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包厘街222號,高墻低窗,灰灰的外表,像個監獄似的矗立著。這一片街區屬于曼哈頓的下東城,距離唐人街不遠,是近幾年紐約城高檔化過程中最后一塊更新換代的地區,周圍的一些老字號正在逐漸消失,一些地標性的文化場所正在被品牌店所取代,引得老居民們十分不滿。但不滿也沒有用,文化遺跡終究頂不住商業大潮的沖擊。如今,新建的高級公寓和超市商廈不再有那些古老建筑的莊嚴氣派,玻璃外墻在傍晚的夕陽中熠熠地閃著金光,像一個個暴發戶,抖落著身上的珠光寶氣。
幾年前,這里還隨處可見睡在房檐下的流浪漢,現在,街上行走的卻大多是朝氣蓬勃的年輕白領,他們隨著建筑物的更新而涌入。所以,當我們看見222號樓前那幾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家伙時,就像是發現了稀世之寶一樣,急忙湊過去打探:“這就是那個著名的‘坑道嗎?”
“什么‘坑道?”被問到的家伙一臉茫然。
“噢!你們知道這棟樓是做什么的?”我們轉問其他幾個人。
“誰知道呢?倉庫吧?”
挺大的一幢樓,沒有商業招牌,又不像民居公寓,連個正門都找不到。我們不免有些失望,本來想進去看一看的,卻不得其門而入。那幾個家伙繼續著他們的聊天神侃,看樣子并不比我們更清楚大樓的歷史。
我們是事先做了一些功課才來的,知道這是一座有著120多年歷史的老建筑,早先應該是紐約第一家基督教青年會的體育館,后來變成專門提供給藝術家的低租金工作室。從這里走出去過不少后來知名的畫家和雕刻家,但最出名的人物,應該算是當年“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威廉姆·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巴勒斯浪跡世界一圈之后,晚年回到紐約,曾租下這里地下室的一間更衣室用于寫作,他將那間窄小的蝸居稱為“坑道”。
我們就是為了瞻仰一番巴勒斯的“坑道”而來的。
關于“垮掉的一代”作家,我們一向了解得比較多的是克魯亞克和金斯堡。其實,巴勒斯對后人的影響,一點也不比前兩位遜色,甚至應該更深遠些。他的作品中,充斥著同性戀、雙性戀、虐戀、吸毒、超現實神秘主義、暴力兇殺等元素,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些不為現實社會所容的“局外人”。這在當年的文學界,可算是極其另類的。后來的朋克文化和搖滾樂中,有不少名詞源于他的作品,比如那個已成為專有名詞的“重金屬搖滾”。不同于克魯亞克和金斯堡的是,巴勒斯自己,實際上和他作品里的人物一樣,五毒俱全,真可謂“垮掉的一代”中最“垮”的一個。
1914年,巴勒斯出生在圣路易斯的一個名門望族,他的祖父發明了后來用于幾乎所有美國商店收銀臺上的計價器,并以之成立了“巴勒斯計價器”公司,在紐約股票交易所成功上市。十九世紀后期,祖父就已經身家百萬。然而,在威廉姆·巴勒斯出生后不久,家道中落,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又使之雪上加霜,到了巴勒斯父母那一代,就只能算是中產階級了。
巴勒斯從小就沒有什么遠大抱負,家族產業的興衰起伏使他對經商毫無興趣,實際上,他似乎對現實社會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整個世界就是一片迷幻”。他成績平平地中學畢了業,靠著家庭背景進了哈佛,還是因為“實在沒什么別的事可做。”暑假里,他曾回到老家,在當地一份報社當實習記者,負責體育比賽的報道,他對那份“正常”的工作很不喜歡,唯一的“收獲”是,在圣路易斯的妓院里失去了處男身。哈佛文學系畢業后,他好像還是什么都不想做,只好繼續讀研究生,這回選擇的專業是人類學,研究古埃及、瑪雅和印第安文化,那種對遠古神秘文明的向往經常出現在他后來的作品中。
二十年代末,他的父母賣掉了祖父的發明專利和“巴勒斯計價器”公司的所有股票,據說共計二十萬美金,不算超級富裕,但還過得去。父母不想讓巴勒斯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便決定不管他有沒有找到工作,每月都給他250美金的生活費,使他可以隨心所欲,不至為衣食擔憂。巴勒斯只念了半年人類學,就又跑到維也納學醫,不過,當醫生可不是他真正的人生理想,那不過是為了能有個機會,到歐洲“散散心”。歐洲的文化藝術確實使巴勒斯大開眼界,也令他流連忘返,可惜沒過多久,那里開戰了,不得已,他只好回到美國。
在離開歐洲前夕,他遇到一位德國的猶太女子。為了逃避納粹的追捕,她希望巴勒斯能夠幫助她去美國。巴勒斯和她結了婚,把她辦到美國,卻從來沒有和她真正有過夫妻生活。他的第一次婚姻很短暫,猶太女人拿到美國身份后不久,倆人就離了婚。
還在哈佛的時候,巴勒斯就經常隨一些朋友,周末開車到紐約的格林威治村來消遣。他對村里的波希米亞生活頗有好感,更對自己朦朧的同性戀性傾向在那里能找到知音而滿意。所以,從歐洲回國后,他就在西村找房住下,什么也不干,除了偶爾到朋友的酒吧里客串幾天調酒師。他一直想寫點什么,可總是剛開了個頭,就寫不下去了。他討厭重復所有前人寫過的東西,又沒有靈感創造新的模式,只好喝酒。那是一段頹廢潦倒的時期,巴勒斯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一次,為了博得一個他傾心的男子的好感,巴勒斯揮刀剁掉了自己左手小拇指的一節。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通過老鄉路西安·卡爾,結識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克魯亞克和金斯堡等一批文學青年,并受到克魯亞克的鼓勵,開始真正嚴肅地考慮寫作。當年的巴勒斯比圈子里的其他人都年長幾歲,他溫文爾雅,學識也不錯,頗得朋友們的尊重。但是,他不小心被扯進卡爾的殺人事件,這讓他的人生有了兩個方面的重要轉變:一是他和女友沃爾沫同居了,后來成為“事實婚姻”,另一個是,他和沃爾沫養成了共同嗜好,扎嗎啡上了癮。這個嗜好很快令他拿著每月250塊錢的生活費還感到拮據,他開始在村里販賣海洛因等毒品,以維持自己吸食嗎啡的開銷。不久,他就被警察逮捕了。
巴勒斯被送回圣路易斯父母那里“家庭監護”,監護結束后,他帶著沃爾沫和她與前夫的女兒搬到南方的得克薩斯,在那里,沃爾沫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不久,全家又遷到新奧爾良。家里添了人口,需要更大的開支,那里靠近墨西哥,最輕易的掙錢機會就是從墨西哥倒賣大麻進美國。但是,警察一直沒有放松對他的監視,1950年的一天,他和金斯堡關于向紐約運送大麻的信件被警察截獲,為了逃避被判刑入獄,他在交保釋放等待開庭期間跳了票,舉家逃到了墨西哥城。
這時候的巴勒斯,已經37歲了。人生對于他來說,充滿迷茫困惑。他受過很好的教育,卻一事無成,反而是一名在逃犯;他有妻子兒女,卻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他比較滿意墨西哥的生活,開銷便宜,對毒品的管制也不像美國那么嚴格,但他沒有了過去那些經常可以聚在一起暢談文學的朋友們,生活越來越失去意義,他那個原本就迷幻的世界,眼看就要面臨一場幻滅。
在一次朋友家的酒會上,已經酩酊大醉的巴勒斯對同是爛醉如泥的妻子沃爾沫說:“現在到了我們玩威廉·退爾游戲的時間了,是不是?”
沃爾沫靠在墻上,將手里的酒杯放在頭頂,巴勒斯掏出一把手槍,對著酒杯射去,子彈從沃爾沫的前額穿透,沃爾沫當場死去。
關于巴勒斯槍殺妻子過程的說法,從他自己嘴里出來的就有幾個不同的版本,對媒體的采訪甚至警方記錄的口供都有不少出入。案子在墨西哥城引起軒然大波,媒體很愿意看到一個美國“垃圾”的好戲,便添油加醋地渲染出更多的傳聞。他在監獄里被關了13天,朋友們為他請來一名據說是墨西哥最好的律師,律師先幫他擔保出獄,又賄賂警察更改了現場記錄,試圖為他辯護成過失殺人,關上幾年,不至死罪。
正在他猶豫這是不是最好結果的時候,那名律師自己也出了事,就因為一個17歲的男孩撞壞了他的卡迪拉克汽車,律師一怒之下開槍把男孩打死了。這下,巴勒斯的前途更不妙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又一次跳了票,逃出墨西哥,鉆進巴西的亞馬遜雨林。躲避了一段時間后,巴勒斯終于輾轉來到北非摩洛哥的小城坦吉爾。
當時的坦吉爾,聚集著一群來自歐美的另類人群,有藝術家、作家,也有富豪商人,他們去那里的唯一目的,卻是獵找年輕的阿拉伯男子上床。那里是當年同性戀們的放蕩中心。巴勒斯很快適應了新生活,他堂而皇之地愛上了一個男孩,倆人開始同居。
巴勒斯后來曾回憶道:妻子的死成為他一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悲劇刺激了他的寫作欲望。在墨西哥等待開庭的那段時間,巴勒斯沒有機會接觸毒品,反倒使他一直保持著清醒,并完成了兩部小說的初稿。在金斯堡等人的鼓勵下,他終于在摩洛哥完成了他的首部作品,《癮君子》。打字既快又準確的克魯亞克專程來到坦吉爾,替巴勒斯將作品打好字,不久,《癮君子》正式出版了。幾年后,巴勒斯的第二部作品《赤裸的午餐》問世,一下子將他推舉成為“垮掉的一代”的浪尖人物。
寫作《赤裸的午餐》之時,巴勒斯已經來到巴黎,他從一個畫家朋友那里得來了靈感,開始發明一套自己的寫作方法。這種后來被稱為“剪貼”的寫作形式,將線性發展的故事情節打亂,甚至將完整的句子打亂,重新拼貼,成為情節與段落跳躍混雜的文字。故事中涉及大量的吸毒、暴力和同性戀描寫,讀起來有些不連貫而令讀者感到吃力,但它給人留下的那種整體混沌氣氛,卻是巴勒斯想達到的目的。他自己那個充滿迷幻的世界,原本就是懵懂混沌的一片,他將其付諸文字,根本無意講述“清晰”的故事,反倒是希望將讀者帶入自己的迷幻中去。他的這個寫法,立刻在文學界引起極大的爭議,也使他一舉成名。
1991年,著名導演柯藍伯格將《赤裸的午餐》搬上銀幕時,曾苦于如何把這個凌亂的故事拍出一條主線來,經過幾次反復的劇本修改,最后他終于靈機一動,將巴勒斯的親身經歷和小說情節串在一起,才給了觀眾一個較為清晰的輪廓。
在流浪了中美、南美、北非、歐洲二十年之后,巴勒斯于70年代回到美國。這時,他的生活并沒有好到哪里去。他的父母已相繼去世,遺產中的相當一部分,留給了母親被殺、父親流亡而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的威廉姆·巴勒斯二世,他的兒子。小巴勒斯一直體弱多病,據說和母親懷孕時吸毒有關,并且,毒癮似乎生來就融進了他的血液里。他雖然繼承了父親的衣缽,發表了兩部小說,卻一直在毒癮和抑郁癥的陰影下,精神萎靡。1981年,他因肝硬化引發的敗血癥,死于佛羅里達一條高速公路邊,先于父親巴勒斯16年離世。
經歷了那么多的世事滄桑,巴勒斯的長壽甚至讓人感到吃驚。他搬進紐約下東城的這個“坑道”后,金斯堡為他在市立大學找到一份工作,教學生們創作課。年過六十的巴勒斯竟然不改本色,只教了一個學期,就辭職了,原因是“那些學生沒有天分”。他斷定大學教師不是自己喜歡的職業,又推辭了布法羅大學的聘請,只靠一位忠實讀者為他安排的讀書會和為雜志撰文掙一些小錢。
在“坑道”里,巴勒斯一直創作欲旺盛。雖然他晚期的那些作品,都沒有達到《癮君子》和《赤裸的午餐》那樣的轟動效應,但他的知名度卻與日俱增。經常來“坑道”聚會的名人包括畫家安迪·瓦霍、作家蘇珊·桑塔格和其他許多文學界音樂界的朋友。
很多后代作家都曾明確表示,自己受到過巴勒斯的影響,他的名句被反復引用;他的作品被搬上銀幕;與他一生有關的電影也拍了幾部。在流行文化中,最受他影響的竟然是搖滾樂,著名的滾石樂隊和披頭士樂隊都對他推崇備至,英國樂隊Steely Dan的名字就是取自于《赤裸的午餐》中的一件性用品,REM和U2請他在MTV中出演,并朗誦他自己的詩作,涅槃樂隊的主唱寇班曾為他的詩詞伴奏。
巴勒斯在紐約留下的蹤跡有很多處,包括他早年與沃爾沫同居的哥大附近的公寓,西村里當年卡爾殺人后匆忙找他出主意時的住所也被完整保存,還有他曾經下榻的著名的切爾西旅館,我們選擇了包厘街220號的“坑道”,是因為這里大概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從1975年到1981年。
在曼哈頓SOHO的湯普森街上,有一家名叫“赤裸的午餐”的酒吧,據說酒吧的主人是巴勒斯的超級粉絲,開店時便用了他這部最有名作品的題目。我們來到酒吧的那天,店門緊閉,窗戶也被簾布遮得嚴嚴實實,你不仔細看,還找不到酒吧的招牌,一樓高的房角拐彎處,嵌著一只巨大的鐵制蟑螂,蟑螂的后背上,隱隱約約刻著“赤裸的午餐”的字樣。
我們走進街對面的一家咖啡館,向主人詢問酒吧的情形,結果被告知“赤裸的午餐”白天不營業,晚上開門直到凌晨,主要經營包場酒會和舞會。
我們不免覺得好笑:“‘赤裸的午餐根本就不提供午餐啊?”
咖啡館主人也笑了起來:“是啊,不僅沒有午餐,而且里面的人,也沒有一個是赤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