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
魚峰印象
一
母校是魚峰小學,舊名叫魚峰書院,創辦于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我的家鄉被人們稱作文化之鄉,而魚峰小學被譽為文化之鄉的搖籃。
在我舊時的記憶里,學校比現在還存留的舊址要大好幾倍——因為現在的舊址是在家鄉遭際一場腥風血雨的洗劫后的遺留物。
學校坐落在沙甸西營的龍潭邊,正面的大門呈方形。沿正門右側一條幽深而斜坡型的老巷一直往上,可看到另一道雋秀高聳面南而立的大門,其下有條石支砌的臺階五級,上面是用面石建造的一座門樓式大門。門頂翻拱,拱上有一方形立體石框,框內雕刻“浦潤山輝”四個大字,我想大概是由西晉文學家、書法家陸機《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之意引發的,旨在強調魚峰“人之所以魅力無限,不是因為他外表有多么漂亮,而是因為軀殼里有一個至善至美的靈魂”之人文思想和教育內涵的。緊接石框上面三角形內鑲一圓形石鏡,與下面造型和文字既形成對比,又相互照應相映生輝。門樓兩側的立柱上,鐫刻著魚峰小學首席校董、捐資創辦這所書院的沙甸開明人士白亮誠先生親自題寫的“秀氣擁金魚兆百代人文鼎盛,清流環玉帶作千秋學子型儀”的對聯,寄托著前輩教育先賢的辦學宗旨和殷切希望。可惜這些難能可貴的歷史文化遺跡,已在“四清運動”中被作為“四舊”產品,用水泥涂抹覆蓋,毀于一旦。
二
從魚峰小學的正門進去,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運動場,主要供上體育課和做操用。
我們讀書的那陣子,運動場的四周種滿了金雞納霜樹,樹梢大致與教學樓的頂端等高。一到春季的時候,金雞納霜樹的毛絨絨的花絮落滿一地,腳踩下去,軟綿綿的。夏天,樹上則會跳著一些白天喜或飛舞著很多各種顏色的金龜子,渲染烘托著校園的景色。課余偶爾逮到一只,我們會興奮地用縫紉線拴住它的腰部讓它飛舞,直到看著它玩累了,才解開線繩還它自由。而一到秋冬時節,呈陀螺型的成熟果實落到地上,成了我們用手旋轉的有趣玩具。當然,我們還不會忘記,有幾次預防瘧疾流感等傳染病時,這些樹的葉片和種子,成了與甘草桔梗等一起熬煮大鍋藥的寶貝。
沿操場的五級臺階而上,步上一個平臺,就是魚峰當時的教學主樓。主樓坐北朝南共分兩層,各兩間教室(其中靠西邊一間在一段時間曾作為教師的辦公室),緊鄰主樓的西北和東南連接兩座副樓,同樣分為兩層。上層各為規模較小的兩個教室,下層做辦公室。正北支砌九踩石階,中間一個天井,形成一個四合院落。主樓副樓屋檐起翹,屋脊妝以琉璃瓦飾,屋頂正處架蓮花寶鼎造型,整幢房屋為走馬轉角吊腳樓結構,除山墻外,室與室間全用板壁相隔。房屋設計精巧,廊檐雕飾美觀大方,協調別致。
三
在教學主樓后面的小四合院以北第九節臺階的上面,靠西側,有一棵類似萬年青,但印象當中卻并不像萬年青般遍地落果的樹。這棵樹梢郁郁蔥蔥,樹干滄桑古老的大樹,除了周末而外,每天急急忙忙發布上課下課的指令——那個時候,因為信息閉塞條件限制以及科技還較落后等多種因素,家鄉還沒有時興電鈴這種玩意:一截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的鐵軌,被粗粗的鐵絲懸掛在大樹一枝橫斜的樹枝下面,成了調動全校師生上下課的總指揮。
當然,擔任總指揮的不可能是那截鐵軌,而是那個每日總是按時來到樹下用小鐵錘敲響鐵軌的人——他有時是學校里負責勤雜活的老人,也有時是學校的教導主任、校長或者某個教師。
“當當當,”你別說這鐵軌的聲音敲起來還特別清脆,單調之中帶著幾分余韻,隨著鐵錘一下一下的敲擊,一聲一聲地傳送到學校的每一間教室,回蕩在既不乏書閣情調,又充滿鄉村泥土氣息的魚峰學校的旮旮旯旯里,那么悠長,那么神秘,令人深思和神往,至今似乎還在耳邊回響流連。
大樹下敲鐘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大樹下的鐘聲送走了多少晨昏夜晚,而伴隨著這不斷敲響的鐘聲,伴隨著被鐘聲纏繞著的書屋,一代代魚峰學子不斷成長,走進魚峰學堂,走出魚峰大門,走向四面八方,成為沙甸、穆斯林、甚至祖國的棟梁。
如今第九節臺階上面的那棵樹和被當做鐘的鐵軌早已不在,只剩下一株也許是當年落下的種子繁衍出來的小樹,肅立在石階下面,默默懷想著悄悄溜走的時光……
四
看到四合院以北九級臺階上殘存的這道墻,我就想起以前這里也曾有過的那道墻,并勾起對在那道墻下面發生過的一些往事的回憶。
其實早先的時候,這里是沒有墻的,因為一跨上九級臺階就面壁,顯然不符合建筑的設計。另外一個原因,就是臺階以北,還有教室、教師辦公室、宿舍、運動場、廁所等諸多設施,這里是通往后面這些場所的主要通道。
然而,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往往會有很多不符合常理的東西出現。
大約是“文革”初期,這里被砌上了一堵墻,上面誕生了一幅好像是毛主席攜著一把雨傘去安源的巨幅畫像——對于開國領袖的崇敬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但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學校里隨之發生的那些令人不可思議的事:
一直以來作為共產黨員的王正福校長突然成了叛變投敵的嫌犯,他和主任姚忠福的一組漫畫,被張貼在教學主樓一樓過道的兩邊。
在某一個上午的早晨,教導主任被一群高年級的學生揪上了九級臺階,用棕繩五花大綁了,按倒跪在毛主席的巨幅畫像下。
“說,王正福是不是你策反叛變投敵的?”
“打倒國民黨特務分子姚忠福!”一些學生義憤填膺,開始卷起袖頭高呼。
“他再不老實交代,就把他吊起來!”有幾個老師跟著在下面鼓動和嚷嚷。
姚主任有些禿頂的頭幾次被按在地上,身子朝前傾斜,鼻子上滿是灰塵和汗。
忽然,他掙扎著直起腰桿,轉向身后的毛主席巨幅畫像,用嘶啞的嗓子放聲呼號:“毛主席啊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無限想念您!”
高呼口號的人的手和聲音瞬時在空中凝固,許久許久,會場上鴉雀無聲……
之后連續發生了一些事,其中有那些批斗姚主任的學生戴著紅袖套,闖進一些人家破四舊立四新,搶走了我家樓上的好多古籍和我成套的《封神榜》、《三國演義》等連環畫冊,讓我一連幾天吃不下飯。
五
沿第九級臺階向上,是三個用綠籬圍成的丁字形小花園。
靠西邊的是一個較大的長方形花園,里面種的多是小草小花。男孩們似乎多對花沒有審美情趣,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只記住了其中較大的一棵樹,那是一棵桑樹,在沙甸方言中叫做馬桑。
我對桑樹的記憶是和蠶寶寶連在一起的,記得那時讀過這樣一課書,標題已經忘記,但內容依舊清晰:“蠶寶寶,真有趣,小時像螞蟻,大了穿白衣。吐出絲來長又細,結成繭子真美麗。”就是這樣的幾句順口溜般的打油詩,就是上完這課書之后語文老師布置給我們的觀察實驗,引發了我對動物世界的好奇。于是,從小伙伴的手里要來有芝麻粒那么大小的顆粒粘在上面的一小片小楷紙,又從醫療站越僑武醫生那里找來一個裝青霉素注射液的小紙盒,開始了我的養殖生涯。
每天起床后,還沒上學之前,都要先掀開紙盒,瞄一眼那些芝麻般大小的蛾卵子,然后又蓋上盒子。放學回來,依舊是來不及卸下書包,又去重復早上的動作,焦急地期待著一周一周過去。
終于在某一個星期五的早晨,在打開注射盒子的那一瞬,借著窗臺前透進來的光亮,我驚喜地發現,那些乳白色小蛾卵的一角,蠕動著一顆顆黑色的小頭。
那天早上的三節課,我的思緒一直跟隨那些蠕動的小頭晃動,以致當語文馬老師用他的一只手蓋住黑板上剛畫下的一個小圓,滿臉含笑地問我“某某同學,我剛才在手下寫了什么字”時,一向以聽話好學經常受老師們表揚的我,驚慌失措地站起來,臉紅筋漲耷拉著頭回答不上。
在一批批綠色的桑葉的不斷覆蓋和由小紙盒到紙箱子到篩子再到大簸箕的更替中,那些小生命完成了從小螞蟻到大條蟲到白蠶繭到化蛹成蝶,再在小楷紙上產卵的生命輪回,而我也通過養蠶的觀察實驗,開始萌動了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和認識。
滄海桑田,人世變幻,童年的年華早已謝盡,而這段與一棵桑樹和一些小生命鏈接的記憶,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
六
魚峰小學丁字形小花園的“T”型小道,不知印下了多少莘莘學子的足跡。
進石大門要走過由東向西的花徑,拐下第一幢教學樓或走向九級臺階以北的第二進、第三進教室或到后面的操場,南北向的一條花徑是必經之地。
于是,這里的花草樹木,與師生們的關系,就顯得格外密切。
女生們多半對那些作為綠籬的大紅花較感興趣。這些大紅的或粉紅的花卉,由于幾乎終年不絕熱情爽朗的緣故,仿佛成了她們一年四季的花衣,偷偷地摘一朵放入書包,就成了回家向小妹妹炫耀的風景;輕輕地采下一片塞進口袋,能做成樹葉書簽;做游戲的時候,將一朵大紅花貼在鼻子或額頭,就扮成了一支威武的大公雞。書載:北宋書法家蔡襄見扶桑花之繁盛,曾欣然寫下“溪館初寒似早春,寒花相倚媚行人。可憐萬木凋零盡,獨見繁枝爛漫新。清艷衣沾云表露,幽香時過轍中塵。名園不肯爭顏色,灼灼夭桃野水濱”的詩句,足見這扶桑之上,還的確存在著一番媚人情懷。
相比之下,作為男性的我們,更喜歡那幾棵枝干挺拔向上的古柏。那時的柏樹長得慢,但肢體堅韌,耐旱耐霜。連樹身上的紋理也是一股勁地朝上,讓人一看到,就自然聯想起“歲寒知松柏”的剛強品質。絕不像現在的柏樹,表面上長得較快,但既經不起干旱,更禁不住霜寒。我想,當初建造這個花園的那位教育專家,之所以在校園內種植了這些不同品質的花草樹木,一定是希望魚峰書院培育出剛柔相濟、風格迥異的各類人才吧?
事實也正像先賢們所希望的那樣,數十年后,在這個桃李芬芳的校園內,走出的既有“灼灼夭桃野水濱”的“紅粉佳人”,也有“寒暑不能移,歲月不能敗”的鐵血英雄。
凝固在腦海中的西營龍潭
一
西營是它所處的位置。說到龍潭,你自然就聯想到那清澈幽深的石潭,藍天房屋的倒影,從容漫步的游魚,以及淙淙鳴奏如琴似佩的水聲。在這些方面,與唐朝詩人柳宗元《小石潭記》中的小石潭驚人地相似,只是無須從小丘西行,也無須隔著篁竹。
西營龍潭在原魚峰小學以南(現魚峰小學后門以北),與學校大門正對,中間僅隔著一條石街。
龍潭近似于正方形,全石支砌的四壁,外圍凸起數十厘米,周邊地板以方形石塊圍護,以防水落地濺起的污物落到潭中。在龍潭外沿南部,用方形條石支砌著一道長約五六米的石臺,供人們擺放水桶和其它。
說龍潭幽深清澈,倒影藍天,游魚漫步,只要是在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都不會認為這是夸張和傳奇。
清澈若鏡的龍潭,供應著整個西營自然村人們的生活用水,甚至連東營十字街一帶的人們,也禁不住那清澌亮渙一塵不染的誘惑,經常到西營龍潭來挑水吃。
無人打水的時候,水平如鏡,站在龍潭邊往下看,藍天白云以及周邊房屋的形形色色,盡收眼底;而龍潭里紅色黑色白色花色灰色錯雜多樣無法一一歷數的大魚小魚江鰍們,在水中那份怡然自得的閑適,不能不令你驚嘆和羨慕。偶爾有幾只汲水的水桶打破這出奇的寧靜,但很快,一切又恢復到原初的狀態,魚兒照舊在潭里無拘無束地來去自如著。因為它們知道,即便有一兩條伙伴出于好奇或者不慎鉆到了那些七大八小的水桶里面,等到水桶浮出水面之后,人們依舊會將它們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龍潭中。
而那些如琴似佩淙淙鳴奏的水,則沿著龍潭以南石壁口部下方的出水孔往外,一直流到附近的田頭地角里,成了碧綠的莊稼和地溝里的小生物們生存成長的養分。
當自來水沿著管道流進千家萬戶之后,那童年時代美麗的龍潭,便被一大塊水泥蓋板密封起來,凝固在我永不消失的記憶中。
二
龍潭清澈幽深,大約自井口往下一米七八左右,就能夠看到龍潭的底。
然而,這并不是真正的龍潭底,而是一個假底。所謂假,并不是說它是虛擬的存在,而是一個建造在水與水之間的懸浮層。這個懸浮的假底,應該是用某種極耐腐蝕的木料做成的。
假底自然也呈方形結構,聽老人們說,早些年人們到龍潭中汲水,有時不慎,會有人或水桶落到潭中。由于潭水太深打撈不便,而且容易發生溺水死亡的事故,于是就做了這個假底懸浮于水中,一方面便于失手之后的水桶打撈,更主要的是解除人落水死亡的威脅。
在水中的方形假底,中間雕鏤了幾十個形狀相同,約為人頭大小的方形“門窗”,這些門窗留作何用?原來是為那些水中的魚兒們自由穿梭于兩層水晶宮準備的。
在我的記憶中,清澈的龍潭水從來就沒有干涸過,也永遠打不完。而龍潭的周圍總是那么熱鬧非凡:挑著水桶前來汲水的,用方形四角兜(一種竹制籮筐)盛著衣物來洗衣的,領著外地親戚朋友或自家孩子來觀魚的……更有家在附近的一些農戶,近水樓臺先得“益”,連淘米洗菜的廚房活,也搬到了龍潭邊上做。
伴隨著清澈不斷流溢的龍潭水,周邊的人熙熙攘攘,魚峰小學書聲朗朗,歡歌笑語絡繹不絕。而這些與龍潭相映成趣的景色,也深深吸引了水中那些怡然自得的游魚,不斷地浮到水面旅游觀光,同潭外的人與物和諧與共,引伴呼朋。
如此熱鬧的景象,似又與柳宗元筆下的小石潭大相徑庭。我想,當初“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的詩人,如果能夠穿越時空來到這里的話,一定會即興寫下一篇《西營龍潭記》,為家鄉的民族文化世代增芳。
三
東營人打水用繩子拽,西營人打水用鉤擔鉤。
用鉤擔到龍潭里邊打水,幾乎是每個西營人的拿手絕活。
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龍潭邊看西營的男女老少們輕松自若地在龍潭里汲水的動作,你才開始領悟這句話說得多在理,既通俗又深刻。
忘了介紹一下鉤擔,它是由一根木制的扁擔在兩頭鉆上孔,然后往孔里穿上帶金屬鉤的鐵鏈做成。將鐵鏈的長度放到加上水桶之后略小于挑水者的肩高,兩端各鉤上一只水桶,長年累月,西營人就用這樣的工具來挑水飲用,供給生產生活。
挑著水桶來到水邊,把桶放在龍潭邊的石臺上,便用鉤擔鉤著一只桶,手里握著鉤擔的另一頭,將扁擔和桶一起放入龍潭水中。左擺一下,又擺一下(也有更為嫻熟的只需撲通一聲倒扣而下),很快,一桶人影可鑒的龍潭水,就被提上了潭邊的石臺。用同樣的方法打上另外一桶水后,挑水的男人或女人們弓下身子扁擔上肩,之后把頭一揚,邁著輕松均勻的步履回家,整個過程就像一個出色的雜技演員表演雜耍那么輕松。
看表演的時間長了之后,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兒頭,瞅人家放著水桶去做其它的事,就想學著也表演一招。殊不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還沒等鉤擔放進潭里,桶就脫到水中去了。所幸有個假底,但也還是折磨得我們一陣好撈。
我不知道現在西營人的家中是否還有幾家的門背后或墻角里收藏著鉤擔,自來水開始順著塑料或金屬管道流入家家戶戶之后,那些曾經一度讓西營人顯身露手的工具,漸漸遭到了人們的冷落。就像信封和信紙的淘汰一樣,它們一聲不響地慢慢隱入歷史的一角,再不露面,默默無聞。
但作為一個時代的標記,就像那個凝固在腦海中的龍潭一樣,那些往昔在龍潭邊晃晃悠悠剛柔相濟的鉤擔,如同小學老師教過的“一字像扁擔,一點像滴水”一樣,刻在腦際,直至永恒。
四
每逢課余時間,無論是課前或課后,龍潭邊上總攢動著許多人頭——那是些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頭。
南宋詞人辛棄疾在《采桑子》上闋中有“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的詩句,對于天真活潑的少年來說,盡管有時也有因讀書不求甚解的困惑或沒按時背書遭先生的訓斥,但所有的不愉快,總會被隨心中默數著的倒計時的下課鐘聲一掃而空,因為僅僅是校門正對著的龍潭,就可以消愁除悶其樂無窮。
所有的孩子頭都是沖著龍潭里那些五顏六色的魚兒們投注的。平時就那么大大咧咧喜歡熱鬧的游魚,好像也和這些每日必至的孩子們交上了伙伴,每當孩子們圍到龍潭邊上時,瞬間功夫,龍潭的假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間,一下子就鉆出許許多多花色錯雜的魚兒,最大的有三五斤重,而小的則只有手指長。它們或游到水面搖頭吐泡取樂逗趣,或潛到假底上倒立擺尾討好賣乖,將龍潭內外渲染成一個熙熙攘攘的漫畫世界。
偶爾有幾個有準備的孩子,從書包里掏出塊米花糖或菜籽糖,投到水中以后,更是激起龍潭里的千層“熱浪”,萬卷“波濤”。
長大后,出門旅游到杭州西湖著名十景之一花港觀魚,回想起兒時的龍潭觀魚,除了多些西湖邊的假山柳樹之類的附屬景觀,其它方面并無多大差異。我想,如果當初家鄉的龍潭也向外打打廣告,作作宣傳,西營龍潭也必然是沙甸的一道文化標識,一個旅游名勝。
龍潭這個公益文化設施銷匿后,沙甸也有一些有錢的人,或在自己庭院中挖魚池造假山,或在家中安放個豪華魚缸養幾條金魚錦鯉,力圖營建幾分生機活性。只是周邊沒有了攢動的人頭和絡繹不絕的笑語歡歌,這些用金錢打造出來的奢侈,難免遭際冷落黯淡。
“而今識得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總期待著再回到那個夢中的天堂,從此一夢不醒,沉醉在那不知歸路的年少輕狂和浪漫中……
流淌在心底的玉帶河
一
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聽母親吟唱父親的《沙甸,可愛的家鄉》這首遺作,它是以“金魚山麓,玉帶堤畔,是我們生長的家鄉”開頭的。
沙甸村傍金魚山、鳳尾山北麓而建,玉帶河位于整個寨子的南邊。說到玉帶,你會聯想到唐宋時期盛行的文武三品官以上佩在腰間的那種玉帶飾品,一個“玉”字讓人感受到晶瑩剔透和高貴華美,感受到中華文化中“玉之潤可消除浮躁之心,玉之色可愉悅煩悶之心,玉之純可凈化污濁之心。所以君子愛玉,希望在玉身上尋到天然之靈氣”的傳統精髓;而“帶”之彎回纏絡,輕盈柔曼與一條同伊斯蘭的歸屬相同的西去的河流聯系在一塊,更是令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或許正是這些文質兼美的元素,哺育出了文化之鄉的鐘靈毓秀,演繹出了那些越來越滄桑和斑駁的墓碑上的“汝水常為帶,菊山聽鳳鳴”和開明紳士白亮誠“秀氣擁金魚兆百代人文鼎盛,清流環玉帶作千秋學子型儀”的民族文化,吸引了著名史學家白壽彝、回族教育家、大阿訇哈德成及西南聯大夏康農鄭秉壁曹禮吾等一大批曾經的清華北大知名教授到沙甸設帳授徒,進而涵養并創造出了“兩部新譯古蘭經,作者都是沙甸人”的今古奇跡。
家鄉原來的玉帶河,就是這樣一條兼有“玉”和“帶”的雙重品質及稟賦、令人謳歌和無限向往的生命河——生我養我的母親河。
二
就讓記憶的閘門先從岔河這個地方打開吧!我不去寫沖坡哨方向的新河,也將對沙甸河的修建有杰出貢獻的開蒙墾殖局局長楊文波先生的介紹留給史學家們去描述,而重點寫一寫家鄉的老河。
老河沙甸段沿團坡閘而下,彎彎回回的河流,漫步在河堤兩岸花紅葉綠的田疇里面。河的兩岸,林立著形同衛士般護堤的各種雜樹,將整個河岸裝飾成一道休閑長廊。
沿嘩嘩流瀉著白練一般清流的團坡閘往下的這段,一般情況下,或許由于新河水在稍下百來米一段就與之交匯形成阻力的緣故,水勢大多不會太急。又由于魚兒們都喜歡搶水戲清流的原因,在這綠蔭覆蓋的河流上,在近河灘渚長滿的茵茵綠草旁邊,常有閑情逸致的人們,豎起三兩根魚竿,撒下一張漁網,一邊觀風賞景,一邊將勞作之余的閑暇時光悠然打發。
通常說水至清則無魚,但這句話在這里卻失去了效力。純潔無污的水質,幽靜清涼的綠蔭,松軟舒適的河道……或許水生動物的祖先們已經一代傳一代地告訴自己的孩子們: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的風光更美,即便做鬼,也要風流在這個領域。
于是,隨著高粱秸或鵝毛做成的浮漂一次次下沉,隨著每間隔十來分鐘左右往上拉一次的繃緊的網或彎曲的竿,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鯉魚、鯽魚、白條魚、江鰍或弓腰駝背的蝦子,成為一個個偶然經過或拭目以待的人們眼里的宜人風景,成為一桌桌家居客宴餐桌盤中的美味佳肴。
當然,即便經過幾小時的拉竿放網之后,守望到的只是幾條貓魚和幾尾細蝦,樹蔭下草皮上的那一雙雙同藍天一樣瑩潔的眼眸也了無缺憾。因為,這綠蔭覆蓋之下彎彎回回緩緩西流的河流,已將他(她)所有塵世的憂愁煩惱悉數洗滌。
昔日的樹蔭依舊在玉帶河的某一處地方保留著一片難得的偉岸。只是河水早已改變了原來的模樣,形單影只伴著夕陽的憂傷……
三
當初玉帶河的兩岸,挺拔蔽日的樹很多,有大椿樹、楊柳樹、清香樹、雞冠子樹、白蠟果樹、馬桑樹、沙灘子果樹、柏樹、攀枝花、大青樹應有盡有。也正因為如此,清澈的玉帶河中總是飄逸著綠色的倒影,兩岸的景色總是那么翠碧蓊郁。
我現在寫到的這種樹在沙甸方言中叫木花果樹,現在在玉帶河的兩岸,只能看見最后的兩棵了,一棵在團坡閘下方約三十米處的外河埂,一棵在西營外河埂快要拐上紅溝埂的地方。
看著這些參天大樹,你會感受到原始森林的氣息。而事實上,當初的玉帶河,就是一座有樹有水的原始森林,就是一個休閑娛樂的綠色氧吧。風驟起的時候,一河碧水綠波蕩漾。樹上的果實和落葉,時不時撲通撲通掉入水中,或優哉游哉落到河里,像熱極了的男孩們躍進水中,像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學期苦讀的書生們渴望行旅,隨著玉帶河西流的河水,流向遠方。
好像是夏天的時候吧,木花果樹上,紅紅的果實開始一串串地往下垂掛,空氣中彌漫著香香甜甜的氣味,引來一群又一群斑鳩和黑頭鶻。我不知道它們邊啄食邊發出的吱吱吱吱抑或咕咕咕咕的鳴叫,是否就是對安拉賜予的樹上那些無私而樸實無華的甜美饋贈的由衷感激?
貪吃的鳥兒們的叫聲,自然也驚動了課余時間躲著父母跑到河畔玩耍的我們這些頑皮的孩子。ぷ攀魃砼郎現ρ景瞬嫻氖魃希那些貼著樹干一個個連在一起的紅里透黑已經裂開嘴的木花果,在那溫飽還與家計密切相關的日子里,成了我們這個夏天的天然美食,哺育著我們無拘無束的童年時光。
今天玉帶河五顏六色的濁水,正在我的腳下有氣無力地蠕動,而殘存的兩棵無花果樹中的一棵,已被油漆打上了紅紅的“清”的標記。圍繞著它慢慢環視一周之后,我用手中流連的相機,拍下了這也許是永訣的難于忘懷的珍藏……
四
出于特殊的緣故,打破一下順序,不寫團坡閘下游的玉帶河,而調頭回溯一下上方的河流。
時間大概在2011年5月8日12點以后,這個星期天的上午,我來到玉帶河老河道的上游,想找找與曾經的玉帶河相關聯的一些漸去漸遠的影子。
一切沒有什么異樣,就像下游一樣,河堤的兩岸照常是滿目凄涼:沒有鳥語,難聞花香。所不同的是,這里還能夠看到不太渾濁的細流在涓涓流淌。而在河的水底里,還能窺見一些細小的沙子,和在沙子里面靜靜臥著傾聽水聲的卵石。
全然忘卻鉛毒的危害,情不自禁地,我向水底瞪大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并朝水中伸出長期遠離自然的手,力圖在那些沙粒和卵石的重疊里,尋覓一些生命的象征。
然而,除了河灘中倔強地與惡劣環境努力作著抗爭的蘆葦水草外,我只找到了一只遍體鱗傷但還勉強保留下來的螺殼,兩片殘缺不全的蚌殼,以及一個類似貓狗的頭骨。
西去的流水似乎在對不知趣的我作著嘲諷,可我卻依舊固執地在河岸邊流盼,希望不枉這個周日的付出。
驀然回首處,一塊奇形怪狀的東西,深深吸引了我的眼球。
姑且就將它視為曾經在這條玉帶一般的河流間自由自在徜徉過的一條游魚的鰓部化石吧,連同這些曾被清澈澄碧的玉帶河水打磨光滑的卵石——這樣,我心底里流淌的玉帶河,生命的意義才會得以延續,我也才能在生命意義得以延續的玉帶河的證明中,重新將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撿拾……
五
又一次打破順序——因為阿富汗首帥在看過我發在中穆網《流淌在心底的玉帶河(4)》之后,跟了一張《玉帶河上的橋》,而它,就是玉帶河上最美的石拱橋。
關于石拱橋的經歷,在做大清真寺外宣資料時,結合對《沙甸回族史料》和其它資料的查閱得知,這座最古老的建筑,是明朝萬歷年間在村里掌事人白受佑的率領下建造的。橋高10米,跨徑7米,橋面寬2.5米。其造型美觀,如彩虹跨河,牢固耐用。歷經四百余年而崛立不垮,成為沙甸的重要文物之一。
對于原先的歷史,作為后來者的我,只能根據歷史老人的傳述來認識。但在我有限的人生年輪中,這座古老的橋,卻記載了一些流淌不去的記憶。
橋面的青石板上,牛車轱轆吱吱嘎嘎的響聲擦耳而過,依舊那么清晰如昨。微醉的夕陽,常常將一個個扛著洋瓢澆地回來的村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而在橋身彎彎倒影的河床上面,在那長年清波粼粼,每日笑語歡歌的玉帶河的潺潺西流中,就著水中一道一道已不知是前人有意堆砌還是自然疊成的“石欄”,一群群張揚而不失度的村婦,一個個浪漫而又含蓄的村姑,或蹲或坐或弓著身子,一邊哼著歌子,一邊在清澈澄碧的“玉帶”里漂洗衣裳。那份情怡和隨性,那種淳樸與自然,那些輕松與幻想,成為對于今天來說幾乎已近奢望的鄉村風景,終生難忘。
自然,在石拱橋陰柔的巾幗之外,也嵌印著一些雄性的陽剛。每逢夏天,河水猛漲得快要與河堤平齊的季節,在石拱橋的護欄上面,你會看到,一群群除了褲衩之外“別無牽掛”的“冒兒頭”們,先將身子繃得筆直,而后雙手朝前伸平,之后身子弓起前傾,而后兩腳用力一蹬,撲通一聲,還未等你反應過來,滔滔奔流的河水中早已沉沒了一個個矯健如鷹的身影。
許久許久,在你的焦急和擔悸之后,在下游河岸的兩側,你才隱隱約約看到一顆顆慢慢浮起并鉆向岸邊的調皮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