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樹
◎ 姜樺
冬天,平原上的樹
我相信你的心是暖的
那一把骨頭是熱的
驅車走過冬天的平原
那縱橫交叉的河流
那錯落有致的道路
十二月,大地浩蕩
有它不停奔流的血
楊樹、榆樹、柳樹
桑樹、楝樹、槐樹
冬天的樹木姿態各異
一只只鳥窩端坐在天上
樹干銹蝕班駁
它所高舉的
不是火焰就是黃金
現在,冬天的樹
安靜地站在平原上
巨大的手掌迎向天空
林中低徊的羊群
穿著麥苗蔥蘢的衣裳
凝神,緘默
我靜靜遠眺那連綿的群山
雨
沒有什么比這雨更加細心
用溫暖的手指,它可以
清點每一朵盛開的鮮花
每一株細小的麥苗
并使喧囂的黃昏
在不經意間安靜下來
落葉凋敝的村莊
那干凈細密的雨水
一條大河寬闊,旁邊
安頓著我熟悉的童年村莊
只是離開多年
我已忘記農事和耕作
而那熱血奔流的土地
一直喧響在我的心里
在另一個春天來臨之前
珍藏起所有的秘密
我能夠告訴你的
就是:這泥土壓著的
都是我最質樸的親人
親 人
我的親人正在逝去
先是外公,接著是外婆
祖父剛走,祖母隨之而去
兩個一生都很少說話的人
死后還有什么需要交談?
我最小的舅舅,在病床上
熬了七年卻沒熬過一個夜晚
我的二叔,只咳嗽了幾聲
竟沒能勉強活過那個冬天
然后是姑姑、表叔、表哥
不斷傳來的都是些壞消息
新鮮的泥土埋葬了身體
一并埋掉了他們的笑容
而此刻,我再次走在告別的路上
樹木河流從身邊不停地掠過
再過些年,還會有親人要離開
包括給了我血肉和生命的父母
他們是我一生最親最親的人啊
想想這些,腳下那一堆泥土
不停地顫抖、疼痛、哭泣
可我怎樣才能最終阻止這些?
一雙充血的眼睛緊盯遠方
我就這樣看著他們的背影
一點點矮下去,最終
被一塊小小的泥土壓住
日 子
將日歷,翻開,再合上
去年到今年,整整365天
每一天,都成了紀念日
春天的楊樹、夏天的河灘
秋天,蘆花飄飛漫無邊際
真像我,安靜地零落在這世界
雪花落下,瞬間又消失
從今往后的日子,每一天
都將被我用作回憶或者懷念?
荊條拉過手臂不留下一滴血
被時間突然挖去一只眼睛
我絕不對你說出內心的孤獨
陰 影
冬日正午有它罕見的陰影
風吹來,印花窗簾輕輕拂動
愛情時分時合,手起刀落
現在,已從半掩的窗口飛過去
似乎,這只是生活的一半
而另一半躲在樓梯的拐角
每天,我都能看見那個瘦高個
捂著臉,狠命搖晃自己的假牙
稻草人
那急馳而來的暴風雷電!
那席卷而至的傾盆大雨!
萬丈深淵的天空之下
幾片云壓著無窮鬼魅
稻草人,你為什么
一定要模仿:一個人
模仿一個人,沒有眼睛
沒有鼻子和說話的嘴巴
沒有耳朵,甚至,沒有臉
毫無表情的土地眾神出沒
風吹不動的一件長衫
它如此準確地說出一個人
說出了他深藏內心的大惡
默
通向死亡的道路就在我的一側
端坐,任由風從門縫里鉆進來
帶著白色藥丸撲拉拉滾落一地
那些凳子,黑色深淵的底部
是否藏著一遭致死的秘密暗器
凝神靜氣,努力保持一種鎮定
白云遠走,群鳥盡散,河流消逝
不掉頭也能看見窗外的大地草木
它一次次提醒我:所謂生命久恒
從來,僅僅,只是一種——假象
真理的高度
也就是——
一粒米的高度
一團煙的高度
一句話的高度
一口唾沫的高度
也就是——
一棵小草的高度
一朵浪花的高度
一截頹墻的高度
一塊墓碑的高度
一個人活著,每天
都像在演著皮影戲
昨日說不盡的榮光
明天,是否會成為
你當庭陳述的供詞?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