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柏林
一
鮑家崗村村委主任鮑德坤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心情抑郁得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產生這種心情,是因為剛才指揮部頭頭腦腦窮追不舍施加的壓力,還是族兄鮑德廣為鮑家崗墳地施展的種種計謀,使遷墳的事兒毫無進展,弄得他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東區建設指揮部的會議室在四樓。與其說開會,倒不如說眾人一個腔兒逼鮑德坤表態,十日內遷完近千座墳。頭兒們對鮑德坤遲遲不能推進遷墳工作幾乎到了冷嘲熱諷的程度。會議差不多開了兩個鐘頭,說來說去就是鮑德坤思想不解放,不能與組織保持一致性,在遷墳的問題上,觀念落后成了群眾尾巴。盡管鮑德坤認為頭兒們說的夸大其辭,但他起初的確沒有想到,遷走鮑家崗的墳墓會這么難,其難度甚至超過了拆遷一百多戶村民的房屋。散會后,鮑德坤憋著滿腹委屈悻悻往外走,皮鞋重重地砸在下樓的階梯上,甩下一路沉悶的響聲。剛下樓,有人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叫他參加中午的飯局。鮑德坤生硬的苦笑繃在臉上,連連搖頭謝絕了。
鮑德坤開著車,急匆匆往回趕,他想趁吃午飯的當兒找鮑德廣,當面鑼對面鼓跟他把遷墳的事兒講清楚,做到先禮后兵,不到萬不得已,兩兄弟盡量不把關系弄僵傷了和氣。鮑家崗村二千多口人,鮑姓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前幾年,鮑德廣主持續修的族譜明明白白記載,鮑家崗的鮑氏,從老祖宗傳至鮑德廣這代才二十二代。現居鮑家崗的鮑姓人家,是十六代分支后留在鮑家崗的幾兄弟,因此,直到現在,他們的后裔仍有很近的血緣。鮑德坤與鮑德廣的老祖爺是親兄弟,算起來,到他們這代是第六代叔伯兄弟。鮑德坤四十剛出頭,鮑德廣近六十歲,因他排行老五,從小到大,鮑德坤一直稱鮑德廣五哥。鮑家崗的墳地,據鮑氏族譜考證,三百多年前,鮑家多出武將,且驍勇善戰,南征北戰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明朝洪武帝賜封這方山清水秀的龍虎圣土給鮑家安葬忠魂。從那時起,這處酷似馬頭的山崗就被稱為鮑家崗了。幾百年來,這座山崗上不知長眠了鮑家多少先人,直到今天,有形的墳墓還能清點出近千座。世世代代,鮑家不惜用生命捍衛這片墳地不被外姓侵占。因此,偌大的一片墳地內,幾乎沒有一座外姓人的墳墓。
車輪飛快地轉動著,很快進了村口,昔日青山綠水環抱的鮑家崗,錯落有致的房舍隱在高大的樹木和翠竹叢中,幾天時間,怡人的寧靜祥和已被一片榔頭的錘擊聲敲碎了。滿村裸露出一片殘垣斷壁,鮑家世世代代生息的家園毀滅得蕩然無存。鮑德坤看著人們揮汗如雨地在瓦礫中忙碌,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近年來,城市像施過化肥的禾苗一樣瘋長,橫直兩條寬闊的馬路從城市理直氣壯地伸延過來,在鮑家崗村中心腹地交叉,將村子切成了四塊,一排排高聳云端的鋼筋混凝土建筑,雨后春筍般從地頭田壟拔地而起。標志著鮑家崗村存在的鮑家崗墳地,以及山崗東南面的一百多戶人家,又被從沿海向內陸轉移的一位房產開發商看中,這位財大氣粗的老板,一筆就買完了鮑家崗村所剩余的幾百畝土地。不用多少時間,這里就會成為喧囂城市的一部分。鮑家崗村從此就要消失了。
鮑德坤心里亂紛紛的,他真摸不透五哥葫蘆里熬的什么藥。前幾天在他家簽房屋補償協議,他配合的態度使鮑德坤很感動。鮑德廣在協議書上簽字時,鮑德坤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五哥,你在鮑家崗很有影響力,拆房子拜托你再帶個頭。”鮑德廣瞪了鮑德坤一眼,甕聲甕氣地說:“兄弟,我個人的事兒不要你打預防針,放心吧,不會讓你為難的。”果然,簽協議后的第二天,他就請來一班外地人上了屋。五哥帶了頭,很多簽了拆遷協議的人都跟著干起來。鮑德坤想不明白,五哥為什么為墳地里的尸骨,甚至有的僅剩下了一撮黑土較上了真勁。因鮑德廣做人耿直,辦事公道,樂于助人,幾十年來,不論鮑氏誰家出了什么事兒,他都一馬當先去幫忙,很受鮑氏大家族的信賴。加上他主持續修了族譜,增強了家族人的凝聚力,因此,無形中也樹立了他個人的威信,鮑氏眾人一致推舉鮑德廣全權處理鮑家崗的祖墳。為了不負眾望,他代表鮑氏跟國土部門打交道時更是慎之又慎。鮑德廣陪著國土局的幾個人在鮑家崗墳地里清點了兩天,數過來數過去,最終還是因墳墓的數量鬧翻了臉。國土局只能按墳堆認定數量,而五哥從族譜上核算出來的數量比實際清點數要多好幾倍。無論國土局幾位工作人員怎樣耐心地給他解釋政策、規定,他都充耳不聞。那些無形的墳墓經五哥口里說出來,都是有根有據的存在。五哥瞪著血紅的眼睛,雙手不住地比劃,滿嘴唾沫星飛濺,質問國土局的工作人員:“你們是不是樹木眼里砸出來的?”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一把抹出噴濺到臉上的唾沫,惱怒地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鮑德廣說:“意思明擺著,你有沒有爹娘老子?你爹娘有沒有爹娘老子?你爹娘老子的老子有沒有爹娘老子?你們沒有祖宗,我們鮑家可是源遠流長,一脈相承!”盡管鮑德坤兩邊好語相勸,雙方卻毫不讓步,遷墳協議終究無法進行下去,直到現在仍然毫無進展。鮑德坤思索著如何去說服五哥退一步算了,但究竟怎么做他才能退步,心里始終沒有把握。
通往鮑德廣家的通道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磚瓦,汽車無法行走。鮑德坤只好將車停放在路旁,急忙朝鮑德廣家走去。
這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披頭散發呼天嚎地迎面跑過來,瘦小的身子如枯槁的葦稈立于鮑德坤面前。她抓住鮑德坤的手臂,仰在熾烈陽光下的臉上布滿溝溝壑壑般的皺紋,聲嘶力竭地呼喊道:“德坤兄弟,你要給我條活路啊——”
鮑德坤怔了一下,扶住顫抖不已的老太婆,說道:“春嫂,什么事兒你慢慢說。”
老太婆深陷的眼窩里閃動著淚光:“好兄弟,你跟我去家里看看就知道了,求你給我二毛做主啊!”
鮑德坤說:“老嫂子,我現在還有件急事兒,等會我一定去。”
老太婆松開抓住鮑德坤的手,撲通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說:“德坤兄弟,求求你,去遲了會出人命的!”
鮑德坤連忙扶起老太婆,跟著她去了。
穿過幾處竹叢,遠遠聽見院坪里鬧哄哄的。鮑德坤疾步走過去,看見老太婆四十多歲的跛腿兒子鮑二毛跨在二樓窗臺上,虎視眈眈地盯住鮑德憲吼道:“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死給你們看!”鮑二毛自知動武不是鮑德憲的對手,只好跟他耍起了賴。
鮑德坤站在院坪中,望著二毛說:“你這是干什么?”
二毛滿臉怒氣,指著兩手插腰的鮑德憲說:“德坤叔,他們不講理,霸蠻要我去給他們做苦工!”
鮑德憲理直氣壯地說:“人家都去鮑家崗垅祖墳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去,你還是不是鮑家的后代!”
鮑德坤對二毛家了如指掌。他父親鮑衛紅死了二十幾年了,二毛小時候看牛從牛背上摔下來跛了腿,雖然不能下田干體力活兒,但他腦子靈活,做生意是把好手,一年四季跨著輛三輪車,沿村挨戶叫賣,賺點小錢修了二層樓房成了親。平時愛耍點小聰明沾些小便宜,吃虧上當的事兒他決不會干。
鮑德憲昨晚通知他時,他門都沒有開,只是在床上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今天果然沒去鮑家崗,鮑德憲一氣之下就上門催喊他來了。開始,鮑二毛低聲下氣給鮑德憲講好話,說腿腳不方便,去了反而礙人家的事,可是鮑德憲卻不吃他那一套,說你干不得重活,你站都得站在那里,免得去了的人有意見。二毛見軟的不管用,干脆端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我不去你能把我怎樣,你是天王老子,會勾我的魂要我的命!鮑德憲火氣一下就上來了,拉著他往外走。鮑二毛張口咬在鮑德憲手腕上,掙脫了就爬上二樓窗臺,賭氣說,要我去除非我跳下去死了,抬我的死尸走,做出了以死相爭的姿態。
鮑德坤清楚二毛的德性,二毛性子倔,如果不轉個彎,說不定他真會從樓上跳下去,事情就麻煩了,于是說道:“二毛你不去就不去,沒必要搞得騙死騙活的,讓人看了笑話。”
二毛見鮑德坤來了,諒鮑德憲不敢把他怎樣了,緩和了口氣:“德坤叔,他們趕上門來欺負我。我是被逼得沒法了!”
鮑德坤趁熱打鐵:“你快下來,我們坐下談。”
二毛欠了欠身子,準備跳下窗臺。二毛娘見狀,擔心兒子被甜言蜜語蒙哄過去,白白讓人沾了便宜,只好替兒子上陣了。她一頭栽倒在地上,一邊翻滾一邊哭訴:“我們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無緣無故遭人欺負,今后怎么過啊……”水泥地面被正午的太陽曬得滾燙燙的,一會兒,她的汗水濡濕了衣衫,蓬亂的頭發貼在臉上,渾身沾滿了灰塵,像一條被扔在地上的泥鰍蠕動掙扎,石頭人都會為那副哀憐模樣動容。
鮑德坤的心里很不好受,沖過去挽起了二毛娘,說:“春嫂,這么大把年紀了,這樣作踐自己值得嗎?”
二毛娘說:“我都是奔土眼的人了,讓人夾在胯里剃頭活著也沒意思,你評評理,德憲趕到家里欺負人怎么處理?”
鮑德坤說:“這事兒好好跟德憲兄弟說清楚不能去的原因,不就行了嗎?”
二毛娘掙脫鮑德坤的手,喘著氣說:“你不開口還個公道我就死在地上!”
鮑德坤不想在這兒糾纏,只好說:“德憲兄弟,算了吧,他不去依他的,少個把人也不礙事。”
鮑德憲氣憤地說:“惡人先告狀,今天算他狠,就當撞到瘋狗被咬了!”他甩了甩被咬出血印的手腕,揚長而去。
二
從二毛家出來,鮑德坤肚子餓得咕咕叫,準備回家扒碗飯吃了去找鮑德廣。轉念一想,鮑德廣領著一群人去鮑家崗,不知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要是遷墳的事兒被他越攪越渾了,真不知怎樣收場。這么想著,心里就有了緊迫感。于是,掉頭向鮑家崗走去。
鮑家崗東西而臥,高高翹起的山頭,像昂首嘶叫的馬頭。它背倚巍峨的武陵山,面朝浩浩蕩蕩奔流的沅江。山崗北面是鮑氏的墳地,列祖列宗的墓位按輩分從山崗上端往下排列,井然有序,絲毫不亂。偌大一片墳地豎滿石碑,目睹鐫刻在石碑上先祖顯赫的身份,不由讓人肅然起敬。可是,這種讓鮑家后人自豪的壯觀景象,卻在上世紀大躍進的年代毀滅了,那時,人們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無限膨脹,連木板房都拆掉在大煉鋼鐵的熔爐中化成了灰燼,誰還會顧及死人腳頭的石碑,一陣風似的被統統挖掘推倒,抬去砌了公共食堂的沼氣池子。近些年來,鮑氏后人陸續在墳地立了一些石碑,栽在父輩、祖輩墳旁,但均在山腰以下,在密密麻麻的墳墓中顯得疏朗,再也不見了昔日莊嚴肅穆的景象。山腰以上卻是一片殘缺的空曠。盡管下面很難找出下葬的空地,但鮑姓人誰也不敢在曾經是祖墳的空地里安葬死人,因此長滿了雜草。造成上面空曠的原因,是集體化時村里建了一座磚廠,人們掘開古墓,用優質的棺槨木料做了接磚板,然后取土燒磚,白骨、骷髏裸露山崗,使人見了不寒而栗。鮑德廣的爺爺鮑祖順那時是一所中學的教師,有天回家看到這般景象,叫來侄子鮑宗貴等幾個后生,晚上趁著月色收撿了幾麻袋尸骨悄悄掩埋。這一舉動卻被擔任大隊革委會主任的鮑衛紅看見,鮑衛紅原名德家,帶頭破舊立新改名衛紅。正在鮑衛紅苦于找不到階級斗爭新動向的時候,鮑祖順卻撞在了他的槍口上。鮑衛紅一陣興奮后,立即集合基干民兵,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五花大綁押到大隊部,吊在屋梁上批斗。有人見鮑衛紅下手狠毒,提醒他說,他是你叔爺咧!鮑衛紅一臉凜然正氣,什么雞巴叔爺,一個不恥于人類的封建殘余,打倒了還要再踏上一腳!一夜折騰后,奄奄一息的鮑祖順就吊死在鮑家崗一棵苦楝樹上。鮑衛紅就是鮑二毛的父親,因游手好閑慣了,分了責任田,人家田里長禾苗,他的田里只長稗草,得了肺癆沒錢治,不久就病死了。
山崗的南面是偌大一片平地,平緩的山坡下,布滿了錯落有致的房舍。任人站在誰家院坪眺望,都能看到無邊的稻禾金浪涌動,一派醉人的田園風光。然而,如今的鮑姓人家,擰著勁兒往富里鉆,對插田拌土臉朝黃土背朝天,水里作揖的勾當不那么有興趣了,許多人進城打拼一陣做了老板,夠不上老板的也人盡其才干起了掙錢的營生。隨著人們口袋的殷實,鮑家崗別墅式的樓房一棟比一棟修得豪華,一些人家院坪里還擺放著私家小汽車,現代城里人的生活氣息滲透進鮑家崗人的日子里。
自西向東,有條小溪繞鮑家崗流過,名曰下馬溪,清淙淙的溪水一年四季流淌,澆灌著大片田地。三百多年前,皇帝欽賜馬頭山安葬鮑氏忠骨。據說有年皇帝前來憑吊亡靈,臨溪下馬緩步上山。從此,朝廷文武百官過往此溪,皆下馬而行,從那時起,這條無名小溪就被稱為下馬溪了。自從村里的大片土地被城市的高樓大廈吞噬后,昔日清淙淙的溪水變成了黑褐色,水面漂浮著泡沫塑料、礦泉水瓶之類的垃圾,遠遠就能聞到酸腐氣味,跨過架在溪溝上的青石橋,沿著碎石鋪成的便道往北走,拐彎就看到用紅磚砌成的高高的圍墻。
修圍墻只是十多年前的事。有天晚上,鮑宗貴老爹從女兒家喝酒回家,經過鮑家崗墳地時,忽然想到爹要是多活幾年,趕上吃穿不愁的日子死也瞑目啊!這么想著,抬眼向他老子的墳頭望去,卻看見有人影在墳墓旁晃動,心里頓生疑惑。于是,躡手躡腳走攏去,卻是一對青年男女干見不得人的勾當。鮑宗貴自認晦氣,火苗兒從心底燃起來,祖宗英靈長眠之地,豈能容忍如此褻瀆。他順手折斷一根雜樹枝條,沒頭沒腦一陣抽打起來。地上騰地躍起兩個人影,晃動著花白的屁股落荒而逃。鮑宗貴老爹心里恨恨的,一氣之下跑到鮑德廣家,滿嘴噴著酒氣,翻來覆去說是一定要在祖墳地修上一道圍墻。鮑德廣也早有此想法,修上圍墻,也免得跟外姓人在祖墳地安葬扯皮了。叔侄倆一拍即合,他倆出面按鮑姓人丁收費,一鼓作氣修好了圍墻。進墳地的入口處修了一座丈余寬的槽門,可供抬喪送葬人通過。平時,兩扇鐵門緊閉,只有殯葬或是清明節等重大活動才打開大門。鐵門的左邊墻上嵌著一塊花崗石,上面鐫刻著鮑德廣撰寫的文章,現抄錄如下:
修繕墓地志
鮑氏宗族源遠流長,循流溯源,吾族之遠祖乃大禹。秦漢姑蘇。南京嘉定大明洪武年間,由浙江遷楚。族興人旺,支脈分流。吾先祖世代尚武,勇搏五世,陣亡三公四祖,三受皇封,得以功成名就,后人敬仰。然日月奔流,山河易主,碑倒墳殘,尸骨遺露,豈不痛哉!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何況人乎?今有二十一世宗貴公首倡,二十二世德廣、德憲協理,全族人丁或錢或物或力修復墓地,以篤宗族照雍睦敬。
興千古墓業,萬世相傳。
二十二世:德廣撰
公元×年×月×日
碑文讀來似嫌味澀,鮑德廣卻為自己居然能寫出如此絕妙文章沾沾自喜。每有路人經過,駐足讀誦碑文,要是被自詡為鮑氏才子的鮑德廣撞見,得意之色溢滿眉梢。
國土局三次來人簽遷墳協議,雙方因墳墓數量存在分歧,協議簽不下來。鮑德廣想,霸蠻叫國土局承認自己提供的數量,這條路看來行不通了。可是,山上確實是自己說的數量,列祖列宗被弄出長眠之地且不說,連他們的存在也得不到承認,無論怎么說,他心里都不能接受。如果草率地簽了字,不但對不起列祖列宗,還對不起相信自己能辦成事的鮑家人!為了不負眾望,一定要多動腦子想想辦法。人們常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國土局已經再二再三做過工作了,再四可能就會采取強硬措施,他們的套路歷來是一說服二動員三霸蠻。歪著腦袋等到政府采取霸蠻手段,那是蠢貨用的下下策。搶在政府行動之前,想好對策,既能達到目的,又讓國土局辦事人員有個臺階下,這才是正經事兒。現在國家富了,錢多的是,電視里經常看到貪官幾百萬、幾千萬的貪,咱平民百姓想貪也沒門兒,為祖宗爭取遷墳補償,錢的來路正,不要白不要了。鮑德廣成天思考著對策,想得腦子昏昏沉沉,連吃飯都走神兒。國土局的人已經兩天沒來了,他認為這是激戰前的寧靜,他們一旦來了,說不定就是一場暴風驟雨。這么想著,鮑德廣焦慮起來,他覺得刻不容緩去鮑德坤那兒探探口風,也好打個有準備之仗。
鮑德廣丟下手里的活兒,心急火燎去找鮑德坤。
鮑德坤帶頭拆掉了樓房,住進了臨時搭的棚子。鮑德廣進來時,他正好在家吃晚飯。
鮑德坤起身端把椅子放在桌旁,熱情地說:“德廣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杯酒。”說著,拿過酒杯滿滿斟上了。
鮑德廣沒有推辭,嘿嘿笑著順勢坐下來。鮑德坤酒量不大,平時很少喝,見鮑德廣端起了杯子,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酒,象征性陪著喝起來。
鮑德廣喝了一口酒,望了望鮑德坤,試探著說:“德坤兄弟,遷墳的事兒你說該怎么辦?”
鮑德坤說:“當然只能按政策辦。”
鮑德廣心里動了動,又問道:“毀掉了的墳都不算數了?”
鮑德坤面露難色:“已經不存在了,還有什么辦法呢?”
鮑德廣急忙說:“族譜墳墓圖上明明白白標著祖宗墳墓的位置,我反反復復清點過了,我敢保證一座墳都不會弄錯!”
鮑德坤耐心地說:“五哥,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相信能起多大作用呢?這事兒要國土局認可了才搞得掂。”鮑德坤為鮑家崗遷墳的事傷透了腦筋,拉拉扯扯都這么多日子了,連遷墳的協議都簽不下來,使他在鎮、開發區領導面前丟盡了面子。他甚至有種預感,如果遲遲做不好鮑德廣的工作,拖延了交地時間,肯定要追究他的責任,弄得豬八戒戴鬼臉,人不人鬼不鬼的,于是開導說:“既然那些古墳被毀了,就等于不存在了,你又有什么理由不放棄呢?”
鮑德廣越聽越不對味,呼地一聲端起杯子將大半杯酒一下倒進嘴里,眼睛瞪得溜圓:“沒想到,你也是個踩倒籬笆讓狗跳的家伙!”
鮑德坤不想跟鮑德廣鬧僵,賠上笑臉說:“五哥,你沒弄清我的意思,我話還沒說清楚咧——”對于鮑德廣這樣的人他不敢硬性得罪,鮑德廣在鮑氏大家族中說句話有很重的分量。如今村官不好當,三年來一次海選,鮑家崗村村主任的選票甚至可以說捏在鮑德廣手里,他開口選誰不說十拿九穩,基本上都不會走火,連續兩屆的海選,就得到了證實。得罪了上面的人,工作干得好,不過是一塊肉埋在飯里吃了,得不到好名聲。只要不犯大錯誤,任何人奈何不得,村官照樣當。而得罪了像鮑德廣這樣的人,村官恐怕就干到頭了。鮑德坤靈機一動,說出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五哥,你腦袋瓜子這么活泛的人,未必會讓尿憋死,該怎么做,我看你一定明白,何必自個鉆死胡同里去!”
聽了鮑德坤的話,鮑德廣心里霎時閃出了亮光,似乎一下頓悟到了什么,臉上的氣色好看多了。他拿起酒瓶,自個倒滿酒,舉著酒杯說:“兄弟,沖你這句話,這杯苦酒我喝了。”接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鮑德坤吃了一驚,仔細想了又想,剛才究意說了些什么。他反復將剛才說的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篩,覺得什么都說了,又什么都沒說,才放心地拿起酒瓶又給鮑德廣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五哥,三杯通大道,我敬你——”
鮑德廣從鮑德坤棚子里出來,已有幾分醉意了。心里反復咀嚼鮑德坤說的話,心里豁然亮堂了,這不是明擺著叫我做該做的事嗎?他立馬找到鮑德憲,倆人一同到了鮑宗貴老爹家,三人合計了一陣,很快作出決定,一家出一個勞動力,明天清早上山垅墳。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搶在國土局來人前把事情辦利索。
午夜時分,他們終于議妥了要辦的事項,鮑德廣還對三人進行了明確分工,他說:“宗貴叔,勞駕你老人家明天趕早去包子鋪買包子饅頭豆漿,讓大伙吃飽了有力氣干活。”
鮑宗貴老爹不住地點頭,連聲應道:“要得要得!”
鮑德廣親切地拍著鮑德憲的肩膀:“德憲兄弟,你年輕些,辛苦你連夜家家上門通知人,明天清早帶鋤頭、鐵鍬上山干活,一個人都不能缺。”
鮑德憲一臉神圣,點頭答應了。
鮑德廣接著說:“我晚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弄些木板寫上列祖列宗的名字。要是二位沒什么說的了,我們就分頭行動吧。”于是,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鮑德坤走到門廊前,看見人們正在忙碌,揮舞的鋤頭在陽光下閃動著光芒,山崗上漾滿歡聲笑語。昔日空曠地上的雜草不見了,出現了一座座新墳,新鮮的黃土格外醒目耀眼。鮑德廣戴著老花鏡,在攤開的族譜上指指點點。鮑宗貴老爹則抱著木牌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按鮑德廣說的名字揀出牌子插在墳堆前。
鮑德坤眼睛都直了,腳板片子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心里一陣陣發緊,汗水汩汩往外冒。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昨晚的幾句話,居然產生了如此神奇的作用。他清醒地意識到,這時候貿然撞進去,就成了自己組織人垅墳套取國家資金,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縱然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鮑德坤彈跳起來,轉身隱進雜樹叢中,揀條僻靜小路逃離了。
三
鮑德坤心煩意亂回到家,倒在床上思索怎樣面對鮑家崗新墳的事兒。他認真回憶昨天說的話,禍從口出,自己有沒有在說漏嘴的地方栽進去了。想了一陣,覺得沒有什么讓人抓住把柄的地方,懸著的心才慢慢踏實下來。鮑德坤琢磨,鮑德廣興師動眾堆了那么多墳,拿不到補償款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而促使他下決心干出這個場面的恰恰是因為自己的話。當時那么講是為了進退自如,要是祖墳得不到補償,日后人們指責起來,他可解釋,我是怎么說的,只差抓住你們的手去做了。要是爭取到了補償,他可以理直氣壯在人面前顯擺,我是怎么給出的點子。鮑德廣畢竟是個精鬼,居然悟到了這一層,捅出這么大的皮絆,不疼不癢拉了攤稀屎,留給自己擦屁眼了。
老婆霞芳看見他眼睛直直地望著門外發呆,說道:“是不是想那個人了?”
鮑德坤的眼光從她臉上掃過,沒吱聲。
霞芳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你怎么見我就不舒服了?”
鮑德坤坐起來:“神經過敏,看你煩不煩!”
霞芳感到這段日子鮑德坤對她很冷淡,直覺告訴她,男人的熱情花到了別的女人身上。她這樣想不是沒有依據。有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她看完幾集韓國的電視連續劇,拉下窗簾準備睡覺時,看見屋側竹叢里兩個人影站著說話,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索性拉熄燈,輕輕推開窗凝神諦聽起來。說話的聲音很細小,勉強能辨出是一男一女,聽了一陣,什么也沒聽清。突然,寧靜的夜色中傳來被壓抑的咳嗽聲,霞芳一下聽出來了,說話的男人是鮑德坤。頓時,她心里油然升騰起一種怪怪的滋味,耳朵里就響起了自己跟自己說話的聲音,一個聲音說,男人有男人的事,不要小心眼兒大驚小怪的;另一個聲音說,有事應該光明正大,深更半夜男女湊在一起躲躲藏藏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本想不當回事兒,干脆睡覺圖個心里清靜,兩條腿卻不聽指揮氣沖沖下了樓,手也不聽指揮輕輕打開了廚房門。然后,躡手躡腳貓著腰繞過去,隱在菜園的瓜棚邊站住了。她用手緊緊按住狂跳的胸口,睜大眼屏聲斂息看著那邊的動靜。現在,她不但能聽清說的話,還能看清所發生的一些細節。
女聲:“我要說的就這些,我該走了。”羅曉貞的聲音,霞芳腦子里出現了一個三十多歲身材嬌好的女人,特別是嫵媚的笑臉上有女人見了嫉妒得想哭的一對酒窩。
男聲:“心胸開闊點,千萬不要提離婚的事,果真離了,很快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于你于我都沒好處。”
一陣沉默,霞芳似乎聞到了夜風拂過來的女人香水味。
女人靠攏來,一只手挽在男人臂膀上說:“送我一段好嗎?”
男人擁抱住女人,吻住了女人的嘴,咂咂的聲音連綴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男人哪是女人弄出的聲響。女聲:“別這樣,讓你老婆知道了還不叫你跪搓衣板。”男聲:“為你跪值得。”女人撲哧一笑,溫柔的笑聲針一樣扎進霞芳心里。
他們開始向遠處走了,霞芳恨不得撲過去,將女人勾引男人的狐貍精臉撕個稀巴爛,但在大灣人家,一旦鬧起來弄得千人百眾都知道了,自己的臉也沒處放,只好強忍住了。
霞芳躺在床上,渾身不住地顫抖,淚水一個勁兒往外冒。不知過了多久,鮑德坤回家了,他躺在霞芳身邊,一只手搭在她胸前。霞芳果斷地甩掉他的手:“你快去沖個澡,我聞不得羅曉貞身上的味兒!”鮑德坤說:“神經病。”事兒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了,他倆的關系一直處在冷戰中。
鮑德坤似乎想起了什么,剛準備起身出門,手機響了。他看出是羅曉貞打來的,一邊接聽一邊調小了音量。羅曉貞說她姐夫在城里開的歌廳今天開張,請他賞臉去唱歌。鮑德坤歌喉很好,尤其是唱民歌,幾乎達到專業水平,只要是唱歌的活動,他都逢請必到。聽了羅曉貞的邀請,自然很高興地答應了。正要收線時,突然想起國土局黃所長對唱歌很感興趣,于是說,我給黃所長打個電話,他要是去,聯系好了再告訴你。對方躊躇著,今天就俺倆去,下次請他不行嗎?鮑德坤果斷地說,不行,只要他肯去,我是求之不得了!那——好吧,對方語氣里降了不少溫。
接過電話,鮑德坤心情舒暢了許多,饑餓感乘機襲上來,他打開冰箱,企圖找點什么充饑的東西。當他失望的關上冰箱時,霞芳眼里露出了關切的神情:“沒吃中飯?”
鮑德坤說:“算了,忍會兒加在晚飯一起吃。”
霞芳嗔道:“玩在外邊,吃還是離不開家里。”說著,挽起袖子忙起來。
鮑德坤飯沒吃完,手機又響了,正好是國土局黃所長電話,他告訴鮑德坤,明天上班時他跟副所長老劉還有兩名工作人員來簽遷墳協議。他還說,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請大主任好好配合一下。黃所長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據說是副局長內定人選。雖然不到三十歲,辦事卻丁是丁卯是卯,請吃請喝很少沾邊,給他送情送禮是自討煩惱,摻水分作假的事兒最難過的就是他這關。
黃所長這時打來電話,鮑德坤心里非常高興,這比自己主動給他打電話不知要好多少,他臉上滿是欣喜的笑紋,他說,黃所長,聽到你的聲音非常高興,幾天沒見你,想死人了。今天下班后有沒有時間,我們聚一聚,以了我的相思之苦。電話那端說,我的鮑大主任,今晚不行啊,我有幾個同學從武漢來了,我晚上要招待那些冤大頭啊!鮑德坤說,這樣好不好,今晚我做東,讓我這個土巴佬混在你們這些大知識分子中沾沾光,開開眼界,賞回把臉行不行?電話那端哈哈笑著,這合適嗎?鮑德坤窮追不舍,我知道也不合適,斗膽說出這個想法,瞧不起堅決不怪你!電話那端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吧——鮑德坤見好即收,一言為定,五點半我們在東海海鮮大酒店見。不容對方回答就收了線。
霞芳聽鮑德坤打完電話,臉上出現了溫柔的笑容。她打心眼里佩服鮑德坤的能耐,在她心里,鮑德坤是一只翱翔藍天的鷹,而自己是屋檐下的麻雀,只要鷹不忘回到麻雀的窩里,她就滿足了,從結婚到現在,兒子都讀高中了,她一直對丈夫寬容忍讓,正是她的寬容忍讓,放縱了他的無羈無絆,也使他的心泊在了安寧祥和的港灣,這種關系成了他們維系感情的基礎。
霞芳收拾碗筷時說:“怪不得外邊的女人容易上你的當,憑你那張臭嘴,哪個不被你醺得暈倒。”
鮑德坤的心情已經很好了,他一把抱住了霞芳:“我真的好想醺你一回了。”
霞芳的身子慢慢軟塌下來,倒在鮑德坤臂彎里像被剔了骨頭一般。他們的冷戰結束了,夫妻關系驟然升了溫……
鮑德坤、羅曉貞下午五點鐘到了東海海鮮酒樓,這家豪華酒店在鬧市區內,生意非常火爆。他倆走到酒店門前時,臨酒店的街道停車泊位處擺滿了小車。鮑德坤不禁有些著急,要是訂不到三、四樓的包房,在二樓的大廳里請客,實在有失體面。進了門,他像賽跑運動員,躍過站在電梯上以逸待勞的人們,全然不顧一片盯住他的目光,氣喘吁吁地擠到服務臺前,終于趕上訂下了唯一剩下的一間包房,心里才松了一口氣。
訂好了包房,鮑德坤走到電梯旁,看到羅曉貞氣質高雅地站在臺階上,徐徐向他靠攏來。明亮的燈光下,成熟女人的風韻一覽無余,尤其淡淡描在雙眼皮溝中那種似白非白的顏色,清晰了眼皮的層次,嘴唇似有若無涂上了口紅,自然天成一般,絲毫看不出造作和夸張,像抹上甜味兒的微笑從一對勻稱的酒窩溢出來,滋養著人的眼神,挺括的發絲閃著光澤流瀉在肩后,襯托出面龐的白皙柔潤。她左肩挎著玲瓏的包,右手搭在電梯扶手上,神態寧靜而安詳。鮑德坤注視著羅曉貞,油然產生艷壓群芳的感覺,盡管她站在幾位妙齡女子中間。說句老實話,羅曉貞在理發店拉頭發花了一個多小時,要是因浪費時間訂不到包房,他此刻肯定會將滿腹怨氣往她身上發泄。訂到了包房,羅曉貞又成就了他希望的視覺效果,真是兩全其美!鮑德坤美滋滋地有種預感,今天的活動一定很圓滿。他還要提醒羅曉貞在酒席間,在歌廳很好配合發揮一下,調動黃所長的情緒,爭取感情投資得到最理想的回報。鮑德坤遐想著,羅曉貞已經滑到了面前,她剛下旋梯,他就挽住了她的手。
進了包房,服務小姐雙手遞上菜譜。鮑德坤點了幾道名貴海鮮,將菜譜扔給羅曉貞說:“點十二道菜,來個月月紅,檔次要高點。”
羅曉貞目光在菜譜上掃來掃去,專注地精心挑選起來。
鮑德坤拿出手機,給黃所長打起了電話:“黃所長,下班了嗎?我跟羅曉貞小姐在東海海鮮酒店318房恭候你和各位朋友光臨。”
一會兒,黃所長、劉副所長還有所里負責征地拆遷的兩個年輕人,隨同黃所長的三位同學魚貫而入,包房里立刻充滿歡聲笑語。
黃所長看著滿席山珍海味,覺得在同學們面前很有面子,不迭聲地說:“鮑主任,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
鮑德坤臉上溢滿喜氣,把話說得熱乎乎的:“黃所長,今天能與你的同學和各位兄弟共進晚餐,是我的榮幸。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各位請。”
賓主落座后,鮑德坤站起身,很有風度地說:“給我們黃所長的幾位同學介紹一下,我叫鮑德坤,在座的按年齡劉所長是老大,我是老二,為了方便稱呼,大家就叫我鮑老二。坐在我身邊的這位女士姓羅名曉貞,村婦女主任,如果誰缺乏婦女工作方面的經驗,可以向她請教,各位放心,一定搞無償服務。”風趣的話語贏得了一陣掌聲,氣氛活躍起來。
服務小姐將五糧液倒進長嘴酒壺,開始過來倒酒,鮑德坤用手勢制止了,說:“我建議請羅曉貞閃亮登場,替客人斟第一杯酒,以示我們待客的真誠。我還要告訴各位,晚餐后我們在東方神話歌廳安排了一場演唱會,請各位一定參加,亮開歌喉一展風采。”
羅曉貞微笑著接過酒壺,款款移步到黃所長的幾位同學身旁:“遠方來的客人為大,先從貴客敬起。”又是一陣掌聲響起。輪到劉所長時,他一把抓住了羅曉貞的手:“羅主任偏心,鮑主任年紀比我小只倒了半杯,怎么給我倒滿杯,這么心疼他,不講清原因我不喝。”從他進包房起,目光就被羅曉貞的光彩吸引住了,一直瞅著空在她臉上身上掃描。
羅曉貞裝做不在意地抽掉被捏得生疼的手:“劉所長,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連省酒待客的古訓都忘了。”
黃所長知道鮑德坤沒酒量,連忙替羅曉貞解圍:“羅主任不愧禮儀之邦的傳人,客隨主便吧!”
斟完酒,鮑德坤舉起酒杯:“首先用真誠給遠方來的客人洗塵,并敬各位領導朋友,希望大家有個好心情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先干為敬!”
眾人端起杯,跟著干了。
接下來羅曉貞唱起了主角,在她頻頻的祝酒聲中,氣氛異常活躍熱烈,一個個開懷痛飲,直到喝得酒酣耳熱方才罷休。
四
眾人乘著酒性,折騰到深夜十一點多鐘才從歌廳出來。幾位同學玩得很開心,黃所長十分高興。分手時,他再次對鮑德坤的熱情款待表示感謝。他緊緊握住鮑德坤的手,使勁搖了搖:“明天見。”
送走了客人,鮑德坤打開副駕車門,將羅曉貞扶上車。她替他代勞酒喝過量了,躲在歌廳衛生間嘔了兩次,為了不讓客人掃興一直強撐著。現在跟鮑德坤在一起,沒必要裝腔作勢了。鮑德坤對今天的付出收到的效果十分滿意,這里面當然有羅曉貞的功勞。他謹慎地開著車,腦子里思考著明天的事兒,羅曉貞的身子卻倒了過來,他只好放慢了車速。不知她是不是迷糊過去了,他覺得那個柔軟的身子越來越沉,已經無法駕駛了,便將車停穩在路邊上,索性讓她躺在懷里。
車剛停下來,羅曉貞卻醒了,說:“真舒服,讓我睡會兒。”
鮑德坤說:“好好睡吧。”思緒仍然沉浸在思索中。
羅曉貞微微抖動著,輕輕轉過身子:“抱住我。”
鮑德坤順從地抱住羅曉貞,兩人的胸口貼在了一起。鮑德坤腦子里閃現出一個點子,興奮地說:“曉貞,你想想,這個方法行不行?”
羅曉貞根本不曉得他沒頭沒腦說的是什么,接過話說:“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蟲,鬼才曉得你說的是什么方法。”
鮑德坤順著自己的思路講起來,他講完了,輕輕拍了拍羅曉貞說:“明天就看你的了。”
羅曉貞直起身子坐在了車座上,用食指戳了一下鮑德坤的鼻子:“一肚子壞水。”
鮑德坤見羅曉貞酒醒了,說:“時間不早了,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的戲你還要唱主角。”他發動車,一會兒到了羅曉貞家門前。車停穩了,羅曉貞卻遲遲不打開車門,猶豫了片刻說:“跟我進去喝杯飲料再走。”她望著鮑德坤,眼神里充滿期待。
鮑德坤說:“今天就不了,我還要到德廣哥那里去一下,你好好休息吧!”他知道她老公賭氣去外地一家公司做保安快半個月了,他當然明白喝飲料的潛在意思。
鮑德坤敲開鮑德廣的門,兩人商量了一陣,并叫他為明天的事兒做好一些準備。回到家已是凌晨一點多鐘了。霞芳立即起床給他打洗澡水,鮑德坤沖涼時她立于一旁,搖動蒲扇驅趕蚊子。
上床后,鮑德坤又想了一陣明天可能會發生的一些細枝末節,思索著應對的措施,思來想去,倒是沒有了睡意。他側過身摟住霞芳:“老婆,今天給你交作業,看你打多少分。”
霞芳說:“都快天亮了,還不好好睡覺,明天吧。”
鮑德坤有點不能自制了:“不行,就現在。”
霞芳早有那個想法了,只是怕耽誤了他休息才推辭,聽鮑德坤這樣說,很快進入狀態,兩人在床上翻滾了一陣,像抽了筋似的軟下來。鮑德坤很快睡著了,響起了均勻的呼嚕聲,霞芳卻睡不著,心里充滿了幸福和滿足。
鮑德坤睡得很沉,醒來時剛好到了上午八點。霞芳煎了一碗荷包蛋送到他手上。鮑德坤三下五除二吃了蛋,草草洗漱了就往村部趕。他正走著,等候在路旁的鮑德廣走過來,遞給他一個小紙條兒,便回頭走了。
進了村部院子,鮑德坤看見羅曉貞沖洗茶杯。聽見腳步聲,她抬頭沖他嫣然一笑。他似乎看到她眼眶周圍有了黑暈,那是失眠留下的印記,她昨晚的那種眼神倏然浮現在腦子里,心里不禁有些觸動。
鮑德坤走進辦公室,還沒坐下,立即調轉頭,走到門外喊道:“羅曉貞,來一下我辦公室。”
羅曉貞應了一聲,放下手里的活兒,走到鮑德坤面前說:“什么事?”
鮑德坤拿出紙包,叫她將里面包的粉末泡在黃所長的茶杯里,并叮囑她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破綻。
羅曉貞心里有些緊張,問道:“你真要那樣做了?”
鮑德坤說:“昨晚不是跟你說了嗎?成敗就在此一舉了。”他看到羅曉貞滿臉疑慮,接著說,“不礙事的,一點巴豆粉,頂多拉下肚子。今天用最好的龍井茶,盡量泡濃點,感覺不出來的。”
羅曉貞理解鮑德坤的難處,他也是騎在木馬上了,不得已而為之,鮑家崗被鮑德廣弄出了那么多墳堆,要是得不到補償,鮑德坤在村里就沒辦法撐下去了。患難見真情,現在正是他需要她出力的時候,只有風雨同舟了。她迎視鮑德坤信賴的目光,點頭答應了。
九點過了,國土局的人還沒來,鮑德坤有點坐不住了,昨天晚上講得好好的,會不會發生什么變化了呢?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轉念又想,他們早來不如遲來巧,要是十多點鐘來,更有利于提高成功率。在煎熬人的等待中,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無意識地拿起剛送來的本地報紙,心思卻集中不到那些字體中去,心煩意亂將報紙甩到桌子上,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十點只差幾分了。他想,再等十分鐘,就打個電話問問,到底怎么回事了。
恰在這時,國土局的汽車進了院子,鮑德坤倏然激動起來,下意識站起身往外走,卻突然冒出一種意念: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會不會讓那些年輕人覺得太不成熟了。他連忙掉過頭,強迫自己坐在辦公桌旁,重新拿起那份報紙,做出認真閱讀狀。
一陣腳步聲響過來,黃所長、劉副所長等四人走進了辦公室。黃所長哈哈笑著:“鮑主任見縫插針讀書看報,真不愧是學習型干部。”
鮑德坤從容起身,臉上春意盎然,熱情地跟黃所長等幾個人握手:“歡迎——歡迎!”
黃所長愧疚地說:“不好意思遲到了。”接著說明遲到原因,“剛才在所里處理了一個突發事件,現在征地拆遷矛盾多,國土局都成了扯皮局,一天到晚弄得焦頭爛額。”
鮑德坤說:“聽你這么講我無地自容了,遷墳這么點小事也害的所長親自出馬,我這個主任的執行力真值得懷疑了。”
黃所長說:“哪里哪里,鮑主任的工作能力哪個敢懷疑,真是膽子大!”
他們說著閑話,羅曉貞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杯走進來,她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給每人面前的茶幾上放著杯子。最后一杯放在了鮑德坤的辦公桌上。
劉副所長開起了玩笑:“鮑主任真的艷福不淺,美女一天到晚圍著轉。”
鮑德坤哈哈笑著:“劉所長,你別眼熱,我們都是美女上的茶,待遇一律平等呀。”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這是杭州西湖正宗獅峰龍井茶,味兒真是不一般呀!”
聽了鮑德坤的介紹,劉副所長端起杯品嘗了幾口,連聲說:“好茶好茶,果然名不虛傳!”
黃所長終于端起了杯子,抿了兩口放下了,鮑德坤問道:“怎么樣?”
黃所長覺得有點異味隱在濃濃的香醇味中,究竟是什么味兒卻說不上來,眾人都說茶好,他想可能是自己味覺上的差異,于是也說好茶好茶。喝了幾口茶,黃所長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來:“鮑主任,墳主都通知好了?”
鮑德坤說:“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就通知了,他們八點就到墳地上等著了。”
黃所長拿過公文包站起身:“好、好,我們現在去現場。”剛要挪步時,突然有了要大便的感覺,他放下了包,“你們稍等一下,我方便了再去。”話沒說完就急不可待了,幸好衛生間只隔兩間辦公室,要不是跑得急,差點就拉在褲襠里了。他連續跑了幾趟衛生間,腿都有些發軟了。他想,可能是昨晚喝多了酒,引發了急性腸炎,難怪剛才喝茶味覺不好。他從衛生間出來,剛準備坐下,下面又急起來,只好邊解褲子邊往外跑,看來今天沒辦法工作了。他蹲在衛生間,下面像打開了高壓閥門,嘩嘩地一陣噴射過后就有了短暫的酣暢。這時,他掏出手機,叫劉副所長和鮑德坤過來一下。
劉副所長、鮑德坤急忙趕過去,還沒進衛生間,就聽到嘩嘩的響聲。鮑德坤疾步沖進去,扶住了黃所長。黃所長說:“劉所長,我要去醫院看看是怎么回事,這里的事兒你全權負責處理,請鮑主任多費點神。今天一定要處理下來,再拖下去,我們都交不了差。”
劉副所長說:“你放心吧,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會盡力搞落實。”
鮑德坤也說:“黃所長,真沒想到你今天成了這樣,我還準備中午同你一起喝土雞湯。”
黃所長搖頭說:“今天不行了,只要今天把協議簽下來,比喝什么湯都領情。”
鮑德坤說:“黃所長,你要快點去醫院,安心治病,這里的事兒我一定好好配合劉所長,保證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放心吧!”他叫劉所長扶住黃所長,抽身出來,喊羅曉貞快拿一大疊衛生紙來。羅曉貞急忙打開婦檢室門,抱出一堆衛生紙,一半墊在車上,另一半給鮑德坤拿進衛生間,叫黃所長塞進褲子里,經過一番搗弄,黃所長胯下變得鼓囊囊的。那副尊容既滑稽又可笑。鮑德坤扶著黃所長出來時,羅曉貞看見他叉開兩腿挪步,禁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她忙捂住嘴憋住氣,回頭沖進辦公室,好一陣笑得伸不直腰。
人們一陣忙碌,將黃所長安頓好,直到汽車開出了院子,才松了一口氣。鮑德坤跟劉副所長肩并肩上樓,鮑德坤感慨地說:“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劉副所長似有同感,附和道:“剛才黃所長還好端端的,這不,一下就變成了這樣!”
他們走進辦公室,鮑德坤拿出手機看了看說:“劉所長,十一點半了,上午沒時間了,我們干脆吃了中飯再去鮑家崗。”
劉副所長說:“中飯我們就回局里去吃,順便將黃所長的情況給局長報告一下。”
鮑德坤心里暗暗著急,要是局長知道黃所長去了醫院,再派個副局長什么人來,事情就糟糕了,現在,能不能留住劉副所長是關鍵中的關鍵了。昨天,他已叫羅曉貞安排了中餐,并特別授意她中午一定要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將劉所長灌醉。現在,自己不好那么強留劉所長,因為那樣弄得不好就露出了馬腳,他只能裝出無所謂的態度,于是朝門外喊了一聲:“羅曉貞,你過來一下。”
羅曉貞應聲走進來。鮑德坤說:“今天中飯有沒有安排?”
羅曉貞說:“哎呀——我忘記給你報告了,我發現劉所長昨天酒沒喝好,今天見劉所長來了,特意在農家土菜館訂了一桌。”
鮑德坤笑著說:“劉所長,既然羅主任這樣真心請你吃飯,就不要推辭了吧!”
羅曉貞忙走到劉副所長面前,拿起他的公文包:“劉所長,你不吃可以,但飯菜是為你準備的,我一起給你裝進包里帶回去!”
劉副所長色迷迷地盯著羅曉貞燦爛的笑臉:“羅主任,要我吃飯可以,今天喝酒敢不敢跟我單挑!”
羅曉貞說:“干什么都敢跟你單挑!”
劉副所長開心地笑起來:“好,一言為定!”
五
劉副所長興致很高,喝酒很爽快,午飯吃了近兩個小時。他叫羅曉貞坐在身邊,繪聲繪色地講了一些男女風流韻事的段子,講到精彩時刻,目光就會落在羅曉貞臉上,企圖捕捉女人芳心漾動的漣漪。三杯酒下肚,他有些不能自制了,手腳不安分地在羅曉貞身上挨挨擦擦。羅曉貞有思想準備,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樣,卻將喝進嘴里的酒吐在餐巾紙上,悄悄塞進挎包里。劉副所長一門心思跟羅曉貞尋趣兒,對她的小動作一點沒覺察。鮑德坤怕冷落了兩位年輕人,擔心他們揭發羅曉貞的不軌行為,說:“他倆單挑了,我們不管他們的事兒。我們三人喝自由酒,隨便點,酒一定要喝好。”年輕人說,鮑主任搞一桌兩制,我們堅決擁護。鮑德坤與兩個年輕人說笑著,盡量不讓他們打攪劉副所長的雅興。
羅曉貞陪酒很投入,劉副所長趁喝交杯酒的當兒,貼緊在她柔軟的前胸,身子就有了酥酥麻麻的感覺,不知不覺間酒喝高了,說話結結巴巴,卻不忘沾羅曉貞的便宜,仗著酒膽,放肆地在羅曉貞身上摸摸捏捏。羅曉貞很厭惡,卻不能發作損他臉面,裝著逢迎的樣子,弄得劉副所長心花怒放。
鮑德坤對劉副所長好色貪杯早有所聞,他要不是在女人肚皮上栽了幾個跟頭,早就不是正科級的副所長了。現在都奔退休年齡了,干什么事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鮑德坤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將重注下在他身上。此刻,他十分擔心劉副所長醉倒了辦不成事,悄悄給羅曉貞使了個眼色。羅曉貞心領神會,就用手托住頭,瞇著眼說:“劉所長,我喝醉了,甘拜下風。”
劉副所長醉眼朦朧:“美……美女,我……我……說嘛,還敢……不敢……跟我……我……單挑……”
羅曉貞不住地搖頭:“再也不敢了。”
劉副所長一臉征服者的得意,哈哈大笑起來。
喝了會兒茶,鮑德坤見劉副所長面色好多了,提醒說:“劉所長,什么時間去鮑家崗,聽你的安排?”
劉副所長打了個酒嗝,說:“酒足飯飽,該干正事了。”說著站起身,“馬上去”。
鮑德坤開著車,到了鮑家崗墳地門廊前停下來,他們走進門,看見墳堆間坐滿了人。
鮑德廣提著鼓囊囊的蛇皮袋走過來,跟在他身后的還有鮑宗貴老爹和鮑德憲。鮑德廣走到近前,滿面笑容打著招呼:“劉局長,各位領導辛苦了!”他跟劉副所長打了幾次交道,早認識。每次見面都是局長前局長后叫得脆生生的。
劉副所長不置可否地“嗯”了聲,接著說:“鮑老五,我今天會給你處理舒服點,但不許歪起腦殼開皇口揩國家的油!”
鮑德廣一臉委屈:“劉局長啊,你別給我打預防針,我知道你做事沒得說的,現在都說以人為本,你最體貼咱平民百姓,只要你開口了,我不買賬不是東西!”說著,將蛇皮袋扯開,盡量讓他看清香煙的品牌,“劉局長,你們為俺們的事兒操勞,辛辛苦苦地跑來跑去都幾次了,弄得我欠了情,給你和兩個小兄弟一人兩條煙算是我賠禮。禮物雖輕,不要負了我的意。”其實,那是五百多元一條的極品芙蓉王,劉副所長瞄一眼就看清了。
劉副所長不住地搖著手:“不行不行,煙我們不能收!”
鮑德廣嘿嘿笑著,叫鮑德憲將煙放進了車里,轉過身對鮑德坤說:“德坤兄弟,煙的事兒不多說了,等會劉局長他們走的時候,請你幫個忙,記著放進他們的袋子里。”
鮑德坤半推半就地說:“五哥交待的事兒我一定放心上,只能盡力而為。”接著引開話題,“五哥,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鮑德廣說:“人是我叫來的,為了今天的事兒辦得順利不扯皮,我叫德憲兄弟跟他們核對各家五服內的墳數,核對準了就叫他們簽字,簽了字的清單我統一交給劉局長。五服外的祖墳由我、宗貴叔、德憲兄弟負責處理。要是劉局長信得過,將那些沒簽字的清單給我。我叫德憲兄弟馬上去辦這個事兒。”
劉副所長聽了高興地說:“五哥給我們把工作都做在前頭了,工作量減輕了一大半。”
鮑德廣說:“聽說今天是劉局長親自來的,這個忙我一定要幫,要是換成別人,八人大轎也抬我不來咧!”
最叫劉副所長頭疼的就是面對千家百戶簽遷墳協議,遇上一個死攪蠻纏的榆木頭,磨得人死骨頭爛。鮑老五居然敢接這個海碗,他當然求之不得了,忙對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小張,遷墳協議都填寫好了嗎?”
年輕人說:“上次來之前就填好了。”
劉副所長說:“仔細清點好份數,交給鮑老五去簽字。”
鮑德廣拿著厚厚一疊協議交給了鮑德憲,叮囑簽好字原數交給小張。鮑德憲拿著協議書走了。鮑德廣說:“劉局長,上次清點祖墳時數量沒點清,還有圍墻,進墳地來修的路也沒有處理,怎么簽得字。”他頓了頓,露出受了冤屈的神色,“他們牽來黃牛當馬騎,推舉我領頭處理這一攤子事兒,是不是存心作踐我!”
劉副所長心情很好,稱贊說:“你能辦事兒,他們選對人了。”接著,對工作進行了安排,叫小張去清點祖墳,小鄭丈量圍墻、道路。
鮑德坤立即說:“五哥,你同小張去墳地,宗貴叔配合小鄭拉尺。”他們四人分頭走了。他看著鮑德廣的背影,稱贊道,“劉所長,你可能不知道,五哥還是鮑家的筆桿子,有點舞文弄墨的天賦,門口石碑上的文章就是他寫的,你去看看文采怎么樣。”說著朝門口指了指。
劉副所長隨鮑德坤走到石碑邊,鮑德坤說:“羅曉貞,你陪陪劉所長,我去看看五哥簽字的情況。”說罷,大步朝山崗走去。
劉副所長看著鮑德坤的身影晃進人群中,哪有興趣看刻在石頭上那些呆板的文字。他心猿意馬,目光從墻上移動,停留在了羅曉貞臉上:“老天爺也偏心,女人的魅力讓你占盡了。”
羅曉貞微微笑著,反詰道:“你老婆缺少了哪樣,弄得你一臉的委屈。”
劉副所長頓生邪念:“她呀——要是有你這個樣子,我都會捧在心窩里了。”
羅曉貞見他一副輕佻的模樣,隨意開起了玩笑:“你真是勾引女人的高手,天生偷嘴的饞貓。”不懷好意地瞥了他一眼。
劉副所長卻不氣惱,涎著臉得寸進尺:“有人說婦女主任是村主任專用的,真佩服鮑主任的眼力,挑了個極品專用。”
羅曉貞不禁紅了臉,想不到他竟然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跟鮑德坤的關系,她一直說不清是種什么味兒,你熱他冷,你冷他又熱,無論怎樣努力,始終達不到一種境界。這種微妙的關系,使人處在饑渴難耐的感覺中。于是說:“他倒不像你說的那樣,哪有你會討好女人。”她不知不覺說出了真切的感受。
劉副所長以為羅曉貞替鮑德坤辯護,幾乎樂得手舞足蹈起來,正要進一步挑逗時,手機不合時宜響了,是小張的電話,他請示說:“請你來現場看看,新墳怎么處理?”劉副所長顯然有些不耐煩,回答說:“我正在有事兒,你實事求是辦理。”小張“哦——”拖得很長,似乎還想說什么,劉副所長卻掛斷了電話。
劉副所長的思路被電話破壞了,再也續不上正要說出口的一句經典話來,不禁感到惋惜。
一個多小時后,幾路人馬各自完成了任務,匯集攏來。鮑德憲將一疊簽好字的協議交小張清點,小張認可后放進了公文包。然后,他拿出鮑德廣簽了名的遷墳協議,請劉副所長審查簽字,劉副所長拿在手里準備仔細看看,羅曉貞連忙從坤包里拿出筆送到他手上,學著電視劇中女秘書的腔調說:“請劉總批示——”
劉副所長被逗得笑起來,望著羅曉貞說:“真有你這個秘書,讓你賣了還要給你數錢。”
羅曉貞俏皮地調笑:“哪敢啊,能傍著老板步步高升就是造化了。”
劉副所長說:“不開玩笑了。”扭過頭問小張:“數據準確嗎?”
小張肯定地說:“準確,我可以保證。”
劉副所長說:“好的。”他將協議書攤在膝頭上,揮動筆桿,龍飛鳳舞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會兒,小鄭負責的兩份協議,一份圍墻的補償,一份鋪設簡易通道的補償也計算完了,他仔細復核一遍,叫鮑德廣寫上了名字。劉副所長在最后兩份協議書上簽字后,鮑家崗墳地遷墳及附屬物補償協議雙方簽字認可,終于畫上了句號。
六
鮑家崗墳地的遷墳資金很快到位,新垅的八百多座祖墳,得到了六十多萬元補償款,圍墻、道路幾項補償加起來近百萬元。鮑德廣心里有數,弄得缽滿盆流,鮑德坤起了關鍵作用。手頭有了錢,應把遷墳的事辦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他跟宗貴叔、德憲兄弟碰了頭,都說商量這件大事一定要請鮑德坤參加。
鮑德廣轉了幾個圈子,到村部找到了鮑德坤。此刻,他正立于掛在墻上的村行政地圖前比比劃劃,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鮑德廣蹭蹭的腳步聲驚擾了他,抬頭看見了鮑德廣,說:“五哥,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想找你呢。”他指了指地圖,“你來看看,十年前我村有五平方公里多,現在就剩下巴掌大一塊了。鮑家崗周圍的五百畝地這次又被征用,我村的版圖就消失了。幸好十年前報告打得及時,市政府批準村八十畝工業預留地屬村集體所有,除此之外,就沒有一寸土地了。鮑家崗遷的一千多座墳,我還不知道往哪安葬。”
鮑德廣對鮑德坤的憂慮似乎沒有引起共鳴,心里想的卻是起墳葬墳的熱鬧風光,答非所問地說:“德坤兄弟,你也想到了遷墳的事兒,我就是為這事找你,請你跟我們去商量一下。”
鮑德坤說:“那些具體事兒,請你跟宗貴叔、德憲兄弟商量著辦吧。等會我會抽時間去找你的。”他昨天參加了開發區召開的鮑家崗騰地調度會,會上對他主動配合國土局落實遷墳協議,成效顯著進行了表揚,并要求他五日內完成拆遷、起墳任務,再打一個漂亮仗。會上,他特別提出了遷墳存在的困難,他說,近二千座墳,按常規少講也要二十多畝面積才能葬下去,現在村里已無立錐之地了,這個問題怎么解決。領導回得相當原則,現在提倡火葬,何況是死人墳墓,有些墳里的骨頭都成土了,活人總不能被死人逼得沒路走。遷葬的問題,要開動腦筋想辦法自行消化。領導的話說了等于沒說,幾乎沒有可操作性。
鮑德廣默想鮑德坤在想問題,不便多打擾,說了聲:“忙完了請你去一下,我們在宗貴叔家等。”說了這句話就走了。
鮑德坤想到了什么,走出辦公室,看見羅曉貞在隔壁辦公室,說:“羅曉貞,有沒有時間跟我下去轉轉。”
羅曉貞問:“到哪去?”
“找個地方安置死人。”
“哪個死了?”
“哪個說不好,反正一千多。“
羅曉貞頓時醒悟過來,嗔怪道:“你是個怪物,說話轉彎抹角,嚇了我一跳,真以為哪家死了人呢。”說著,跟他下了樓。
他倆在村里轉了一圈,卻沒找到能葬墳的地方,鮑德坤徹底失望了,沮喪地坐在下馬溪岸邊的草坎上,望著黑色水面上漂浮的白色泡沫緩緩移動。他意識到,鮑德廣找他的真正目的,極有可能要他安排一塊墳地。他不急于隨鮑德廣去,就是墳地安排在哪心里沒譜,自己心里沒底的事怎么回答人家。選擇一塊墳地,抑或采取一種什么形式安葬,都必須盡快作出決定了,不然遷走鮑家崗的墳就成了一句空話。
羅曉貞見鮑德坤擰緊眉頭思索遷墳問題,輕輕走到他身后,撐開陽傘,擋住照射到他臉上熾烈的陽光。
過了會兒,鮑德坤站起來,盯住羅曉貞說:“你想過沒有,鮑家崗那片墳往哪擺?”
羅曉貞眼光柔柔的,俏皮地說:“沒想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鮑德坤一臉正兒八經的嚴肅:“請你想想,有什么好主意?”
羅曉貞被重視,心里很快樂,思維格外活躍,她想起了烈士陵園的紀念塔,雖然塔下沒有掩埋烈士的遺體,同樣讓人肅然起敬,于是說:“最好挖個大坑,把尸骨埋在一起,在上面立塊大碑,刻上死者的名字,這樣,頂多幾分地就行了。”
鮑德坤眼里放出了亮光,那束亮光慢慢移到下馬溪拐彎處的土包上,這個土包三面臨溪,原來被電子廠征用,因利用價值不大,廠里修圍墻時,又不能切斷溪流,就甩在了圍墻外,面積約有三分左右,修個小陵園還是勉強可行。看了會兒,他興奮地說:“這個點子好,走,我們找五哥去!”
老遠聽見鮑宗貴老爹住的臨時棚子里傳出吵鬧的聲音。走到近前,鮑德廣看見鮑德憲臉色鐵青,指著鮑二毛說:“你滾——不滾老子揍扁你!”
鮑二毛說:“你們賣祖宗的錢不分給我,打死我也不走!”
鮑德坤跨上前站在他倆中間,看了看鮑德憲又看了看鮑二毛,說:“你們這是干什么?”
鮑二毛一臉委屈,申辯說:“德坤叔,他們家家都分到賣祖宗的錢,唯獨我家沒有,明擺著欺負人!”
鮑德坤探詢的目光落在了鮑德廣臉上:“五哥,有這樣的事?”
鮑德廣氣得哼哼的:“不是那回事,二毛要胡攪蠻纏!”原來,前幾天去垅墳的人,按人頭開了一百元工資,鮑二毛沒去當然沒錢。鮑二毛卻說鮑德憲喊他時沒說有錢。鮑德憲說他通知時跟誰也沒說有錢,鮑二毛說,沒說有錢就不能給錢,給錢就要一視同仁,爭來爭去鬧成了這樣。鮑德憲接著說:“我都給他解釋了,他就是聽不進去。”
鮑德坤弄清了原委,拍了拍二毛的肩膀:“你沒出力當然沒報酬,我沒去垅墳也沒給我錢,對我們兩個都是一視同仁了。”
鮑二毛嘴唇嚅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狠狠地瞪了鮑德坤一眼,悻悻地離去了。
鮑二毛走后,鮑德憲、鮑德廣的心情歸于平靜,他們重新坐下來。鮑宗貴老爹說:“德廣,德坤是個忙人,抓緊把剛才議了的事兒跟他說說,聽他還有什么高見。”
鮑德廣喝了口茶,潤了潤嗓,開始了講述。他講了起墳安葬的每一個細節,描述了新建的鮑氏墓地的莊嚴整肅,以及遷墳儀式熱鬧場面的安排。鮑德廣講得眉飛色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鮑宗貴老爹說:“德坤,請你來就是借東風咧。”
鮑德坤聽出了弦外之間,什么東風不東風的,明擺著是要墳地。這個叫他頭疼的問題,無可回避擺在了面前,為了緩沖一下眾人的情緒,他朝羅曉貞點點頭:“羅主任,五哥講了一些想法,請談談你的意見。”
羅曉貞笑了笑,看了看大家都在屏聲斂氣等待她說話,滿懷信心講起來。她說了在下馬溪拐彎處的土包上修鮑氏紀念碑的想法,極富想象力地描繪出陵園建成后的模樣和氣勢,甚至還講了鮑氏后人解放思想,與時俱進將在社會上產生的積極影響。她講得津津有味,被自己的想象激動得面色緋紅。
鮑宗貴老爹的臉慢慢拉長了,鼻孔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不順暢,羅曉貞剛落音,他悶聲悶氣地發問:“你是講讓我祖宗十八代一眼埋是不是?”
鮑德廣接著追問:“你到哪看到有這等事?虧你想得出!”
鮑德憲緊跟上來:“想標新立異,你們羅家先做實驗!”
鮑德坤沒想到羅曉貞會受到這樣猛烈的攻擊,連忙站出來解圍:“人家講一講想法,并沒強迫誰去做什么,干嘛說得這樣難聽!”
羅曉貞的臉霎時被血灌了一樣,正要申辯,鮑德坤搖手制止了。
鮑德廣開門見山攤了牌:“鮑家崗一千八百多座墳,按九平方米一座安葬,需要墳地二十三四畝,德坤兄弟,你是一村之長,不是為難你,你剛才講五天內遷墳騰地,你什么時間安排好墳地,我們什么時間遷,要快要慢就看你了。”
鮑德坤為難地說:“五哥,叫我到哪去弄這么大片墳地!”
鮑德廣說:“村里不是還有八十畝地嗎?”
鮑德坤說:“那是市政府批準的工業用地,怎么能安排葬墳!”
鮑宗貴老爹猛地站起身:“德廣,廢話不說了,沒墳地堅決不遷墳,有皮絆了找我,反正七十多歲了,就拿這條命陪他們玩玩!”說罷,怒氣沖沖地走了。
他們不歡而散。
……
幾天后,鮑家崗村的工業預留地被高高的圍墻圈掉了一角,東面圍墻正中修筑起頗具氣勢的大門,高高的門額上嵌著幾個鍍金的銅字“鮑氏陵園”。
一日上午,鮑家崗村熱鬧非凡,一溜長長的車隊在馬路上緩緩移動,身著盛裝的管樂隊奏起雄渾的樂曲。千余人的送葬隊伍黑壓壓一片。鮑德廣神情肅穆,指揮隊伍井然有序地行進。鞭炮的爆炸聲驚天動地,硝煙像翻滾的烏云在人們頭頂彌漫……
鮑德坤拒絕了鮑德廣叫他在墳地舉行的遷墳儀式上念祭文的邀請。此刻,他站在辦公室窗前,看到長長的隊伍在馬路上蠕動,心里像刀剜一樣疼痛。為了迎合鮑德廣,費盡心機增加的幾百座墳,也堂而皇之的占有了一席之地。機關用盡,倒是自己害了自己。工業用地被切掉了一角葬墳后,它的商業價值將大打折扣,哪個投資商會眼睜睜跑到一片墳地中來!他為自己沒保住實現理想抱負的土壤頓足捶胸!
鮑德坤的視線模糊了,溫溫的液體在臉上蠕動。羅曉貞走過來,看見陽光透過窗口照在他臉上,晶瑩的淚珠折射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