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馮德斌

明天就得回去。如果今天再接不到水,那么今年的稻子就栽不成了。劉英屋里一頭屋外一頭地轉著，顯得焦躁不安，因為她只向單位請了七天的假。

劉英和丈夫一直在外打工。快四十歲的人了，要文憑沒文憑，要技術沒技術，全憑自己辛苦打拼才在現在的廠里站穩了腳。為了保住這份工作，她每年春節都不回家，只有午秋二季農忙時才向老板請幾天假。幾天前，她向老板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插秧。老板雖然沒說什么，但她還是從老板的眼神里感覺到了一種勉強和不滿。

劉英本認為七天時間是很充裕的。按往年的經驗，兩天時間可以把五畝水稻田的水放滿，地整平，三天時間就能把秧插上，剩下兩天，還可以洗洗衣服，走走親戚。

讓劉英沒想到的是，今年會旱成這樣，老河底都干透了，那一道道裂縫跟嬰兒粉嘟嘟的小嘴兒似的。政府想盡辦法從淮河七繞八拐地調點水上來，等送到地頭，像患上前列腺似的，滴滴答答，一天也灌不了幾塊地。

可正在這個時候，沒有搭手的，還有添亂的。

日頭白得跟紙似的，沒一絲的力氣。劉英停下步子，走到衣柜前，嘆了口氣，伸手把要帶的衣服一件件地往箱包里裝。因為她知道，今天那水是進不了她家的田。她家上游的鳳嫂家的田灌滿后才輪到她家。所以她不想再做無用功了，還不如早點回廠上班多掙點錢彌補一下損失呢。正拾掇著，一只包裝精致的內衣盒子從衣柜里滑落下來。內衣包裝盒上有一個戴乳罩，穿內衣，性感十足的女人，讓人臉紅心跳。這種衣服，哪個女人穿上它，都會平添幾分嫵媚的。

劉英拿著內衣到了鳳嫂家，鳳嫂不在家，劉英就對鳳嫂的丈夫厚生說，這是給嫂子買的。厚生不想接，說：“客氣啥？又不是外人。你鳳嫂整天家里一頭地里一頭的，穿這也不搭配啊。”兩人你推我讓之間，厚生的手無意間觸碰到了劉英的手。劉英觸電般地一縮，內衣落到了地上。劉英彎腰去揀內衣，卻又撞上了同時彎腰的厚生的額頭。劉英覺得額頭被錘敲著似的，本能地伸手捂住。厚生愧疚地伸過手去，想看看撞得怎么樣。就在這個時候，鳳嫂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走了進來。劉英和厚生抬眼看見鳳嫂，兩個人的臉立刻像潑了紅墨水。那搭在一起的手宣誓似的，杵在鳳嫂的面前。鳳嫂也愣愣地站在那里，接著陰沉著臉說：“好你個劉英！真是好心沒好報，我一直拿你當妹妹待，沒想到你勾引男人勾到我頭上來了！勾引我男人是什么意思，沒錢了是吧？不是從城里才回來嗎？沒賣到錢？不要臉的東西，今天我非讓全村的人都知道你劉英是個什么貨色！”鳳嫂的情緒越來越失控，她高聲罵著，伸出兩只手來，做出個鉤子狀，要去撕劉英的頭發。眼見得“撓鉤”就要鑿到劉英的天靈蓋，厚生一把將鳳嫂抱住。撓不到劉英的鳳嫂立刻像頭發怒的母獅，轉而罵起了厚生：“好你個白眼狼，算和你白做一場夫妻，竟向著這個狐貍精，合著伙地欺負我！”這樣罵著，竟滾翻在地，大哭大叫起來。這個時候，劉英走上前去說：“鳳嫂，你聽我解釋，你誤會了，這套內衣是我為你挑選的。你快起來，看合適不？”鳳嫂一骨碌爬起來，看著劉英，冷笑著說：“給我買的？哼哼，把我當成三歲小孩了吧？”劉英誠懇地說：“鳳嫂，是真的。”鳳嫂咬著嘴唇：“蒸（真）的？還餾的呢！你接著演。”說到這，她一把搶過劉英手里的內衣，狠狠地摔在地下，一邊用腳踩踏，一邊一語雙關地罵：“破東西，爛東西，賤東西。”一股委屈和羞辱同時涌上劉英的心頭，她感覺眼里有股熱熱的液體在涌動，但是她克制住了。

鳳嫂在大吵大鬧時，站在一旁的厚生一直緘默著，想上去勸，又怕引起老婆更大的誤會，正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他看見有人來看熱鬧了。見有人來，劉英揀起已經被鳳嫂踩踏得凌亂不堪的內衣，捂著嘴，一口氣跑回了家。跑到家后，她倒在床上就嚶嚶地哭起來。

這些年，劉英夫妻二人一直在外打工，家里許多困難一下子就留給了婆婆和女兒。這期間，鳳嫂和厚生兩口子沒少幫助這一老一小，婆婆每次和劉英夫婦通電話都會把厚生和鳳嫂夸獎一番，叮囑劉英夫婦以后回家來不要忘了感謝人家。婆婆說：“過去，村里哪家有個困難，都是大伙兒一起上，現在不行了，請人插秧要付工錢，請人收割要給錢，沒有錢請人攙一把都難了，可你們不在家時，厚生兩口子經常來幫忙，一分錢都不提，有時，我拿些雞蛋，攆多遠的，也不收。”

劉英聽到這里心里一熱，如今，人都鉆進錢眼里去了，碰到事情，聽不到銀子響，就聽不到腳步響，在錢面前，人情淡了，心硬了，多疑了，臉厚了。像厚生夫婦這樣的人真讓人心里放了一團火呀！正是惦記著這份人情，這次從城里回來時，劉英跑了好幾家超市，精挑細選才買到了這套內衣，沒想到惹出這么大的誤會。這下好了，本來是想用這件內衣表示感謝，聯絡感情的，現在倒成了仇人。

想到這，劉英翻身下床，從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抓過那件內衣就要剪。

就在這時，她聽外邊有人喊她：“劉英，劉英！”劉英忙丟下剪刀，把內衣藏了起來。

一陣嘈嘈雜雜的聲音由遠而近，劉英出來一看，心里不覺一陣歡喜，是村里的幾個好姊妹。劉英說你們怎么來了？她想笑，但由于心里有鳳嫂這個事兒，感覺臉上像蒙了一層豆腐皮，皺皺的，怎么也撐不平，舒不開。這時，走在前頭的大寬家媳婦說：“喲，到底是從城里來的，就是不一樣，連見面的招呼都變了。”

劉英忙解釋：“我不是那意思。現在地里的活這么忙，你們來看我，我怎么承受得起啊！”大寬媳婦說：“這還差不多。”二柳家的說：“就是聽說你忙不過來了，我們才來幫你插秧的。”二柳家的話鋒一轉：“不過嘛，早知人家不領情，我們就不來了。”

“插秧？”劉英懷疑自己聽錯了。

二柳家的說：“你不知道？”

劉英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

“二柳媳婦說得沒錯。”大寬媳婦笑著道：“是有人通知我們來的。”

“是誰？”劉英更納悶了，她說：“我家田里也沒有水呀！”

“有了有了。”這時大寬媳婦說，“有人給你家放過水了。”

劉英懵了。

這時二柳媳婦說：“你時間緊，又要趕著回廠，我們早一天，晚一天的都不打緊，你是耽擱不得的。走吧，去給你插秧去吧。”

劉英說：“我現在付不起你們工資呀！”

大寬媳婦說：“一吊錢打到腿彎，人長錢長呀！怎么到城里后就摳門起來啦！”

“刮鼻子刮鼻子！”眾人一起喊，大寬媳婦就去刮劉英的鼻子，劉英躲閃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下，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幾個女人正在鬧著，一輛小車停在了劉英的家門口。“請問這是劉英家嗎？”這時，從小車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劉英在人群中應聲答道：“是啊！”可當她走出來看清來人時，不僅滿臉困惑，而且緊張起來。因為來的是她的車間主任，她知道工廠正在旺季，分分秒秒都是錢，廠里是不會看著時間把錢帶走的。廠里前一階段還開會說，質量是生命，效益是生命，錢是生命的生命！

“王、王主任，你怎么來了？！”劉英有點結巴地問，下意識的緊走兩步，到王主任跟前，緊張地說：“我這就回廠！”

二柳媳婦她們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就那么干站著。

王主任說：“是這樣的。劉英……”

劉英急道：“王主任，您就別說了。給我一次機會，跟廠長說，我這就回去，讓他千萬別開除我，求求您了！”

大寬等幾個婦女一聽，也過來幫腔道：“是啊，劉英這就回去，你們就給她一次機會吧，別開除她！”

不茍言笑的王主任接著說：“劉英，昨天，廠里接到了一對夫妻打來的電話，把你家庭的實際困難跟我說了，廠里很同情，我正好出差路過這里。把廠長的話帶給你，讓你把秧栽上，再回廠里上班，這期間不扣你的工資。”

王主任說完上車走了。

幾個婦女立刻歡騰起來，拉著劉英向田里走，正走著，突然有人喊：“快看快看。”

劉英向前看去，看著看著她愣住了，在自己家的水田里，有兩個人在插秧，男的是厚生，女的正是鳳嫂！

這時，二柳家的拉著劉英說：“你給鳳嫂買內衣的事告訴過我，我知道他兩口子干架后，就過去解釋了一下。鳳嫂很不好意思，又不好向你道歉，就喊我們來幫忙了！”

這時大寬媳婦說：“今天該鳳嫂家放水，早晨我看鳳嫂扛著大鍬，把自己家的水引到你家田里了！”

劉英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她對二柳家的說：“我買的那套內衣，鳳嫂穿了肯定好看！”

遠處，布谷鳥叫開了，田野里幾個女人花花綠綠的，像是一只只快樂的鳥，在田埂上嬉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