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失范時代的迷惘與探尋

段崇軒

當下中國最要害的問題是什么呢？似乎不是社會、經濟問題，而是人們的價值觀念問題。我們在物質、精神以及人自身的基本課題上，已沒有一個公認的、穩定的、讓人信服的認知標準。傳統文化的、意識形態的價值標準，已是一片廢墟；西方文化的價值觀念，播下龍種、收獲的是跳蚤。整個價值體系處于一種多元、失范、混亂的狀態。人心是社會的源頭。當每個人的心不再把真善美作為人生追求，而把假丑惡奉為成功“秘笈”，這個社會必然亂相叢生、危機四伏。而問題最集中的地方，往往在青少年身上。這是成長在市場化、世俗化時代的一代人，他們沒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和文化修養，最缺乏抵抗力和免疫力；他們肩負著承前啟后的歷史重任，因此最讓人放心不下。而這一代人的生活情狀、心理世界、精神狀態乃至人生軌跡，又往往是一片“盲區”。

晉陽的長篇小說《中國式二代》（作家出版社2012年1月版），在寬闊的社會背景上，逼真地展現了“80后”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揭示了不同的價值觀念導致的人際沖突和人生命運。小說描述一所貴族大學，聚集了一群“官二代”、“富二代”、“窮二代”的“問題學生”，他們在3年歲月中的生活、學習、交友、戀愛、打工、出國等一系列故事。作者不僅淋漓盡致地描繪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和乖張行為，同時探幽索隱地敞開了他們混亂、迷茫、叛逆的情感精神世界，而且入木三分地揭橥了現實社會尤其是教育領域的浮夸、僵化乃至危機。對同代人的思想和行為，既給予諷刺和批判，又寄予理解與同情。對國家和民眾，則懷著一種憂思和期望。作為一位22歲青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處女作，不足和缺憾自然在所難免，譬如情節結構還不夠嚴謹自然，有些人物形象顯得松散浮淺，敘事語言有冗雜粗鄙現象。但作者對各式各樣同代人形象的深刻透視和自如把握，對當下社會病象和精神狀態的尖銳洞察，在敘事手法上抒情性、哲理性、通俗化的兼收并蓄，充分顯示了作者獨特的藝術才華和創新能力。

作者在小說后記中說：“我想寫一本形似《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小說，只不過我把重點放在了21世紀現代中國急劇分化的不同階層的年輕人身上，希望能以我作為‘80后尾巴上的青年人點點滴滴的生活感悟，為不同階層和身份的年輕人們送上共同的一種思考、一些祝福和一份希望吧。”晉陽對美國作家賽林格和他的代表作確實情有獨鐘。創作于1951年的《麥田里的守望者》，講述的是出身中產階層家庭的16歲少年霍爾頓，被學校開除后，在繁華都市紐約一天兩夜的流浪經歷，反映了二戰后美國青少年矛盾混亂的人生觀和道德觀以及他們的叛逆行為，以一個青少年的視角揭示和批判了現代資本主義世界的虛偽面目和欺騙現象。作品的逼真、尖銳和坦率，使它成為美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60年之后，中國社會告別“革命”，進入一個現代化、市場化、世俗化時代。雖然與美國的制度、文化大相徑庭，但在經濟增長、資本狂飆、貧富擴大、矛盾叢生的背景下，各階層特別是年輕一代，出現了嚴重的精神問題與危機。固有的價值體系和觀念已經崩潰，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還沒有建立起來。人們無所適從，聽任感性和欲望驅使，陷入一種深重的迷惘和糾結之中。晉陽痛切地感到，這種精神狀態與美國五六十年代的精神狀態如出一轍。人類的文明過程與精神歷程，總是如影隨形，它與地域、制度和文化，有時并不相干。晉陽在《中國式二代》中，不僅設置了一個與霍爾頓相似的青年學生“我”的視角人物形象，而且表現了與《麥田里的守望者》類似的主題思想——一代青年的反叛與探尋。因此可以說，晉陽的《中國式二代》是借鑒了賽林格的創作思想與表現方法，在中西文化和文學的比較與碰撞中，孕育和創作出來的，因而是一部具有開放意識和現代思想的作品。

《中國式二代》深廣地揭示了精神文化嚴重沙化的環境中，一代青年學生被扭曲的生存方式和精神世界。這是一所高收費的貴族學校，這是一群來自社會各階層的“80后”特殊學生。他們從校內到校外，由家庭至社會，從國內到國外，遭遇到了復雜的社會現實和難以把握的人生選擇。他們與父輩、師長的要求格格不入，與現行的教育和考試制度處處抵觸，充滿了反叛意識和自主訴求。作為大學生，他們不再以書本、學業、理想為重，而是沉湎在炫富、酗酒、戀愛、同居、網游、賺錢之中。他們自然有就業生存壓力，但應對壓力的方式常常是非正常的。他們當然有高尚的追求，但這種追求往往是付出高昂的學費之后。這是一個價值觀念失范的時代。中國傳統文化中重仁義而輕利益、揚理性而抑欲望、尚精神而貶物質的倫理道德觀念，西方文化中對自由、平等、獨立、博愛的價值追求，在這一代年輕人身上幾近失效。而中國自古以來沒有本土化的宗教，缺乏一種引導人向真向善的宗教信仰。他們打的是自我、自由、開放的旗號，但實質上奉行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文化中一些負面的價值觀念。譬如中國文化中的權力至上、等級觀念。小說十四章有這樣一個情節，同學聚會吃飯，座次都要按父母官級的大小而排序，每個人“對這個潛規則還是很知心的”。譬如西方文化中的功利主義、拜金主義。小說中的男學生為了賺錢可以去組織英語四六級考試的高科技作弊活動；而女學生公然宣稱：“咱們女孩就是得找個有錢的男人才行。那些窮鬼就非誠勿擾好了！”盡管這所國際交流學院的大學生，并不能代表“80后”的全部，但它足以反映年輕一代價值觀念問題的嚴重。

小說中描述的“二代”問題，已成為現實社會中一個觸目驚心的問題。在這個獨立的國際學院，大多是高考落榜花高學費來上學的。因學院是同澳大利亞有關方面聯辦，學生可通過雅思考試赴澳留學，獲得國外的本科文憑，因此倍受官員、富人子弟的青睞。在這個學院里，聚集了一批“官二代”、“富二代”、“窮二代”學生。他們自覺地以階層劃圈子，演繹出了許多啼笑皆非的荒唐故事。古人講：“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俗話說：“富不過三代。”但在現實社會中，父輩傳承，到第二代就會變異、斷裂。“官二代”、“富二代”往往“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成為坐享其成、驕奢淫逸的紈绔子弟，或者不思進取、渾渾噩噩、一事無成，斷送了父輩的清名和財富。“窮二代”則常常表現出兩極現象，有的窮則思變、發憤努力、成就事業；有的則人窮志短、甘心墮落、誤入歧途。“中國式二代”現象的形成，自然與社會環境、家庭教育密切相關，但更與整個社會文化建設滯后、價值觀念失衡有直接聯系。小說尖銳地提出了這一嚴峻的社會問題。

晉陽《中國式二代》對當前文學的突出貢獻，是塑造了形形色色的“80后”人物群像。盡管作者在塑造人物上的經驗還不算豐富，但他憑借自己對同代人的諳熟和豐富的想象力，刻畫出十幾位頗有藝術個性的人物形象，實屬難能可貴。這一代人的形象，在當前的小說中并不新鮮，但像晉陽這樣把它作為一個完整的群體刻畫出來，有數位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達到了相當深度，還是不多見的。

“官二代”中的晉陽——“我”，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是故事的敘述者。“我”與《麥田里的守望者》霍爾頓一樣，承擔著講述故事、展開情節、引出眾多人物的多重功能。只是“我”是一個22歲的大學生，霍爾頓是一個16歲的中學生。小說中的晉陽，祖輩是農民，父親是一位沒有實權的副廳級干部，母親是一位哲學教師。他厭倦現在的教育和考試制度，不愛數理化而喜歡文學歷史，嚴重的偏科使他高考受挫而進入高學費貴族學院。他生活儉樸、行為低調，重情重義、耽于思考。他目睹了大學里的亂相、教師的虛偽，經歷了愛情的糾結、娛樂場所的誘惑、留學澳大利亞的刺激……他迷惘而又清醒、反叛而又堅守，對社會人生“內心始終懷著深沉的期待和希望”。可以說這是作者自己的人生傳記，也是一個獨特的小說人物形象。另一位“官二代”曹向東，則是一位無所追求、依靠父輩討生活的人物。他性格疲沓，生活隨意，沉湎日本AV小電影，從縣委書記升任省科技廳副廳長的父親，早已為他鋪好了當公務員的道路。這是另一種“官二代”的代表形象。

“富二代”中的杜云飛，一個典型的公子哥兒，相貌堂堂、衣著很酷，喜愛酗酒打牌、打架斗毆，財大氣粗、常常欺男霸女。在他心目中，盡情地揮霍享樂就是最快樂的人生。父輩的金錢毀了他的人生和前途。另一位“富二代”李勇豪，上學只是幌子，主要任務是追逐漂亮女性，做點違法生意，最終因與同學借錢不得而用刀傷人，進了局子。父輩的財富助長了他的欲望和膽子。“富二代”中最獨特的形象是綽號“小孩”的周涵宇。父親是資產數億的房地產老板，他自然也穿名牌、開豪車、跳搖滾、找小姐。但他天真聰慧，喜歡科技知識、攝影錄像；富有同情心，在宿舍養小動物，解救落難的女大學生。他在做了報社記者，不能對生活真實報道的境遇下，憤而辭職，潛心寫了一部隨筆集《小孩名言》，其中不乏精辟見解和思考。他說：“一個時代，都需要一群仰望星空的人……再立人文之本，復開風氣之先，跟隨時代的潮流進行理性而睿智的思考和行動，是我輩義不容辭的使命。”他說：“我們所需要的像鈣和鋅、陽光和愛情一樣的一種價值體系、生活哲學再也看不到了，反而看到的是對固有之價值觀的不加選擇和肆無忌憚的嘲笑，我們需要重塑價值觀。”這是一個覺醒了的“富二代”，一個曾經滄海后重新尋求精神價值的現代青年形象。我們從晉陽、周涵宇身上，看到了“80后”的希望和新生。

“窮二代”的眾多形象，也刻畫得鮮明有力，發人深思。小生意家庭出身的王剛，生活窘迫、無所依靠，他用沉醉網游的方式，抵御著浮華世界的沖擊和誘惑，畢業后回到縣城，開起了連鎖百貨商店，生意越做越大，干著一種務實的、真實的人生事業。而那位出身普通農民家庭、謊稱村長兒子的劉鑫，趨炎附勢，甘愿做“富二代”的小跟班，最后無辜地死在紈绔子弟的一場惡斗之中。這是金錢社會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幾位“窮二代”的女性形象也亮麗哀惋，令人難忘。外表文靜溫柔，內心堅韌而不安分的遲麗萍，為了達到移民目的，成為“傍洋一族”。性格潑辣妖冶、物欲強烈的徐曉虹，不斷變換男友、隨便同居，她的命運勢必是悲慘的。出身農家、漂亮自尊的崔雅娟，為了達到出國留學，進名牌大學深造的目的，悄悄干著賣身賺錢的事情。方式卑下目標崇高，她終于走進了悉尼大學的校門，我們真誠地為她祝福！

晉陽在小說創作上剛剛出道，但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敘事方式和敘事語言。他的語言盡管還不夠純熟、精到，但卻是一種極具個性和張力的藝術化語言。他的語言明麗、抒情、流暢、內斂，帶著一種憂傷和沉思的韻味。作為一位24歲的文學新秀，我們期待著他走向更廣大的社會人生，夯實自己的文化和文學功底，寫出更精粹、更成熟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