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沙沙
留守,意為駐守、駐留,在古代形容軍隊的后方人員儲備。而今,隨著越來越多的少年兒童滯留農村,“留守”成為一個全國數量超過5800萬的弱勢群體代名詞。
在大別山腹地皖鄂交界處——安徽省金寨縣天堂寨鎮,孩子們常常跑去村口張望。在那里,他們等待父母親的身影被定格下來。
綿延45公里的環山縣道,是連接山內外的主要道路,被當地人稱為“十八盤”,山勢高峻陡峭,山路蜿蜒曲折。大別山郁郁蔥蔥的茂林,遮住了城市的繁華,也擋住了留守兒童父母的歸途。
“兩個孩子睡一張床”
“噠,噠,噠噠……”伴著起床號的音樂,男孩們手持刷牙杯,“嗖”地躥出宿舍,追逐著奔向院角的水管。隨后,女孩們推門而出,在宿舍樓前的臺階上或站或蹲,齊刷刷地洗漱。
沒有長輩的叮囑,山里娃的穿著各式各樣,有父母從城里帶回的夾克,有不合身的秋衣,有揉皺的短袖,有汗津津的棉服。
“加個外套去。”孩子身后不時傳來老師的提醒。太陽籠罩不久的大別山,透著絲絲涼意,穿著單薄的孩子不禁瑟瑟發抖。
這是天堂寨鎮后畈中心小學的清晨,喧鬧而有序。221名學生中,2/3以上的學生家長遠離家鄉,在天南地北謀生糊口。該校下設4個行政村小,可滿足低年級的孩子就近入學,升到五、六年級后,他們則須回到這里,統一教學,統一住宿。
朱燕文是一名住宿生,父母在上海務工。12歲的她喜歡扎馬尾,但有幾縷頭發散落在粉色的發圈外。身上的衣服,她已穿了一周,袖口和褲腳早已磨臟。
“你往哪跑!”燕文仰著那張似乎總也洗不干凈的小臉,在人群中與同伴追趕嬉戲。吃飯慢的孩子,則手舉著菜包,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聚集,有的索性站在打兵乓球的石桌上。
這座掛著“留守兒童宿舍”牌子的二層小樓,只有10個房間,卻容納了近百名學生。寢室狹小但整齊,每個房間都倚墻放置了單人雙層床,床上鋪著孩子們合蓋的被褥,床下排滿了被山路磨破的鞋。
“兩個孩子睡一張,有的怕掉下來就擋塊板子。”指著床沿上泛舊的木板,校長黃遵周解釋道,“高年級80%的學生都是留守兒童,住校解決了很多家庭的后顧之憂,所以床鋪特別緊張。”
擁擠的床鋪,女孩可以并頭睡,男孩則須頭對腳。“我們也不擠,就是每天得洗腳。”壯實的余江不好意思地說,和他一床的是班里最瘦的男孩。
上課鈴響后,宿舍樓空無一人,只有校長偶爾走過,查看衛生情況。而燕文和伙伴們,有的嘴角掛著沒洗凈的牙膏沫,有的身上穿著扣歪的外套,在教室里開始了一天的學習生活。
“我會抓雞崽了”
后畈中心小學十幾公里外的代坳小學,是該校的行政村小之一,有1名教師、7名學生堅守在山坳處,陪伴他們的是簡陋的教室,竹竿支起的五星紅旗。8歲的陳蓓,已在此度過了3個春秋。
從小蓓蓓的家到代坳小學有10多分鐘的山路要走。趕上雨天,路面會被沖刷得深淺不一,泥濘不堪,姥爺易以誠就會送她往返。
“小時候,孩子喜歡到處跑,我就得緊盯著。一上山,就麻煩了。”回憶陳蓓的成長,姥姥動容道。外孫女出生不久,女兒女婿就前往江蘇無錫務工。“他們寄回來的錢我都留著,攢著以后蓋新房,給蓓蓓上大學。”
如今,祖孫三人還住在土胚房中,厚實的墻體使屋內總是昏暗、潮濕。灶臺邊碼放著高高的干柴堆,梁頂被柴煙熏得發黑。
“上次見爸爸是什么時候我想不起來了,但現在我會幫姥姥養雞崽了。”提到自己會干的家務,陳蓓頗為興奮。當然,面對豬圈里的小黑豬,她還是有些害怕。
小黑豬需要養整整一年才能成熟,除春節時少部分肉被放上餐桌,剩下的則被易以誠用鹽腌制起來,做成可以儲存很久的臘肉。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山村,墻上曬干的臘肉,就是外孫女明年的“油花”。
“孩子挑嘴了,不愛吃菜葉了。”面對正長身體的陳蓓,易以誠有些疼惜。但對于留守的小蓓蓓來說,更深的誘惑也許是來自父母的關愛。
“他們有時春天回來,有時冬天回來。”多年來,她掌握了父母的歸期。“春天是為了春忙,冬天是為了過年。”
每次短暫的相聚,陳蓓媽媽總會盡力彌補自己的缺席。童裝、零食是她帶的最多的行李,雖然她知道這場依靠電話維系的親情,還將持續數年。
“她媽一坐上班車,蓓蓓就躲在屋里,哭到不行,幾天不怎么說話。”
“奶奶越來越老了”
父母都在上海打工的朱燕文,一年級起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老人既要插秧、鋤地,還要種茶、養鴨。耳濡目染下,燕文學會了采茶、做簡單家務,對自己的本事,她總結為“基本是添亂”。
爺爺奶奶家,除了三伯留在天堂寨,其他叔伯都相繼外出務工。為此,老人不得不承擔了全家的農活,還幫著幾個兒子養豬。
在燕文的敘述中,家里有一片望不到邊的茶園。趕上春忙和采茶的季節,由于人手少,他們只能看著茶芽一點點老去而賣不出價錢。
“周末我都幫著一起采,還是來不及。”想起奶奶因采茶勒破的手指,燕文有些心疼。
“我總是想不明白,爸媽在老家工作也能掙錢,又能和我在一起,不是更好嗎?奶奶越來越老了,她需要有人孝敬啊。”開學初,朱燕文失去了帶她長大的爺爺。此后,她把相依為命的奶奶看做唯一的依靠。
對于農村和城市的差距,曾跟父母住過建筑隊活動板房的燕文,還是更喜歡自己的家鄉。除了舍不得奶奶,主要原因就是和城里孩子“沒話題”。
“我們山里孩子不用每天換衣服,城里孩子就覺得不行。我們喜歡追著玩,他們覺得沒勁。”
在她隔壁班的余江,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是學校里“有名”的調皮鬼。“成績考不好,爸媽打不著。爺爺年紀大了,不怎么管。”余江說道。
如果不是他的班主任彭曉玲一直拉著他談心,現在的余江說不出這樣的話:“對于我們農村孩子來說,考大學是唯一的出路。我要考到上海,和爸媽永遠在一起。”
“六一”從4月開始
如今,最讓朱燕文和余江興奮的是即將到來的“六一兒童節”。即使是六年級的畢業班,他們也要和低年級一樣出兩個節目。
“學校唯一的彩電是辦‘留守兒童之家時配套來的,現在被各班搶到教室里彩排用了。”副校長劉銘介紹。
自4月份校辦公室下發了準備“慶六一”的活動通知,各個班級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準備。從挑選節目,到彩排、配樂、準備服裝,每天下午最后一節課,走廊里都會傳出歡快的音樂聲。孩子們收攏課桌椅,空出場地,在老師的帶領下跳舞、歌唱。
興奮的不光是孩子們,還有14名教職工。所有女教師正在利用晚自習的時間排演節目,“4個行政村小也會參加,村里的留守婦女還會自發出一個節目。”
在教師黃明看來,山里娃的課余生活并不豐富,他們沒有更多的體育用品,也沒有更多的游戲場地,所以教師們想盡辦法,讓“六一”成為最熱鬧的日子。不光孩子家長、父老鄉親會來,多年來資助學校的上海宏達文化用品公司也在受邀之列。“就在學校院子里搭舞臺,音響向村委會借。”
夜晚的天堂寨,有著單調的寂靜,就連相鄰的農家燈光都吝嗇得昏黃。后畈中心小學被濃重的黑色籠罩,但這群過早接觸生活不易的“花朵們”,藏匿在深山中,正在慢慢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