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像框中的歷史

方寧

迄今為止在人類用文字所書寫的歷史中，圖像似乎都是一個可以被放逐的角色。因為人們自認為嫻熟地掌握了文字敘事之“術”，足以“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所謂“名垂青史”亦不過是形諸文字的過程，或勒其石碑，或刻于簡冊，寫者以文詞敘述歷史，讀者憑字句訴諸想象。正如面對一部皇皇《史記》，或讀或誦，任何圖像的摹寫在這個時候都已經(jīng)演化而成了“蛇足”。更不用說那些浩如煙海的史著，足以驚絕后世的文字典籍，記錄下來的所謂“文明”與“文化”的印記了。人們已經(jīng)太久地習慣于在文字中尋找歷史，在言辭中辨析古今，似乎任何其他的方法與手段都無法成為刻錄時間或洞悉歷史的依據(jù)。

盡管攝影術誕生于今已經(jīng)超過了170年，其記錄并追溯歷史的手法也早已達至宏大精湛和無所不能的地步，但是我們卻難以看到由攝影所組成的堪稱系統(tǒng)地對于人類歷史的圖像敘述。這也許恰恰是人類過于迷戀文字的證據(jù)。

2011年5月，在《中國攝影家》雜志啟動“百姓·百年”攝影展照片征集儀式中，我曾經(jīng)發(fā)表了一則感言，對于有一天能在中國這個古老而又年輕的國度展示圖像所記錄下來的人文歷史，心存著一份厚望。我提出：影像所展現(xiàn)的歷史，如果敘述與闡釋得當，應該成為人類乃至一切事物最直接、最本質的歷史。在人類所有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建構歷史的沖動常常成為無所不在的力量。人們用文字書寫歷史，用圖畫摹寫歷史，最終又創(chuàng)造了用真實的影像來記錄歷史。影像作為載體，它對于歷史的呈現(xiàn)，常常又會因為視角與立場的不同而出現(xiàn)極大的差異。對于歷史與生活，對于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物，影像似乎一次次地擔當著歷史主體的使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未經(jīng)記錄的生活無法進入歷史，未經(jīng)呈現(xiàn)的時間只能墜入荒漠。在這里，影像的選擇最終成為人們難以忽視的權利。但是，它將以怎樣的方式，選取怎樣的瞬間來感動世界，也將成為影像創(chuàng)造力的一次值得期許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之旅。

2011年11月，四百余張展于北京炎黃藝術館的“百姓·百年”老照片攜帶著歷史的創(chuàng)痕與遺跡如期面世。如果從美國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所藏的托馬斯·查爾德拍攝于1870年前后的《頤和園石舫》和《街頭小攤前的人們》算起，至中國攝影家姜銘林拍攝于2011年4月《第11屆昆明國際車展》作為收束，這次“百姓·百年”攝影展所涉及的影像文獻，差不多有長達140余年的記錄。通過這些圖像所組成的敘述，讓我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桑塔格曾經(jīng)表述過的觀點：一張照片不只是一種影像（就如同油畫是一種影像一樣），還是對真實生活的一種詮釋，它同時也是一種痕跡。

事實上，當數(shù)百幀照片共同組成這段長達140余年中華民族生活景觀的時候，它所表達出的歷史的詮釋力量，或許是其他任何一種語言文字力量都難以企及的。“百姓·百年”攝影展的成功，不僅在于它作為百余年來中國人文歷史的圖像見證（痕跡），更重要的是，它本身所具有的社會學和歷史學的文獻價值，將使這次展覽成為一次重要的學術發(fā)現(xiàn)與藝術發(fā)現(xiàn)：以圖像的歷史驗證了歷史的圖像與生活的真相。它所重構的歷史敘述，不僅證明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勝利—歷史的主體是人民，創(chuàng)造者是人民；而且，一些在文字歷史的敘述中丟失的文化線索，在圖像歷史的敘述中得以回歸，并由此彌補了文字史料的缺憾。

通常，人們會對伴隨自己成長的事件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對于自己民族的成長史及流傳中的故事，都會懷有矢志不渝的熱情。這也許就是我們看到那些即使是來自中國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社會生活，都會產(chǎn)生似曾相識親切感的原因。同時，那又是喚醒我們靈魂痛苦的時刻，百余年中國的歷史，恰恰揭示了這個民族記憶中太多的苦難意識，太多的心靈重負，太多的慘痛經(jīng)歷，太多的悲愴體驗。當然，這些苦痛既是一個曾經(jīng)落后的民族自立于世界所必須償付的代價，也是這個民族終而崛起必經(jīng)驗證的前提。因此，它的歷史敘述注定不會是一部平淡如水的賬目，而是對一個民族慷慨悲歌與自新之途的重新定義。

相對而言，從“百姓·百年”攝影展所呈現(xiàn)的后50年社會生活變遷的敘述中，我們更多地是以親歷者的身份參與了其中大部分歷史的建構，因此面對我們共同經(jīng)驗的那種感覺會油然而生，盡管其中也仍然深刻地記錄著令我們悲歡交集的諸般感受。這讓我想起美國藝術史學者約翰·拉塞爾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對我們時代發(fā)生的事，抱著時而歡迎，時而反對的態(tài)度。時代的風貌即我們的風貌，時代的趨向即我們的未來，我們和時代共命運。”事實上也是如此，無論你對于經(jīng)歷過的當代中國的歷史秉持怎樣的價值判斷，它最終還是構成了你整個生命之旅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成為始終伴隨著你的靈魂與精神成長的不解之緣。我相信，站在這組照片之前，很多稍具年紀的中國人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曾經(jīng)滄海”般的時刻與感受。

從1870年到今天，歷史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此期間，人類社會出現(xiàn)了一次次足以震動世界的革命（社會意義與科學意義上的革命），并涌現(xiàn)出了無數(shù)推動革命、改變人類發(fā)展軌跡與歷史進程的“風流人物”。但不能否認的是，在更多的時刻，在洶涌的革命浪潮與漩渦之外，生活卻依然展示著在舊軌道上前行的節(jié)奏—它的改變是悄然發(fā)生的，是潛移默化而形成的另一種平衡世界動蕩的力量。借助“百姓·百年”攝影展所提供的影像，我們得以重溫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近代以來的歷史，并親身感受那些不亞于人類社會任何一次革命的過程。而展覽所提供的影像化的文本，不僅向我們揭示了中國社會既宏大且深刻的變化之道，更重要的是，那些寫在像框中的歷史，向我們傳達出遠不止于直觀所見的社會事件與時間背景，同時還表達了置身歷史變局中的人們對歷史事件的諸般感受。這或許意味著，“百姓·百年”攝影展將會成為研究中國社會史、中國革命史、中國文化史以及中國攝影史的一次不可多得的范本。

責任編輯/陽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