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語法.構式語法.差異對比

鄭世高 戴衛平

摘 要：生成語法把語言切分成最小的特征，然后解釋它如何按照一定的規則生成大的結構；構式語法則是采取完型觀念，認為整體特性大于部分之和。生成語法認為語法是多層次的，構式語法則認為語法是單層的。生成語法重點關注語言現象的核心部分；構式語法研究的一般都是邊緣現象。天賦共性與構式共性、規則與圖式、常規語法規則與非常規語法規則、模塊與非模塊、是否以使用為基礎則是它們之間存在的另外一些明顯差異。

關鍵詞：生成語法構式語法差異對比研究

構式語法與長期占主流地位的生成語法在一些基本立場上是一致的。二者都認為有必要將語言看作是一個認知或心理體系；承認必然存在一種方法使各結構相結合創造出新的話語，并且認識到創建一種語言學習理論的必要性。在研究對象上，構式語法也與生成語法形成互補，生成語法一般只關注那些最常見、最一般的語法結構，而構式語法則認為語法結構不論常見與否，都有相同的理論價值和研究價值。然而在一些方面，構式語法與生成語法之間則存在著巨大的差別。

一、“生成”與“完型”

“生成”借自數學的概念，指一個點如何通過運動生成一條線，一條線又如何生成一個面，如此等等。喬姆斯基生成語法也是沿著這個分析路線，先把語言切分成最小的特征，然后解釋它如何按照一定的規則生成大的結構。然而構式語法則是采取“完型”觀念，認為整體特性大于部分之和。

“完型”意謂組織結構或整體。基本范疇是作為一個“完型”來感知的，一個“完型”就是一個單一的心理“意象”。對事物作“完型”感知，是不作“區別特征”分析的感知，只要在整體特點上得以保持，部分的變異無關緊要。“完型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現象或產物。當人對某個事物的組成成分、構造、步驟、過程非常熟悉的時候，該事物在人的記憶中是一個簡化了的、囫圇的整體。當它再次出現的時候，人們處理時所付出的心力必然是最小的。這一事物的任何細節，即組成成分或步驟，都會激活它的其他成分或步驟乃至整體。與該事物相近的事物也有可能激活它。”（嚴辰松，2008：3）

二、“多層”與“單層”

生成語法強調語言生成的“多樣性”，強調表層結構是由各種看不見的層次按照一定規則生成的。語言的層次觀是喬姆斯基理論的靈魂，他的理論的各種發展，都是由這一觀點派生出來的。喬姆斯基語言學理論的中心是關于“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的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人類每一種語言系統都具有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這兩個層次。表層結構是人們可以“說出、寫出、聽到、看到的”，而深層結構是“存在于說話者、寫作者、聽者或讀者的心里的”。深層結構是表層結構的基礎，深層結構經過轉換規則生成表層結構（龔曉斌，2002：32）。喬姆斯基一貫認為語言學的任務是描述和解釋人的內在語法系統。他主張對內在的語法知識應該分不同的層次進行描述，先把語音從句法中分出來，再把句法分成表層和深層。每一個描寫層次都構成一個組成部分，每個組成部分都由一套規則構成。

構式語法是單層的，不存在各種形式的轉化。構式語法（董燕萍、梁君英，2002：149）認為一個具體的句子被語法所認可，當且僅當這個語言中存在這樣的一套構式或規則，它們能夠產生那個句子表面形式和語義的確切表征。一般說來，一個具體句子往往同時是多個構式共同起作用的結果。構式語法將詞素、詞、合成詞及全固定式習語稱作實體構式，這些構式在詞匯上是固定的，即其組成分子不可替換。構式是形式-意義的結合體，是非轉換的，即單層的。（趙彥春、王娟，2008：47）

結構是直陳式表征的，任何不相沖突的結構都可能相結合產生新的語法表達，從而保證了語言無止境的創造潛力。構式語法認為語言中一個候補的句子之所以是一個句子，那是因為如果并且僅當該語言中的語法中存在一套構式，它們結合起來，產生那個句子的表征，即表層結構的表述，以及那個句子的語義的表述，因而是單層的。這一點不同于喬姆斯基學派的生成語法，后者的一個基本觀點是說語法規則管推導機制，句子的表征要通過種種復雜的推導獲得。一個簡單的例子是：被動句是由主動句推導得到的。（紀云霞、林書武，2002：18）

由于構式是語義和形式的配對，因此構式語法不存在形式和意義（如：表層和深層）的轉換。主動句和被動句在語言中平等存在，都有其存在的理由，表達了一定的不同意義。構式語法主張從大量的經驗事實上歸納結構，概括其語義值。構式語法認為語法形式就是表層所看到的，不存在隱含形式，也不承認零形式（即沒有語音形式的語法標記）的存在。而喬姆斯基學派則認為，表層形式背后還有各種隱含形式，而且還存在著各種零形式。

三、“核心”與“邊緣”

所有的語言學家承認在每種語言中都存在著大量的半規則結構，這些結構不能由一般的、普遍的或是固有的規則來解釋。生成語法學家認為這些半規則和跨語言的非正常結構只存在于語言的邊緣部分——它們不是語言學研究的焦點。喬姆斯基學派認為語法是一個演繹系統，可以靠少數幾條規則推演出無數合乎語法的句子，他們所感興趣的一般是各個語言使用頻率最高的結構，認為它們是語言的核心，而把其它比較少見的結構看作邊緣性的（peripheral）加以忽略。

喬姆斯基生成語法重點關注語言現象的核心部分，尋找所有語言的共性。但是構式語法對喬氏語法的研究對象提出質疑，認為我們沒有能力在對普遍語法知之甚少的情況下就將語言現象劃分為核心部分和邊緣部分，認為所有的語言現象都值得關注。構式語法選擇的切入點就是形式和意義的配對即構式，對所有構式的研究也許最終能夠使我們對語言的共性和特性有一個新的了解。構式語法認為，從原則上講，語法理論必須解釋所有的語言事實，不能首先假設某些語言現象是核心的而另外一些則是邊緣性的，甚至是可以被排除在理論語言學關注之外的。（董燕萍、梁君英，2002：149）

構式語法認為，結構不分核心和邊緣，具有同樣的理論價值，都值得認真研究，而且也把研究的重點放在較偏僻的結構上。構式語法強調語義和特定單詞，語法詞素和跨語言非正常構式的分布；這一方法論背后的假設是對這些構式豐富的語義/語用和復雜的形式上的約束可以輕松地推廣到更普遍、更簡單或更規則的構式。構式語法的研究者承諾：語法理論原則上必須解釋所有的語言事實，不能先驗地認為語言現象有核心和邊緣之分。

構式語法理論的創始人之一Goldberg在其代表性著作和近年來發表的論文中，研究得比較深入系統的結構都是英語中使用頻率比較低的結構。比如她詳細探討了致使移動、雙賓結構、路徑結構/way-結構、結果結構等。（鄧云華、石毓智，2007：325）

構式語法研究意義的“特異”一般都是“邊緣現象”，出現頻率通常不會很高。只要是語言形式和意義按照慣例聯系起來形成的構式，就是構式語法研究的對象。像英語疑問句中助詞置于主語之前這種一般的、常見的格式和像“kick the bucket”這樣的習語都具有同等的地位，都是語法研究和概括的對象。Kay和Fillmore（謝應光，2007：96）指出，在語法中，對習慣用法的研究和對一般用法的研究都是一樣的，對邊緣成分的研究就是對核心成分的研究，反之亦然。

四、“天賦共性”與“構式共性”

喬姆斯基學派承認語言共性的存在，但是采用了一種“天賦說”，認為人類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普遍語法，給各種語言先驗地設立了原則。構式語法則認為，語法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可以用可觀察到的經驗事實來說明語言的共性，一些語言之外的因素起著重要的作用，諸如交際功能上的要求、臨摹性原則、學習和理解的限制等，都是導致語言共性的因素。比如不同語言都有雙賓結構的原因，物體傳遞是每個民族經常進行的日常活動之一，這種事件結構反映到語言中就成了雙賓結構。

構式語法自認為是一個高度統一的體系。構式與構式之間一般來說存在著緊密的聯系，構式之間的共同點構成這些構式的共性，這些共性本身也是一個構式，該構式的特性通過遺傳關系傳給更加具體的構式，這就是所謂的共性-遺傳等級模式。比如：一個抽象的左偏離構式可以通過遺傳將其特性傳給多種具體的不同的構式。例如：

（1）The woman who she met yesterday（限定性定語從句）

（2）Abby，who she met yesterday（非限定性定語從句）

（3）Bagels，I like.（主題句）

（4）What do you think she did？（特殊疑問句）

以上任何一種句型，都要求有其特殊構式，原因是它們的形式和語用功能各不相同。但是，它們又都繼承了抽象的左偏離構式的特征：左偏離構式由兩個姐妹結組成，左結須滿足右結述位的配價要求；右結是一個有/沒有主目的動詞詞組。（趙彥春、王娟，2008：46～47）

五、“規則”與“圖式”

生成語法使用規則來描寫語法結構，例如短語結構規則和轉換規則。構式語法在語法結構的描寫中使用圖式（schema）而不是規則。構式語法使用的圖式是從實際出現的語言表達式中抽象出來的，是復雜的象征結構，在構成上與具體的表達式平行。圖式是抽象能力的產物。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反復出現的類似體驗時會把其中沒有重復出現的方面過濾出去，使得它們之間的共同之處浮現出來。通過不同語言表達式的觀察和比較，過濾掉它們之間的差別而抽象出共同點，這一點就是圖式。圖式是新的語言表達式產生和理解的模板，其作用相當于生成語法中的規則，但在性質上與規則存在本質的差別。（高航、張鳳，2008：3）

六、“常規語法規則”與“非常規語法規則”

有關語言的構造，過去一直認為是從底層的分子開始、通過組合規則向上逐級構成，如此組成的語言結構都可以通過常規的語法規則加以分析。有關語言結構的意義，應是其組成分子意義的合成。如果掌握了上述原則，人們就可借此推演出語言結構的意義。這種有關語言結構的原子觀（atomist）和組合觀（compositional）目前仍為生成語法所推崇。

然而，構式語法則認為，并不是所有的語言結構都是通過常規的語法規則形成的，語言結構的意義并不都是其組成分子意義的合成。構式語法認為，語言中存在大量并非通過常規語法規則組合而成的結構，這些結構并非通過掌握規則就能推演出來，而是必須經過專門的學習才能掌握。”（嚴辰松，2006：7）英語在詞匯和句法層面都有一些不規則的表達式，例如“by and large”“all of a sudden”“let alone”等，它們的構造、意義和功能都有各自的特點，都不能從一般的語法規則推得。

七、“模塊”與“非模塊”

模塊論的觀點是，語言由幾個功能上各自獨立的次級模塊組成，每個次級模塊有自己的運作方式，并有一定的分析和加工語言信息的范圍。喬姆斯基學派主張語法模塊化，即語法要分一部分、一部分來研究，提出用管轄與約束原則及參數理論研究句法。

構式語法是非模塊性的，強調形式和意義都是語法中每個具體構式或規則的組成部分，不是語言中的不同模塊。構式語法認為每個語法構式都是形式與意義/功能的結合，都要統一起來研究。構式語法的非模塊性還表現在一個構式本身就是一個整體，構式的意義常常不等于其各個部分的意義的相加，最明顯的例子是習語。

構式語法認為，人類通過認知能力把反復感知到的現象概念化、范疇化、圖式化，并用一定的構式表達出來，因此一個構式就是一個概念。在此意義上，短語和句子作為語言單位，和詞匯一樣，都是對一個概念的直接表征，所以它們是平行的基礎生成而非轉化關系。形式-意義作為一個結合體可以是詞也可以是短語甚至是句子，因此語言不是模塊與模塊的組合，而是構式與概念的直接映射。據此，語言中其實不存在詞、短語和句子的區別，它們都以形式-意義這樣的配對式存在。可以將短語、句子都看作分別對應不同的具體概念的詞條。

構式語法還強調任何一種“語用”信息都有可能約定俗成地和某一具體的語言形式聯系在一起，語用信息和語言形式因此共同構成語法構式。如“Sit down!”這句的形式表示祈使作用。“Him be a doctor？！”這句的形式表示說話者的不信任。上述兩句的表述所產生的語用效果是語言形式本身所具有的，并不是通過會話過程的推理而產生的，因此成為這些語法構式的一個不可分離的部分。構式是語法、語義和語用的一體，因此是非模塊性的。

八、“理想化話語”與“常規構式”

研究語言的目的，是為了揭示語言本身的規律。真正的語言規律，面對語言事實應該是左右逢源的，而不是捉襟見肘的；真正的語言規律，也應該是符合我們的語感，可以揭示我們日常語言的應用。構式語法所依據的例證都是活生生的自然語言。構式語法的這一特色跟生成語法學派形成了鮮明的對立。生成語法所依據的例子，有不少是為了使自己的理論自圓其說而造出來的，或者是根據自己的理論推出來而從來沒有人說過的。

生成語法不依賴語料，也不依賴于語料庫。生成語法主要憑直覺來判斷句子是否符合語法，用演繹的方法來驗證語法原則。生成語法認為，人腦的語法表征只有一種，用于內省的語法表征和用于交際的語法表征完全沒有區別。由于語料的信度和效度還會受到語料采集方法的很大限制，而且語料是語言行為的記錄，但語言行為受到多種認知和語用等因素的影響，因此語料并不能真實反映人們的語言能力。語言能力獨立于語言行為之外，沒人講過的句子不見得就不能講，可以講的句子不見得一定就會有人講。（馬道山，2003：60）

構式語法研究具體的語言現象，例如助詞、條件句等等。研究的材料基本上都采用經過證實為能成立的構式，也就是常規構式，強調語料中收集的被證實的數據的重要性。這一點跟喬姆斯基學派主要研究理想化的人的話語恰成鮮明的對照。

九、“從上到下”與“從下到上”

以使用為基礎研究語言知識內容的角度是構式語法的一個突出特點，也是同主流生成語法的一個重要差別。因此，構式語法中語言知識的范圍比傳統看法要廣。以使用為基礎的思路決定了語言系統的動態性，也打破了語義與語用的界限。在此角度下，一個語義結構是同其符號形式一道從語言使用領域進入語言認知系統的，因此語義結構和語用意義沒有本質區別，只有規約化程度的不同。（董燕萍、梁君英，2002：150）

雖然構式語法和喬氏語法都是關于語言知識的理論，但構式語法和語言的習得與使用有更密切的關系。由于構式語法研究一個個具體的構式在形式和意義上的配對，而形式和意義的配對也是語言習得領域的一個重要問題，是語言使用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所以語言習得與使用的研究都可以從構式語法的研究中受益。（董燕萍、梁君英，2002：150）

生成語法具有極強的演繹性，是一種“從上到下”的句子生成模式。與此相反，構式語法從語言單位中抽象出結構圖式，并將低層次圖式概括為高層次圖式，所以構式語法具有“從下到上”的特征。語法結構基于用法的模型是構式語法的基本特征，是在拋棄生成語法基本理論原則的基礎上形成的。

十、“語言心智觀”與“體驗心智觀”

宏觀上，構式語法與生成語法都以揭示語言的“知”“獲”“用”為其理論目標，試圖闡釋“何為語言知識”“何以習得語言知識”“何從解釋語言知識的使用”等問題。但構式語法與生成語法對語言心智觀的闡釋有著本質的區別，反映著大相徑庭的語言哲學觀。

生成語法的語言心智觀是在批判語言行為論的基礎上提出的，旨在從認知和語言的關系出發來解釋語言運作的機制。該觀點沖破了結構主義語言封閉系統的藩籬，實現了語言研究的認知轉向。從本質上講，生成語法的語言心智觀反映了客觀主義語言哲學觀：心智獨立于身體與大腦，與體驗無關；認知運算是形式與符號運算；心智表征是符號性的，意義表征通過符號之間的運算關系獲得。

構式語法接受了認知語言學的基本觀點，主張將構式觀視為語言知識在心智中的基本表征方式。構式語法鮮明地指出：構式是語言概括性的本質，是語法系統在心智中的基本表征形式。構式語法的語言心智觀與生成語法有著本質之別。作為對語法研究的新范式，構式語法的語言心智觀遵循著“現實-認知-語言”這種三元關系：語言根植于人類的一般認知能力，認知又以現實感知為基礎，因此，語言是人們對現實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結果。

構式語法理論認為，構式這個形義配對體是語言在心智中的基本表征方式，體現了人類通過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對基本經驗的概括和組織方式。據此，在構式語法的范式下，語言心智觀是體驗心智觀，語言之本質是其概括性，并以構式的形式在心智中得到表征，無論是否可以從其它事實中預測，構式都必須通過習得來獲取，而非源自天賦或生成。從本質上講，構式語法的語言心智觀反映了非客觀主義語言哲學觀：心智具有體驗性，認知活動離不開我們的身體及其與外界的互動；語法形式具有理據性；語言系統建立在人們的概念結構、語義系統和認知方式之上。體驗心智觀彰顯了認知語言學將“人本性”融到語言研究之中的重要思想。（劉玉梅，2010：2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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