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并不是每個年代的大家閨秀都是養在深閨里的。也并不是每個大家閨秀都是那么端莊秀麗的。
比如在林賽的年代。林賽這樣的大家閨秀。
畢竟,林賽命好,身在這個連戲子都能做官,連妓女也能嫁好人家的年代。又畢竟,她爺爺在長安呼風喚雨,林家家大業大,各路官員都要看幾分薄面。
所以即使她名聲再不堪了,那也只是叫風流。
風流跟風騷不同。
林賽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從不放過任何一個逍遙玩樂的機會。
也就是在上元燈節,林賽招搖出門。千人萬人里,燈影幢幢,便獨獨看到了傅曲辭。那是個相當清秀的男孩子,在五色的燈影和焰火里,竟然顯出了八分嫵媚的樣子,左不過才十七八,一臉溫柔的笑,身姿挺拔而面容清俊,生生將周圍的人都稱得矮了幾分。那人拿著個橘黃色的燈籠,畫著的是年年有余,看著自己眼前的燈謎,有些興致盎然的樣子。林賽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遇到這么俗氣的情節。
只這一眼,就叫她情不自禁。
她任性妄為,區區一個傅曲辭,哪里逃得過林家的調查。不過才第二日,林賽便知道傅曲辭空有那么空靈又靈氣逼人的名字,竟然是個戲子。林賽認識的戲子不在少數,甚至,有那么一點曖昧情節的,也不見得少到哪里。那些人百般可愛又貼心,林賽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卻從來連傅曲辭的名字也沒聽過。
細細地問,才知道這傅曲辭竟是從杭州一路北來。家中世代書香,在他十三歲那年負罪中落,傅曲辭這才做了戲子。
整個北方的人都對南方的男人女人們有著難以言說的好奇與好感。仿佛沾了南方的水汽土氣,便連貓狗都變得精致起來。于是林賽說,難怪。難怪竟然能有那樣精致的眉眼,難怪能有那般淡雅高貴的氣質,也難怪在轉首回眸的一瞬間,便有著氤氳的妖嬈。
如此凄涼的身世,如此卑微的職業。如此的精致,如此的脆弱,像是輕輕一碰,那臉上的細致皮膚便要蕩起水波了似的。
林賽深深憐惜。
一
整個長安都知道杭州來的精致武生傅曲辭得了林賽的歡心。
那武生身形挺拔頎長,手腳利落,招式間又干脆凌厲,少了花拳繡腿的糾纏,確實是一等一紅角的樣子。偏偏唱腔高昂處像是金翠交鳴,低回處卻帶著點磁,襯著他那桃花一樣的眼睛,便是連小生也是能唱的。眉眼轉處,勾得這眾男女連心都要攪到一起。
人都以為林賽的捧才紅了傅曲辭,其實這倒不是的。長安怕是再沒幾個人知道,其實林賽還連傅曲辭的手都還沒摸到。不是沒有邀過的,那戲班子主人百般巴結,偏偏卻將林賽要請吃飯的邀請堵得嚴嚴實實。
林賽只是一點點不開心,她的教養還不至于讓她跟一個戲子生氣。況且她久經花叢,自然知道有個詞叫做“欲擒故縱”。這傅曲辭誰的請都去,誰的飯都吃,偏將她拒之門外,這怎么都說不通。難得林賽覺得有些興致,這小小的招數當然不會影響她的情緒,只是心里暗暗有些嘆息,說,這傅曲辭看來是清淡悠遠的樣子,也不過只是些小小手段。
林賽卻是不知道,這“欲擒故縱”縱然是的,縱的也的確是她林賽,但擒的,卻跟林賽半文錢關系沒有。好吧,是傅曲辭希望蘇聲慢跟林賽半文錢關系沒有。傅曲辭跟蘇聲慢從來不提長安林家,在別人提到時,總說,我家跟他家,半文錢關系沒有。
林賽若知道淡雅高貴又精致的傅曲辭連比喻關系都用錢,怕是要揉碎了一顆少女心。或者,林賽若知道傅曲辭吃了那么多的請只是因為要省一頓飯錢,怕是更要百味陳雜。只是這百味里,還有沒有那“深深的憐惜”,就要看傅曲辭到底有多大的魅力。
傅小公子,加油。
為著傅曲辭的小小手段和情趣,林賽倒是培養了一個說好不好,說不好卻讓她覺得興致勃勃的興趣。
那就是,跟蹤。
傅曲辭下了戲之后總是換回一襲青衫,那衫子整整齊齊,連邊角都是熨帖的,偏偏帶著一點點長穿后洗出的白色。又合身,于是襯得他腿更長,肩更寬,脊背更直。傅曲辭腳步走過時,那衫子便蕩起小小的褶皺,又慢慢的展開,風華絕代的樣子。
林賽覺得,這人果然是個妖孽。
妖孽得在一堆觥籌交錯、臉頰泛紅的人里,難得清醒自如,笑容妍妍。難得別的戲子妓女都顧著秋波暗送的時候,他還能全神貫注地啃他的水晶肘子。多難得,水晶肘子這東西,都能被他啃得風情萬種。
除了林賽,大概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人看著這些胡天胡地的世家子弟,不是鄙視,不是羨慕,也不是巴結,竟然是滿滿的興趣。像是世間,對他傅曲辭,就是個聲色犬馬的游戲,他悠游其間,片葉不沾。這人眼中,自有驕傲。
除了林賽,大概也沒有人知道,這人竟然跟清寧寺弘一法師交好。真難得,得道高僧和當紅戲子,坐在一棵老槐樹下面,有時候下一局棋,有時候喝一壺茶。傅曲辭總是在說話下棋的時候,輕輕抬頭,透過枝葉,細細地看,像是在看那上不去的青天。
林賽享受這個過程。只是卻從來享受不到結局。因為不知有意無意,傅曲辭總是或早或晚地消失在林賽眼前,于是,林賽跟了兩個月,竟然還不知道傅曲辭的住處。
沒關系的,林賽這么想,要是都知道了,這游戲,就失了樂趣了。如今她玩性正濃,不能被自己破壞了規則。
天知道,傅曲辭根本不知道原來這個游戲竟然充滿了讓林賽誤解的情趣,也不知道這游戲竟然還有規則。
若是知道了,他必定也要揉碎個什么東西。像是老南瓜,或者老土豆什么的。
認知有差距,偷窺要小心。當然,以林賽的話來說,這叫少女情懷總是偷。
天啊天啊林小姐,若這話被你的老夫子聽到,他一定要咬碎滿槽黃牙。
二
燈節后的第三個月是白蝶的生日。
林賽毫不遮掩對白蝶的厭惡。三十一二歲的半老徐娘,因為富商丈夫死了,便竟比林賽更加放浪形骸,連遮掩都省了。林賽見不得她故作嬌笑時眼角淺淺的皺紋,更見不得她臉頰上那一粒人說添了風情的笑渦。
當然了,更更見不得,她竟然有幾次搶了林賽還沒有玩夠的男人。林賽簡直搞不懂,白蝶這么大年紀了,如何拉的下那張老臉。
所以,林賽逼不得已礙著哥哥林楊的面子去參加白蝶的生日宴,這件事本身就讓林賽火冒三丈。更何況,竟還讓她撞到白蝶拉著傅曲辭眼冒精光的樣子。
坦白來說,白蝶和傅曲辭站在那么清靜的假山后面還能衣衫整齊,那么他們的行為實在不算過火。
畢竟,白蝶只是拉著傅曲辭的袖子,笑容并不算輕佻,說:“曲辭,你說我們多久不見?”
這“曲辭”二字讓林賽惡心。加了“傅”這個姓,這名字多少還帶著點風流倜儻的意思,而單單“曲辭”兩字,卻顯得有些脂粉氣。林賽直覺傅曲辭是不喜歡人家這么叫他的。
但傅曲辭竟然還能禮節完美、笑容淺淡,雖然沒有半分迎合的意思,但也絕對沒有躲,只說:“難為夫人記得。”
在林賽看來,白蝶這算是絕對的借酒裝瘋,所以才會這般厚臉皮,因為她又說:“怎會不記得?曲辭,我忘記誰都會記得你。你當初,為什么要拒絕?若你同我在一起,你何以今日受這么多輕薄?”
傅曲辭輕輕地皺了皺眉,說:“有區別么?”
白蝶轉過頭,指著西邊,說:“你看,那是當年我見你之后為你修的屋子,看到了嗎?外面有槐樹,里面有葡萄架,架子下面有一張沉香木的木榻,還有一口井,能鎮涼葡萄和西瓜。都是你說的你喜歡的樣子。這么多年,一直為你留著。”
傅曲辭還是在輕輕皺眉,那清淡的模樣顯得有些飄渺,眼神望向西邊的時候像是透過了那堵墻那座房子,在看不知是曾經還是未來的美好時光。林賽站在稍遠的地方,傅曲辭的悠遠目光刺得她心中一寒。她以為她了解他,卻是原來,她還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林賽忽的覺得怒火沖天,比之前對白蝶的怒氣還要厲害百倍。
這陣怒氣一直持續到傅曲辭將白蝶很溫和地交給了路過的下人。林賽幾乎是無法控制地讓下人將傅曲辭捆回了家。
林小姐,夫子一直跟你說,女孩子要謹言慎行。連你那衣冠禽獸的哥哥也教育你,泡男人,要溫柔。你竟然又忘了。
好在,被捆的傅曲辭還是溫溫柔柔的,面色柔和的,這才免了人家說你林小姐霸王硬上弓。看看人家傅小公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被你這女人綁了還沒有驚慌沒有疑問,甚至沒有反抗。
于是這樣一個人,林賽卻不知道要拿他怎么辦了。這很容易想象,若傅曲辭神色驚恐,那便一定會減了顏色,那么林賽獰笑著把他辦了之后說不定也就丟開了。若傅曲辭一副欲拒還迎的樣子,那么兩人也當然能有一段不錯的情分。
偏偏這傅曲辭,不動,不鬧,神色自然,活脫脫弘一法師誦早經上身的模樣。林賽對千萬種的傅曲辭感興趣,豐神俊朗的,妖嬈婉轉的,玉樹臨風的,偏偏對弘一那老和尚沒有任何興致。所以當傅曲辭已經坐在林賽家后院里過了一炷香了,林賽還在苦思冥想該怎么做。
傅曲辭看起來還頗為自在。不管是因為他出自書香門第的氣質,還是他身為名角的見識,林賽家的后花園,即便豪華得賽過皇宮,也還不足以讓傅曲辭晃花了眼。
于是下人們看到,自家任性妄為的小姐一臉局促不安,旁邊唇紅齒白的小公子溫柔優雅,活脫脫一副要用美貌和溫柔勾引良家婦女的林家大公子模樣。下人們幾乎被這詭異的一幕嚇得暈倒。
小姐,這真的是你在泡男人嗎?其實是大公子在泡你吧?
林賽曾經覺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從容是傅曲辭最難得可貴之處,如今,那從容顯得有些薄涼,仿佛怎么也捂不熱。在這看起來是溫柔其實是清冷的面容里,林賽很清楚,原來他過盡了萬花,自己竟還連花也不是,不知是散在哪里的一株野草。
若是知道林賽心中所想,傅曲辭必然說,哎,林小姐,其實,你是散在別人家的野草。幸好兩人還沒有熟到心有靈犀的地步,否則,要出人命了。
在淡定又薄涼的傅曲辭面前,任憑林賽多么的驕縱任性,此時也有些局促。這份局促,林賽覺得新鮮,覺得可怖,也覺得慌亂。她覺得自己終于知道了那戲文里面心里頭有小鹿亂撞的感受,她覺得自己終于遇到了愛情。
而僅僅這個覺得,已經足夠讓林賽看似繁華實則荒涼的生命變得斑斑駁駁。
于是林賽讓自己在傅曲辭對面坐了下去。不遠不近,剛好能讓林賽的軟段子鞋面看似不小心地滑過傅曲辭的小腿,也剛好能讓傅曲辭看到林賽垂眉低坐時滿面的嬌羞和一片春色。
那件束胸,是蘇州許如云所制,金線銀絲,工筆細秒一般,千金不得。沒有人能逃得過這樣的美景,林賽確認。
傅曲辭卻只是微笑,像是面前立了一株美麗的植物,或者是一座風光秀麗的山川,有欣賞,說到愛慕,卻是無中生有了。然后傅曲辭笑問:“小姐何時送我回去?”聲音清冷像骨子里的驕傲,卻在尾音處生生轉出有些淘氣般的甜膩,勾得人心發麻。林賽早就知道這人有傾倒眾生的資本。
林賽順便有些慌亂,只得說:“等一下。”說完卻又不知道再說什么,只得又怔怔地看他。
傅曲辭卻笑了,嘆氣一般說:“都這么任性,何必呢?”
林賽沒有計較傅曲辭將她和白蝶混為一談,下個問題已經脫口而出:“你跟白蝶,什么時候認識的?”
“六年前,杭州幾面之緣。”
林賽有些咋舌,終于還是被白蝶的肆意妄為嚇到:“六年前,你不是只有十一二歲?”
“是十四的,”傅曲辭糾正,“不過也不要緊。不過見過幾面,實在不值得這般地大動干戈。”
正說話間,管家腳步如飛沖進后花園,本欲說話的,見了微笑的傅曲辭又有些遲疑。林賽一看管家眉頭緊皺的樣子,雖為了被打擾而火大,卻還是不得不出去應付——反正,現在當著傅曲辭發不了的火,可以沖著白蝶發。白蝶來討人,這不是第一次,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后一次呢?林賽滿含興味,設想著自己以后的安分守己和未來與傅曲辭的美好日子。這樣的日子,誰又敢說不撩人呢?
三
就想著院子里等著的傅曲辭,林賽竟然都沒提得起跟白蝶吵架的興致。想當初,林家小姐和白寡婦在長安街上當眾抓臉的戲碼,看得整個長安的人們多么歡樂。
誰知等到林賽回了后花園,園里卻是連半個人影也不見。
林賽有些氣悶。在她十八年的生命里,這種荒謬的事情還從來沒有過。自己心心念念地牽掛著,急匆匆地趕路,誰知,原以為等著的人,竟然不見了。林小姐那并不算聰明的腦袋瓜第一時間浮現的還是“欲擒故縱”,只是現在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但是究竟不同在哪里,林賽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
待到林賽找到傅曲辭的時候,傅曲辭正在書房與林賽的大哥林楊聊的興高采烈。兩個人從墻上的字畫詩詞說起,又說到桌上的幾管毛筆,然后是硯臺、墨、紙,再然后是窗臺上罕見的蘭花,再到戲曲,再到蘇聲慢。
“蘇聲慢。”傅曲辭吐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輕輕吐了一口氣,頓一頓,臉上頓時多了怔忪。門外的林賽舒了一口氣,可算說到了自己知道的話題。
林楊是跟林賽不同的人。
若是林賽在長安是以風流驕縱出名的話,那么林楊則是用他的溫柔他的優雅征服了長安。溫柔優雅的林家大少,六年前成親的時候,讓多少閨閣女子哭斷了肝腸。特別是,閨閣女子之外,還多了一個蘇聲慢。
解語似林楊,當然輕易發現了傅曲辭的走神,卻仍舊笑得溫和:“怎么了?”
傅曲辭又吐出一口氣,幾乎嘆息一般說:“我多想見見當年的蘇聲慢。就戲子看來,蘇聲慢這一生,算是走到了巔峰了”。
林楊卻沒有接這個話題,眉目間的惋惜似乎情深意重得蒼天不忍,他說:“曲辭不過是因為世道不好才走上這條路,有如此橫溢的才華,曲辭必定能出人頭地,又何必為一個消失多年的戲子自輕自賤?”
話雖然跟白蝶說得不同,意思卻如出一轍。林賽頭一次知道自家大哥竟然有這份心思,幾乎心里作嘔。
傅曲辭卻笑了,仍舊清清淡淡的模樣,說:“原來林少也覺得戲子低賤,看來倒是曲辭高攀。我只是聽說當年林少與蘇聲慢算是緣分不淺,才……是曲辭唐突。”
林楊啞口無言。
傅曲辭轉過頭,對著門外的林賽笑:“小姐現在可以讓我走了么?”
林賽是認識蘇聲慢的。那是個剛烈而美麗無比的女人,六年前的林賽只有十三歲,然后林賽透過這幾年的風風雨雨回望過去,仍然記得蘇聲慢時而清冽時而妖嬈時而狠絕的臉。然后心里便是一驚。
蘇聲慢的當年,絢爛得像是燃燒的芙蓉。林賽第一次覺得自卑便是因為看見了戲臺上的蘇聲慢。蘇聲慢的聲音不像黃鶯——若像黃鶯,估計跟她濃艷的臉也配不上——那是一把深得像是潭水一樣的聲音,從胸腔里透出來,帶著薄涼,讓人輕輕的酥,微微的麻。她的花旦身段妖嬈又率性灑脫,眼神回轉處,一派的清冽,卻又似乎在那份清冽里帶出了無法無天、肆無忌憚的挑逗和魅惑。為這,林小姐學會了唯一一句有點詩意的話,卻是句艷詞,說的是:眼兒媚,媚眼如絲。
對于蘇聲慢,林賽其實不懂欣賞,照她看來,蘇聲慢漂亮是極漂亮的,聲音也極好,身段也好,什么都好,就是心氣太高,她怎么會有那份天真,竟然相信溫柔優雅的林大少竟會娶她。林賽跟蘇聲慢的出身不同,她富有天下,于是對著蘇聲慢,林賽甚至連點兔死狐悲的意思也沒有。
但是其實,她自己也知道的,蘇聲慢那樣的人,雖是被人背叛了,也不枉了一生。畢竟,整個長安城的人望回去 ,人人都要嘆一句,再或惋惜或羨慕或愛戀的的叫一聲蘇聲慢。長安秀色,盡屬絕色名伶蘇聲慢。
在蘇聲慢的絕代風華里,豆蔻一如林賽,富有一如白蝶,都一敗涂地。
四
傅曲辭回家的時候,介于平常和太晚之間。
家里已經點了燈,從窗紙里透出淡淡鵝黃的顏色。見了這片燈光,傅曲辭便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溫潤如玉,又劍眉星目的樣子。
進了屋,燈下的女子眉目如畫,睫毛在燈下映出扇形的陰影。臉上的神色是放松的,手上的針線舞蹈一般來回穿梭。
傅曲辭便問:“還有飯么?”
那女子抬起頭,眉眼稠麗,一股子抹不開的的艷色,笑出聲:“蘇曲辭,你不會這么不中用吧?一大早的出去,連頓飯也撈不到了?”聲音薄涼,讓人輕輕的酥,微微的麻。
傅曲辭卻自顧盛了飯吃起來。沉思幾秒后,傅曲辭偏頭:“我也覺得快要老了的樣子。等過兩天我們待夠了,便去別處買房子安定下來吧。”
蘇聲慢有些微慍:“才二十歲便叫老,沒出息。我可沒有錢買房子。”
傅曲辭嘴巴里包了半口飯,毫不在意地說:“有什么關系,我有錢。”
蘇聲慢口氣并不好:“你的錢買的房子就是你的房子。”
傅曲辭笑:“我的錢買的房子自然是我的房子。那么,我們去哪里買房子?”
蘇聲慢停下針,偏頭想了一陣。嘴角勾起促狹的笑:“朔州。”
哎,傅小公子,不帶你這樣轉移話題的啊,蘇家姐姐被你誆進去了喂。
傅曲辭停了筷子,看嘴邊勾起笑容的蘇聲慢,隱隱的幾分尷尬就又柔了下去,波瀾不驚的問:“為什么是朔州?”
蘇聲慢的笑容又展開,像是一朵綻放的芙蓉,說:“朔州的蘆花魚八文一條,豬肉才四文錢一斤,去哪里找這么便宜的吃處?三文錢兩個大燒餅,不撐死你也美死你了。”
傅曲辭只覺得眼前一花,說:“還有呢?”
蘇聲慢重新又開始縫傅曲辭那件內襯,說:“朔州人爽快,連我也可以出去做賬房。”
傅曲辭眼前又一花,幾乎咬牙切齒:“還有呢?”
蘇聲慢終于又放下了針線,頭幾乎埋進了桌子,肩膀顫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堂堂蘇曲辭,在朔州擺了七天堂會,來的人不過三五個,我干什么不選朔州?”
傅曲辭本來時一臉的無奈的,卻在看到火苗燒到蘇聲慢的頭發是微微變了顏色,眼疾手快地將燈掃下了桌子。燈盞在地上跳了兩下之后熄了。
屋里安靜了一下,之后傳來蘇聲慢含著一絲怒氣的聲音:“蘇曲辭!你如今果然出息了。這么瘦的人,你一頓要吃三碗飯,還要喝一大碗湯!你不知道長安的米菜多貴么?如今你又翻了我半盞燈油。”
于是,我們終于知道,書香世家的傅小公子,為什么連比喻關系都要用到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蒼天有眼啊蒼天有眼,惡人自有惡人磨。
那怒氣聽著是大的,不過也在瞬間被安撫干凈,在這瞬間,門外的人聽到傅曲辭微笑的聲音:“聲慢,今日弘一法師派了人來,說清寧寺的槐花打上了苞,明天可以開頭一茬。我明天沒有事,去給你摘些回來?”
蘇聲慢又點上了燈,身影映在窗紙上依舊是幾年前曼妙的模樣。然而相較于以前的纖細輕浮,似乎又多了些說不明的剛勁的味道。她靜了半晌,開口時語氣有些無奈:“養了你多少年,沒曾期望聽你叫一聲娘,叫聲姐姐總是應該的。越大越是不懂規矩。”
傅曲辭又是笑,說:“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年紀的是吧?”
在不要臉的傅小公子面前,蘇聲慢完敗。
五
傅曲辭隔早起來的時候家里已經沒有蘇聲慢的影子。桌上擺著清粥小菜,半碟蠶豆,半碟咸菜。都飄著淡淡的香油和小蔥的味道。
當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絕色戲子如今洗手作羹湯,連羹湯都帶了如今鉛華洗盡的模樣。
清寧寺的槐樹長了七百多年,槐花串串肥碩豐腴,枝枝葉葉間伸出來,擋住了一束一束的陽光。傅曲辭抬頭看那些星星般散落的槐花時,眼睛里帶著淡淡的喜悅,像是在看不知是曾經還是未來的美麗時光。
到今天,他也記得,當年蘇聲慢跟他說,她以前的家,門前有棵老槐樹,每到春天,摘了槐花燜飯,香得像夢境。
你看,林小姐,認知有差異,偷窺要小心。你以為他想飛上青天,其實人家不過是在思念。
傅曲辭上山的時候露水還沒有散盡,水珠在陽光里顯得晶瑩透亮,更襯得槐花新鮮可愛。傅曲辭面露喜色,只跟弘一大師打了聲招呼便爬樹鉤花,半分不帶客氣。弘一剛誦過早經,正在槐樹下翻一本老佛經,也一副不介意的樣子,只說你小心猴掉了我的樹枝。
傅曲辭只鉤了小半筐就要告辭。弘一有些小小的意外,傅曲辭想槐花已久,還以為會摘多一些,便說:“年輕人手腳靈便,怎么不多要一些?”
傅曲辭笑,說:“夠了,兩個人吃而已。我后天有空還來。”
弘一便揮揮手,一副不耐其煩的樣子。傅曲辭不在意的作揖道謝,又小心地摘了些葉子蓋了花才離開。弘一曾經覺得傅曲辭有慧根,又難得的心平氣和,倒是個修法的好苗子。后來想一想傅曲辭頂著一頭青皮又拈花微笑的樣子,覺得還是算了。佛門要清凈。
傅曲辭走過長安北街的時候被一個嬌俏的丫頭攔住了。那丫頭年齡還不甚大。十二三歲,卻眉清目秀,身板還沒長齊,卻有了些出挑的意思。
傅曲辭只想了幾秒,便想起當日見面時這個丫頭身邊嬌弱像是弱柳扶風一般的女子。于是便跟那丫頭進了旁邊的忘歸樓。進去前有些為不能及時把新鮮的花帶回家而稍稍惋惜了一下,于是輕輕拍了拍裝著花的筐子。
才上了樓便看到那個臨窗靜坐的女子,江南煙雨般的飄渺出塵。想到家里那個明麗卻潑辣的女子,傅曲辭微笑著嘆了口氣,然后拱手:“含煙姑娘。”
柳含煙回頭看到是傅曲辭,便也笑了:“傅公子。”
傅曲辭覺得柳含煙配著這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女子身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只是這世間,弱水何止三千?他所需要的,連一瓢都不用,半瓢足以。更何況,那半瓢水似柔卻剛,正正好讓如今的傅曲辭溺死進去。
柳含煙看著傅曲辭放下竹筐坐下來,頓了半晌后說:“這些年,我有些防身的銀子。公子若是說一句,含煙就自行贖身,從此天涯相隨。”
傅曲辭倒是沒想到這個看似孱弱的女子會有這般堅決,稍稍愣了一下,還沒說話,便聽柳含煙語聲幽幽地問:“槐花?”
傅曲辭看了一眼還新鮮著的槐花,目光輕輕回暖,說:“是,清寧寺頭一茬。”
柳含煙目光盯著槐花不動了,手指卻繞上了一條絲帕:“公子倒是很好的興致,做什么用的?”
傅曲辭輕輕地笑:“燜飯。”
柳含煙終于將眼光轉向了別處,說:“真好。”
這句“真好”里面透出了點淡淡的哀愁,沁在還在散著幽香的槐花味道里,顯得很不真實。
傅曲辭終究還是不忍,說:“槐花香而不膩,姑娘留一點吧?”
柳含煙于是將攥得都有些皺的帕子拿出來,笑:“也好,多謝公子了。”
兩手相碰的時候,柳含煙的手碰到傅曲辭的,淡淡的溫暖,還沾著槐樹的綠色的汁液。難得身為下賤,一雙手卻纖長,又干凈清爽。
柳含煙望著傅曲辭手上殘留的綠色,聲音還是溫溫柔柔的:“她必是極好的。”
傅曲辭卻笑:“好是好的。只是脾氣有些大,又惜錢惜命的緊。”
柳含煙輕輕愣了一下,倒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又笑了笑。得你如此相待,好便好了,你又何苦人前展示你們的幸福,生怕旁人不死心似的。
聰明如柳含煙,未必不知道傅曲辭其實心里早有了心上人,只是,沒聽他親口說,總是不甘心。
就像過盡花叢如林賽,其實誰真心誰假意,誰曲意奉承誰有心躲避未必是不知道的。所以林賽一直與傅曲辭離得不遠不近,遠了,怕遠離了幸福;近了,又怕靠近了痛苦。
六
傅曲辭回自己的小院子的時候蘇聲慢還是不在,于是傅曲辭將槐花慢慢捧出來,細細地掏了掬在一個筐子里。忽然間像想到什么似的奔出來,在院前的小片地上發現幾片凌亂的足跡,還有轎子落地的幾道痕跡。
傅曲辭頓時后悔得一個仰倒。昨天見了林楊失了分寸,竟然連林家小姐喜好身后跟人的把戲也忘了。正奇怪今天大街上晃了這么久怎么沒見林賽,原來竟是趁他出門將他媳婦兒拐了。蘇聲慢自從獨身出了長安,后來又帶著十三歲的傅曲辭艱難求生之后便劣根不少,你看她連個線頭也要算得清清楚楚,生生把自己逼得可以做個賬房。
傅曲辭簡直越想越覺得悲觀。他倒不是怕林楊和蘇聲慢舊情復燃——蘇聲慢骨頭里那點驕傲還是在的——可他就怕林賽用錢收買。這些年,傅曲辭費了不少心思藏錢,不管是蘇聲慢掙的,還是他掙的,為的就是不給蘇聲慢留下除了買菜之外的錢。自從他露出了對蘇聲慢那點心思之后,蘇聲慢簡直滿腹心思攢了錢要跑。要不是他動作快,又機靈,蘇聲慢早跑了。哪能像現在這樣,只能纏著他非要他改姓蘇,兩人改稱姐弟。
想到這里,傅曲辭又忍不住嗤笑。改姓蘇?當他傻的么?然后又得意起來,自己當年才十三歲,到底是有多聰明才拒絕了叫她姐姐的?
想到這里,傅小公子又得了自信。他這么聰明,長得又好,還會寫幾首歪詩歪詞,連脾氣也是一等一的好,他還怕林賽那點錢?居然將自己與那堵物相比,傅曲辭拍了拍自己的頭,愚蠢,愚蠢,簡直太愚蠢。
我們的傅小公子,堂皇家世雖然沒有了,那點頑劣卻還是在的。若不是他當年爬樹沾了自己一頭一臉的花,白蝶這種家世這種財力,何至于就一下子將微風中青絲飄揚的傅小公子驚作了天人。
其實傅小公子,你擔心什么呢?林賽就算要用錢收買,買的也是你呀。她買個女人回去,做自己嫂子么?
于是如今聲震八方的名角,當年艷名才名冠絕江南的傅曲辭傅小公子,又坦然的回屋燜飯了,順便還擇了兩把馬齒筧,然后就想,其實朔州是真不錯的,那么肥的蘆花魚,竟然也才八文錢一條,哪里還用得著自己紆尊降貴去后山摘野菜?
林賽若是看到了他這一串坦然又從容的動作,估計還是以為自己碰上了愛情,可若知道了傅曲辭心里那點小九九,必定要口吐三口熱血。林小姐,你看,你的眼光還嫩得很,竟不知傅曲辭乃徹頭徹尾的俗人,虧你還以為他喝露水長大的。
午飯前蘇聲慢終于還是回來了,走路回來的。林賽這女人真可怕,一旦人家不合她意,竟然連轎子也舍不得派一張。
待到傅曲辭幫蘇聲慢打水泡了腳,又端了飯上來,一直不吭氣的蘇聲慢才終于回過神來,問:“你洗手了么?”
傅曲辭得意地笑:“小聲慢,連腳也給我摸過了,你還是從了我吧。”
蘇聲慢氣得臉色煞白,被自己小了四五歲的小孩子調戲的事實讓她有些掛不住。這傅曲辭常年唱著戲,那點小腔調捏得死準,活脫脫一個二世子,剛想出火,那雙被傅曲辭用溫水細細揉過的腳竟然慢慢放起火來,燒得蘇聲慢一頭一臉的紅。
于是,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來了。
小聲慢,你竟然能被自己養大的狼給啃了。人家娘親囑托你時,明明說讓你把他當親弟弟。都堅持了這么多年了,你簡直晚節不保。
傅小公子,你壞得出水。
七
傅曲辭和蘇聲慢在長安待了不到三個月就走了。長安繁華,再怎么紅火,再怎么漂亮,一個戲子,也漸漸掩在了日復一日的繁忙生活里。林賽甚至懷疑,除了自己,還有人知道妖孽一樣的傅曲辭來了又走了么?
你看,白蝶不是照樣日日流連花叢么?柳含煙當著自己的花魁,身價還是照樣一笑千金。
可怕的倒是林楊。幾年前情熱的時候,尚能因為家里的安排干脆利落地甩了蘇聲慢,再見時,明明蘇聲慢早不是當年風情萬種的模樣,竟然還開始神魂顛倒。當時一乘小轎子抬了蘇聲慢來,沒拆散了傅曲辭和蘇聲慢,竟還將自己那薄情寡性的哥哥搭了進去。人心真可怕。
當年蘇聲慢為了林家大公子成親獨身出長安,舍了名聲舍了財富舍了前塵,恨得多少公子爺們兒咬牙切齒,林公子還一臉的坦然。那日蘇聲慢不過隨隨便便坐在那里,漫不經心地啃著以前碰也不碰的千層糕,百無聊賴地聽著林二小姐的萬丈怒火,實在不耐煩了眼神一轉,便讓林楊看見了她流光溢彩的眼睛。
于是薄情寡性又衣冠禽獸的林大公子竟然簡單就將蘇聲慢放了。
林小姐,這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順便多說一句,如今的蘇聲慢到底是不是風情萬種不是你說了算,你們是情敵,兩看相厭么。
而除了林賽自己,大概誰也不知道其實林家的小姐,竟然真的經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單戀。熱情得林賽都覺得自己這一生,活到十八歲,算是真的見識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雖然早就過了豆蔻年華,那心里的花苞卻終于開了,但又謝了。旁人看來,不過是林賽又捧紅了一個戲子,然后又丟在了一邊,至于傅曲辭和林賽的人生呢?蕓蕓眾生的長安人,誰又真正的在乎?
不管長安如何,傅曲辭終于還是走了,帶走了心心念念覬覦了多年的蘇聲慢,干凈利落,像他舞臺上的動作。
而躺在朔州一個三進四出的精致小別院里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傅曲辭還是止不住的得意。
傅小公子如今只能被人叫傅公子。真正的傅小公子睡在另一張藤椅上,劈叉著腿吐著口水打呼嚕,粉雕玉琢的小臉兒,得了爹媽最好的遺傳。
雖這一生因為家里負罪而顛沛流離飽嘗艱辛,不得不拋卻了一生的才華埋身鄉野,可是誰說這又不是其樂無窮?誰說一定要貨比帝王家才是光宗耀祖?誰又說一定要站得腿酸還要跟朝廷里的酸腐老頭吵架才是真正的全了忠義?傅曲辭過著現在的日子,覺得自己真是智勇雙全。
如今的傅公子閑時在街邊擺個小攤兒,幫人算算卦,他口才好,隨人家寫了什么爛字也能吹得天花亂墜,于是日子過得逍遙自在。有時候也幫人寫寫家信,過年時也幫人寫個對聯畫個年畫。
蘇聲慢果然做了賬房,日日撥弄算盤數錢記賬,終于得到了錢財上的滿足。前些年被傅公子欺壓了個夠本,多少年沒有見過整錠整錠的銀子,如今得到飽足,于是也終于大方起來,時不時往家買點豬下水。
這一對神仙般的夫妻,人家開始時還以為是喝露水的,最后竟發現,倆人坐在院子里,端著一大盆豬大腸把酒問青天。朔州人民無語淚流。
當年弘一法師見到傅曲辭帶著蘇聲慢回長安,還以為傅曲辭能成人之美,全了當年蘇聲慢與林楊轟轟烈烈的愛情。誰知傅小公子算盤忒精,別說蘇聲慢對林楊早沒了半點情意,就算有,那也得給她生生掰斷咯。帶她回去,不過是為了讓她看一眼死了心,也不過帶她看家大業大的林家起高樓宴賓客。整一場攪得林賽、白蝶、林楊等人心旌蕩漾的風月故事,原來不過是傅公子帶著心愛妻子的試探游戲,順便了了傅曲辭自蘇聲慢提起就一直想試試槐花飯的心愿。
笑話,傅曲辭是個戲子,身為下賤于是心眼忒小,那林楊當年得了蘇聲慢半點心思,傅小公子心火三丈,不看一眼林楊死不甘心。只有看了,才知道怎么在心里把他踩進茅坑。
弘一法師一直說難得傅曲辭年紀輕輕,靜得下心,又有慧根,可憐入世太深,受那紅塵之苦。只是,你憐人紅塵苦,人怨你佛門枯。大師,你可知道,佛門有清靜,塵世有幸福。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你只看到傅曲辭那么難得,苦守半月迎來了第一茬槐花還能克制自己只摘了半筐,卻忽略了人傅公子還說了,人家兩天后還要再來。
這才是傅公子,心眼天大,想的是天長地久。念了那么多年書,傅曲辭總算沒白費當年老爹的教誨,知道什么叫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知道什么叫欲擒故縱。
弘一老頭,你慈悲為懷,終究敵不得傅公子,妖法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