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的“沖奧片”

文字 王弓

到我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金陵十三釵》的票房已經5個億了。雖然離張偉平叫囂的10個億尚有一半的距離，但是5個億已經是很锃光瓦亮的數字了，它為中國2011年130億的總票房中不到一半的國產份額，立下了頭功?？磥砦覀冎荒馨褱绲簟栋⒎驳返膬鹊仄狈考o錄的宏圖放到來年，并指望一貫聞雞起舞的張導演身體健康并且意志堅挺，在有生之年為中華民族的電影復興奠定萬世基業(yè)。鑒于我一貫的人品，需要說明的是我并沒有語帶譏諷，正話反說，我是掏心窩子的希望張導演能夠成為民族英雄，因為遍觀神州大地，把電影市場看成是一場馬賽，他的幾率當然是最高的，只要他碰到那個正確的劇本，他一定可以將其變成絕妙的視覺盛宴，而這種視覺盛宴，于萁他人從來都只見模仿，不見超越。

上一期結尾，我說過我不打算討論張藝謀與徐克，因為他們的可能性已經著實不多，因為你不可能指望已然經過頂峰，年逾花甲的人還會改變骨子里的東西呈現給你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觀和語氣。任何抱怨這一點的人，其實都具備欲壑難填、缺乏寬容度的特質。這就仿佛現在控訴袁隆平，罪名是從不進步，部這么多年了

產量還沒有在原基礎上翻倍，而對于任何一個已經有過創(chuàng)造的人，我們不應該忘記他的創(chuàng)造

當然我們也不應該縱容他們?yōu)E用因為創(chuàng)造而獲得的更多權力

如果我們追捧的目的是為了造神而造神的目的是為了打倒讓其最終變成臭狗屎的話，我們自己充其量也就踉一套消化系統差不多

吃和拉是唯一的兩個功能，甚至并沒有從食物中汲取太多的營養(yǎng)，只是越來越重口味而已。這里還不包括以網絡水軍為代表的烏合之眾們他們當然可以隨意行使他們的權力，雖然他們微不足道，盡管他們人數眾多。

討論張藝謀這個名字我相信并非是時下多數評論家打心眼里愛干的事兒因為這個話題在喧鬧嘈雜的今天很早就因為過度闡釋而失去了新鮮度+除了網絡上的水軍和一小撮知識分子我近年來也相對少在紙媒上看見專業(yè)影評人撰文談論這個只差印在國旗上的名字

因為再以此為題難以有起碼的話題性和新觀點。而我甚至都覺得在中國這已經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影響力和權力的代指，張藝謀作為中國建國以來第一個真正獲得巨大國際聲譽的導演幾乎沒有另一個人在國內具有和他相媲美的名氣因此在中國這個缺乏文化多元性的地方他在電影界的地位實際上就是他的電影中那個端坐高臺之上的秦王贏政，甚至許多論述其他導演的文字，也都或明或暗的以張藝謀作為參照物使他成為一個假想中的父權式符號。因此張藝謀很早就成為體制內外的知識分子談論研究，攻訐抽打的對象，從“前《英雄》時代”的“販賣陰暗面”到“后《英雄》時代”的“販賣娛樂”。張藝謀在評論家那里似乎永遠是不討好的學生這看上去完全遵循了守恒定理，超級英雄就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但是張藝謀并沒有像《漢考克》里的混蛋超人一樣，既匡扶正義又雞飛狗跳，救個人能把半個城市掀翻了。這個有一張

秦兵馬俑般臉孔的西北漢子，向來還是很低調的，即使面對非議也幾乎沒有過于失態(tài)的言論，顯得不卑不亢，慎微慎獨。為什么知識分子在案牘勞形之余硬是要抽出空兒來敲他一下兒這終歸還得歸到張導的地位上?！扒啊队⑿邸窌r代”，張藝謀的作品主要得罪的是體制內知識分子和具有“體制內”思維模式的人們

而在“后《英雄》時代”，他讓民間知識分子和自認為有文化的人們大呼失望，他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之父”羅西里尼遇到英格麗·褒曼后轉拍豪華大制作一樣成為“墮落的良心”。

使張藝謀擁有這種地位和責難的，除了際遇和過人的行動力，其實源于他是一個天才的攝影師，他對腦中的想象有著驚人的落實能力。從張藝謀的回憶錄中，可以了解到他在進八電影學院學習之前，就已經具有相當的圖片攝影基礎，加上年長一些，對色彩光學的理解和操作，較之同班同學要相對成熟的多。84年張軍釗的《一個和八個》與陳凱歌的《黃土地》橫空出世同時也是張藝謀，肖風、何群等人的畫面造型開啟了中國電影新時代的大幕，而張藝謀無疑是其中的翹楚。接下來的事情多數人都倒背如流了，勤勉的張藝謀在20世紀尾聲的那個時代里，選擇了極其優(yōu)秀的故事文本、付出了令人尊敬的勞動、獲得了前無古人的獎賞和身份地位。以那些攻擊張藝謀”后《英雄》時代”的批評者的角度94年的《活著》是張藝謀作為一個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良心標桿，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外在原因是這部電影被禁映了。而站在那些攻擊“前《英雄》時代”的批評者們的角度，八大樣板戲似乎才符合他們的胃口。兩者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文”一定得”載道”，這個”道”則是兩邊各自的社會學和政治學立場，雙方似平都認為張藝謀應該有立場的偉大，否則他就應該是個被打倒的“大師”。

但張藝謀并非是一個希望用作品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的藝術家，他的早期作品中所帶有自省特征的自由和民主主義視角，實際上都來自于80年代崛起的中國優(yōu)秀作家，而從《英雄》開始在文本上簡陋和諂媚的現象也是源自中國商業(yè)時代中商業(yè)電影編劇的短板。更主要的是，張藝謀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直忠于自己的直覺和敏感的，那就是作為一個天生的攝影師興奮點在于實現和掌控頭腦中的影像想象。就像張偉平的那個據說只出品張藝謀電影的公司，公司的名稱是張藝謀暝思苦想三天的結果——“新畫面”。縱觀其作品表，他的影像語言從早期的偶像——斯特拉羅那一路的歐洲質感，到后來轉向好菜塢，甚至廣告式樣的商業(yè)風格，實際上都是他極其自然的表現。換句話說，他對電影想象的原點以及展開的維度一直都是影像畫面本身。當擁有一個優(yōu)秀文本，并且這個文本具有超越時代的力量時，張導的工作會煥發(fā)出巨大的光芒。例如《紅高梁》《菊豆》，《秋菊打官司》《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這些經典作品與張藝謀的審美取向、帶有時代特點的人格特征都是十分契合的。因此以上這些經典作品的文化影響力，都比它們的文本要大得多。而自《英雄》開始的大片，文本的重要作用被高調的畫面所取代，極具質感、泥沙俱下的人文性，文學性也被精美豪華的畫面所替代，張藝謀毫無保留的放大了自身的優(yōu)勢，成功創(chuàng)造出自己所認為的大片——一艘艘中國特色的視覺“大片”，和華語電影的其他大導演比起來，張藝謀無疑最熱衷也最善于處理大場面和美麗的畫面，但是觀眾和評論并非能夠對這種想當然的創(chuàng)作方式給出足夠的認同。

而當張藝謀作為一個純粹的視覺藝術家時大家其實都沒有異議甚至他電影之外的創(chuàng)造都受到了很高的評價包括那場震傻老外的開幕式。而電影院是另一塊戰(zhàn)場在投射著光影的大銀幕上在3D版的《阿凡達》才能勉強讓人感到視覺刺激的時代張藝謀東方式的視覺營造被西方認為是一種民族特色的顯現

并且并沒有在刺激程度上超越好萊塢大制作況且這還是建立在薄弱的故事之上直到這部投資6億的《金陵十三釵》

當預告片在網絡上出現后網民的評價多為興奮和贊譽，因為它和網民心目中的

大片

的高度吻合了。因此可以看出這依舊是個好萊塢統治視覺的時代，我們并不健全的電影工業(yè)體系暫時并不能自主研發(fā)出一套視覺上的意識形態(tài)，我們所

能做的就是照著ipad造出一個“樂pad”、照著原版創(chuàng)造一個“中國版”?！督鹆晔O》的重要賣點就是《拯救大兵瑞恩》的爆破團隊這意味著它擁有世界范圍內最正宗的戰(zhàn)爭戲：主演是現任蝙蝠俠和新晉奧斯卡影帝這意味著它擁有世界級的格局和華語電影前無古人的市場，而華語電影界迄今為止最大的投資以及圣誕賀歲檔期，則讓所有人都對它有了某種節(jié)日般的期待。

在看過這部”人性巨制后，我認為在硬標準全然達標的情況下這部作品的軟實力——劇本依然存在著很大的欠缺那些真金白銀的投資確實在銀幕上歷歷在目

但是《金陵十三釵》依然是一部很擰巴的作品依然缺少那種渾然一體層層遞進的感受。首先戰(zhàn)爭戲在其中占據了相當的篇幅視覺；中擊足金足兩但是這對影片主題的表現并沒有太實質的幫助盡管張導解釋這是為了全方位展示戰(zhàn)爭的全貌但是結果它依然只是淪為展示并沒有融八故事。《拯救大兵瑞恩》以及《集結號》的戰(zhàn)爭戲與整體不可分割而《金陵十三釵》中一流的巷戰(zhàn)場面最終成為雕像上羅丹要砍掉的那雙手精彩絕倫栩栩如生但卻分離了故事的力量，顯得另有居心。其次就是這部電影的主演克里斯蒂安貝爾，這位極會演戲的英國人據說也受到了張藝謀的大加贊賞。但是依然是由于劇本的硬傷這位偉大的演員只是貢獻了生動的表演段落最終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個豐滿可信的人物對于多數人質疑的片中神父的轉變缺乏說服力

以及那兩個妓女跑出教堂的理由不充分，張藝謀百般辯駁甚至復述片中的細節(jié)從邏輯上推理轉變的合理性來為自己辯駁。我認為這是

個很令人尷尬的瞬間，先不說張導的說明是否合理如果

部商業(yè)電影需要語言文字的分析才能讓人懂得和認同的話那么這個需要說明的部分一定是一個敗筆。并且，對約翰米勒這個人物背景描述的缺乏也讓這個人像是被特意捏造出來的一個符號——救贖者你并不需要知道他從哪兒來有著怎樣的過去和名聲情節(jié)也斷絕了觀眾對此的想象。影片中的情愛部分也是很多知識分子針砭的對象，因為情色想象與國破人亡放在一起顯得十分的猥瑣是用國旗做比基尼的行為。電影作為文化產品知識分子有這樣的關注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要是倒退30年這樣的攻擊說不定還真會起到作用。但我還是認為王小波說過的一個知識分子成為思維的精英要比成為道德的精英重要得多是十分正確的而一個導演的最主要任務也應該是讓觀眾在觀看電影時為觀眾推開一扇門，讓觀眾被你營造的那個世界深深迷住直到大燈亮起。在好萊塢，大片導演如雷德利斯科特斯蒂文斯皮爾伯格、詹姆斯卡梅隆、克里斯托弗諾蘭戈爾維賓斯基甚至是邁克爾貝首先都是焊接一個完整故事的高手而《金陵十三釵》移植了好萊塢大場面后讓國產電影的硬實力第一次實打實地達到了國際領先水平但卻依然缺乏成為一個渾然體的“小世界”——成熟技巧。而這種成熟技巧，在一個成熟的產業(yè)環(huán)境中會因為很多環(huán)節(jié)而受到最大程度的保證而在我們這里我們還是只能祈禱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素養(yǎng)來保證不坑爹的情況出現，哪怕他是張藝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