傻兒子,在他家的房梁上再也沒有增添一根鎬把,但卻增添了楊春雪后來不幸的遭遇。
還說那個寒冷的冬天。
楊春雪被趕出傻兒子的家門,是在她的婆婆對她完全失望后,才會這樣做的。她對楊春雪用過農村迷信中所有的能夠使用的辦法,均未能奏效后,才出此下策。
楊春雪對這個家庭還抱有過一絲希望,她告訴婆婆這是那場戰役的冰河中給她造成的惡果,別的什么方法和努力,都不會改變這種悲慘的命運。這也是她唯一能夠敘說自己的經歷的一次,想以此換取同情和理解。但婆婆聽不進去,戰爭和功臣與女人的器官是無法聯系在一起的。
楊春雪最終的努力失敗了,重要的一點是婆婆在狹窄的門縫中看到的驚心動魂的一幕后,令這個老女人堅信了傻兒子會給她抱個孫子。她準備咬咬牙,為兒子再娶個女人,也就是說楊春雪再也無法登進這個自己想要的家門了。
那個晚上,她懷著凄涼,漫無目標地在曠野中走著,最后她疲憊地尋找到了一家柴垛,依在柴垛里取暖挨到了天亮。那家的主人可憐她,將她讓到屋內。讓她飽餐了一頓她一生最難忘的早飯,她向人家要了一套破舊的農具,來到了現在這個山林中,在山坡上找到了一個別人舍棄的泥土房,便在那里安家落戶,這也算是她找到了一個棲身之地。她先用枯干的樹木修補了露風的四壁和房棚,晚上攏火過夜,白天下山討吃一碗殘羹剩飯,從而渡過了楊春雪最艱難的一個冬天。
我還是在孩提時代,知道了楊春雪這個名字,而且還知道她曾與那個叫李亮的人有過一段很是浪漫的熱戀,這其實是鮮為人知的秘密,但我卻知曉得一清二楚。
那時叫李亮的人,只有二十五、六歲,早已是個驍勇善戰的團長了,李亮的名字在部隊里很是響亮,傳說中的他是個瀟灑英俊的年輕人,善騎一匹白色的驃馬,戰場上敵人一見雪白的飛騎行如閃電躍馬橫刀的李亮,便會魂飛魄散。倘若他不負傷,也許他不會有緣結識那個叫楊春雪的女孩子,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楊春雪是在李亮被抬進總部醫院時,才認識他的。當時李亮的傷勢很重,楊春雪被分配守護李亮。
李亮第一次出現在楊春雪面前時,那張英俊的面貌被紗布裹扎得只露出嘴巴和眼睛了。楊春雪感到很失望,她為不能一睹這位英雄的風采而遺憾。
她看到的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視著她,但卻顯得有些艱難。她就用溫柔的口吻對他說:“閉眼休息吧,你傷得不重。”
楊春雪明顯在撒謊,她是為了安慰李亮。
李亮的那雙眼睛固執地睜著,并游移出一片濕潤淚花,溻濕了紗布。楊春雪看到李亮的這種軟弱的表現,她心目中的那個英雄的形象便有些動搖,轉念一想,她也能理解李亮,李亮畢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內心也會很脆弱的。但她并沒有想到自己的估計與李亮的眼淚毫無關系,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才感到生活與她在這一刻的估計相差甚遠。
李亮絕對是個剛烈的漢子。
這時的李亮傷心是楊春雪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只看到了李亮的嘴嚅動多次,暴出數次相同的口型。楊春雪揣測出這是與媽有關的口型。她錯誤地理解為他此刻正在思念母親,或是因疼痛呻吟出的結果。
“不要怕,會好的。”她憐惜地對他說,那口吻猶如慈母般撫愛勸慰。
“我叫楊春雪,組織上安排我護理你,有什么困難,盡管對我說好了。”她又說。
后來在他們的熱戀中,當李亮不無惋惜地道出那天他的口型是在呼喚他的那匹戰馬,是在為他那匹犧牲的戰馬悼念。楊春雪聽后竟有恃無恐地放聲大笑。李亮對她的放肆的笑極為不滿,他的戰功與他的戰馬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它在李亮心中的位置遠比楊春雪重要得多。楊春雪卻是難以理解這一點,楊春雪回想著頭一次見到李亮時那個與喊媽媽口型有關的猜測有著那么大的距離。
她很想做一回李亮的慈母,盡力地照顧李亮。
當時,她想。
李亮全身負了十幾處的傷,楊春雪每次換藥,都要做出一臉的輕松,那是給李亮看的,其實,她的心里并不輕松。
當時的情況是醫藥嚴重缺乏,加上傷病員又多,所謂的治療,其實主要是靠傷員的自然恢復。
李亮躺在病床上,還無法動嘴說話。那張嘴的運用,完全是單調的進食,全由楊春雪一匙匙地送下嘴去。她的這種耐心,總會聯想到初次見面時喊媽媽的口型上,她不厭其煩地用自己繡花的手絹抿去李亮嘴下的殘留物。后來李亮拋棄楊春雪的時候,他絕對沒有回顧當年那塊帶有姑娘芳香的手絹在他嘴角停留的一瞬,他的內心蕩漾起無數個甜蜜的漣漪,經久不衰地擴展時的情景。
他將那雙黑亮的眸子毫不吝嗇地投向楊春雪,看到楊春雪灰色的軍帽下,垂下幾縷秀發,遮掩了她最美的一部分內容,那部分內容里有挺直的鼻,飄忽不定明白無誤地呈現出羞澀的杏眼,那張無以倫比的美麗小口。
他笑了,是留駐在心里的那種甜笑,那笑通過眼睛表現出來的。楊春雪非常敏感地察覺出來,她只覷了他一眼,便躲過了那種勇敢的目光,與此同時,她的心也感到了滋潤,手哆嗦著將米粥遞向李亮時造成了流瀉。她又很難為情地揩拭去了李亮嘴邊的粥汁,但這絲毫也沒有能夠掩飾掉她內心的那份喜悅。
這里暫且或說有必要忽略掉楊春雪為李亮接屎接尿的難堪,那種尷尬對于我們是不難想象的。那個時代很容易用組織上的安排或是革命工作需要一類的詞匯去說明。
真正的喜悅還是在楊春雪拆去李亮臉上的繃帶以后才顯現出來的。
楊春雪驚詫地發現,李亮正如她期待的那樣,一表人材。
后來伴隨著那場正義的戰爭一起開始了他們之間的浪漫的故事,那是在有關李亮提到他的犧牲的戰馬引起大笑后的那一天真正開始的。
他們倆并肩漫步在小溪涓流的樹林里,留駐在他們視聽感覺上,一直伴隨著各種鳥的啁啾爭鳴,夕陽透過樹干的枝葉篩射支離出一個個破碎的場景,襯托著他們走向黃昏。
李亮的身體仍很虛弱,走起路來有些步履蹣跚。兩條打著綁帶的腿,被束縛得如同四根竹筍,若即若離地姍姍而行,兩套灰色的軍服被夕陽渲染成一派慘紅。
“那匹馬,真是棒極了。”李亮還在說他的那匹戰馬的主題。
“嗯。”楊春雪仰望著他,一臉的單純。
“在戰斗中,它多次救過我的命。”李亮說。
“嗯。”楊春雪附合著。
“馬通人性哩。”李亮說。
“嗯。”楊春雪有些沉吟。
“這次要不是戰馬,也許我就沒命了。子彈正好打中了馬的頭顱上,不然的話,那顆子彈就會穿透我的胸膛。這場大戰打得太艱苦了,敵人的騎兵很精銳,沒有我的戰馬,恐怕我早就沒命了。”
李亮注意到半晌沒聽到楊春雪說嗯了,他不想順著剛才的主題說下去了,他磨過身來看楊春雪。此時的楊春雪低著頭踽踽地走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么了,你?”李亮問。
楊春雪猛抬起頭來,驚慌失措地應著,“嗯?”
“怎么了,你?”李亮又問。
楊春雪臉色緋紅,她在思想另一個復雜的問題,因而她對李亮突然發問道:“騎上那匹戰馬時,什么感覺?”
李亮大笑起來,說:“騎上去當然是絕頂威風。”
楊春雪仍然記得爸爸被敵人抓走后媽媽悲痛欲絕的慟哭。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模糊地知道爸爸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來了。此時她還不知道爸爸那時已是那個城市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直至她到根據地,媽媽才告訴她,那是叛徒的告密,敵人瘋狂地鎮壓了那個城市所有的地下黨人。楊春雪深深體會到自己為了爸爸的那個事業也同樣應該用生命做代價的,這也就是在她接受那件女人不能輕易去做的事,尤其是十七歲的小姑娘難以啟齒接受的任務時,她卻心如止水,無所畏懼。那個時候她只想到爸爸在出門時那種鎮靜的神情,雖在兩種不同的歷史背景下,但她清楚日寇和國民黨干的那些事都是與爸爸的事業相違背的。
楊春雪鎮靜地接過情報,然后平靜地去做首長和首長的妻子要求她干的事。她覺得那是一種光榮,根本想不到災難會通過這個經歷慢慢走進她的人生。
爸爸讓敵人抓走后,沒有任何下落。一個漆黑的夜晚,那是爸爸被敵人抓走兩年后的一個夜晚,有人輕輕地叩了幾下門。當時楊春雪和媽媽已經躺下了,楊春雪聽到媽媽支起身,很謹慎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等到再次響起叩門聲時,媽媽才問:“誰呀?”
外面傳進一個陌生男人的急迫的聲音,“嫂子,是我。”
“你是誰?”媽媽又問。
“開門吧,我有急事告訴你。”外面的聲音壓得很低,聽得出來那個人的聲音非常焦急。
“我們家里沒個男人,我不敢給你開。”媽媽很沉著。
楊春雪聽出媽媽也很害怕,她沒有了依靠,心里更是怕得不行。她龜縮在被窩里一動也不敢動,兩只耳朵支愣著。
“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封信,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然后再給我開門。”
媽媽摸索著起來,去點燃煤油燈,楊春雪看到媽媽的手抖得厲害,半晌燈才亮了起來。解放后的報刊宣傳媽媽在敵人面前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形象,與楊春雪眼中手在發抖的媽媽聯系不到一起。
楊春雪抬起頭,朝門的方向望去,借著微弱的燈光,見到門下側的門縫中,慢慢地塞進一封信。媽媽走過去,小心地撿起來,撕開。
媽媽借著燈光看著那封信,看著看著便抽搐啜泣。那是爸爸的信,是就義前寫的。楊春雪保留這封信長達十余年,那上面多是讓媽媽把楊春雪撫養成人之類的話。這封信在她離開李亮時,她無法帶著這封信回到母親的懷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將那封信遺棄在李亮那里了。
我曾做過努力,尋找這封具有史料價值的信,但卻始終沒有找到。過了半個多世紀了,楊春雪還能毫不費力地背誦出這封信的全部內容,雖然她的面部皺褶費力地追隨著她嘴的動作,誰都不會懷疑她爸爸的這封信已鐫寫在她的心靈深處。
外面的那個陌生的男人是在隱約聽到媽媽的悲痛的嗚咽聲后,才又輕輕叩門的。媽媽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外面的人,急忙過去開門。
這時,一個楊春雪當時認為是大人的年輕人風塵仆仆地閃了進來,很激動地握住媽媽的手,讓媽媽節哀,說爸爸是個好同志,表現得很英勇。
楊春雪對我說,這個去了他家的人在解放后她也見過,當時是在她出生的那個城市當領導。楊春雪還被邀請去到他家里做客。那是楊春雪在省衛生系統工作時,去那個城市檢查防疫工作時見到他的。那時的他根本認不出這個他曾抱過的這個叫楊春雪的孩子,是他帶著她跋涉千余里路投奔到解放區去的。
在閑暇時楊春雪找到了一個機會向他介紹了自己。他端詳了楊春雪許久,才理順出這個革命的遺孤的由來。他興奮地說:“都這么大了,都是革命的干部了。”他轉身對身邊的同志們說:“當時,奉中央領導的命令,將烈士的家屬轉移到了解放區去,這個楊春雪就是轉移到解放區去的數以千計的革命子女中的一個。”
當楊春雪向我道出這個人的名字時,我驚訝地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但我沒有告訴她我驚訝的原因。我想自己的驚訝的程度她早晚也會有的。楊春雪和媽媽就是在那個夜晚由這個年輕的叔叔護送下,輾轉了半個月才來到了解放區。
在楊春雪無路可走的時候,她曾想過找這個叔叔,但最終她還是選定了自己的去向,回到媽媽的懷抱,他要陪伴媽媽渡過自己的一生。她認為自己沒有什么必要向他的同志朋友以及她工作的衛生單位告別,自己要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平靜地渡過自己的一生。
楊春雪站在母親的墳前時,如同站在歷史的交界口。
她看到媽媽的墳上已是雜草叢生,在墓碑的上端刻著一個大大的紅五星已破損得斑斑駁駁。媽媽是在部隊戰略上的轉移后,留下來繼續做這里地下黨的負責工作,也是由于叛徒的出賣,慘遭國民黨的殺害。
楊春雪用手捋著媽媽墳上的雜草,歷史又一次在她的手中無情地展開。
我看到當時的楊春雪正在穿過村心,左顧右盼,試圖找到一張她所熟悉的面孔。但是這里再也沒有人認識她了,她也想不起來當時她所熟悉的一些人的名字。戰爭帶來的創傷,如同她母親的墓碑一樣在這里已經成為了歷史的陳跡。她突然發覺過去自己似乎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回到這里來,她已滿足于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生活,而嚴酷的現實又一次將她輪回到了這片她母親流血的土地上。
她找到大隊部。大隊長是個精壯的漢子,很是驚異地望著楊春雪,因為楊春雪穿著一身那個時代時興的干部裝,使他大為驚奇。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從省城來的干部會來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來安家落戶,又是孤身一人,他也由此聯想到了許多的是非出來。
“你為啥來這?”他問。
“因為我媽在這里。”她答。
“你媽住在哪家院里的?你是誰家的?”
“我媽在山崗上。”
“唔?”
“她已經長眠在那里了。”她說。
“是帶紅五角星的那個。”看到這個大隊長眼神中的疑惑,她又說。
他沉思起來,似乎回想起一些久違的往事,或許他記起在山崗上確實是有那么一個帶紅五星的墓碑,孤零零地聳在那里。他終于把那個帶有紅五星的墓與眼前的這個女人聯系在一起了,他的態度變得溫和了一些,問:“你有省城的介紹信嗎?”
楊春雪說:“沒有,但我有工作證。”
“那也行。”他說。
那個紅色的工作證成了楊春雪定居權威性的證明,但大隊長的疑慮并沒有因此而消除,好在那里人根本就沒有條件去省里調查。楊春雪在城里根本就不清楚,在當時的報刊上講的早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還能畝產萬斤糧的社會主義農村貧困得連吃飯穿衣還會成問題。那時她所看到的離開了十多年后的老區景象,還不如戰爭年代的根據地時的生活水平。她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懷疑那個年代浴血奮戰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
這時正是國民黨幾十萬的部隊大舉進犯解放區,解放軍執行毛主席的戰略思想,實施的戰略轉移,所有的部隊都分成了小股部隊轉移到了敵人的背后,搞得敵人分不清我軍的主力要哪里。楊春雪所在的衛生隊與總部一起駐扎在后方根據地,卻遭遇到了一股敵人襲擊,其實敵人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我軍的總部。
敵人的槍炮聲不斷地傳到我軍總部,總部所有同志都忙于撤退的準備工作。敵人距總部越來越近,楊春雪也同其他人一樣,心里異常的緊張,這時她聽到了衛生隊長在屋外高喊著衛生隊集合的口令,楊春雪背起打點好的行裝,匆匆忙忙地跑到外面。
一百余人的衛生隊整齊列隊等在那里,隊長卻沒有發出任何的指示命令,而是將目光向著總部指揮所的方向眺望,其他的機關各單位已經開始出發了,而唯獨衛生隊靜靜地等在那里。所有的人都預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任務等待著他們。
那天在楊春雪的記憶里,風很大,令人內心發寒。天上飄著細碎的小雪,在她們隊伍站立處不遠的地方,一條溪流的邊沿處,已結出參差不齊的冰渣。在寒冷中的楊春雪仿佛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種預示,心里便有了某種不安。
總部首長從楊春雪他們向往的那個稱為指揮部的房子里走出來時,所有總部的機關除去警衛人員都已撤走了,偌大的空場只剩下了衛生隊的一百多號人了。
別看衛生隊隸屬于總部機關,總部領導卻從來沒有這么正經地檢閱過他們。當響起隊長的立正口令時,大家都精神抖擻,心情也異常地激動。總部領導很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尤其是對女兵。
那位馳騁疆場鼎鼎大名的一號首長走到楊春雪面前時,他站了下來,望了望她,佇立了一下,臉上呈現出復雜的神情,然后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走了過去。
一號首長從排頭走到排尾后,突然轉過身,又走回到楊春雪面前,表情嚴肅地問:“你叫什么?”
“報告首長,我叫楊春雪。”
“是黨員嗎?”
“是。”
一號首長只說了一個好字,便來到了隊長的面前,對著隊長耳語了幾句。隊長馬上一個立正,面向大家,喊道:“楊春雪,出列!其他的同志,全體都有了,向右轉,跑步走!”
一號首長重又來到了楊春雪的面前,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地對她說:“組織上交給你一項艱巨的任務,你跟我來。”
一號首長說完,便心事沉重地走在前面,引導著楊春雪走進了總部指揮部。
指揮部里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進屋后,楊春雪看到了屋里還有一個人等在那里,由于光線不足,她只看出在灰色的軍帽帽檐下流連出一縷卷曲的劉海。她當時還在想,這個時候怎么還會有女軍人在指揮部里沒有撤走呢。
一號首長向那個女軍人介紹說:“這個是楊春雪同志。”
那個女軍人連忙走過來,緊緊地握住楊春雪的手。楊春雪看清這個女軍人原來是一號首長的愛人,在機關里大家都認識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姐。
“楊春雪同志。”楊春雪聽到一號首長在說話,“我代表總部領導,以黨組織的名義交給你一個任務,不知你是否有信心完成任務。”
“保證完成任務!”楊春雪感到熱血沸騰,她感到這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而是她的父母在天空中發出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任務是要你通過敵人的重重封鎖線,將一份重要的密件五天之內送到前線獨立旅指揮部。事關整個戰役的勝敗,我們不能使用電臺傳送,這個命令如果用電臺傳送的話,很容易讓敵人破譯,那樣就會使我們整個戰略部署化為泡影。五天后我們將使用電臺詢問獨立旅你是否到達,如果送不到我們將改變計劃。”
他拿出一張戰略地圖,指著一個位置說:“這是獨立旅所在的秘密地點,在總反攻的日子里,要求他們從敵人的后面出其不意的出擊,這樣可以克敵制勝,才會保證全線的反攻取得勝利,不然就會貽誤戰機……”
這時,一發流彈落在附近爆炸,震落了房梁上的雜物,噼啪作響。外面跑進一個參謀,對一號首長說:“首長,敵人已經接近這個地方了……”
一號首長眼睛一橫,鐵青著臉吼道:“出去!”
“這個任務關系重大,我們總部領導研究,要找一個立場堅定,覺悟高,頭腦反應快的女同志擔當這項任務。”楊春雪隱約聽到外面雜亂的馬蹄的徘徊聲和刺耳的馬嘶,而一號首長卻仍舊鎮定自若地說著,他最后的一句話楊春雪聽得非常真切,“這是關系到整個戰役的勝利,拜托你了!”
他對站在一邊的愛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緩緩地舉起手來,向楊春雪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便大踏步地走出門去。
首長的愛人把送密件的方案又詳細地告訴了楊春雪。這時楊春雪才知道,是要她將密件用她女人的器官帶出去。后來她也想到過后悔,當時卻根本容不得猶豫,她馬上解去綁腿,脫下軍褲,當她脫去內褲時她還是流露出一種悲傷,但很快被一種超乎尋常的悲壯所替代。
她看到了那個盛裝藥液的小瓶,在窗扉透進的陽光里閃爍著熠熠的光環,它好像是一只可怕的眼睛,猙獰地覬覦著女人的秘密。她將這個與她命運相關的小瓶向著她的隱處塞去,她感到了一種生硬的疼痛,她咧了咧嘴,首長的愛人走過來,很有耐心地幫助了她。這時的楊春雪才知道這還需要一個必要的過程。她又一次塞入她的那個器官,一種冰冷的感覺透徹了她的心骨,她咬緊牙關,又做了一次最后的努力,那個小瓶完全陷入時,她暴發出一聲凄厲地哀吼。與此同時她的感覺達到了細微的敏銳,那個代表著女人的東西,如一張獵獵飄揚的旗幟,在天幕中炸裂了,變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慢慢地飄落下來。她朝著她的那個地方看去,她的那雙健腿支離出絲絲縷縷殷紅的小溪,汩汩地流淌著。在楊春雪的眼睛里那是代表她整個女人的意義,只在那一瞬間便煙消云散了,酸楚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橫滿了她的臉頰。
她換上老百姓的服裝走出門來時,她驚呆了。她原以為一號首長他們早已經撤離了,可是她犯了一個思維上的錯誤。所有的總部首長全都站在距指揮部不遠處,楊春雪看見一號首長沉重地吸著自卷的紙煙,眉宇間擰出兩道深深的眉結。
當時楊春雪并不知道,那個用女人的貞節代價帶出去的密件,就是整個戰役總反攻的部署和具體的時間,那個已經穿插到敵人的后方獨立旅,在全面反攻的日子里突然從敵人背后發起的進攻,打得敵人措手不及,敵人兩面受敵,全軍潰敗,最后全殲了幾倍于我軍的來犯之敵。如果沒有楊春雪帶去的那份密件,掌握最準確的反攻時間,這場戰役的結果將無法想象。
這場戰役的勝利正是楊春雪犧牲個人貞節最好的回報。
楊春雪與李亮之間最后的分手并不是為了楊春雪的貞節所出現過多的糾葛造成的,這只為一種鋪墊,重要的是在女人的生育上出現的不可逆轉的危機。
李亮看重的只是中國的一句古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他們的婚姻因為這一點,只維持了四個年頭。這一點在許多人的眼里是不可理喻的,這里面有那么多難解之謎,也有多種解釋的方法,但終究是李亮將他愛過的女人拋棄了,使楊春雪的一生遭受了種種不幸,而不幸起源是李亮的不能容忍。
剛調入省衛生廳時,楊春雪很樂于別人稱她是個戰斗英雄。后來她漸漸發現人們對她那種贊賞的內容并不是那么單純,總是流露出一層深刻的含意在里面。每當這時她隱隱地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頭。
在解放初期的日子,學英雄的熱潮經久不衰,楊春雪清楚地記得有個記者采訪她時,她并沒有想得那么復雜,只以為自己用女人的代價為革命負出的犧牲,她沒有感到這有什么不對。她對著記者說得挺詳細。
當然,她忽略了當年的一些必要的細節。
楊春雪說起這段經歷時,明顯地覺察到記者表情中的細微的輕蔑的成份。一經感覺出這層意思,她心里便充滿了悲涼。
她談起這些經歷時的地點,是在她的家里。記者從單位追蹤到家里來,意圖是想抓一個采寫特殊環境下的英雄事跡,楊春雪那個當副省長的丈夫李亮冷漠地坐在了一旁。
當記者起身告辭,兩人送到門口,記者突然問了一句,“你們是不是沒有小孩?”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正是他們婚姻危機的導火索,李亮與楊春雪的婚姻上的戰爭勢不可擋向他們迎面而來。開始楊春雪并不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在兩年后她還是不能懷孕,當時這種事恥于開口的,后來在下面的衛生單位檢查工作時,偷偷地檢查了一下身體,才發現自己沒有了生育功能,她知道那是在她送密件過冰河時,那條寒冷刺骨的河水慘酷地剝奪了她做女人的權力。
“你有完沒有完?革命不僅使她丟掉了女人的貞節,還斷送了她做女人的權力,這還不夠嗎?我們沒有孩子!你還想問什么?”李亮厭煩已到了極點。
這種不友好的態度,清楚不過地說明李亮已無法容忍記者對他老婆地刨根問底。記者愣怔了一下,他為省長這幾句是否有對革命的一種不滿的抱怨表示了關注,甚至他還聯想到了“反革命”。只是當是李亮是個副省長,他也只有仰望的份,沒有什么能力改變李亮的前程。直至“文化大革命”,這個記者終于找到了這個機會,使他的意識成為了現實,李亮不僅是“走資派”,還有了“反革命”的雙重身份,以至于他無法逃脫這場史無前例的罹難,遭受了許多非人的折磨。
這是“文化大革命”時發生的事,當時的楊春雪也遭受到了同樣的命運。
送走記者的李亮,還沒有聯系到未來他會與這個記者有什么瓜葛。走進屋來時,李亮已漸灰暗的臉色,無法掩蓋他那張當副省長的假面孔,他氣惱的聲音便從他那嘴里溜了出來,說溜出來并不準確,那簡直就是一種蓄謀以久的憤怒,就是一種吼叫,從心底里迸發出來的一種咆哮,“你以為你是一種光榮嗎?你是個什么樣的英雄?是一個讓人無法說得出口的英雄!是一個用女人的一切換來的英雄!難道你就不知恥辱?還跟人家津津樂道地談你的英雄史,你看人家那種神情還不說明問題?你連做女人的資格都沒有,你還空談自己的獻身,我可不希望自己無后人接班!”
那一天,楊春雪也表現出自己的倔犟,與李亮頂撞起來,她絕對低估了李亮的耐性,他使用了與敵人搏斗的動作對付了楊春雪,楊春雪被打得遍體鱗傷。從那一天起,李亮又開始了他的新的戰役,他把他曾愛慕過的、也是曾帶給他幸福的女人當成了仇敵。
在我們思索李亮楊春雪兩人的婚變時,我們斷然不敢忽略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楊春雪無法為李亮生育出一男半女。建國后,受蘇聯老大哥的影響,并沒有想到人口計劃問題,還在有滋有味地搞生育競賽“英雄母親”的那一套。我猜測李亮一方面是感到楊春雪這樣的英雄令他無法抬起頭來,另一種原因才是真正導致了他對楊春雪的徹底的惱怒。這位在敵人的千軍萬馬中無所畏懼的人,竟在和平年代里,為自己無子女喪失了理智,最后將楊春雪逐出了家門。
也許有人認為楊春雪軟弱,其實也并非如此,為這,她相信組織,找到組織傾訴自己的經歷。而卻只能喚起人們的一種同情,而對李亮這樣的人無能為力,試想一下,剛從舊中國解放出來的人們,文化水平都不很高,封建意識仍舊根深蒂固,有些人還認為這只是首長的家務事。還有一種原因也不能排除,是一種官級的觀念作怪,那時的副省長這樣的官,人們也只能仰慕,想接近這一層領導比登天還難,連省機關的干部都難見到他這級的領導,“文化大革命”中李亮挨揪斗游街示眾,機關的一般工作人員才得以見到李亮的尊容。也就是說當時還沒人敢招惹這個級別的領導。故而,李亮所謂的家庭矛盾便愈演愈烈,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楊春雪只能帶著傷感和遺憾,離開她曾幻想著能夠給她一生幸福溫暖的家庭。
在絕望中她有了回到她母親身邊的奇想,她想擺脫自己的不幸,回到了她母親的安息的那塊土地上,陪伴著她長眠于地下的母親渡過自己的一生。
接受使命的楊春雪正在走向1948年的初冬,走向那場決定國人命運的戰役。
楊春雪帶著密件隨著逃避戰火的難民中間,很輕松地越過了幾道敵人的關卡。在楊春雪的心目中的敵人,并非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同樣有嚴整的紀律,穿著標準的綠軍裝,個個足蹬高腰的皮鞋,在那時很少有部隊能配備這樣的裝束,而且武器的精良更不用說,幾乎所有的軍人胸前都挎著卡賓槍。
這樣一個美式裝備的隊伍,最終還是打了敗仗,這對于當時的國民黨軍隊來講永遠是難以理解的。
他們精神抖擻,耀武揚威地走在解放區的土地上,他們還不知道在不到一年后的日子里,中國將改寫了新的歷史,他們的主子退縮到在中國雄雞的版圖上只占雞蛋大小的一塊島嶼上。其實他們打進解放區,根本就沒有與解放軍的主力部隊接火,基本上受到一些地方武裝、游擊隊一類的騷擾,他們打的幾個所謂的大仗,也只是為了掩護大部隊轉移而打的阻擊。還有就是為了吸引敵人主力,讓敵人在判斷導向上錯誤,我軍佯裝主力部隊的小股部隊與敵人打了幾場惡仗。
敵人一直在虛報戰斗成績,這也導致了他們的輕敵,滋生了他們的得意忘形。
楊春雪并沒有感到敵人的鐵壁合圍有什么嚴密之處,敵軍也沒有在進村之后便搞得雞犬不寧,他們與老百姓之間也保持著一種良好的關系。這樣一來,躲避起來的老百姓也陸續地回到了村子里。
楊春雪就是混在這些人當中,輕易地通過了幾道敵人的防線,沒有遇到多大的麻煩。而在接近她要到達的獨立旅的所在地時,敵人明顯地增加了防范,到處可見到鐵絲刺網,路口上敵人用沙袋壘起的崗位,上面多半架設著機關槍,道路上常有摩托車隊往返巡邏,楊春雪在這里嗅到了一種戰爭氣味。
從后來的資料上才知道,我軍采用的是誘敵深入的戰略,將敵人的戰線拉長,以致他們的首尾不能相顧。獨立旅執行總部的戰略思想,打穿插偷偷地潛入敵人的后方,隱藏在敵軍主力的后方,獨立旅的所在地就在與敵軍后援部隊陣地只有一河之隔的丘陵地帶,在發起反攻的那一天,我軍的主力從前后兩側合圍,形成了夾攻之勢。敵人犯了一個判斷上的錯誤,我軍利用這一點全殲這支自稱美式裝備的國民黨的精銳部隊。這里面全部取決于獨立旅能否正確領會總部的部署,能在準確的反攻時間里主動出擊取得這場反殲戰的全勝,這里的關鍵就在楊春雪攜帶的那份密件中。
此時的楊春雪正在為尋找我軍的聯絡站大傷腦筋,聯絡站都因敵軍肅清陣地附近的一切人員而被迫轉移,只剩下一些空空蕩蕩的房屋,通過敵人的陣地只能靠楊春雪自己想辦法了。她考慮了很多的辦法,而沒有一條能夠順利到達獨立旅所在地的可行之路,而首長限定的時間已迫在眉睫了,如果單靠勇氣和犧牲,恐怕這場戰爭就不會是后來的樣子。不然,錯過了戰機便會失去取勝的機會。
她左思右想也沒有更穩妥的辦法,在陣地附近,根本就找不到老百姓,想混在老百姓中間通過幾個關卡是斷難實現的。萬般無奈之際,她想到了總部首長選中她來完成這項任務的初衷,就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優勢,利用這一點不會引起敵人的注意,她便想嘗試一下能否也利用這一點實現她的目的。
楊春雪為了完成這項歷史性的使命,她什么都舍棄了。她為自己制定了幾套方案,這里面還包括了美人計。楊春雪一生中,每當她回味起戰爭年代的這段往事時,她總要自覺不自覺地想到她想出的那幾套通過敵人控制區的方案,尤其是美人計。
當時她對自己的這幾套方案根本就沒有實現的把握,她只能見機行事。她試圖接近幾個國民黨的軍官,但很快她就發現,這些人對解放區的人充滿了敵意,從不與解放區的人有密切的接觸。而時間不饒人,已經接近首長給她規定的最后期限,不然將會前功盡棄,總部也會重新改變戰斗計劃。她只有另辟蹊徑,找機會實現她的另外幾套方案。她終于找到了一次進入敵人控制區的機會。
離陣地最近的唯一能算做鬧市的小鎮,敵人并沒有對其進行清理,這里有人多的原因,也有戰略的原因,這里是敵人后勤保障的一條供給線。
鬧市雖然沒有敵軍進來前那么熱鬧,但也不乏各種鋪子和商販,兜售招攬生意。這時的楊春雪,已是幾天沒有正經吃東西和睡覺了,顯得窮困潦倒,面容憔悴,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從穿在她身上那套臟兮兮的老百姓的衣服,一眼得見出她是個戰爭中流沛的逃難者,出發前首長夫人給了她了幾塊大洋還揣在她的懷中。在解放區流通的還是供應卷一類的錢票,而很少使用大洋,可想組織上對這項任務的重視。楊春雪一想到首長們的用心良苦,她只能體會藏在土布鞋里的那幾塊大洋的份量,她當然舍不得花。
正是她這樣裝束才為她的成功制造了一次機遇。
清晨,那是與戰爭中不相稱的寧靜的清晨,也是總部首長給她傳送命令的最后一天。楊春雪從住在的一家的住戶的倉房里醒來,已是饑腸轆轆,她努力嗅了嗅上房的人家是否開灶,卻令她不得不失望,上房似乎沒有人,此時她還想到了自己是偷著住進人家倉房這一事實,倘若深究起來,還不把她當賊看才怪的。她只好爬起來,游蕩出去,看能否用些國民黨軍不允許使用的解放區的毛票換些吃的。這樣,她便遇到了一個對她來說是天無絕人之路的極好的機會,使她成為了決定這場戰役成敗的功臣。
她還清晰的記得那位幫助她完成任務的國軍的軍官叫什么,從楊春雪的第一觀察,她只從階銜上看出那是一個上尉軍官。那個清晨,上尉并不知道他會為楊春雪創造一個條件,他剛從緊張的前沿陣地上下來,帶著包括5個士兵,到鎮上尋找一部分藥品。他的士兵們,很多人耐不得冬季的風寒,患上了感冒。
他發現迎他而來的一個女人,趔趔趄趄,蹣跚著腳步,走著走著,突然跌倒在他們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上尉本想從跌倒的楊春雪的身邊繞過去,他與他的士兵一樣對這里的人充滿著敵意,如果真地那樣做了,恐怕楊春雪的這樣一個機會就會悄然而去了。而當他走到楊春雪的身邊時,他偏又鬼使神差地改變了主意,昭示出他死亡的前兆。后來他就是因為違犯了前線紀律,而被處決。當然,他和他的上司們并不知道,決定這場戰役的共軍的命令便是在這個跌倒在地的女人送過去的。
他扶起楊春雪時,發現楊春雪雖然臟些,但認定這是個漂亮的女人,不知他是出于憐憫還是有邪心。楊春雪一直認為他扶起她來時肯定是前一種心理,倘若他對她有一點非份之舉,便會發現藏在楊春雪隱處的秘密的。她總說那是個不錯的國民黨軍官。
在楊春雪的心目中,這個上尉的形象總是刻骨銘心的,想起他來楊春雪總有一種愧疚感。當整個戰斗結束后,她還特意去俘虜營中打聽這個上尉,恰巧有她認識的上尉的部下,當告知上尉被處決時,她傷心地哭了。她內心也在責怪自己階級立場不清,但她還是不能不為他傷心。
他叫隨來的人攙著楊春雪一起來到藥房,并找在藥房里懂些醫道的老板為楊春雪號了脈,結論是楊春雪是餓暈了,老板的老婆喂給楊春雪幾口水,還為她用熱水擦了臉。楊春雪裝作逐漸清醒,還做出一副恐懼表情,摟緊肩膀,蹭進炕里面去。楊春雪聽到了那幾個當兵的開心的笑聲,上尉說:“看到了嗎,共軍的宣傳作用,還以為我們所有的國軍都是見到女人就侮辱呢。”
老板吩咐老婆拿些吃的過來,楊春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上尉掏出大洋來,給老板,說:“藥錢和給這個女孩子吃的錢一起算上。”
老板誠惶誠恐,連說:“老總,我們哪敢要老總的錢,就當我們孝敬國軍了。”
上尉眼一橫喝道:“叫你拿著,就拿著。”
上尉帶著一干人,便朝門外走,楊春雪一看,機會不能錯過去,便連滾帶爬地跳到地上,喊道:“恩人哪……”
已然跨出門去的上尉扭轉身來,看見楊春雪匍匐在地,叩出一聲響頭。他笑了,很響亮地笑了,別的人也被感染,跟著笑了起來。上尉說:“這個小妹妹,還跟我來這一套,起來,起來。”
他過來伸手拉起楊春雪,“你家在哪,還不回去找你媽去?”
楊春雪頓時悲感交加,痛哭失聲,“我哪還有家呀,父母在幾天前被亂槍打死了。”
楊春雪編出一段故事,說得動情動容,她偷覷了一眼上尉的表情,看來上尉真的相信了她的敘述,臨了,她聽到上尉問了一句,“打亂槍的是國軍還是共軍?”
楊春雪說:“是國軍。”說過后她便后悔了,不知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而她卻聽到上尉在說:“這是哪個部隊竟往老百姓堆里打什么槍呢。”
楊春雪對上尉說:“恩人,我都多少天沒有吃頓正經飯了,我知道國軍吃得好,能不能帶我去你那給我點吃的。”
其實楊春雪這里面的目的很明顯的,如果上尉警覺一點就會發現破綻,而這些破綻卻被孱弱女人的假象所掩蓋了,這里面不能回避的條件就是楊春雪是個漂亮女人的這一點。這時的楊春雪艷麗地一笑,便透出她本來的光彩。
楊春雪看到上尉還在猶豫,她還以為他是在懷疑自己的身份,便哀求道:“我去只混吃的,我會洗衣做飯,還會點醫道。”說到醫道她又后悔不迭,唯恐那些人猜測出她是共軍的衛生兵一類。那時候女人少有這種有知識的,為此她連忙補充說:“我爸就是個郎中。”
上尉的對楊春雪嗅覺的麻痹大意,才導致了他的悲慘的結局。他臉上流露出一絲笑來,說:“那也好,跟我去吧。”
幾位隨行人員也有些喜笑顏開了。
楊春雪隨著上尉他們,來到縱橫交錯的戰壕,那些為戰爭來犧牲的士兵們,穿著御寒的軍大衣,摟著槍龜縮在戰壕中,用一種帶有男性的異樣目光看著楊春雪。楊春雪在一隊隊的國民黨士兵們注目下,走進用門板一類臨時搭成的掩體中。這時楊春雪才知道,上尉只是個國軍的連長,她走進的就是他駐守的陣地,在陣地的前面就是那條大河,楊春雪知道在河的對岸就是潛伏在那里的獨立旅的所在地。楊春雪知道只要通過這條河就可以到達獨立旅。
楊春雪在敵軍陣地上,渡過了她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天,她不知道夜晚等待她的是什么樣的命運。
楊春雪在敵軍陣地上的表現還是很輕松的,她干了些雜活,幫助那些士兵們縫補刮破的衣服。閑暇時她還為受傷的人包扎了一下,她的專業水平并沒有引起敵人的懷疑,這也是難解的歷史之謎。
楊春雪的到來,為敵軍陣地增添了生機。那些大多數遠離故土的士兵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么近地接觸女性了,他們在戰斗前那種生理上的饑渴,并沒有使他們喪失理智,相反地他們給了楊春雪尊重,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對待她。我想楊春雪能夠較順利地逃到河對岸,與這個連的士兵們那些似是而非的槍法有關,不然那些重武器連這么一個目標都打不準確,簡直是一個戰爭的笑話。
當然,他們不會想到這個女人對這場戰役會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認為她充其量只是個掉隊的女兵或是家屬而已。在槍斃那位上尉時,他還在辯解說:“那個女人只是因為國軍打死了她的父母,恨國軍才去對岸的,誰知道對岸上就一定會有共軍。”
夜晚姍姍來遲,她走出上尉的那個掩體,扒在戰壕的土壁上,向對岸眺望時,整個世界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那條大河靜靜地流淌出一種細微如絲的叮咚之聲,只有時不常的冷槍聲才使靜謐的夜空增添了一種戰爭的氣氛。
她開始向掩體外面爬去,她蹬下的土坷垃落在一個正在熟睡的士兵的頭上,他驚醒了,驚慌地站起來,望著回過頭來的楊春雪問道:“誰?”聲音并不是很大,但足以令楊春雪心驚肉跳的了,她神情忐忑的回答說:“是我。”
對方看出是楊春雪了,聲音也和藹多了,“干嗎去?”
楊春雪情急生智,裝出羞赧地說:“我要去撒尿。”
她顯然看到對方表情上似乎有了笑的意思,她還聽到對方關心地說了一句,“別走出太遠了,當心有冷槍。”
那個士兵又矮下去睡覺。楊春雪猜測他肯定以為她在男人堆里不方便才會出去找撒尿的地方。
楊春雪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河邊,接觸到冰涼的河水時,她猶豫了片刻,隨即脫去身上的棉衣棉褲,只穿秋衣褲皮鞋爬進水里,為的是減輕負擔。但她很快就后悔她的做法了,她只想自己下水后,憑她的水性可以游到對岸去,忽略了這時已是隆冬,河面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冰碴扎在肉上如同玻璃碴一般,到對岸后,她已是遍體鱗傷,那只是些皮外傷,而對于她最為悲慘的就是這條令她痛悔人生的冰河奪去了她做女人的權利,冰河冰壞了她那做女人的身子,她再也沒有生育的能力了。
這條河為她拉開命運悲劇的序幕。
敵人發現楊春雪時,楊春雪已游至河中心,準確地說是走到河中心,她聽到敵軍一方的陣地上響起了槍聲,還有呼喊聲,她在冰冷的河水的刺激下哆嗦著,她當時的狀態完全是一種精神的力量,或說是機械的行為奔向對岸,她全然聽不到呼喊的內容,她心里清楚她處于火力射程的危險中,如若有人投出手榴彈就會炸她個粉身碎骨。然而她聽到的子彈的聲音好像飄悠在一定的高度,只打了一陣子槍應付了了一下就不打了。過后,她思忖她能僥幸生還的原因,她不難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具有射程的只有上尉駐守的陣地,這些子彈不能不說明那些射手們的水分。
楊春雪精疲力竭地爬上對岸時,根本就無法站立起來了,她就堅持著爬向獨立旅的所在地。她發現在黑暗中突然閃出了幾個人影,端著槍迂回過來,楊春雪感到一陣輕松,他猜想這一定是獨立旅的戰士。那幾個戰士看著面前這個血肉模糊的人,悄悄地走了過來,用槍抵住楊春雪的腦袋,悄聲地說不許動。另外一個人把楊春雪翻轉身來,借著天上星星的微光他們才發現是個穿著薄衣的女人,衣服被冰劃成條條了,袒胸露背。幾名年輕的戰士一時不知怎樣處理這種辣手的問題,若不是這些戰士耽誤了許多時間,也許對她身體的傷害就不會這么嚴重了。等到一個戰士跑去找來了一個挎短槍的干部時,楊春雪無可奈何地躺在那里有半個時辰了,那個干部邊跑邊脫去身上的大衣,嘴里責怪這些戰士,從地上摟起楊春雪,并吩咐戰士們幫忙。那幾個戰士顯然對批評有些不服氣,嘟嘟囔囔,說:“是從敵人陣地那面過來的,敵我不分,誰知是不是敵人偵察兵,誰敢幫忙。”
楊春雪被抬到我軍的掩體時,躺在用木板搭的床上,那個干部讓人弄來個火盆,放在楊春雪床前。楊春雪身上有了溫暖,緩過神來,她本想告訴他們她的那份總部的命令,但是,她只能張口上下翕合,說不出話來。想起肩負的使命,她心急如焚,動了動手腳,看起來還能活動,便拼命蹬掉蓋在身上的大衣棉被,裸露出血跡斑斑的身體,并用手使勁比劃下身示意那些人。戰士們包括那個干部都驚呆了,受批評的一個戰士還埋怨道:“我一看她就不是好女人嗎。”
楊春雪委屈的眼淚順過了臉頰,就是無法向她的同志們解釋。恰在這時,請來的軍醫走了進來,看著所有的人驚愣地站在那里,禁不住高喝一聲,“都給我出去!”
這位軍醫終于理解了楊春雪的意思,并幫助她取出那份事關戰役勝敗的總部命令,及時地送到了前線獨立旅指揮部。獨立旅的幾位首長親自來接見楊春雪,旅首長們見到楊春雪滿身的繃帶,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旅長情感交融,激動地說:“英雄啊,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啊!黨和人民會永遠感謝你的!”
在全線反攻時,楊春雪也與獨立旅一起經歷了這場最為殘酷的戰斗,楊春雪身體剛有些復原,便堅持著上前線救護。獨立旅將士們萬眾一心,鑄就了這場戰役的全勝,在我軍反攻合圍中,敵人全軍覆沒,敵軍的主帥還搞不懂,在他們的后怎么會突然出現這么多的神兵天將。
在十幾年后,戰爭的硝煙早已散盡,而人們卻開始狂熱于政治上的戰爭。
楊春雪與李虎子在人們備受饑荒煎熬時,兩人成婚為楊春雪渡過這場饑荒增添了足夠的信心,兩人還共同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為那些掙扎在生命線上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正是這一點,也為楊春雪的悲慘命運埋下了禍根,釀造了楊春雪的成為“反革命”的后果。
在困難時期的最后的一個春節來臨時,人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那時節幾乎所有的家庭,根本看不到一粒米,就連草根也挖不到了,一棵棵裸著白茬的枯死的樹干,在寒風哭嚎。
人們在期盼著能夠渡過這個艱難的冬季。
楊春雪和李虎子的婚后,有過一段穩定的生活。他們的婚姻曾引起過不大不小的波瀾。誰也想象不到他們倆人會走到一起,只是那陣子都在為生存奔波,沒人拿這個婚姻作為一個熱門新聞大加議論。
這個冬季對楊春雪與李虎子也是同樣的難熬,過去給牲畜的飼料已基本停止了供應,只有一些草料,還從公社調撥而來,不管怎樣,他們還能從草料中挑些嫩些的草根,加上食鹽蒸煮,維持肚子來度日。
“虎子,這樣下去,人們都會餓死的。”楊春雪說。說這話時,楊春雪正從干草中挑出嫩一點的草來,用刀剁短,她做得很認真。
“死?管我們的屁事,我們吃還不至于餓死的。”李虎子裹著棉襖懶洋洋地躺在冰涼的炕上,有氣無力地說。
“虎子,你對那些牲畜吃的草食料管得別太嚴了,偷點就偷點吧,人都活不下去了,還養那些牲畜干嘛。”楊春雪說。
“虎子,聽到沒有哇。”楊春雪半晌沒聽到李虎子的動靜,站起來,走過去,用手撥弄一下李虎子的腿,她看到李虎子并沒有睡覺,還圓睜著眼睛,又說:“虎子,聽到我說的嗎?”
“聽著哪。”李虎子有些不耐煩,說:“人們都來偷,餓死人不打緊,餓死了大牲畜可不得了,那些草料是有數的。”
“你說,死了牲畜,會怎么樣?”楊春雪突發奇想,她想到了人們渡過難關的辦法,她忙追問道。
李虎子并沒有看出楊春雪的動機,想了想,才說:“也沒什么,生老病死,連人都一樣,牲口也是一樣嗎。但要是餓死的,大隊絕對會追究的。”
“那咱們就讓牲口病死。”楊春雪輕聲說道。
“你說什么?”李虎子一下子從炕上蹦了起來,驚恐地高聲叫道。
楊春雪示意他別聲張,說:“小點聲,別讓外人聽到。”
“這可是搞破壞呀,要蹲監獄的。”李虎子膽怯地說。
“人都活不下去了,咱們得想個辦法,讓整個大隊的人渡過這個難關。你想,死一頭牲口不會有人懷疑的,人們就可以分點馬肉吃,還可以節省下來一個馬吃的草料,這樣會一舉兩得。”楊春雪很為自己的想法興奮不已。
李虎子在楊春雪的說服下,支持了她的想法,他為能吃到肉激動萬分,他都想不起來肉是什么滋味的了。他還責怪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吃馬肉呢,喜形于色過后,他才鎮定下來,裝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對楊春雪說:“如果牲口一下子就死了,隊上會有人懷疑的。”
“咱就對那匹最老的馬下手,要讓它慢慢死,我有辦法。”楊春雪胸有成竹地說。她當時沒有想到她與李虎子策劃害死牲畜的辦法,為日后李虎子的告發埋下了禍根。誰都知道,只有楊春雪才會動用一些藥物來實施這種計劃。
春節前,人們對隊里的那匹生病的老馬,顯出格外的關心,人們拖著懨懨無力的身子,來馬棚問詢牲畜的情況。隊長還為這些人感動了一番,表揚他們關心集體。其實,誰的心里都盼著能分享到老馬的一塊肉的日子的到來。
那匹可憐的老馬終于在人們的期盼中死去了。人們興高采烈,每人都得到了一塊馬肉,還分到了一部分糊口的草料。那個場面人們的狂熱,與后來也是因為這匹死去的老馬挨批斗的楊春雪那天的場面,同出一轍。
走出困難時期后,李虎子的突出的優越感愈發的明顯。他已經不滿足于沒有孩子的日子,他不想再與楊春雪繼續過下去了,他知道楊春雪這樣一個沒能耐生育的女人使他在別人面前總矮半截,此時他看重了女人那塊沃土是否開花結果,他開始把心思放在別的女人身上。楊春雪早就聽到過一些風言風雨,她并沒有太在意,她也基本上容忍了李虎子的一些作法,在他們的婚前楊春雪也是知道他的那些行徑。不曾想后來李虎子得寸進尺,越發膽大妄為,竟把女人領到家里來,當著她的面奸宿。楊春雪終于不能再這樣保持沉默了。
我思索著那時楊春雪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不比其它女人差,她會思忖著自己畢竟是城里人,還有點醫藥方面的知識,人前人后都有人叫楊大夫,她比起李虎子來說還是有種優越感。她不想再這樣忍耐下去了,這種不能忍耐,使得楊春雪的人生悲劇雪上加霜,導致了李虎子的強烈報復。
當然是女人就有自私的權力,楊春雪也應該保持自己的尊嚴,這是天經地義的。在這里我們不難看出楊春雪回到這塊土地,這也是尊嚴的一種驅使。李虎子與他的這種關系,與她與李亮之間的問題有所不同。
這樣,她與李虎子常常吵架,李虎子每次都會惡毒地攻擊楊春雪不能生育的要害,令楊春雪不堪與之對壘。她沒有能夠有效地制止李虎子的這種惡劣的行為,李虎子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兩個人最后爆發的戰爭,是在初冬的一個夜晚。乍冷起來的寒風,順著門窗的縫隙鉆了進來,她不禁想到,這些日子總是在斗氣,還沒有將窗縫糊一下。想到了窗縫,還令她悔恨了一陣,責備自己,沒能把家料理好。她一時間心情良好起來,還打算與李虎子心平氣和地談談,以求重歸于好。
這時,她聽到院門劇烈地響起來,她有一種預感,她覺得是聽到了一種命運的聲音。她慌不擇路地跑去開門,就見到李虎子醉醺醺地摟著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楊春雪認識這個女人,這是隊長家的一個遠房侄女,這里的人家都連著親。這個女人剛結婚不久,就死了丈夫,是學大寨開山放炮時被炸死的。她成了烈屬,有別人享受不到的一些待遇。她也就是這樣走東串西的,大家卻認為這樣的烈屬可憐,沒人遭惹她。她便更加有恃無恐,竟尋到楊春雪的男人這里來睡覺。
兩人走進內屋,那女人還對著站在一邊生氣的楊春雪說:“虎子哥多喝了幾杯,要我陪他。”
她說著,便主人般地脫鞋上炕,在炕櫥中拿下被褥來鋪上,就去脫李虎子的衣服。
站在一邊的楊春雪的怨氣,在心里一點點地生長著。她聽到那女人有些得意忘形地支使她取來枕頭。楊春雪感到自己也未免太窩囊了,她心中蘊藏著的火山終于爆發了。她一把捋過對方的頭發,撕扯著,并用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對方的臉。楊春雪用農村潑婦的方法收拾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酒醉的李虎子在刺耳的喊叫聲中驚醒,不知如何處理眼前的鬧劇。那女人高叫著:“虎子哥,你還不幫我打她!”
李虎子對于這個女人言聽計從,不敢怠慢,沖過去從后面抓過楊春雪的頭發,便朝墻上撞,撞破了楊春雪的額頭,聽到李虎子喝喊:“你這個不打種的貨,還敢管我的事,膽大了你。”
楊春雪撞出門去,找大隊支書隊長那去告這對狗男女的狀。那時節,正是“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時,人們很熱衷于這種事,對這種丑事的處理相當的嚴重,加上幾年來她在村里當大夫的地位,她想領導也許不會坐視不管的。對這一點,楊春雪還是有把握的。
而楊春雪忽略了一點,就是狗急跳墻這一說。在她跑去大隊部時,李虎子與那女人屬實害怕了一陣,但很快他們就想出了對策來。在楊春雪正在向隊書記、隊長告這對狗男女的惡狀時,一場她意想不到的陰謀,正背著她悄悄地進行著。
支書隊長聽完敘述后,安慰楊春雪,當時還說組織上要為她做主的一類話,并找人去叫李虎子。楊春雪做夢也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對她的批判。
李虎子到來后,便痛哭流涕,說他上當受騙,跟一個挖社會主義墻角的破壞分子共同生活了這么多年。他說那年她用藥害死了隊上的牲畜,他一直受蒙蔽,當時他有過懷疑,但沒證據,前幾天楊春雪偷偷告訴了他的這件事。他說他不能與這樣一個“反革命破壞分子”生活,他要與她劃清界線。他說今天他和烈屬就是隊長的侄女,查找楊春雪的罪證,他說他已經找到了楊春雪使用過的藥品,不曾想遭到了楊春雪的報復。
一席話,說得支書隊長很興奮,他們正在為找不到階級敵人兒犯愁。原本,隊長也想開脫自己的侄女,但又找不到理由。經李虎子一說,對支書說:“難怪毛主席說階級斗爭天天有,這可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楊春雪頭腦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搞來搞去把自己搞成了“破壞分子反革命”。隊長支書在詢問藥死馬的全過程,其實是在審問。而楊春雪還天真地想,這沒什么不能說的,這是她做的一件天經地義的大好事,是她挽救了一村人的生命。在她講述時,她還頗為自豪地津津樂道,似乎講述著她的偉績,她相信全村人都會感謝她幫助大家渡過了難關。當時她還以為支書隊長會夸她是做好事不留名的無名英雄呢。
楊春雪根本就沒有料到,她正在走向自己講述的一個圈套,她的命運就斷送在這些曾經是她用一匹老馬和草料救助過的人們身上。
接踵而來的,就是對楊春雪無休無止的批判。進入冬季,沒了農活,人們開始貓冬。顯得無所事事的人們,終于找到了一個足以令他們開心的事做。批判楊春雪時,村里的人亢奮著,那種仇恨,是農村人對城市人的仇恨。
白天里,隊里讓她拉車往田里送糞肥,是為了讓她彌補殺死牲畜而帶來的損失。她挨家挨戶地收集茅廁糞便,然后再拉到田里,對干澀的土地上施肥。晚上,楊春雪必須到大隊部報到,全村的人們也不約而同地來到大隊部,批判楊春雪的“反革命罪行”。場面天天都很熱烈,大隊部里的人總是擠得水泄不通。
后來,向公社申報的處理意見批了回來了,說是對“反革命破壞分子”楊春雪就地進行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并指示要觸及靈魂。
最后一次大隊的批判會,就是商議如何處理才能觸及靈魂。支書集思廣義,讓大家出主意。大家爭相發言,后來有一個人想出了一個最為惡毒的處理,就是把她嫁給光棍漢的傻小子,讓她觸及靈魂,接受教育。所有人都興奮地一致稱好。
楊春雪在這場觸及靈魂的“文化革命”中,走進了傻小子的那座小房接受所謂的也是最痛苦的再教育。
楊春雪自始至終也搞不懂,這些人為什么會恩將仇報,把她推下了痛苦的深淵。
楊春雪再次穿上了列寧裝,一種喜悅掠上了她的眼梢。她喃喃地說:“原來穿著這身衣服時,還挺合身的,如今怎么會變得這么大了呢。人老了,都活抽縮了。”
楊春雪身上的這套衣服,就是那張我保留的照片上的穿的那套列寧服,如今看上去,的確有些松松框框。我內心的酸楚也隨之而出,覺得眼里濕潤起來。
楊春雪卻興奮異常,沒有注意到我的激動。她天真氣地左擺右搖,端量著自己,她對我說:“蠻好的嗎,是吧。”
我心不在焉地應承說:“是蠻好的。”
她突然停下了,煞有介事地問我,“這套衣服是他留下來的嗎?”
楊春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一種很明亮的光從她那雙沾滿眼屎的眼睛里迸發出來,我真想給她一個希望。但是心卻告訴我,我真是不忍心再欺騙她,不能再用虛假來傷害她的那顆衰老心靈。
我哽了哽奔涌出來的酸水,勉強出一種難看的笑出來,說:“不是。”我看到她那雙閃爍的眼光,驟然間熄滅了。
我說:“那是我媽媽收藏的,我媽媽一直都很念著你,她曾打聽過你的下落的。人老了,總是懷舊,爸爸去世后,媽媽千方百計的想找到您。”
楊春雪癟著嘴,赧然地笑了,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媽。”她再次用手撫摸我的肩頭,也許這是在尋找某種曾有過的內容,然后她將那雙樹皮一樣的老手又放回到自己的胸前,輕輕地撫摸著,我知道她是在撫摸著自己擁有過的燦爛人生。
“我受史志辦的委托撰寫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來這里搞調研,才有這樣的機會尋訪到您的下落,我告訴我媽時,我媽都高興地流下了眼淚,她說在有生之年見到您,終于能夠了卻另一個人的心愿了。”
楊春雪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用來表示她的感激,她深情的目光始終凝視著一個方向。在她的前方山林疊嶂,渺渺茫茫,她保持著一種憧憬狀態,巋然于景致之間,獨鐘在歷史的風景之中。
她突然偏了一下頭,似乎聆聽到了一種聲音,對我說:“你聽……”
我側耳去傾聽,只是聽到了各種山鳥的啁啾聲,小溪的汩汩聲,再就風的聲音,并沒有感到有什么特別的聲音。我想告訴自己感受到的這一切,我扭過臉,依然看到她還是那副專注的神情,我不忍心打攪她的寧靜,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我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呢,其實什么也沒有的。老了,老了。”隨即,她又對我笑笑,還有些難為情地說:“你說,他們會來接我嗎?”
“會的,會的。我媽媽告訴我,說她和市縣的各級主要領導一起來,他們是代表上級領導的來接您的,他們聽說您的事,都感動得落淚了,他們說他們沒有盡到責任,讓您這樣一個革命功臣在這里受苦,他們說對不起您。這次就是接您與我們一起去享福的,我會拿您當我的親媽媽一樣對待您。”我說出了一串辛酸的淚出來。
楊春雪對我的苦澀的表情似乎視而不見,嘴里不住地囁嚅著,“有好幾十年沒坐過汽車了,沒坐過汽車……”
我看到了她的那種期待的目光閃爍起來了,又一次凝聚在剛才的那個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