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正如赫拉克利特那句最具穿透力的格言——“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沒錯,經濟的每一天也都是新的。盡管太陽還是那個太陽,經濟也還是那個經濟,卻都無時無刻不在運動、變化和發展,不斷變換著新的形態。
認識規律、遵循規律、運用規律,可謂是人類智慧的集中體現,而試圖駕馭、挑戰或擺脫規律,則被視為不智。盡管你可以幻想擺脫地心引力的束縛,但誰也不會在毫無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就冒著腦震蕩甚至粉身碎骨的風險,去完成那驚險的高空飛躍。
既然是規律,其基本特點是普適性。經濟規律的要義,是尊重市場,以市場配置資源。中國作為后起的市場經濟國家,尤應遵而循之。
當前,中國已進入一個“以轉型促發展”的時期。在治理經濟領域問題的過程中,宏觀層面的猛藥在短期內取得了療效,同時又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后遺癥,為未來埋下了更為長期的隱患。中觀層面的產業政策,既有系統性方面的不足,又缺乏有針對性的政策供給,往往難以落到實處。而在微觀層面,嗷嗷待哺的中小民營企業生存困窘,難以支撐可持續的經濟發展。
尤其是由于國有企業和國有銀行的改革滯后,壟斷特權對市場競爭產生了傾軋,而且金融資源錯配嚴重,引發了民間金融的高利貸化,進一步導致實體經濟的振興乏力。由此,中國經濟已經面臨“產業空心化”之虞。
具體而言,“產業空心化”趨勢,可以用“傳統產業升級難,新興產業生根艱”這兩句話來概括,而這正是中國經濟轉型升級所面臨困境的真實寫照。這一趨勢若不及時遏制,則經濟命運堪憂。
傳統產業的升級難題,已經可以從長三角、珠三角近年來的制造業危機中管窺一斑,在此不再贅言。而新興產業的落地生根,則同樣遇到多重困局,難以順利成長。正如我們在調研中所觀察到的,當下對戰略性新興產業的布局,正在演變為一場全國式的地方經濟賽跑。
新興產業給地方政府帶來的熱情,最先源于中央政策的定向。2009年9月,“戰略性新興產業”這一詞匯,開始由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主持召開的幾次座談會上進入專家視野,并提出了包括新能源、新材料、節能環保、生物醫藥、信息網絡和高端制造產業在內的七大主業。當時,在歷經金融風暴、4萬億財政刺激后,中國經濟痛定思痛開始謀求實質性的轉型:轉變增長方式,淘汰落后產能,發展綠色經濟,當然,也包括戰略性新興產業的規劃引導。
應當說,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的初衷,旨在通過新興科技和新興產業的深度結合,從而推動新一輪的產業革命,最終形成戰略性的支柱產業。地方政府急于搶灘新興產業的布局,中央政府也希望在國際經濟形勢風云變幻中搶占新一輪戰略制高點。如果說新興產業是國際間政經力量搶占的戰略制高點的話,那么,對國內各省市來說,它同樣是戰略制高點的一種競爭。
與之前應對全球金融危機而制定的十大振興規劃所不同是的,振興規劃主要是以國有經濟為主的一些產業,包括鋼鐵、裝備制造等,這些都是以國有經濟為主的,核心是中央企業。因為都是國有企業,政府的支持主要是用減稅、直接撥款的模式,非常明了,見效很快。而戰略性新興產業,其規模目前則比較小,科技含量高,屬于技術密集、知識密集、人才密集的高科技產業。它涉及三個關鍵詞:新興科技,新興產業以及戰略性。
所謂戰略性新興產業,科技部部長萬鋼指出,其“戰略性”是針對結構調整而言的,“新興”主要在于技術的創新和商業模式的創新。清華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魏杰認為,在關于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界定上,“戰略性”是必不可少的,“新興”則是指市場尚未形成規模。所以,從選擇依據看,最重要的有三條:一是產品要有穩定并有發展前景的市場需求;二是要有良好的經濟技術效益;三是要能帶動一批產業的興起。
然而現實之中,發展新興產業的一些地區,存在用老的體制、老的辦法來發展新興產業的現象。不少地方對發展新興產業的條件判斷、發展目標、發展路線存在不同的看法,對發展新興產業條件的判斷也存在不同意見。
其中,有一些地方,由于看不到新興產業中一些新技術的發展條件,認為發展的時機未到,只喊口號,卻不進行投入研發;也有一些地方,為了發展地方產值,希望以此來拉動當地投資,出現“抓一把稻草就形成產能”的現象。而一批批企業也躍躍欲試,借助戰略性新興產業概念出盡風頭,比如自主汽車品牌吉利、奇瑞、比亞迪紛紛打起了新能源汽車的金字招牌。而資本市場,也借經濟轉型、世界動蕩陰影、全球經濟泡沫等,開始熱炒云計算、高端裝備制造、新材料、新能源等題材……一時間,人人“新”動。
這也是不少學者所觀察到的當前一個值得警惕的現象。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陳清泰指出:現在,有些地方和企業不乏投資的熱情,卻缺乏掌握核心技術的耐心。有的急于盯住投資、產值,搶先從國外買進零部件拼裝產品,制造一場“虛熱”。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在技術受制于人的情況下,大規模的產業投資,是在沙灘上建立宮殿。當正在應用的技術一旦升級,原有龐大的產能一夜之間就會變成不良資產。
陳清泰強調,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重要的是由GDP導向轉向創新導向,改革體制環境,釋放內生的創新活力。產業結構升級是轉變發展方式的重要載體,產業升級包括產品的換代升級和在產業鏈上由低端制造向高附加值的研發及現代服務業的爬坡,而后者具有根本意義。要防止演變成“升級版”的招商引資、低端制造業的外延擴張和沒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大規模投資活動。
對此,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所長金碚認為,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成為各地區競爭的投資熱點領域,這本身雖然無可厚非,但是由于原有經濟增長方式的慣性和中國目前仍然處于工業化中期階段,所以,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競爭往往異化為競相擴展產能的投資項目。而且,由于各地方政府直接和深度參與產業發展的競爭,以各種優惠政策招商引資,因此,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可能演變為圈地塊、爭補貼、上投資的錦標賽,導致很大的副作用和資源浪費。
沖動是魔鬼,產能過剩則是沖動的產物。之所以陷入產能過剩的僵局,恐怕還是源于缺乏核心技術,過剩的產能大量集中在低端部分,與國外的產品相比根本不具競爭力所致。
而中國產業升級遲緩的主要原因,在陳清泰看來,不是產業規模、不是缺乏資金,而是發展模式落后。在擴張產能的投資嚴重過度的情況下,技術投入卻嚴重不足。即便對引進的技術,往往也以“可以使用”為限,沒有足夠的耐心消化吸收。在引進、再引進的過程中,大多未能獲得“舉一反三”的技術能力,掉進了技術依賴的陷阱。
他認為,發展新興產業是生產力提升的一次爬坡,核心要素是創新能力。發展新興產業的本質是在產業鏈上的升級,關鍵是突破核心技術、掌握知識產權。必須由熱衷于投資轉向關注創新能力建設,由熱衷于規模擴張轉向關注產業競爭力的提高,由熱衷于低端制造轉向關注技術含量和附加值。
金碚也指出:培育和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需要的不是一哄而上的投資熱,而是腳踏實地的研發創新;不是政府對企業強力補貼的揠苗助長,而是企業創新想象的更大自由空間和自負其責的技術路線選擇;不是政府直接決定市場贏家,而是提供讓更多企業參與競爭和合作的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
然而,現實總是太殘忍。當前國內有不少地方政府依然表現得理性不足,它們熱衷于研究制定產業的技術路線。殊不知,由于指定路線的做法并非市場競爭的結果,未必最適合當地產業發展。人為設定技術路線,不符合經濟運行的基本規律,任何違反經濟規律的做法,都無疑要承受眼前難以察覺的巨大風險。
方興未艾的戰略性新興產業,在產能過剩等前車之鑒的陰影下,囿于體制、技術、政策、市場等大環境,如今各種正面負面消息已是盤根錯節、縱橫交織。類似的問題,都不能不讓人憂從中來。
何以解憂?
對于中國經濟如何走出轉型的困境,知識界有著不少真知灼見。其中,有學者表示,當前中國經濟最大的問題,不在于經濟增速的放緩,而在于體制性障礙對經濟肌體的侵害,中國經濟需要二次體制改革,而新一輪的改革必須從權力主導型市場經濟體制入手,通過掃除體制性障礙,為經濟增長釋放新的活力。
國家信息中心預測部副研究員張茉楠撰文指出:中國經濟前三十年的黃金增長,某種程度而言,得益于改革開放。在改革開放的促動下,中國國民經濟的蛋糕越做越大,一方面市場化正在加速,但是另一方面,原有的權力體系也更加強化,政府干預、權力尋租、資源壟斷正成為固化的權力體系以及權力主導型的經濟模式。
由此,權力主導型經濟成為中國經濟社會矛盾的直接誘因,分配失衡、資源錯配、價格扭曲……讓一切市場信號失靈。
實際上,我國在初次分配中存在許多不合理的收入擴大因素,最為突出的是各種形式的壟斷。那些掌握著壟斷性特權、壟斷性資源的人迅速聚斂了大量的財富。行政權力本身也是一種公共資源。因為掌握權力的人員可以利用行政權力來干預收入分配、資源配置和各種社會經濟活動,通過濫用權力和尋租等行為侵害其他社會成員的利益,發揮了巨大的財富調整力量。
根據中國改革基金會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王小魯博士的測算,2008年城鎮居民被統計遺漏的“隱性收入”高達9.26萬億元。貧富差距越大,經濟將越發依賴資本積累和投資,而消費將被邊緣化,這將導致資產投資泡沫。而且,貧富的代際轉移也很可能將一個社會的貧富狀況固定化、結構化,整個經濟社會變得不穩定。
張茉楠進一步指出:當前,中國的改革走到了半途,一些增量改革的獲益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希望維持甚至擴大行政權力廣泛干預市場和經濟體制的“雙軌”狀態,以便繼續尋租。不可否認的是,中國成熟市場經濟體系尚未完全建立的一個標志就是要素價格長期管制。要素價格扭曲導致投資沖動、資源錯配、結構失衡、增長質量欠佳,與此同時居民收入差距擴大,勞動密集的服務業發展受到制約,“國進民退”現象產生,形成特殊利益集團,腐敗和尋租愈演愈烈。
與發達國家成熟市場經濟不同的是,中國轉型經濟中存在著二元金融結構,即正規金融與非正規金融的分割。近十年來,由于正規融資渠道的利率和信貸管制,大量資金游離于正式的金融體制之外,使得央行利率政策的傳導較為復雜,并且常常遇到“梗阻”,導致金融信號失真,這不僅損害了總體資金的分配效率,也不利于控制流動性的宏觀規模和投向。
同時,張茉楠認為,利率管制實際上是政府對微觀經濟的直接干預,壓低實際利率,使得整個市場金融資源配置形成了低效率短板效應。在利率管制的條件下,國有金融機構控制了大部分的社會金融資源,大量的資金被配置到效益較低甚至無回報的項目中去,不僅惡化了中國的經濟金融“生態”,其“擠出效應”也成為中國利率市場化改革的阻礙。
據統計,目前我國占企業總量0.5%的大型國企擁有50%以上的貸款份額,地方融資平臺貸款大約占比10%,這些貸款中的20%屬于低效。
權力主導型經濟在中國最頑固也是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房地產市場的種種“亂象”。在行政權力的支配下,土地供給價格不斷攀升,居民住宅的價格也水漲船高,形成土地收益的逆向分配效應:低收入階層被阻擋在住房市場之外,中等收入階層置房成本加重,而財富大量向房地產商和有能力炒房的高收入階層轉移。結果是政府獲取大量土地出讓金,房地產開發商賺取超額利潤,而真正的土地所有權人成為了福利損失者,其產權利益被剝奪,使得土地收益分配主體嚴重錯位,資源被錯配。
如今,權力主導型經濟的種種體制性障礙,依然在深層次地影響著中國經濟的健康發展。“傳統產業升級難”和“新興產業生根艱”是中國經濟轉型困境的一體兩翼,其“病灶”是一致的。
中國經濟要想取得新的突破,張茉楠給的“藥方”和許多學者一樣,那就是“必須進行改革突圍”。她認為,盡管改革是一種利益的調整,會觸及重重積弊,但只有改革,中國才會發展。好的制度依靠的不是政府的經濟反哺,而是重新樹立契約精神,打破壟斷,通過制度保障經濟自由、產權自由和流動自由等,讓更多的要素流動起來。應該擴大對內開放,讓市場真正發揮其在配置社會資源、促進公平競爭、提高經濟效率等方面的作用。
最近,由世界銀行與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聯合發布的《2030
年的中國:建設現代、和諧、有創造力的高收入社會》報告,也為中國經濟順利轉型給出了合理建議。該報告關于推進結構性改革以強固市場經濟基礎的六條結論,對應了六個優先改革的領域,其中第一條就是:
——重新界定政府職能,改革和重組國有企業與國有銀行,發展民營部門,促進競爭,深化土地、勞動力與金融市場改革。隨著一個經濟體技術接近前沿水平,引進推廣國外先進技術的空間縮小,政府職能及政府與市場和民營部門的關系,均需進行深刻調整。政府直接提供的有形公共產品和服務相對減少的同時,需要提供更多的諸如制度、規則和政策之類的無形公共產品,以提高生產效率、促進競爭、便利專業化分工、改善資源配置、保護環境、降低風險與不確定性。
——在企業部門,應重點關注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包括公共資源的重新定位,引入包含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措施在內的現代公司治理,在必要情況下實施所有制結構多元化),發展民營部門,減少進入和退出障礙,加強包括戰略性和支柱性產業在內的所有部門的競爭。金融部門需要進一步推進銀行商業化和利率市場,深化資本市場改革,健全法律和監管體制以確保金融穩定,為中國金融體系國際化建立可信的基礎……
這些結論,可視為給中國下一輪改革與轉型提供的參考,又何嘗不是中國經濟不再“傳統產業升級難,新興產業生根艱”、讓新經濟告別成長煩惱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