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偉


摘 要:隨著中國法理學界對改革開放30年抑或建國60年學術總結的逐漸降溫,針對現有材料做一番綜述的綜述就顯得殊為必要。在進行分析之后,可以發現已有綜述盡管涵蓋寬廣、視角多元,但是總的來看忽略了對整個學科思維的總結與評判,尤其是缺少了對實踐轉向的揭示。由此,本文力圖在學術史的視角下,歸納出三十余年中國法理學轉向的兩個層次:學科整體與法學實踐剝離到契合的轉向和學科內部從單一宏觀到多元微觀的轉向,并提煉出支配學科轉向的實踐主導意蘊。
ス丶詞:法理學;綜述的綜述;學科思維;實踐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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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2.04.16オ
文章編號:1001-2397(2012)04-0172-15
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并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5.
——馬克思
通過實踐而發現真理,又通過實踐而證實真理和發展真理。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96.
——毛澤東
引 言
眾所周知,“回采歷史”是法理學研究中極重要的一環。在改革開放30周年及建國60周年之際,對恰逢而立之年的“重生的法理學”和甲子之年的“新中國法理學”進行學術總結也就有了當然的由頭。
從整個30年或60年學術史來看,以每10周年為單位的學術總結文獻量,要遠遠多于“平時”,即1988年、1989年、1998年、1999年、2008年、2009年的綜述類文獻最多。但事實上,對于學術本身的意義而言,這種10周年為單位的學術紀念更多是應景之作,并不比“平時”的總結更具有正當性。據統計,此類綜述文獻有學術文章四十余篇、著作數部。分析之后我們發現,已有綜述盡管涵蓋寬廣、視角多元,但是忽略了對整個學科思維方式的總結與評判,尤其是缺少了對不自覺的實踐轉向的分析。換言之,即流于對過去學術歷程的回顧和文獻的堆砌,“描述”的意義大于“反思”,并不能對中國法理學研究本身以及背后支配其發展的知識生產格局進行深入地提煉和剖析。更重要的是,對于這段學術史中,中國法理學研究的思維轉向——實踐主導模式轉向——并沒有予以深刻地揭示。
一、發生了什么?——綜述的綜述
過去的三十余年,中國法理學研究發生了什么?換言之,過去三十余年的中國法理學研究了哪些內容、存在著哪些知識意義上的變遷?對于這些問題,現有綜述文獻從不同角度已經給予了比較細致的回答。既有從法理學研究的不同階段進行的分期梳理此類文獻有劉雪斌、李擁軍、豐霏:“改革開放30年的中國法理學:1978-2008”,《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黃文藝“中國法理學30年發展與反思”,《法制與社會發展》2009年第1期;石茂生、張偉:“改革開放30年與中國法理學的發展”,《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8年第6期;劉東升:“近30年法理學研究進路:1978-2008”,《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8期;王永虎:“對25年來中國法理學研究熱點問題的思考——立足于1980-2004年的考察”,《天水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也有截取某一年份進行的片段式考察
此類文獻有徐顯明、齊延平:“法理學的中國性、問題性與實踐性”,《中國法學》2007年第1期;徐顯明、齊延平:“轉型期中國法理學的多維面向——以2007年發表的部分成果為分析對象”,《中國法學》2008年第2期。;既有對法理學各個基本范疇進行的總結
此類文獻有李龍、陳佑武:“中國法理學30年創新的回顧”,《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12期;于澤源:“淺談中國法理學30年發展”,《東岳論叢》2009年第9期。,也有對法理學某一范疇進行的研究此類文獻有褚宸舸:“論法律起源研究的中國化——一個知識譜系的反思”,《法制與社會發展》2011年第2期;劉愛龍:“法理學30年之法的價值問題研究評述”,《北方法學》2009年第1期;孫文愷:“當代中國‘法治理論30年發展的省思”,《北方法學》2009年第1期;季金華:“改革開放30年我國法律本質理論的回顧”,《北方法學》2009年第1期;劉雪斌:“改革開放30年的中國法學研究方法——回顧、反思與展望”, 《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胡曉進:“近30年來中國學者對美國最高法院的研究與認識”,《美國研究》2008年第4期;彭謙、韓艷偉:“新中國60年少數民族習慣法研究現狀及分析”,《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婁海東:“論作為裁判規范的法律規則——30年的評述與展開”,《研究生法學》2009年第4期。;既有對法理學本身進行的理論探討此類文獻有陳金釗:“‘思想法治的呼喚——對中國法理學研究30年的反思”,《東岳論叢》2008年第2期;姚建宗:“主題變奏:中國法學在路上——以法理學為視角的觀察”,《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武建敏:“中國法理學發展的理論詮釋——30年的回顧與展望”,《河北法學》2008年第9期;徐顯明:“中國法理學的時代轉型與精神進路”,《中國法學》2008年第6期;黃旭:“改革開放30年的法理學思考——由社會主義法制向法治的轉變”,《法制與社會》2009年第2期(上)。,也有對法理學上位學科進行的宏觀整理此類文獻有馮象:“法學30年:重新出發”,《讀書》2008年第9期;王利明、常鵬翱:“從學科分立到知識融合——我國法學學科30年之回顧與展望”,《法學》2008年第12期;凌斌:“中國法學30年:主導作品與主導作者”,《法學》2009年第6期;凌斌:“中國法學30年:學科斷代史的定量研究”,《開放時代》2009年第8期;舒揚著:《中國法學30年》,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李林主編:《中國法學30年(1978-2008)》,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法學基地(9+1)合作編寫:《中國法學30年(1978-200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蘇力著:《也許正在發生——轉型中國的法學》,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還有對法理學下位學科進行的歷史回溯。
此類文獻有張善根:《知識變遷與社會意涵——以中國法律社會學為例》,上海大學社會學博士論文,2008年;侯猛:“法律和人類學研究:中國經驗30年”,《法商研究》2008年第4期;祁進玉:“中國法律人類學研究30年:1978-2008”,《西北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宋北平:“法律語言研究30年回顧與展望”,《北京政法職業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張傳新:“法律邏輯研究30年”,《山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何淵、徐劍:“中國司法制度學高影響論文30年回顧與反思——基于主流數據庫(1978-2008)的引證分析”,《東方法學》2010年第2期;李鳴、李劍、周強:“民族法學30年”,《中國民族》2009年第2期。另外,還有從某些特殊視角進行的30年法理學綜述。
此處的“特殊視角”包括:在建國60年歷程中對后30年中國法理學研究的考察,請參見謝暉:“社會變革與我國60年法理學的路向”,《法學論壇》2009年第9期;在近代史視野里對后30年中國法理學研究的總結,請參見支振鋒:“知識之學與思想之學——近世中國法理學研究省思”,《政法論壇》2009年第1期;謝冬慧:“法理學30年學術史之考證——兼談《知識之學與思想之學》一文的‘四大缺陷論”,《東方法學》2010年第5期;以某種法學核心期刊作為考察對象的梳理,請參見胡水君:“《法學研究》30年:法理學”,《法學研究》2008年第6期;紀遠征:“法學發展與時代精神——法理學的《中國法學》之路(1984—2009)”,西南政法大學2007級碩士學位論文;結合法治實踐對后30年法理學的研究,請參見蔣傳光、王逸飛:“新中國60年法學研究與法制建設的互動”,《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姜福東:“30年法治實踐與法學研究的使命”,《山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針對30年法學或法理學重大論爭的綜述,請參見苗延波:“中國改革開放30年法學重大論爭之回顧及啟示(一)、(二)”,《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1、2期;張恒山主編:《共和國60年法學論爭實錄:法理學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傮w看來,綜述對象雖有交叉,但各有側重。
(一)時間維度
主要存在兩類綜述:其一,從法理學研究的不同階段進行的分期梳理;其二,截取某一年份進行的片段式考察。
分期梳理,主要是指大部分文獻將1978-2008年大致分為三個階段。每階段的內容類似:第一階段,學者們都強調1978年真理標準大討論與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標志著學術意義上的中國法理學研究的“復蘇”。這期間,中國法學會、法學基礎理論研究會(法理學研究會)先后成立,出版了一系列法理學教科書、召開了多次學術研討會,許多法學期刊復刊、創刊。研究的主題包括法的概念與本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治與法治、民主與法制、法律與政策等。
第二階段,學者們認為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等時代命題引領著當時的法理學研究。這期間,法學論文、著作數量大大增加,大量西方法理學作品被引入國內,學術隊伍不斷擴大,研究方法愈加豐富,文獻引注趨于規范。研究的主題包括法的本位、市場經濟與法制、法治理論、法制現代化等。
第三階段,學者們認為是法理學研究發展最快的十年,其研究圍繞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的和諧社會、以人為本、民生等時代命題展開。這期間,學術論文、著作、譯著數量較前二十年大為增加,學術隊伍日趨龐大,形成了“一個立體化的教材編寫格局”[1]7。并且,研究方法日趨多元,法理學下位學科的交叉學科日益成為顯學。研究主題非常廣泛,幾乎涵涉了法理學所有基本范疇。
不同的是,每階段時間跨度、名稱表述略有差別。有學者將其分為初步確立階段(1978-1988年)、快速發展階段(1989-1998年)、走向繁榮階段(1999年-2008年)[1]4-8,有學者將其分為恢復初建階段(1978-1989年)、穩步推進階段(1990-1999年)、繁榮發展階段(2000-2008年)[2]3-8,有學者將其分為20世紀80年代重建與初步發展時期(1978-1991年)、20世紀90年代的突破和迅速發展時期(1992-1999年)、新世紀的多元化和繁榮時期(2000年以來至今)[3]76-78,還有學者將其分為恢復革新階段(1978-1989年)、加快發展階段(1990-1999年)、初顯繁榮階段(2000-2008年)[4]16-25。
關于三階段的認定,亦有學者采取了更學術化的表述,其論證也更深刻和嚴密。比如有學者的“政法法學”、“詮釋法學”、“社科法學”[5]9-16;有學者的“價值呼喚”、“社會實證”、“規范分析”[6]17;有學者的“啟蒙(價值)傾向的法理學”、“注釋傾向的法理學”、“實證(規律)傾向的法理學”[7]21。
片段式考察,主要是截取30年中某一年份,通過知識社會學的方法對該年度的法理學文獻進行梳理和分析,試圖對當代法理學本身的現狀、傾向、問題等予以“以小見大”式的論述。這方面比較突出的是,徐顯明與齊延平兩位教授合著的兩篇論文,分別對2006年、2007年法理學研究進行了剖析?!斗ɡ韺W的中國性、問題性與實踐性》一文,通過對2006年學科熱點問題——法的現代性與中國法治問題研究、和諧社會與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研究、人權哲學與權利保障理論研究、司法改革問題研究、法學方法論問題研究、法律信仰問題研究、民間法問題研究等的分析,揭示了“學科之間交融加強”的趨勢,指出“中國意識、問題意識、實踐意識”的日益凸顯[8]111-120。
《轉型期中國法理學的多維面向——以2007年發表的部分成果為分析對象》一文,通過對2007年學科熱點問題——人本法律觀與和諧法治研究、法制現代化與中國法治問題、人權研究與權利理論、法學(法律)方法論研究、民間法與習慣法研究、司法制度研究、關于中國法學的審視與反思等的分析,以及對21種法學類CSSCI期刊和選取的9種代表性期刊發表的論文的主題、作者、印證等方面的知識社會學考察,勾勒出法理學研究的基本趨勢:十分關注法理學的現實問題,主題頗有變遷、仍處探索階段、十分關注學科發展的交叉與分支,不同時代的學者研究對象不同等。在此基礎上,主張在法理學研究思路上應該堅持全球視野與中國意識、研究主題上堅持主流集中與多元分支、研究隊伍專門化與多樣化、研究方法上堅持規范分析與微觀論證[9]113-128。
(二)范疇維度
主要有兩類綜述:其一,對法理學各個基本范疇進行的總結;其二,對法理學某一范疇進行的研究。
關于30年法理學研究的基本范疇,有學者主要從法的本體論及其相關問題、法治國家建設及其相關問題、法學研究發展及其相關問題等部分進行梳理,具體研究了法的本質、法的起源與發展、法的移植和作用、法學基本范疇、法律責任、法律方法、法律與全球化、民間法;人治與法治大討論、法治和法治國家的概念、原則與模式、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的實踐、民主和法制、法制現代化、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現代法的精神、人權問題、法律文化;法學理論的變革、創新與反思、法律職業共同體、法學學科體系和研究方法、西方法哲學研究等具體范疇[1]4-8。此研究涵蓋廣泛,幾乎囊括了所有的法理學范疇,研究十分細致。
與此相類似的是,有學者總結了30年法理學的12項重大學術進展:法的本質理論、法治理論、人權理論、權利本位論、法制現代化理論、法律移植論、法律多元理論、本土資源理論、民間法/習慣法理論、法律職業理論、法律方法論、法律全球化理論[2]8-11。還有學者總結了30年法理學的7項創新:法的本質屬性理論創新——實現了從單純堅持法的階級性到堅持法的社會性與階級性的統一轉變;法律原則創新——確立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并使其內涵不斷深化;治國的理論與方略創新——實現了從人治到法治的轉變;人權的原理與保障創新——在人權屬性、主體、內容和實現上取得了重大突破;法理學研究范式創新——實現了從階級斗爭范式向以人為本范式的轉變;法理學研究方法創新——實現了從一元單一視角向一元多視角轉變;法理學理念創新——確立了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指明了法理學的發展方向[10]95-104。
關于法理學單一范疇,也有許多學者采取了這種進路。相比上述各個范疇的總結,單一范疇的30年梳理,無疑在內容方面要精細得多,也討論得更深入。比如,有學者基于知識譜系的視角對30年法律起源問題研究進行了綜述,從“法律與國家的關系悖論”出發,辨析了法律起源研究的不同階段,揭示了研究背后學術旨趣的變遷[11]88-98。
有學者從30年法的價值角度進行梳理,細致討論了法的價值概念內涵的三種觀點、法的價值基本屬性的五種觀點之優劣,仔細辨析了秩序(安全)、正義(公正、公平、平等)、自由(權利、人權)、效益(效率)、民主(法治、權力)等法的具體價值目標,進而總結出應對自由與平等(公平)、公平與效率(效益)沖突的整合之道。另外,該學者還對法的價值體系建構的諸觀點予以了詳細考察[12]141-152。
還有學者對30年法律本質理論研究進行了綜述,其認為該范疇研究主要經歷了兩個階段:質疑與超越——法律的階級性與社會性之探討;深化與發展——從法與法律的關系看法律的本質。前一階段,主要是法律的階級性與社會性的討論、法律本質的多層次理論的提出、從我國社會的社會機構及其功能期待看法律本質;后一階段,主要是從解構主義的立場看待法律的本質問題、從法律功能定位層面闡釋法律的本質、用市民社會理論闡釋法律的本質、從法與法律的區分來揭示法和法律的本質[13]131-140。
除此之外,還有學者分別從30年的“法治理論”、法學研究方法、中國學者對美國最高法院的研究、少數民族習慣法研究等單一范疇進行學術綜述。
(三)學科維度
主要存在三類綜述:其一,對法理學本身進行的理論探討;其二,對法理學上位學科進行的宏觀整理;其三,對法理學下位學科進行的歷史回溯。
關于法理學學科,有學者認為30年法理學存在著從革命、改革到法治的研究者思維立場的演變,存在著義務本位、權利本位、社會本位的變化脈絡,存在著從本體論、認識論到方法論的宏觀研究的表層變化軌跡,亦存在著制裁、制約、克制的法制意識形態的轉變與演化。至于法理學的未來,該學者主張法學研究的流派化意識是學科發展的有益進路[14]16-24。
與此類似,有學者詳細描繪了中國法學的15項主題變奏:“階級斗爭”線索之淡化與“法現象”之凸顯、“工具”論法學之衰微與“價值”論法學之張揚、“政治附從”地位之弱化與“獨立自主”地位之尋求、“單一資源”之拋棄與“綜合資源”之利用、“一元真理”觀之冷落與“多元真理”觀之確立、從“絕對真理” 觀的法學到“自我反思”的法學、從“上層建筑”之抽象理論到“生活現實”的理論把握、從“理論論斷”的法學到“理論論證”的法學、從“政治思維”的法學到“法律思維”的法學、從“革命”的法學到“建設”的法學、從“經驗”的法學到“理論”的法學、從“國內法”的法學到“全球化視野”的法學、從“僵化凝固”的法學到“發展”的法學、從“保守”的法學到“開放”的法學、從“權力”法學到“權利”法學[15]3-14。
有學者認為30年的法理學發生了理論前提的轉換——從單一的馬克思主義到中國傳統法律思想、西方法律思想、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提出了建立“有用的法理學”、“實踐法學”的進路[16]8。還有學者總結了中國法理學的時代面向——由革命主義向建設理性、中國法理學的精神轉型——人本地位與和諧理念、中國法理學的范式轉換——基于實踐問題的思辨[17]5-7。
關于法理學的上位學科,學者們主要是對法學學科30年進行梳理。
雖然本文的研究主題是“法理學”,但是由于法理學是法學的基礎學科,是對作為整體的法律一般性問題的研究,所以關于法學30年的梳理很大程度上是適用于法理學的。基于此,本文將法學30年的綜述性文獻一并收入,以供研究。有學者認為,“去人之史”的危機導致了中國法學的“法治話語”始終寄生在政治意識形態之中,是教義式的中國特色的“人治”傳統[18]20-27。有學者揭示了學科交叉研究方法對法學研究的意義[19]58。還有學者從學術作品角度呈現了西學對中國法學的影響狀況,揭示了中國法學作品的“內向型法學”、“時效性法學”、“教科書法學”的特點[20]71。蘇力的《也許正在發生——轉型中國的法學》一書,對此也有十分有意義的關涉。另外,在《中國法學向何處》一書中,鄧正來教授關于受現代化范式支配的中國法學研究的論述,亦有巨大的反思意義。
關于法理學的下位學科,學者們主要是對法理學與其他學科的交叉學科的30年研究進行梳理。比如,有學者針對法律社會學近30年的知識變遷與社會意涵的關聯展開了深入分析,有兩位學者分別對法律人類學的30年進行了討論,有學者對法律語言研究30年進行了綜述,有學者對法律邏輯研究30年進行了梳理,有學者對司法制度學30年影響因子高的論文進行了考察,還有學者對民族法學30年進行了分析。
(四)其他維度
主要包括五類綜述:其一,在建國60年歷程中對后30年中國法理學研究的考察;其二,在近代史視野里對后30年中國法理學研究的總結;其三,以某種法學核心期刊作為考察對象的梳理;其四,結合法治實踐對后30年法理學的研究;其五,針對30年法學或法理學重大論爭的綜述。
建國60年歷程角度,有學者從60年社會改革與法理學三種路向的關系角度進行考察。近代史視野角度,有學者總結了中國法理學研究的“向上看”、“向下看”、“向前看”、“向后看”四種缺陷[21]10-11。某種法學核心期刊角度,有兩位學者分別針對《法學研究》、《中國法學》進行了細致梳理,前者揭示了中國法理學30年的“道”、“政”、“法”、“學”四個方面[22]41,后者凸顯了時代命題與法理學研究的密切關聯[23]1。結合法治實踐對后30年法理學的研究,體現了學者們試圖溝通制度變遷與學術研究的努力。而對針對30年法學或法理學重大論爭的梳理,亦有學者涉及。
二、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缺席
在對以上綜述文獻進行梳理之后,我們發現,已有綜述涵蓋寬廣,視角多元,分別從時間、范疇、學科以及其他等四個維度對30年中國法理學研究作了較為細致的綜述。但是,就學術本身而言,這些綜述“描述”的意義要大于“反思”。也即大部分綜述文獻的目的在于將整個30年的學術現象展現給大家,而至于現象背后的種種則有意無意地不同程度地略去了。
這種缺陷,在綜述文獻的結構中也可以得到證明。大部分文獻都是“三段論”:30年歷史回顧、30年重要問題、成績與不足。從篇幅上看,“反思”的重頭戲——“成績與不足”占的分量相對很少。即便如此,“成績”的展現也往往要多于“不足”。但是,并非所有的文獻都采用了這樣的論證結構,在以學科維度進行綜述的幾篇文章,就采用了偏重理論反思的論證進路。請參見陳金釗、姚建宗、武建敏、馮象、蘇力等人的論文。忽略了對中國法理學研究本身以及背后支配其發展的知識生產格局進行深入提煉和剖析,也就無法對30年歷程中極重要的一種思維轉換——實踐轉向——予以切實關注和深刻揭示。
(一)什么是實踐
就“實踐”而言,中國學界似乎并不陌生,“理論-實踐”經常成為學人們的論證策略和言辭技藝。但是必須追問的是,學人們是在哪種意義上對“實踐”進行使用,其思想根源又在哪里?
套用甘陽“通三統”之論,當下“實踐”也必將被中、西、馬三種思想所共同支配。換言之,三種思想共同提供了當下學界所使用的分析框架的前提——“理論-實踐”的分野與和合。在此種前提之下,“實踐”的內涵描述則必須與“理論”捆綁在一起,必須強調“理論”來源于“實踐”,并在其中得到檢驗。
在中國傳統哲學中,“實踐”一詞并不具有現代意義上的內涵。其一般指向的是“單純的行動”,而不是“知識”關聯中的行動觀。在這種背景下,“知-行”代替了“理論-實踐”。自《古文尚書?說命中》
《古文尚書?說命中》中“知之非艱,行之惟艱”歷來被視為中國最早的知行觀。盡管后經清代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惠棟《古文尚書考》考證其為偽作,但是其中揭示的“知易行難”觀念,并不是孤立的。后《左傳》“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與之非常類似。(參見:方克立.中國哲學史上的知行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7.)的“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始,后經孔子《論語?季氏》“生而知之”、荀子《荀子?儒效》的“知之不若行之”、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見智》的“以其知先規而后為之”、程頤《河南程氏遺書》的“須以知為本”“須是識在所行之先”“非特行難,知亦難也”、朱熹《朱子語類》的“論先后,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王陽明《王文成公全書》的“知行功夫本不可分離的……故有合一并進之說”“學、問、思、辯亦便是行”、王廷相《督學四川條約》“知行并進”,到王夫之《禮記章句》的“知行相資以為用”和《尚書引義》的“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
請參見王吉勝主編的《中西著名思想命題要覽》“知行觀”條目。(王吉勝. 中西著名思想命題要覽[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236-259.)總的看來,中國傳統哲學論及了“知-行”的難易、先后等等問題,但是在宋之后才涉及“知與行誰源于誰”的輕重問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傳統的“知-行”才向現代意義上的“理論-實踐”框架靠近了。
在西方哲學中,亞里士多德是實踐亞里士多德的“實踐”的希臘文為πρ~ξειζ 。從語義發生學的角度看,這個希臘語詞演化為拉丁文praxis,后又演化為英文praxis。但是,praxis并不具有“實踐哲學”(practical philosophy)中的“實踐”的含義(與“理論”相對),其主要是馬克思主義知識譜系中的專有名詞。與此相對應的是英文的practice。其也是由希臘文和拉丁文的詞干發展而來,首先是practic,后又演化為practyse和practise,最后才變為practice。Practice才具有“實踐哲學”中“實踐”之義,即類似于“行動”(act或action)。Roger版譯為action,Peters版譯為act。因此,國內許多學人將此處“實踐”認為是Praxis是不準確的。請參見OED第二版中關于practic、practice、praxis等詞條。的首要發現者。他將人的生活分為三類:制作(創制)、實踐與理論沉思,分別對應著生活資料生產、政治倫理實踐與理論智慧思考[24]11。正是這一分類,開啟了后世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的流變歷程。
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實質上就是哲學如何進行其活動的問題。理論哲學認為理論可以超越生活,在生活之外找到自己的“阿基米德點”,理論理性高于實踐理性。實踐哲學認為理論思維是生活實踐的一個構成部分,理論并不能從根本上超出生活,并不能在生活實踐之外找到立足點,因而理論理性要從屬于實踐理性。(參見:王南姼,謝永康.后主體性哲學的視域——馬克思唯物主義的當代闡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22-23.)一如徐長福博士所言,“在這種意義上,后世的西方實踐哲學都可以解釋為對著三塊模板的修補、剖分、拆解、拼裝或改鑄?!保?5]62在亞里士多德之后,培根、康德、黑格爾等人分別在自己的知識譜系內對亞氏的三分法進行了重構。培根將“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模板與‘創制模板粘貼起來,組成了通行至今的‘科學-技術模板?!保?5]62康德將“制作”納入“理論”之中,于是把“理論”與“實踐”成功地區分?!昂诟駹柕墓ぷ魇菍⑦@三塊模板辨證地統一起來,但其統一的基準實際上是‘理論模塊?!保?5]62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馬克思將“實踐”引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其將“制作”與“實踐”統一起來,并將“制作”的勞動意涵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偟目磥恚R克思的實踐概念包括了三方面的含義:“(1)感性活動尤其是物質生產活動;(2)政治或革命的實踐;(3)從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出發理解馬克思的實踐觀。”[26]52
三種思想資源歷史地交匯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同許多語詞一樣,“實踐”也是從日本引入。起初日本人用“實際”這個佛教術語對譯practice與Praxis。直至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日本和中國方才出現“實踐”對Praxis的譯法。(參見:李德.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M].趙倩,王草,葛平竹,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340-344.)毛澤東的實踐觀則融匯了這三者,將其共同提供的理論前提(“理論-實踐”的分野與和合)吸納其中。具體說來,中國傳統哲學中的“知-行”為毛澤東提供了基本的話語模式和分析基礎,西方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此處的西方哲學包括后來的美國實用主義傳統,同樣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包括了列寧、斯大林乃至M.米丁及其哲學流派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參見:李德.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M].趙倩,王草,葛平竹,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08-281.)則提供了理論與實踐關系的論證路徑。換言之,毛澤東對以西方哲學為基礎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了儒家化改造。在《實踐論》中,此種特點被集中地體現:毛澤東強調“實踐”包括生產活動、政治生活以及科學技術活動,其必須在“知-行”框架下進行分析,即理論來源于實踐,又必須在實踐中得到不斷地檢驗[27]282-297。由此,之后中國學人們的“理論-實踐”分析框架得以生根。事實上,根據學人們的知識背景,也可以得出同樣的結論。
當下學人們的教育背景和知識結構決定了毛澤東的思想在其各自知識譜系內的作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盡管存在黃宗智等具有“非馬克思主義”知識背景的學者,但是在“實踐”這個知識場域里,毛澤東的實踐觀無疑占據著主導的地位。這一點,黃宗智先生本人也并不避諱。此外,雖然近年來有些學者借用布迪厄《實踐感》、哈貝馬斯《理論與實踐》中的實踐概念,但是這些借用基本上沒有超出毛澤東的實踐觀體系。請參見黃宗智和郭官義對兩者分別進行的分析。同理,本文“實踐”也在這個意義上近年來中國哲學界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界關于“實踐”出現了諸多爭論,比如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是否是實踐哲學,馬克思的實踐觀是本體論還是認識論的,馬克思的“實踐”本質是否在于政治實踐,馬克思的“實踐”與人文關懷的關系。值得說明的是,此處得出的關于“實踐”的界定并不意味著對這些爭論的回應或整合。本文的基本立場毋寧說是“簡明”的。進行使用。
(二)實踐與社會科學研究
在社會科學研究中,“理論-實踐”主要是一種研究思維,而不是研究方法。所謂“思維”,是指理性認識或相對于存在而言的意識、精神[28]4763。相比“方法”,其顯然要抽象得多。在此意義上,“思維”與“方法”就可以得到區分。
學界關于所謂“思維方法”的表述很大程度上是“思維”與“方法”的混合,不同的是有的偏重于“思維”有的偏重于“方法”而已??梢宰糇C的是,陳瑞華《論法學研究方法——法學研究的第三條道路》中關于“方法”的使用。其所謂的“方法”其實更偏向于“思維”,這一點在其書中也有明確地體現,比如陳教授提到第一條道路“以西方理論和制度為中心的法學研究”的研究方法時,指明“并不是指某一種具體的研究方法,而是研究范式,它包含著一些基本的方法論上的假定,并對一系列具體研究方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在論述第二條道路“以中國本土問題為中心的法學研究”時,也有類似的表述,“并不是指某一種具體的法學研究方法,而是一系列研究方法的結合體”。(參見:陳瑞華.論法學研究方法——法學研究的第三條道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96,204.)大體說來,研究思維可以分為兩類:理論主導模式與實踐主導模式。理論主導模式偏重從現有的理論出發展開學術研究,而實踐主導模式模式則側重從具體社會實踐出發展開學術研究。
事實上,此處的實踐主導模式正是本文所欲以揭示的學術史研究思維。但是,這種模式卻并非是本文所追求的。本文選用廣義的實踐主導模式作為研究對象,原因有三:其一,此種模式已經足以與理論主導模式相區分,并且整個學術史也展現了這一思維轉向。其二,雖然感覺上經驗主導模式的研究數量要比狹義實踐主導模式的研究要多,但是在做具體量性分析時并不容易。其三,在某種意義上,經驗主導模式的研究為應然的狹義主導模式研究已經奠定了初步的基礎,故不當然排除。因為此實踐主導模式呈現的是廣義的形態,其本身又可以分為兩種:狹義的實踐主導模式與經驗主導模式。狹義的實踐主導模式是指不僅強調了從實踐出發,而且要求從具體實踐中提煉出具有解釋力的理論并交由實踐再次檢驗,不斷循環,直至得出適合中國國情的可以解決中國問題的理論。與此相比,經驗主導模式只是強調了研究實踐,與理論主導模式相區別,卻并不追求從實踐中“擰”出理論并加以實踐檢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法理學研究中理論主導模式、經驗主導模式與狹義的實踐主導模式可以比附于毛澤東所言的“教條主義”、“經驗主義”與“實踐論”。
值得關注的是,當下已經有學者提出了實踐與社會科學研究相關聯的研究思路,具有相當的借鑒意義。比較有代表性的有黃宗智、孫立平、徐顯明、武建敏、陳瑞華、劉星、姚建宗、孫笑俠、葛洪義等。黃宗智教授基于“悖論社會”的現實,主要針對“形式主義”理論進路的社會科學研究,從歷史的角度發掘了區別于理論、表達和制度的中國近現代的實踐邏輯,比如“內卷”、“實用道德主義”、“第三領域”、“現代革命的實踐精神”等等,并以此為根據提出了“從實踐出發”連接“經驗與理論”的社會科學研究進路[29]83。孫立平教授通過對“市場轉型理論”的梳理,發現現有的理論模式主要是靜態的結構式分析,并不足以對中國市場轉型狀況進行恰當地分析,從而提倡“過程-事件分析”的研究策略,目的是接近實踐狀態的社會現象。其實踐社會學的主要分析對象“實踐狀態社會現象”包括過程、機制、技術和邏輯四個環節。
參見:孫立平.實踐社會學與市場轉型過程分析[J].中國社會科學,2002,(5):83.徐顯明教授結合當下的時代轉型與精神進路提出了中國法理學的范式轉換——實踐性的問題思考模式[18]6。武建敏博士基于“實踐”概念的哲學本體論意義,主張在具體生活中人與理論雙重在場的前提下批判性地推動“實踐法學”,從而克服本土資源論與權利本位論的各自不足[30]178。陳瑞華教授在對“以西方理論和制度為中心的研究法學研究”和“以中國本土問題為中心的法學研究”兩條法學研究道路進行反思的同時,提出引入社會科學方法完成經驗到理論的“驚心動魄的跳躍”,最終形成法學研究的第三條道路——立足中國法制現實、兼有理論意識,運用證明和證偽形成“從經驗到理論的法學研究”[31]195-196。劉星教授首先區分了法學知識(理論中的法律知識)與實踐中的法律知識,然后又將法學知識分為抽象的和具體的。其一針見血地指出法學知識是“實踐性”的,其作為知識的表達卻帶有立場[32]2-3。孫笑俠、姚建宗兩位教授主要是針對法理學研究中“政治跟風”的“假實踐”進行了批判。葛洪義教授則著重論證了法律與實踐理性的關聯。
總的看來,以上論者的論證理路很大程度上是吻合的,都是以毛澤東的實踐觀為基礎。但是,各家的論證也有許多不同和缺陷。黃宗智教授的“從實踐出發的”社會科學進路,主要是針對“形式主義”的西方理論的批駁,但是對西方理論的另一分支“經驗主義”的關注卻略顯不足。他雖然批判了單純資料堆積的經驗式研究路向,但是其對中國近現代傳統的注重決定了他必然對真正的“本土資源”的偏好,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對“經驗主義”較少論及的原因。孫立平教授的“實踐社會學”進路,是主要基于社會學的知識場域內,對實踐在法理學研究中的凸顯有一定借鑒意義,但并不直接。徐顯明教授的實踐問題進路很有啟發意義,但遺憾的是其并沒有展開詳述。武建敏博士的“實踐法學”進路則更多地側重于哲學層面的“實踐”,其本質論、辯證法、認識論、目的論的具體論證角度的展開足以證明這一點。簡言之,其“實踐法學”更偏重于哲學而不是法學。陳瑞華教授的法學研究第三條道路受到黃宗智的影響較大。其所謂“研究方法”,更不如稱為“思維”。至于劉星教授揭示的法學知識的“實踐性”,僅僅是一種知識屬性上的貢獻,并沒有在知識研究路徑方面提煉出某種方向。與此類似,孫笑俠、姚建宗、葛洪義等學者同樣在“如何實踐”的問題上沒有給出明確回答。
(三)實踐轉向與中國法理學研究
中國法理學研究的實踐主導模式轉向大體可以分為兩個層次:其一,法理學研究整體上存在著與實踐剝離到契合的轉向;其二,法理學研究內部存在著從單一宏觀到多元微觀的轉向。
第一層次轉向揭示了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意識形態為主導的法理學研究式微,而貼近改革開放背景的實踐主導模式研究興起;第二層次轉向揭示了“大詞”主導的法理學研究式微,而貼近實踐的多元微觀研究興起。值得說明的是,實踐主導模式轉向僅僅代表以實踐為主導的法理學研究思維在相對意義上的興起,并不意味著理論主導模式的消失。因此,政治意識形態主導的法理學、“大詞”主導的法理學、形而上思辨的法哲學一直都存在,只不過兩種轉向下的實踐主導模式興起了。法理學界中也已經有人粗略地觸及到了這兩個層次的轉向:
首先,關于法學(法理學)的研究階段的劃分,就可以佐證這兩種層次轉向。比如,蘇力教授的“政法法學”、“詮釋法學”、“社科法學”,謝暉教授的“價值呼喚”、“社會實證”、“規范分析”,蔣立山教授的“啟蒙(價值)傾向的法理學”、“注釋傾向的法理學”、“實證(規律)傾向的法理學”。盡管在具體每階段的劃分標準上,眾人存在著諸多差別,但是階段間的轉向業已凸顯。
其次,關于法理學獨立性的論證,與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第一層次類似。比如姚建宗教授的“政治思維”的法學到“法律思維”的法學、從“革命”的法學到“建設”的法學[16]10,陳金釗教授的“革命、改革到法治”的研究者思維立場演變[15]16,武建敏博士的法理學研究“理論前提變遷”,喻中教授的“從‘法外之理到‘法內之理”[33]61。
再次,關于法理學研究多元化的凸顯,與實踐主導模式的轉向的第二層次類似。比如李龍教授和陳佑武博士的“一元單一視角”向“一元多視角”的研究方法轉變,姚建宗教授的“單一資源”之拋棄與“綜合資源”之利用,陳金釗教授的“本體論、認識論到方法論”的宏觀研究的表層變化,蔣立山教授的“價值論證”到“實證研究”的轉向,謝暉教授的“從宏大敘事到微觀論證”[34]92,孫笑俠教授的“返回法的形而下”[35]1-5等等。
但是,細觀這些綜述,要么流于不同學術階段的區分,要么流于對某種學術變化的描述,都是斷裂式的表達,也必然忽略了學術史場域中兩個層次轉向背后的內在勾連。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盡管有些綜述看起來將法理學分成了幾個階段,然而卻不能對不同階段之間“如何轉化”和“為何轉化”予以深刻地揭示;盡管有些綜述點出了某個階段的學術變化,然而卻也不能對這種變化予以徹底的清理。基于此,本文將用實踐主導模式轉向這一主線將不同學術階段的不同層次的學術轉向予以一貫性的厘清,也將回答三十余年法理學學術史在學科思維背后“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些變化之間有什么關聯”等此類問題。
三、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具體圖景
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具體圖景很大程度上是對30年法理學研究的某個側面的展開,換言之,是對法理學研究本身以及其背后的知識格局的一種“另眼旁觀”。此處“側面”實為研究思維的“轉向”,即從理論主導模式向實踐主導模式的轉向。如上所述,這個轉向分為兩個層次。大體看來,兩個層次轉向具體呈現在研究內容、研究主體、研究方法等方面。
(一)研究內容
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一層次轉向表現在整體從政治附庸下的法理學轉向獨立的法理學,也即從“國家與法的理論”(國家與法權的理論)轉向“法學基礎理論”(法的一般理論)終至“法理學”。在法理學研究的基本范疇流變上,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這一點。
法律的本質問題是法理學最核心的范疇。法律的統治階級意志論在新中國開國之初的50年代初正式形成[36]38。在改革開放之前,一直占據著主流地位。然而,周鳳舉發表于《法學研究》1980年第1期的《法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嗎?——兼論法的社會性》一文,開啟了一場廣泛而持久的關于法律本質的討論,“這場討論幾乎貫穿了整個80年代”[36]45。法理學界的知名教授幾乎都參與了這場論爭。
周鳳舉、陳守一、郭道暉、李步云、周永坤、張恒山等對法律本質在于統治階級意志的觀點進行了深入地批判,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論證:第一,法不是階級社會的特有現象;第二,對《共產黨宣言》中著名論斷的曲解和誤讀才得出了法的階級意志論;第三,法的社會性高于法的階級性;第四,用法的本質的非階級性反對法的統治階級意志性;第五,法的統治階級意志論不適用于社會主義社會[36]46-59。
孫國華、劉瀚、吳大英、郭宇昭等針對上述質疑作了相應的批駁,通過修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理念指導下的統治階級意志論,以求繼續延續這種理論的說服力。他們主張:第一,原始社會沒有法律;第二,法只能反映統治階級的意志;第三,法的階級性與法的社會性相互滲透,不能以社會性對抗階級性;第四,法的階級意志論與物質制約性的相結合才體現法的全面本質;第五,社會主義法依然適用法的階級意志論[36]60-68。
經過激烈的爭論,多數學者認為,法的本質是多層次的、多方面的。法的初級本質是統治階級意志,深層本質是社會物質生活條件。法除了是統治階級的意志,具有階級性之外,還是社會管理的手段,具有社會性。從法律本質內容上看,學界完成了從法律單一階級意志性到階級性與社會性統一的認識轉變。同時,法律本質范疇在學術意義上實現了凸顯,從階級斗爭政治視野下的法律本質認識中解脫出來,脫離了意識形態支配的政治路徑,回歸到了改革開放背景下的法治實踐
比如1979年7月1日,《刑法》、《刑訴法》、《人民法院組織法》、《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等多部法律得以通過,標志著立法層面的法治實踐的展開;從砸爛公檢法到公安、法院、檢察院的恢復重建,標志著司法層面的法治實踐的恢復。不難看出,這樣的法治實踐帶動了法律本質的認識轉變。的視野中。換言之,新時期廣泛的立法、司法等領域的法治實踐支配了法理學科在對法律本質進行研究時所必要的思維轉向。無疑,這構成了實踐主導模式第一層次轉向的一個側影。
與法律本質的討論類似,法律平等問題同樣是在改革開放初始便成為爭論的焦點。李步云發表在1978年12月6日《人民日報》上“堅持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一文,揭開了對1957年反右之后取消“法律上人人平等”的大討論序幕。這場討論集中在以下幾個問題:第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否包括立法平等;第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人人”主體范圍是什么;第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與“平等的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如何[36]112-130。經過激烈爭論,大多數學者接受了所有公民“適用法律平等”的觀點,但是對“立法平等”仍持否定態度。這種局限與對法律本質的認識有關,彼時正處于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法律的階級性仍支配著法理學的整個認識路徑。
因此,爭論還沒有結束。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新一輪的法律平等爭論開始了。以江平教授等為首的一批學者結合市場經濟理論論證了“立法平等”之于法理學的重要價值。由此,完整的法律平等理論才得以最終確立。在整個理論流變過程中,從“不平等”到“司法平等”、再到“立法、司法平等”,我們可以看到政治意識形態的束縛,也可以看到學界為擺脫政治束縛、貼近具體實踐所作的努力。同樣不可忽視的是,法律平等理論在實踐中接受了持續的檢驗,不斷調整,最終形成了適合當下實踐的理論。
與法律本質的認識轉變相比,法律平等的認識轉變過程更為曲折。從不承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到只在司法面前要求人人平等,再到立法面前實現人人平等,這樣的歷程表征了改革開放后立法、司法等實踐的不斷推進適時地帶動了法理學科在認識法律平等時的思維轉變。無疑,此為實踐主導模式第一層次轉向的另一個側影。
幾乎在同一時期,人治與法治問題、民主與法制問題、司法獨立問題、法律與政策問題、法律本位論問題也在激烈地爭論著。與前兩個法理學具體范疇相似的是,它們都經歷了從政治意識形態中擺脫的過程,都試圖與改革開放背景下法治實踐相貼合。無疑,它們也構成了實踐主導模式第一層次轉向的側影。
總的看來,在上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基本范疇流變投射出的一幅幅側影生動地將實踐主導模式第一層次轉向清晰地凸現出來。政治附庸下的法理學轉向了獨立的法理學,法理學徹底從“國家與法的理論”中得到解脫,完成了整體上與實踐剝離到契合的轉向,證成了自身的獨立正當性。
通過上述的關于法律本質、法律平等等范疇認識轉變的論證,我們不難發現,法理學科在實現自我獨立的過程中,完成了學科許多基本范疇的清理。同樣,這種清理是由于改革開放后“由無變有”的法治實踐所帶動的。這也意味著法理學的基本框架和基本立場將不再是由政治意識形態主導,而是交由法治實踐支配。自此,中國法理學“站起來了”!
從政治中解救出的法理學“上路”了。與此不同的是,接下來的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二層次轉向則相對沒有那么熱鬧,并沒有在轟轟烈烈的大討論中完成轉向,只是“靜悄悄”地完成了轉身。在研究內容上,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二層次轉向表現為一元宏觀轉向多元微觀。
在前述第一層次轉向中,有個不可忽視的現象——法理學的整體思維變遷。既然是整體,話語主題就注定是宏觀和抽象的,比如法律本質、法律平等、人治與法治、民主與法制、司法獨立、法律與政策、法律本位等等??梢钥闯?,這些都是法理學研究偏重于社會或國家全局性的“大詞”,其背后顯現了知識生產在擺脫政治意識形態束縛所選取的慣有路徑。
但是,在對這些“大詞”進行相對細致的論爭之時,“法理學具體如何研究”成為擺在彼時學界人士面前的根本性問題。在這種背景下,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二層次轉向拉開了它的序幕?!按髥栴}”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被觸及。在CNKI以“法律本質”等作為題名關鍵詞檢索,可以發現核心期刊中的相關論文已經非常少了。直到2005年鄧正來教授掀起的“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的大討論,學界才又一次“抬起頭”進入到“大問題”討論中。而這場討論的前后學術史(雖然很多學者們參加了這場討論,但是討論之后又紛紛進入了自己的“自留地”),卻可以作為實踐主導模式第二層次轉向的佐證。褚宸舸博士近來關于“法律起源”的研究,同樣可以說明這一點。相對而言,關涉法律本身的帶有很強實踐性的微觀性問題被學界擺在了顯要的位置。法社會學、民間法、法制現代化、法律與全球化、法律方法等等具體范疇成為了研究的熱點。
以法社會學論文的知識生產趨勢為例
此處的數據來源于:張善根.當代中國法律社會學研究——知識與社會的視角[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98.本文根據相關數據做了相應的曲線圖。,如下圖:
如圖所示,法律社會學的知識生產趨勢是總體上升的。如果對民間法、法律方法等做知識生產的統計,我們可以大概總結出同樣的趨勢。因此,在某種意義上,這種趨勢說明實踐性的多元微觀研究已經成了法理學內的顯學。與此相比的是,“大問題”的式微。一方顯赫,一方式微,放在法理學的知識生產格局內,就構成了一元宏觀到多元微觀的轉向。
(二)研究主體
在30年中國法理學研究中,實踐主導模式的兩個層次轉向同樣體現在研究主體上。
在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一層次轉向中,法理學學術群體逐漸實現了自身的獨立,與政治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等學科分離。這一點在關于學科的基本范疇的論爭中有著集中的體現。這些討論的參與主體,大多屬于文革前完成法學教育的“老先生”。
由于自身的教育背景,這些學者的文獻引證就很能反映問題:雙方的立論根據往往是“政治經典”——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的著作以及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文件或第一代領袖例如董必武、周恩來、劉少奇、彭真等人的講話或著述[5]10。比如法律本質的爭論中,針對《共產黨宣言》中“你們的法不過是被奉為法律的你們這個階級的意志一樣,而這種意志的內容是由你們這個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來決定的”[37]289的著名論斷,兩方圍繞著翻譯是否準確、論斷是否是法律本質的一般概括等等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由此,就產生了蘇力所謂的“很吊詭”的現象,即運用高度政治意識形態意味的法律話語批判極“左”的政治話語,討論了法律和法治的一些核心概念,成為爭奪政治合法性資源的論戰[5]9-10。
改革開放后完成知識積累的“中青年學者”,在第一層次轉向的中后期,開始嶄露頭角。與“老先生”的引證不同,接受過法理學正規系統訓練的這些學者的引證要“學術”得多。
請參見蘇力、凌斌、成凡關于法學引證的一般研究,以及黃文藝關于《法學研究》、紀遠征關于《中國法學》的引證研究。
這些文獻引證表象下的“政治”轉向“學術”,事實上與研究主體的教育背景有直接的關聯。教育背景的不同表征了兩代學術人的代際差別[38]45,也為獨立的法理學學術群體的逐漸形成作了前提性的“背書”。無疑,法理學學術共同體的形成構成了研究主體視角下的實踐主導模式第一層次轉向。
在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二層次轉向中,法理學研究主體的變遷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第一,研究主體的研究旨趣變遷;第二,研究主體所在學術團體的變遷。
如上文所言,在從單一宏觀向多元微觀的研究內容轉變中,研究主體的學術旨趣必然也會呈現一種多元化的趨向。
這從某個角度印證了謝暉、湯唯、劉大生等學者關于中國法學流派的判斷。比如蘇力教授的“本土資源論”、季衛東教授的“法治建構論”、 朱景文教授的“法律與全球化”、公丕祥教授的“法制現代化”、謝暉教授的“民間法”、陳金釗教授的“法律解釋學”、付子堂教授的“馬克思主義法理學中國化”、張永和教授的“法社會學與法人類學”等等。
另外,研究主體所在的學術團體的變遷,標志著相應微觀研究團隊的組建與發展,同樣也證明了第二層次的轉向。比如中國人民大學法律與全球化研究中心、南京師范大學法制現代化研究中心、山東大學法律方法論研究中心、西南政法大學法社會學與法人類學研究中心等的成立。
(三)研究方法
除了研究內容、研究主體,研究方法上實踐主導模式的兩個層次轉向也有體現。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一層次轉向主要體現在階級分析方法向實證分析、價值分析等法理學獨立方法的轉向。
實踐主導模式的第二層次轉向主要體現法理學單一方法向多元方法的轉向,具體表現為法社會學、法經濟學、個案法理學、法律解釋學等實踐性方法的興起。
以法社會學的理論與實踐的趨勢為例。
此處的數據來源于:張善根.當代中國法律社會學研究——知識與社會的視角[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98.本文根據相關數據做了相應的曲線圖。如下圖:
如圖所示,法社會學的實踐,也即法社會學方法的運用總體處于上升趨勢,并且比法社會學理論相對要廣泛。
此外,以蘇力教授為代表的個案法理學方法興起也可以視為第二層次轉向在研究方法上的體現。比如,通過對“秋菊打官司”、“山杠爺”、“趙氏孤兒”等文學作品,以及對“陜西黃碟案”、“肖志軍拒簽案”、“許霆案”等真實事件的個案性法理學研究。
不僅如此,陳金釗教授倡導的“法律解釋學轉向”同樣也可以視為第二層次轉向在研究方法上的體現。陳教授認為“法律解釋學轉向”可以分為兩方面:其一,法學研究向法律解釋學的轉向,主要體現在研究對象從立法中心向司法中心轉向、研究方法向以法律方法為主的人文社會科學方法的轉向。其二,法律解釋學自身的研究轉向,主要表現在由機關解釋向法官解釋的轉向、由獨斷解釋向整合解釋的轉向、由解析制度、規范向建構審判規范的轉向[39]。
總的看來,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具體圖景完全可以在30年法理學的研究內容、研究主體、研究方法等方面得以充分展現。
四、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簡要分析
在對實踐主導模式轉向具體圖景進行描述之后,接下來值得我們追問的就是為什么會有這兩個層次的實踐轉向?換言之,影響法理學知識生產的兩個層次轉向的又是什么?本文擬從科學主義、國家治理、社會變遷、人的價值四個維度進行簡要分析。換言之,從知識與科學、知識與權力、知識與社會、知識與人四個維度進行。
(一)科學主義
啟蒙之后的西方法理學知識生產變遷,大約經歷了價值論法學、實證論法學以及懷疑論法學三個階段。這個簡要的規律性過程卻可以成為法理學實踐主導模式轉向的一種參照。第一層次轉向類似于從價值論政治學轉向了價值論法學,而第二層次轉向類似于從價值論法學轉向了實證論法學與懷疑論法學。
這種科學主義維度下的學科變遷,內化到中國法理學上便是學科獨立與學科分化。首先,便是從政治附庸下解脫,確立自身獨立性,這是第一層次轉向。這也是啟蒙以來科學主義主導下的必由之路。文藝復興后,對所謂上帝旨意的漸次排除,人之為人的自然提升,對于人之全能的逐漸認可,成了一種全新的思想氛圍。這種思想氛圍有賴于伽利略、培根、笛卡爾,當然還有牛頓。自然科學的革命波及到了整個社會科學領域,人們似乎覺得,類似笛卡爾的普遍科學方法也能打開政治和社會科學之門,于是降下來的“理性”也可以在人類事務中大行其道。古典自然法一派正是分別從自然理性和技藝理性兩路完成了“去神學化”的工作。
接下來,科學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徹底的“祛魅”完成在分析法學、歷史法學、法社會學等實證論法學。與此相稱的是,人對自我的絕對自信,相伴隨的也是現代性的極大發展。但是,現代性發展到一定程度,“異化”的現代性危機就體現出來,批判法學為代表的懷疑論法學就此產生。與此對照,第二層次轉向與此也十分暗合。從單一宏觀的“大詞”轉向了多元微觀的具體問題。值得說明的是,對“大詞”的強烈反抗導致了學界“反本質主義”的學術旨趣,這構成了本段科學主義反思的一個具體佐證。
(二)國家治理
有學者指出,學科規訓乃是高度制度化的形式,表現為社會控制和軌調(regulate)方式的一部分,反映了學科建立與發展背后的權力意圖。
華勒斯坦在《開放社會科學》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學科制度化進程的一個基本方面就是,每一個學科都試圖對它與其它學科之間的差異進行界定,尤其是要說明它與那些在社會現實研究方面內容最為相近的學科之間究竟有何區別。(參見:華勒斯坦,等.學科?知識?權力[M].劉建芝,等,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5,32.) 在此,本文借用學科規訓理論來分析法理學實踐主導模式轉向,希望凸顯“國家治理”在法理學學科的知識生產過程中的支配性作用。
在實踐主導模式第一層次轉向中,法理學從政治附庸下得以解脫,確立自身的獨立性。事實上,這一轉變是在“革命到改革”的政法語境下完成的。忽略了這一背景,就無法理解這一轉變背后的國家意圖。在改革開放初期,階級斗爭為綱的意識形態仍然主導著法理學研究,這一點在法律本質等基本范疇的討論中有著集中的體現。然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命題的提出,從上至下地為僵化的學界思維“松了綁”,從而也為知識研究思維轉變鋪平了道路。彼時,“革命”的先驗正確已經不適合“改革”背景下的具體法治實踐了,同樣也不適合富國強國的國家意圖??茖W獨立的學科建立(復建)構成了論證憲法修改、經濟體制改革、法律體系建立等等正當性和路徑性的必然選擇。于是,法理學獨立性的證成也在這種權力意圖之下得以完成。
在實踐主導模式第二層次轉向中,法理學由一元宏觀轉向多元微觀。這種變化同樣離不開權力意圖的支配性影響。在持續改革的大背景下,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依法治國、和諧社會等等治理方式的論證同樣離不開法理學的知識生產。只不過,此時的知識路徑必須多元從而適應復雜的“建設”難題。這種情勢下,法理學的帶有強烈實踐性的多元微觀問題的顯學化成為了不言自明的事實。
另外,除了上述的國內治理維度,國際上的主權博弈同樣為法理學轉向埋下了某個層面的誘因。比如,人權理論的研究,其動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國際政治壓力。
美國等國家每年關于中國人權狀況的評價,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國內的人權理論研究。這種理論根據早在柏拉圖、孟德斯鳩等人的著述中就有所體現。請參見柏拉圖《法律篇》第十二卷,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第九章、第十章。
(三)社會變遷
自改革開放至今,隨著政治主題的變遷,社會也在發生著社會結構等多方面變遷與轉型。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法理學研究出現了實踐主導模式的兩個層次轉向。
第一層次轉向,始于改革開放初,此時計劃經濟剛剛開始解凍,社會結構逐漸開始分化。法理學科自身需要開始回應這些政治性很強的社會變革,比如經濟體制改革。雖然市民社會遠未建立,但是社會與國家的區分已經悄然開始。試想,如果法理學仍然是“國家與法的理論”,則很難回應此時的社會變遷。同理,法律的制度建構也同樣跟不上社會變遷的步伐。
第二層次轉向,則伴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與發展。在這一時期,涂爾干所謂的“社會分工”變得愈加明顯,伴隨而來的是社會問題也愈加復雜?!按笤~”主導的理論已經不能解決這些紛繁復雜的社會問題。同樣,百科全書式的法理學研究主體也越發罕見。為了應對多元的社會問題,法理學也必須從單一宏觀轉向多元微觀。
(四)人的價值
上文已述,實踐與理論相關聯:理論來源于實踐,又必須在實踐中得到不斷地檢驗。但是實踐與人的價值是否又有所關聯呢?或者說,實踐的終極目的是不是在于人的價值的體現呢?在馬克思那里,實踐的目的無疑是在“解釋世界”的基礎上“改造世界”,而改造世界的目的在于實現“每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40]239。在毛澤東那里,其強調實踐的立場是反對中國革命的“教條主義”與“經驗主義”,尤其是反對前者[27]282。以此邏輯,中國革命的最終目標同樣是“人的解放”。一句“中國人民站起來了”足以說明這一點。這恰恰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表象。
法理學研究中的實踐主導模式的兩個層次轉向,非常明顯地反映了實踐的終極目的性——人的價值的體現。
第一層次轉向,在于法理學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祛除。具體表現在法律本質問題中社會性的提升、法律平等問題中平等價值的彰顯、法律本位問題中權利意識的凸顯等等,這些都體現了對人的自我認知的復歸。由此,甚至可以將這一轉向稱為中國法理學的啟蒙時期。第二層次轉向,在于法理學從單一宏觀轉向多元微觀。其中,尤其是人本法治、民生法治等問題的提出,更是彰顯了法理學在關注人的價值層面的努力和趨向。
結 語
中國法理學三十余年學術史中,實踐轉向是不可忽視的。遺憾的是,盡管現有的研究綜述在時間、范疇、學科以及其它維度上對過去三十余年的法理學已經進行了相當細致的總結,但是對于學科思維的變化卻顯示了相當的無視,這也就構成了對法理學研究本身進行審視的一個重要缺失。
本文的立意也正是基于此,透過對綜述的綜述,引出在這段學術史背后所暗含的一條重要線索——法理學的實踐轉向。中國法理學自改革開放至今,存在著兩個層次的轉向:其一,從政治附庸下的法理學轉向獨立的法理學,學科整體存在著與法學實踐由剝離到契合的轉向;其二,從講究“大詞”的法理學轉向注重微觀實證的法理學,學科內部存在著從單一宏觀到多元微觀的轉向。通過對實踐轉向的具體圖景、形成根源等內容的分析,可以發現“實踐”正是支配此兩個層次轉向的源動力。就此,我們在面對“中國法理學從何處來”的問題時,又有了一條新的檢視進路。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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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ctice Turn in Chinese Jurisprudence: A More Than 30 Years Academic History
SHI Wei
ぃ⊿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Abstract:
In Chinese jurisprudence field, summing up the history of 30 years opening up or the history of 60 years after founding of the PRC now becomes more and more urgent than ever before and it is indeed necessary to employ the available information and make a general review. Unfortunately, it seems as of all the literatures devoted thereto have neglected revealing the f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actice turn. Thus, this thesis tends to center on two aspects while generalizing the history of more than 30 years shift of the Chinese jurisprudence from the angle of academic history, i.e. shift from separation to integrity of the discipline and practice of law, and shift from singularity to multiplity of the discipline itself. Furthermore, this thesis also wants to observe the leading practice that causes the disciplinary shift.
Key Words:jurisprudence; summary of summaries; disciplinary thinking; practice turn
け疚腦鶉偽嗉:龍大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