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承襲文人畫傳統的中國畫,要處理大幅畫面有相當大的難度。文人畫作品供人們近距離的觀賞和“把玩”,注重情趣和格調的筆墨技巧容易顯現出來;而用點、擦、皴、染留下的痕跡組成形象,構造大幅畫面,在視覺效果上會受到影響。再說,對有創新精神的藝術家來說,即使用傳統技巧能做出畫面的好效果,也心有不甘。因為他們懂得,在藝術欣賞中,觀眾的心理自覺不自覺地遵循著兩個看似對立但又相互聯系的原則,那就是“承襲性”和“陌生化”。所謂“承襲性”,就是人們的審美經驗不可能完全和傳統決裂而有相當的繼承性,但同時,人們又不愿看到與傳統相似的圖像,相似的風格,不愿意看到新作品的老面孔。因此,藝術創作和欣賞中“陌生化”就成為通行的原則了。可是,人們并不愿意接受完全陌生的圖像和風格。這樣說來,藝術家的創作常常要在“承襲性”和“陌生化”(即我們通常說的“傳統”與“革新”)之間找到某個平衡點,在這個點上深入做文章,發揮自己的個性和才能。
我之所以在評論畫家田鈞作品的前面寫上這段話,是因為我在觀賞他的作品時,在頭腦里時不時跳出這兩個概念:“陌生化”和“承襲性”。乍一看田鈞的畫,感覺是陌生的,很新奇,與我們常看到的傳統文人畫不一樣,沒有文人畫“高古”的趣味,沒有顯現于眼前的筆墨技巧。但細細觀賞,會發現在這些看似陌生的畫面中,有我們熟悉的東西,有形體與色彩組成的和諧畫面,有力和美,有一種實在、厚重的格調,還有隱藏在里面的、粗獷有力的筆觸。作品大度、有氣勢。這樣,原來的陌生感就慢慢地被某種親近感所取代。我想,這大概就是田鈞藝術創作的一種“征服力”吧!
田鈞從西安美術學院畢業后踏進中國畫領域,便面臨著多種選擇。他嘗試過各種途徑,他的學習經歷,他成長的文化環境,決定了他必然選擇走從傳統藝術中尋找養料、參照西方藝術經驗進行創新的道路。生活、學習在古都西安,有宏大氣魄的漢唐文化對他的藝術成長所產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自不用說,在工藝美術領域內的一段藝術實踐,為他的繪畫創作風格的形成也起了一定的作用。還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即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畫壇流行的革新思潮以及同輩畫家的探索,推動了田鈞的藝術觀念和實踐。不過,統領這些因素的是田鈞個人的氣質和性格,他為人質樸、實在,他不是“才子型”的畫家,但他勤奮、執著,善于思考。他的繪畫風格是他個性的鮮明反映。
在創作中田鈞首先面臨的是繪畫語言的普遍性與中國畫的特殊性之間的關系這個課題。繪畫不分中西,同屬造型藝術,都要通過點線面和色彩發揮視覺和心理的感染力。而傳統的中國畫尤其是文人畫的筆墨體系有別于西畫而具有獨特性。同時接受了西畫與中國畫教育的田鈞,不得不考慮如何調節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努力在自己的創作中將兩者做有機的融合。和一切關心這個問題的藝術家一樣,田鈞有意在自己的作品中強化形體和色彩(這兩點恰恰是西畫的優長),但不同于別人的是,他在考慮和解決這個問題時,似乎把目光更多地投向文人畫以前的中國畫傳統?;蛘吒鼫蚀_地說,他看到了更古老的中國畫傳統與古典寫實西畫之間的某些共同的因素:對形和色彩的興趣。當然,他清楚地知道,這兩者之間在美學觀念和藝術技巧上存在著明顯差異。
田鈞的花鳥畫以注重造型和色彩見長,他筆下的物象有實實在在的體面感和重量感,為了加強這些感覺,他還采用光的明暗效果。他突破文人畫的以黑白灰為主和淡彩的法則,而用濃重的色彩作畫,進而把山水引進花鳥畫領域,使山水因素成為花鳥畫的一部分。他多創作大畫,多為滿構圖,圖像幾乎占據整個畫面。形、色彩和構圖綜合在一起,首先給觀眾一種強烈的視覺的大效果。在田鈞的畫中有時也有流暢的線條,有文人畫的筆墨趣味,但在更多的情況下他把筆墨技巧融進他創造的繪畫語言之中,賦予線以裝飾性,墨則和著色彩發揮其作用。說到裝飾性,可以說是田鈞繪畫的一大特色,他肯定從傳統壁畫和傳統工藝美術中吸收了營養。在他的畫中,我們也確實看到了他在制作畫面時對工藝技術的迷戀,看到他把這種工藝性納入富有創造性的繪畫語言所做的努力。在這里我們不僅能看到他一絲不茍的勞動態度,看到他為人“實”的一面,而且還從中看到他的機智、靈性與悟性。
在好手如林的當今中國畫壇,每一位畫家都想形成自己獨立的藝術面貌,和前人與同代人拉開距離,從而做出自己獨特的貢獻,這是應該受到鼓勵的。只是藝術家們用何種途徑去達到這一目的,這之間就大有學問可做了。田鈞的成功和其他藝術家成功的事例告訴我們,藝術創新來不得半點虛假,需要藝術家通過踏實的勞動去頑強地探索,需要靠體悟人生和體悟藝術規律不斷地積累經驗。田鈞取得的成功也說明這一點。我想,當田鈞走上創新之路時,他才更體會到學習和鉆研藝術傳統的重要性,更體會到自身具備的文化藝術修養的重要性。正是他的這些學識和修養,使他逐漸開啟創新思維和涌現創新成果。也正是靠這些學識和修養,使他能對自己的藝術實踐不斷做出判斷,做出新的抉擇。田鈞,當然懂得,他前面的路還很長,他還要靠自己的學識與修養,使自己的藝術風格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