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仁康
摘要:馬克思的貧困理論是從相對貧困與絕對貧困兩個層面分析的,“制度性貧困”把“雇傭勞動”制度看成貧困的根源,論及的是相對貧困的范疇;而“失業性貧困”把“雇傭勞動”制度看成失業發生的制度環境,討論的是絕對貧困的范疇,這也是馬克思對市場體制下貧困的一般規律的揭示。我國轉型時期城市貧困問題應主要以“失業性貧困”來解釋,以擴大就業政策來化解。
關鍵詞:馬克思貧困理論;城市貧困;“失業性”貧困
中圖分類號:F091.91 文獻標識碼:B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城市貧困問題在我國日益凸顯。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截至2008年底,我國城市中有261萬人口領取失業保險金,有2 334萬城市居民得到政府最低生活保障[1]。這意味著最保守的估計,城市貧困群體的規模在2 600萬以上,因為還有大量的城市貧困者尚未包含在救助和估計范圍;而且城市貧困規模擴張的速度較傳統的農村貧困更快,因此其帶來的社會問題更多更復雜。近年來,許多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研究從貧困的“制度決定論”出發,對轉型期我國城市貧困作出了解釋,并提出了相應的政策措施。此類分析盡管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沒有全面把握馬克思貧困理論的內涵。馬克思對貧困問題的研究是從相對貧困與絕對貧困兩個層面上展開的,“制度性貧困”把“雇傭勞動”制度看成貧困的根源,是為了說明資本對勞動的剝削造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兩極分化,論及的是相對貧困的范疇;而“失業性貧困”把“雇傭勞動”制度看成失業發生的制度環境,關注失業對失業者帶來的苦難,討論的是絕對貧困的范疇,也是馬克思對市場體制下貧困的一般規律的揭示。基于此,本文從理論上梳理了馬克思貧困理論的兩個層面,認為市場經濟條件下“制度性貧困”只能是“失業性貧困”分析方法的補充而不是替代。分析轉型中的城市貧困問題,必須在厘清馬克思“失業性貧困”邏輯內涵的基礎上,才能作出符合經驗事實的解釋。
一、 “制度性貧困”理論解釋中國轉型期的城市貧困為何乏力
與勞動價值論、剩余價值論與經濟危機理論相比,馬克思的貧困僅散見于他的著作與報告中。《神圣家族》首次提出“雇傭勞動”這一范疇,到第一國際總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所作報告——《工資、價格和利潤》,再到《資本論》對資本積累規律問題的分析,馬克思都談過無產階級貧困化的問題。這一基本的觀點被現今學者專家們歸納為貧困的“制度制度論”。周怡(2002)在《貧困研究:結構解釋與文化解釋的對壘》中提出馬克思的貧困理論是“制度性貧困”,“制度造成貧困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精髓。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貧困的根本原因在于生產資料的不平等占有。比如,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工人除了出賣勞動力,一無所有。……這種生產方式下,生產資料所有者能夠通過無償占有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使工人貧困化”[2]。王大超(2002)也認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關于貧困問題的分析是從制度角度進行的,“剩余價值理論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經濟學說的基石,是科學揭示資本主義剝削實質和無產階級貧困根源的銳利武器”[3]。兩人都把馬克思的貧困理論歸結為 “雇傭勞動”制度下的剝削。怎樣看待這種“制度貧困論”呢?
首先,應該肯定貧困的“制度決定論”的確在馬克思的著作中能夠找到理論依據。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就首次提出“雇傭勞動”這一經濟范疇。他指出:“無產階級執行著雇傭勞動因替別人生產財富、替自己生產貧困而給自己做出的判決”[4]。在《資本論》中他也指出:“資本增長得愈迅速,無產階級的就業手段即生活資料就相對地縮減得愈厲害”[5]。在分析資本主義制度時他又指出:“一方面是不可計量的財富和購買者無法對付的產品過剩,另一方面是社會上絕大多數人口無產階級化,變成雇傭工人,因而無力獲得這些過剩的產品。社會分裂為人數不多的過分富有的階級和人數眾多的無產的雇傭工人階級,這就使得整個社會被自己的富有所窒息,而同時它的極大多數成員卻幾乎得不到或完全得不到保障去免除極度的貧困”[5]。顯然,在這里馬克思是用“雇傭勞動”制度下的剝削所帶來的兩極分化來說明無產階級貧困問題的,論及的是“相對貧困”的范疇。其次,貧困的“制度決定論”也有深刻的反貧困政策內涵:既然制度是貧困的直接誘因,那么貧困問題的解決就要依賴于制度建設與制度完善。在中西方反貧困實踐中,分配制度的改革與社保制度的完善都是重要的內容。
雖然“制度決定論”的觀點能夠在馬克思的理論中找到出處,也為我們指出了反貧困的途徑。但它只挖掘出馬克思貧困理論的一個層次,用它解釋當代轉型中出現的城市貧困問題,有以下的不妥當。第一,“制度決定論”把貧困歸結為“雇傭勞動”制度下的剝削,在原因解釋上既單一又不符合事實。按現代經濟學的觀點,一個國家的制度框架里既包括政治規則與經濟規則等組成的正式約束,也包括由價值信念、倫理規范、意識形態等組成的非正式約束。具體到轉型期我國城市貧困問題,既有勞動就業制度變遷,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社會保障制度滯后的影響,也有貧困文化的誘因。同樣發生在公有制企業內部的貧困,顯然不能用剝削理論來解釋。第二,“制度決定論”把貧困體群界定為無產階級,對象指向太寬泛,也與轉型中城市貧困群體的社會構成不吻合。正如阿瑪蒂亞森所說,“貧困概念首先要回答的一個問題是誰應該成為我們關注的焦點”[6]。不管社會學家,還是經濟學家都認為我國轉型中城市貧困群體的主體為公有制企業的內部失業人員、下崗職工、停產半停產企業的職工和一部分被拖欠養老金的退休人員失業與下崗工人。這部分人員相對于廣大的工人群體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這里的問題就是要說明這一群體為什么淪為貧困。第三,“制度決定論”沒有挖掘出馬克思貧困理論的另一層面上的涵義。馬克思強調“雇傭勞動”制度是為了說明“失業性貧困”產生的制度環境,他把絕對貧困群體明確指向失業工人,跟當代學者們對貧困的定義也吻合。因為目前公認的貧困定義有以下三種:一是朗特里和布思在1901年撰文認為:“一定數量的貨物和服務對于個人和家庭的生存和福利是必需的,缺乏獲得這些物品和服務的經濟資源或經濟能力的人和家庭的生活狀況,即為貧困”[7]。二是世界銀行在以貧困問題為專題的《1990年世界發展報告》中將貧困定義為“缺少達到最低生活水準的能力”[8]。三是中國學者關信平認為城市貧困“是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部分社會成員由于缺乏必要的資源而在一定程度上被剝奪了正常獲得生活資料和參與經濟和社會活動的權利,并使他們的生活持續性的低于社會的常規生活標準”[9]。這三種貧困定義都認為絕對貧困是我們更應該關注的焦點。
因此,對我國城市貧困只從“制度性貧困”分析顯然是不科學的,解釋轉型中的城市貧困問題,把握馬克思的屬于絕對貧困范疇的另一層面——“失業性”貧困理論。
二、馬克思的絕對貧困問題:“失業性”貧困的理論邏輯
《資本論》第一卷第七篇“資本的積累過程”中,馬克思用了五章篇幅論述了“資本積累理論”。這一理論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積累的本質、一般規律和歷史趨勢,說明了資本積累和無產階級貧困狀況之間的內在的必然的聯系。這部分內容是他對“失業性貧困”理論的論述,也可以歸結為其的絕對貧困理論。馬克思指出:“社會的財富即執行職能的資本越大,它的增長的規模和能力越大,從而無產階級的絕對數量和他們的勞動生產力越大,產業后備軍也就越大。可供支配的勞動力同資本的膨脹力一樣,是由同一些原因發展起來的。因此,產業后備軍的相對量和財富的力量一同增長。但是,同現役勞動軍相比,這種后備軍越大,常備的過剩人口也就越多,他們的貧困同他們所受的勞動折磨成反比。最后,工人階級中貧困階層和產業后備軍越大,官方認為需要救濟的貧民也就越多。這就是資本積累的絕對的、一般的規律”[10]。由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首先,馬克思所關注的貧困群體是產業后備軍,并與現役勞動軍相比,這顯然一種“失業性”貧困;其次,產業后備軍跟資本積累密切相關,這里就是要說明資本積累帶來失業,為“失業性”貧困的技術基礎何在;最后,馬克思認為官方需要救濟的貧民來源于產業后備軍,就是把失業群體界定為貧困群體。所以,《資本論》中貧困根源不僅指向“雇傭勞動”制度下的剝削,更為關注“雇傭勞動”合同的解除后,也就是說失業對工人帶來的苦難,說明他在這里關注的是絕對貧困群體。
那么失業的原因何在?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失業人口產生的條件在于資本量及資本結構的變化。因為相對過剩人口是在資本積累過程中出現的,伴隨著資本積累的加速,資本有機構成提高,由此引起對勞動需求的減少。“資本主義積累不斷地并且同它的能力和規模成比例地生產出相對的,即超過資本增值的平均需要的,因而是過剩的或追加的工人人口”[10]。同時,“對勞動的需求,同總資本量相比相對地減少,并且隨著總資本量的增長以遞增的速度減少”[10]。可見,勞動生產率的增長帶來資本技術構成的提高。這一變化“反映在資本的價值構成上,即資本價值的不變組成部分靠減少它的可變組成部分而增加”[10]。盡管由于社會總資本的增加,勞動力需求的相對減少并不排斥它的絕對量的增加,但是單位資本吸收勞動力的數量則減少了。這就是資本主義失業的技術基礎。
馬克思還分析了相對過剩人口的表現形式。他說, “過剩人口經常具有三種形式:流動的形式、潛在的形式和停滯的形式”[10]。流動的過剩人口是指時而被解雇,時而被吸收,工作很不穩定,經常處于流動狀態的工人;潛在的過剩人口是指農村的過剩人口,他們往往占有少量的生產資料,從而掩蓋著他們的失業狀態;停滯的過剩人口是指為工廠加工但在家里干活的城鄉居民,他們的工資低、勞動條件差、經常處于半失業狀態。這里馬克思又把貧困群體指向了失業與隱性失業人員。
從以上論述可以概括出馬克思關于貧困理論的三個要點:第一,“失業性”貧困的制度環境必須存在。也就是說勞動力市場存在“雇傭勞動”關系,市場在勞動力市場上發揮主導作用,這樣“失業性”貧困就具備產生的條件。第二,“失業性”貧困的技術基礎。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必然引起勞動者就業的困難,這是資本主義貧困的技術基礎。一方面是新增就業人口要大于正常的退出就業人口,造成了新增就業人口的就業難題;另一方面,由于資本有機構成提高,被排擠的勞動人口再就業問題在經濟危機、社會危機以及自然災害到來時就會雪上加霜,難以克服。第三,貧困群體的表現形態。馬克思總結了過剩人口的三種情況,這是從表現形態層面上對貧困所作的闡釋。筆者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從制度環境、技術基礎和表現形態三個不同的層次分析了貧困問題,構成了馬克思貧困理論的內在邏輯體系。
三、 “失業性”貧困對我國城市貧困的解讀
城市貧困是相對于農村貧困而言的,指的是城市人口的貧困。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城市貧困問題在我國出現出來,城市里便迅速形成了以“失業人員、下崗職工、停產半停產企業的職工和一部分被拖欠養老金的退休人員以及他們的贍養人口為主體的城市貧困群體”[11]。而且其規模擴張的速度較傳統的農村貧困更快。城市貧困的加速對社會的影響強度與深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并出現了許多改革開放以前所沒有的社會震蕩。因而成為公眾與學界關注的焦點。那么“失業性”貧困如何對這種現象作出解讀?
首先,“失業性”貧困認為制度環境是貧困發生的前提條件,技術基礎是貧困發生的直接誘因。有了技術基礎,沒有制度環境,就不會有顯性失業的發生,也就不會產生“失業性”貧困;兩者都具備的時候,“失業性”貧困就會發生。這一觀點可以解釋改革開放前大面積的城市貧困為什么沒有出現?而經濟體制轉型中的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又何以發生?
在新中國建立后的前三十年中,我國復制前蘇聯的計劃經濟模式,走了一條重工業優先發展的道路。按理來說,偏重重工業的戰略選擇更有失業的技術基礎。因為相比于其他產業,重工業的就業彈性水平較低,也就是說重工業對就業的拉動效應小。但由于國家為了保證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的順利實施,并體現社會主義能夠“消滅失業”的優越性,政府設定“統包統配”的城市就業制度以及城鄉隔離的戶籍制度,把經濟增長中無力正常吸納的勞動力硬性塞入國有企業或強制穩在土地上。并對城市居民實行多維度保護主義的政策,隱性失業問題沒有顯性化,大面積的城市貧困也沒有發生。城市里“低工資、多就業”的勞動就業體制是“失業性”貧困群體沒有出現的重要原因。或者說,普遍的低工資政策釋緩了人口自然增長的就業壓力。“改革開放”之前全民所有制單位職工年平均工資歷年的變化情況如下:1952年,貨幣平均工資是446元,到1954年提高到519元,而到1978年也才644元,增長的幅度一直不大。并且從1956年以后,職工的平均工資還出現過兩次下降的情況,即第二個五年計劃時期平均每年下降了1.5%,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平均每年下降了0.5%[12]。而隨著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全面展開,以國務院發布《全民所有制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為標志,1992開始了以城市為中心的新一輪經濟體制改革。在這一次改革中,國有企業成為改革的“重點”和“難點”。這些改革的主要內容包括減少政府對勞動力資源的直接控制和勞動力計劃,引入經濟效益與工資總額掛鉤的分配機制,廢除被稱之為“鐵飯碗”的職業保障制度等。到1996年底,在企業中推行全員勞動合同制度的工作基本結束,城鎮企業職工簽訂勞動合同的人數已經占職工總數的96.4%[13]。通過這些制度變遷,中國公有制企業的勞動關系正在向市場化的方向發展,勞動合同制使得傳統的勞動關系從行政化逐漸發展為合同化。一方面,在改制后的企業中,工人已成為勞動力市場中的被雇用者。另一方面,自1997年開始實行的職工大規模“下崗、失業”政策之后,大量的國企職工失去了原有的身份而成為城市失業者,進而淪為城市貧困群體。
四、結論
馬克思的貧困理論是從相對貧困與絕對貧困兩個層面展開的。“制度性貧困”強調“雇傭勞動”制度導致的收入差距,說明的是相對貧困的問題。“失業性貧困”把“雇傭勞動”看成失業發生的制度環境,關注失業對失業者及其家屬帶來的苦難,是其對絕對貧困的研究。本文認為,“失業性貧困”是馬克思對市場經濟條件下一般規律的分析,超越國體具有普遍性。分析我國轉型中的城市貧困,“制度性貧困”只能作為“失業性貧困”的補充而是不是替代。實證分析也印證了“失業性”貧困假說的成立。以馬克思貧困理論為依托,城市反貧困政策必須以擴大就業、降低失業率為主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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