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墨
.1.
小學五年級時,桑泰希曾經用胖得出坑的手指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曹小小,你的數學要是能上優,我就把我全部的私房錢送給你,夠你吃一百頓肯德基的!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肯定算話。買什么隨你。”他說這話時又氣又急,對著我瞪著一雙兔子般的紅眼睛。
我被他的激將法激得拍著桌子嚷道:“你敢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呀?我頭拱地也得考個優給你看!”
為什么要給他看?他是我們學習小組的組長,我們組的成績始終不能名列前茅,就是因為我數學太差:及格沒問題,70分不容易,80分是偶爾靈光閃現。可這怪我嗎?我天生就沒有數學頭腦,和我的語文成績相比,數學成績就是垃圾。我那時已與人合出過《小學生童話集》,全國發行,轟動一時。
小學剩下的時間里,我數學沒有考過優,可我照樣不羞不慚地和桑泰希斗嘴,還嘲笑他:“我數學不好,我承認,但是有人就是不承認自己在三年級時說過‘水仙它姓水。”
“水仙它姓水”,這是桑泰希最大的糗事。生物老師給我們布置寒假作業:讓查和水仙有關的資料,桑泰希為了與眾不同,自作聰明地在課堂上發言,說:“這種花有姓,水仙它姓水。”搞得大家哄堂大笑,連老師都笑得不行。下了課他竟然堅決不承認說過這話,還說我們污蔑他,我們喊他“水泰希”,他從來都是假裝聽不見,自言自語地說:“給同學改姓可是不尊重別人父母的表現。”我們笑得就差趴在地上了。
.2.
我非常懷念有桑泰希的日子,那種心情就像我上了初中總是喜歡望著窗外時的感覺一樣:一點快樂,一點傷感,一點憧憬,一點無望。再也沒有人用那么恨鐵不成鋼的話來激勵我了,尤其是上了初三以后,各自忙各自的,人生第一次大的差別即將拉開,沒有人會心甘情愿地服輸,即使倒數的人也是,不是不想好,而是來不及。
我從不知羞恥的小女孩變成了一說話就臉紅,常常將自己封閉在自我世界里的大姑娘。我知道自己如今在別人眼里已變得稀奇古怪再加上不可理喻,我可以連續幾天不主動說一個字,因為我實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別人尋找共同話題;我可以對著窗外發上好半天的呆,別人以為我在思考,其實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我可以表面上漠視老師家長對我的嘆息,但心里其實很恐慌,也怕這個“天才少女”最后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那該是我人生多大的污點啊!最最讓我琢磨不透的是,我是如此地思念不和我同在一所中學的桑泰希同學,每年都盼望那個特殊的日子:小學有十幾個同學感情非常好,每年大年初四都在桑泰希的帶領下小聚一次。
初二那年的聚會,我被桑泰希惹哭了。
他如從前一樣地問我:“你有沒有‘證明來拿我的私房錢啊?”他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大笑,然后捶著他的背說“水仙它姓水”,可我忽然就哭了。嚇得他張開手臂傻站在我面前,不敢哄我,也不敢幫我擦眼淚。
.3.
我忘了我是怎么止住眼淚的,只記得隨后的幾天里,桑泰希狂給我發短信道歉,還鄭重地許愿:“哥們兒,我一定請你吃頓肯德基,你說哪天吧。”
沒有定日子。我沒有臉去,沒有心思去,沒有毫無顧忌的理由去。
好像桑泰希無比地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有一次,他打來電話把自己的作文好一通貶斥。
我知道,他這是想讓我心理平衡,不再憂傷。
以后的日子里我就一直在思念著桑泰希,盼望初三這年的春節早早到來。
當我把水仙花的球莖買回來,放在不用的小魚缸里,端著它回到自己房間時,我媽那尖厲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曹小小,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玩這個?我警告你……”后面的話當然是針對“前途”而作的斷言,以及對這斷言所采取的措施。
我緊握著手里的小魚缸,生怕它跟著我的心一起破碎。
放寒假后,我在日歷上把大年初四那天用紅筆重重地畫了一個圈,老媽看著這個紅圈圈,無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她知道這天我要跟小學同學聚會。我真是不明白,媽媽為什么從不為我成績的些許進步而鼓勵鼓勵我。其實這次考試我的成績是上中學以來最好的一次:全班第14名,語文全年級第一,而且作文是全年級唯一的滿分,雖然數學成績還是沒有達到優,但只差3分了。
“天才少女”的家長永遠對她輝煌時所獲得的榮譽耿耿于懷,老媽老爸認定了我輝煌不再。
可桑泰希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所以我不在乎爸媽對我怎么樣。
整個假期我都在看數學書。我把腦袋深扎在幾何代數里面,盡管這使我頭昏腦脹,盡管這使我哭過無數次,但我依然堅持著。
因為桑泰希知道我的期末成績后,發來短信:哥們兒,就差一步你就發大財啦!恭喜恭喜。
數學滿分的桑泰希恭喜我數學差3分就優秀,讓我好不感動,縮在被窩里低泣了半宿。
如果沒有桑泰希,我會怎么樣?
.4.
我用粗粗的黑墨水筆把日子涂掉了一個又一個,恨不得那些日子根本就不存在,只有初四這一天。
春節時,我的水仙花已經開了,那小小的、白白凈凈的花朵散發著清香的氣息。
大年初四的前一天,我把水仙花打理得非常干凈:把花盆擦得仿佛玻璃根本就不存在,用噴壺噴去花上的纖塵,還用小小的剪刀剪掉球莖上的枯皮。
我要把水仙花送給桑泰希,是當著所有人的面送還是另找時間單獨送,這讓我很是為難。為此,我幾乎徹夜未眠。
今年的聚會在桑泰希的家。
他家很好找,進門后才發現,我是第一個到的。桑媽媽給我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你就是曹小小啊?我老聽我們家泰希說起你,說你的作文如何如何好,你是怎么學的啊?真是個聰明漂亮的姑娘。”
我在她的懷里激動得就差抽筋了:這是久違的溫暖的感覺,這感覺基本上停滯在我小學階段,到中學后,就沒有人再這么對我了。
桑泰希頑皮地沖我眨了眨眼睛。
.5.
那一天,我突然變成了小學時候的我,口無遮攔地和大家開著玩笑,狂笑之余還打得桑泰希“嗷嗷”叫。
我問桑泰希:“你說,‘水仙它姓水這句話你到底說沒說過?”這么一問,我才想起自己帶來的水仙花。我拿過來讓他猜是什么禮物。
一盒餅干?一個工藝品?一袋糖?他始終沒有猜對。
等我把塑料袋解開后,他大叫一聲:“是水仙呀!”然后表情夸張地把花放在胸前:“這是什么?這是曹小小同學的一顆心啊!我非常地喜歡也非常地感謝不遠萬里將花送到我家的曹小小同學。在此,我鄭重地宣布,本人小學三年級時的確說過‘水仙它姓水這句話。現在予以更正——水仙不姓水。”我們全部樂不可支,有的趴在了地上,有的笑得說不出話來,我呢,笑得流出了眼淚。
只有桑泰希一個人沒有笑,他嚴肅地把花放在書桌上,一本正經地說:“從此以后,就讓水仙花陪著我向著人生最光明的地方前進!”他夸張地大手一揚。
.6.
那天過后,我的“數學恐懼癥”不治而愈,在最關鍵的時候(中考)考了個優。我如愿以償地和桑泰希上了同一所重點高中,對了,還有5個小學同學,我們約好的。
至于桑泰希的私房錢嘛,他的確是給我了,可是,天哪,只夠吃一頓肯德基的!這個該死的桑泰希告訴我:“這可不怪我,誰讓你不早點考個優?我已經用這錢買了手機、MP4,還有若干頓肯德基啦!”
我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編輯/王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