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從龍
情真
白居易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陸機說:“詩緣情而綺靡。”這些話都說明了“詩主情”的道理。沒有情,就沒有詩詞;沒有熾熱的真情,就沒有膾炙人口的詩詞。如:廣州后浪青年詩社社長周燕婷,她的詞以情真而感人。其《一剪梅·天未足寒,羅岡梅花未放》:
數遍青枝未展顏,花在春前,臘在春前。釀香情緒漸綿綿,可是相憐,應是相憐。玉笛冰魂尚未還,夢里關山,客里關山。快將風雪造嚴寒,人在梅間,詩在梅間。
天未足寒,梅便不放,女詞人認為嚴寒旨在護梅,與雪侮霜欺論迥異,多情語也。“快將風雪造嚴寒”,想煞梅花,一往情深,誠為梅之知己。詞有閨閣柔風,更帶幾分稚氣,詞人純真之態可掬。《浣溪沙·接約》也是如此:
塵鏡重開理晚妝,兩蛾淡淡為誰長?裙衣細揀費思量。幾許心期輕錯誤,一絲情分暗收藏,黃昏漸近漸彷徨。
“黃昏漸近漸彷徨”,活畫出女詞人赴約前的微妙心態。
宋代詞人賀方回的《鷓鴣天·閶門即事》,是懷念亡妻的名作: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孟郊《列女操》云:“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三、四兩句用連理樹的半死、雙棲鳥的失伴來象征作者的喪偶,刻劃出自己的孤獨和凄涼。結尾兩句是全詞的高潮,催人淚下。夜雨敲窗,一燈如豆,空床輾轉,物是人非,妻子“挑燈夜補衣”的純樸形象宛然在目。這首詞,與潘岳的《悼亡》、元稹的《遣悲懷》和蘇軾的《江城子》并傳不朽,同以真摯、沉痛見稱,具有永恒的魅力。
味厚
《滄浪詩話》的作者嚴羽說:“詩有別趣。”也就是說,詩詞不能說教,要有趣味。這趣味的概念似乎模糊難定,嚴羽喻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其實,抒情有情趣,狀物有物趣,說理有理趣,詼諧有諧趣,都可稱為詩趣。
情趣來源于癡情。“人生自是有情癡”,情到癡處,往往想入非非,平添詩趣。納蘭性德的《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地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由于詞人不能與心上人相聚,似乎春天就不應該降臨人間,真至情之語。吳夢窗的懷人詞,更是感人:“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因懷人而想到“纖手”,因“纖手”而想到“香凝”,以致懷疑黃蜂亦為“香凝”而“頻撲”,癡態可掬。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
美人背倚玉欄桿,惆悵花容一見難。
幾虔喚他他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
全是孩子口語,妙極!
物趣的產生,是由于詩人對事物的體察入微;寫出了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的物象。杜甫好“細推物理”,他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等,都橫生妙趣。有些物象,如楊柳、曉風、殘月,是人人都經常見到的;但一經柳永把它們組合在一起,便成了千古名句。清代王漁洋給他寫挽詩,還用這組物象:“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吊柳屯田?”有人為納蘭性德的詞集《飲水集》題詩,也用了這組物象:“誰料曉風殘月后,而今重見柳屯田。”這說明寫景寫到妙處,能使人永久銘刻于心。今人闞家蓂的“吹波金鯽碎流霞”,林曼蘭的“小橋人佇立,釵影亂波間”,詩境明麗,語言新巧,酷似韋應物的“夕陽明滅亂流中”,也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之妙。
理趣是詩人因物而興感,因感而悟理,感情得到理性升華的結果。如羅隱《詠蜂》中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誰甜”;蘇軾《題西林壁》中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葉紹翁《游園不值》中的“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朱熹《觀書有感》中的“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等,均極富理趣。
諧趣風格多樣,或因物興感,或寓莊于諧,都可使讀者在輕松中受到啟迪。今人龍永寧的《西江月·偶失眼鏡》就是一例:
一片朦朧風景,宛如混沌初開。是人是物總難猜。但見團圓色彩。莫怨花籠輕霧,休嗟月暗瑤階。不分明處少愁來,難得糊涂世界。
寓莊于諧,在幽默中抒發了嚴肅的人生感慨。
為諷刺吃喝風,有人寫了一首詠鱉雞合制的高檔菜“霸王別姬”,也寓意深刻:
會議華筵次第開,廚師知趣費心裁。
烏江千栽西風冷,又見虞姬賦別來。
侯孝瓊的《鷓鴣天·感懷》,也頗具諧趣:
絳帳生涯不計年,成陰桃李豈三千?而今教授初稱副,已放濃霜入鬢邊。秋易老,月難圓,風風雨雨纻衣寬。西窗頻報歸休近,苜蓿欄桿倚暮煙。
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巧妙地抒發了胸中的感懷,而又不使讀者感到過于沉重。
詩趣可以增強詩的可讀性,一首趣味性很強的詩,能使人過目不忘,銘刻于心。
格高
陳善《捫虱新語》引林悴語:“詩有格有韻,故自不同。如淵明詩,是其格高;謝靈運‘池塘生春草之句,乃其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花。”所謂格高,即指作品能引導讀者進入一種高尚的境界。如葉嘉瑩的《臨江仙》,全詞極力抒發半生坎坷的郁悶,最后以家國之情一結,十分感人:
惆悵當年風雨,花時橫被摧殘。平生幽怨幾多般。從來天壤恨,不肯對人言。葉落漫隨流水,新詞寫付誰看?唯余鄉夢未全刪。故園千里隔,休戚總相關。
俯仰沉吟,心潮激蕩。上片追溯青少年時期在日寇鐵蹄下度過,下片抒思鄉之情——“葉落”嘆韶華易逝,“新詞”感索解無人。煞拍“故園”、“休戚”二語,使讀者油然而生愛國之心。
“世紀頌”二等獎獲得者熊鑒的《慶澳門回歸》,洋溢著濃烈的愛國之情,人品自現:
幾代遺民北望癡,中原不見動王師。
千雙虎眼盯孱鹿,萬里狼煙醒睡獅。
盡瘁初聞諸葛誓,開懷又唱岳飛詞。
荷花喜共荊花放,吐艷噴香正此時。
明代于謙的《石灰吟》是廣為傳誦的名作:
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間。
“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張煌言詩),于謙是一位與岳飛齊名的民族英雄,又是一位廉潔、正直的清官,可與包拯、海瑞同垂青史。他十七歲時寫的這首《石灰吟》,通過對石灰擬人化的描寫,表達了他不畏艱險、勇于犧牲的大無畏精神和為人清白正直的崇高志向。
詩品取決于人品。好的詩詞,都能反映作者高尚的人格和審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