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譯佳
一
秦進財醒來還不到七點,窗外的陽光照在臉上,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感覺很不舒服。
秦進財在被窩里挪了挪身子,一陣劇烈的頭痛和酒后的種種難受迅速在他大腦中反應。他看見躺在身邊的老婆祁巧巧,露著兩個干癟的奶子在打呼嚕,此時正在一種幸福的酣睡中。
秦進財想起昨夜喝酒的事情,整個過程在記憶中慢慢呈現出來。昨天確實喝多了,關鍵是自己花錢請了一幫根本沒用的閑人,一通亂喝。其實也不能說是他主動請客,原本他和三個桃花灣鎮上的熟人一起喝酒,喝著喝著,不斷有人進來坐下;進來就打招呼,一讓就坐下,然后就加餐具倒酒,最后桌上足有十來個人。他根本不知道后來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后來他感覺到這些家伙都是混酒吃的。花了不少錢不說,還和其中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吵起來,差點動手。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無聊,怎么能和桃花灣鎮上那幫無所事事的閑人喝到半夜呢?他也覺得自己最近一段時間不太對頭,情緒低沉,每天行尸走肉一般,無論干什么事情都不加思索。他覺得自己活得很無聊,可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秦進財正胡思亂想著,酣睡中的老婆祁巧巧猛然坐起來,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把他嚇了一大跳。但一想起老婆叫他今天一起去桃花灣鎮干活的事情,他立刻閉上眼睛裝睡。祁巧巧很快下床穿衣,每一個動作都是躡手躡腳的,生怕驚醒他。
秦進財雖然閉著眼睛裝睡,但是他睡不著了,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年生活的碎片在他腦子里飄來飄去。其實,老婆祁巧巧并不容易,為了這個家忙里奔外,一晃也四十多的人啦。尤其近幾年,整個人骨瘦如柴,營養跟不上,幾年都沒有添置一件新衣服。為他所謂的藝術事業,為他能夠出人頭地,祁巧巧包攬了家里家外的一切,從不讓他干一點兒臟活累活。無論他干什么或者想干什么,祁巧巧從不過問,一門心思指望他將來在藝術上出人頭地。有時,他覺得自己對不住祁巧巧,也對不起兩個瘦猴子般的雙胞胎兒子。兩個兒子都在讀初中,正是關鍵的時候。祁巧巧也知道他關心兩個兒子的學習和成長,但是并不放在心上,他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哪有精力關心孩子呢!但祁巧巧從不埋怨,她也知道,這個家對他來說,只是一個不花錢的客棧。他平日很少在家,祁巧巧也不想把他一個大男人整天拴在家里。
祁巧巧知道秦進財有藝術天賦,只是社會的發展和變化太快了,本來能寫會畫的秦進財在鎮上在縣上無人不知,但近幾年漸漸失去了昔日的光環,人們都忙著掙錢去了,沒人關心文化,沒人喜愛藝術,于是秦進財失去了施展才能的空間,慢慢被人們淡忘。祁巧巧也在想,社會的變化不能怨秦進財,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也不能怨秦進財,硬要怨的話就怨他無能,才混到今天這個樣子。祁巧巧并不指望秦進財能掙上大錢,背回一座金山銀山來,她不是那種貪婪的女人。
秦進財原本是一個農民,從小喜歡胡涂亂抹,悟性也強,寫寫畫畫,像模像樣。誰家有點事情,都會主動找上門來。慢慢長大了,在十里八鄉就有了名聲。只是,他從來沒受過什么指點,靠著自學的那半瓶子墨水晃來晃去。有時候,縣上有些事情也找他幫忙,搞個什么展覽,什么宣傳活動之類的都少不了他。時間久了,人們對他自然另眼相看。慢慢地,秦進財就成為一個在村里不務農,在鎮上又沒有工作的閑人。在很多人眼里,秦進財是個不缺錢的人,這年頭,給誰寫寫畫畫還不給點潤筆費?秦進財的收入時多時少,有時候一兩個月分文沒有。還有時候,他出去寫寫畫畫也分文不取,只是為自己的那張臉,還有那份自尊心。
秦進財與老婆祁巧巧的話不多,但他經常感到奇怪,自己現在混成這個樣子,祁巧巧怎么不埋怨呢?如果,祁巧巧回到家中指著他鼻尖兒,大吵大鬧甚至摔盆摔碗,他心里或許會好受些。他一直弄不清祁巧巧到底是本性善良、逆來順受,還是心甘情愿做一個賢妻良母?秦進財知道自己在現實社會中是一個沒用的人,是一個被拋棄的人。
他從小基本沒有務過農,農田里的活兒一竅不通,幾乎麥苗和野草分不清,高粱苗和玉米苗分不清。只是他那個拄拐杖的瘸爹認為他將來有大出息,所以從小不讓他沾染一點兒農活,一門心思讓他胡涂亂抹,只要他想要的,就是自己的腦袋也樂意。其實,瘸爹并沒有大愿望,只想讓他將來在十里八鄉成為一個名人,能寫會畫吃穿不愁。為此,瘸爹在縣上也曾給他找過老師,人家看過他寫的字畫的畫,但是不知為什么,來過兩次就不來了。再往后,他以書本為師,依照從縣上和省城買來的資料,琢磨著有了不小長進。很長一段時間,他在縣上為許多部門寫寫畫畫,掙一條毛毯兩個床罩什么的,有時也給他幾條煙幾瓶酒,還有時候給他錢。不管掙下什么,他回家都如數交給瘸爹,瘸爹看在眼里樂在心上,對他的希望越來越堅定。鎮上小學校的美術老師生孩子,學校就請他去代課,學生們喜歡他,長進也明顯,校長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因為解決不了他的編制。就這樣,他在鄉下、鎮里和縣上晃來晃去,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早些年還能掙些錢,后來環境變了,他的行當越來越不吃香了。他覺得自己一生唯一做對的事情,就是娶回來一個祁巧巧,當然,祁巧巧也是沖著他的才能來的。在祁巧巧看來,寫寫畫畫是手藝人,是天才干的事情。但二十年過去了,現實生活以及周圍的每個人都發生了變化,唯獨自己的丈夫沒有變化,結婚時住在距桃花灣鎮三里地的鄉下院子里,二十年后依然在原地盤踞,一點變化也沒有。祁巧巧慢慢明白了,嫁給這種人一輩子只能如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況且還有兩個兒子,瞎胡著過吧。
祁巧巧最大的特點是從來沒有跟秦進財發過火,在她的心目中依然還存有對秦進財的某種崇拜。家里家外,總是默默無聞任勞任怨,有時候,秦進財也看出來她內心的苦惱與煩躁,但她總是憋在肚子里。有幾次,秦進財有意讓她發火,想以此散去她心中的委屈和怨氣,但她始終沒有,一次都沒有。
此時,秦進財滿腦子都是老婆祁巧巧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對不住祁巧巧,祁巧巧嫁給他是天大錯誤。
祁巧巧催促他趕緊起床,他知道今天要他一起去桃花灣,給人家已經裝修好的房子做最后的清掃,能掙八百塊錢,比他一個月的工資還多。
近些年,煤炭市場的興旺,使原本普普通通的桃花灣鎮一下子變成了煤老板們居住的風水寶地。也由此帶動了桃花灣的經濟發展,幾年之后,桃花灣成為比縣城還繁華的商業重鎮,城市有的這里都有。大街小巷,停放著奔馳、寶馬、路虎、保時捷等豪車,高檔賓館高檔飯店一座接著一座。煤老板們掙了大錢,鎮上人們的腰包也鼓了。
其實,秦進財很長一段時間在裝修上還是很自覺的,干這種活兒,祁巧巧比他有本事,跟人家談價格談條件,秦進財沒這個本事,他總是跟在祁巧巧后面。此時,正值一個高檔小區裝修,而且幾乎是家家裝修。以往,秦進財早晨起床,會自覺地換上工作服,吃過早飯后,倆口子一起出門。這時,祁巧巧的弟弟二驢已經來到他們家,然后一起乘坐摩托前往桃花灣。二驢是村里最笨的家伙,除了喝酒會開摩托之外什么都干不了。只要是他們三人出門,總是二驢駕車,秦進財坐在后面抱著祁巧巧,兩人頭戴安全頭盔特別滑稽,人們見了都笑,稱他兩口子在摩托車后面的動作像是“狗騎兔子”。
桃花灣這幾年模樣大變,新開發的小區一個接一個,把周圍幾個縣的煤老板都吸引來不少。煤老板挖煤掙了大錢,買十套八套房子根本不在話下。再者,桃花灣依山傍水,風光秀麗,山上有大片的原始森林,一條從山里流出的泉水,從桃花灣淌過。人們都說這里風水好,一個原本普普通通的小鎮幾年間變成了富人區。還有人說縣委縣政府都打算往這里遷移。很多人都在盤算著,蠢蠢欲動,趁房價還不太高,抓緊購買,也許有一天,這里將會變為縣級市,居民會變成城市戶口。祁巧巧不是沒有這種想法,她也盤算著在桃花灣買一套商品房,一套小戶型的房子。
可想法總歸想法,他們根本買不起桃花灣的商品房。
秦進財沒有任何想法,雖然在桃花灣邊上的村里居住了幾十年,但他從來沒有想要去湊這個熱鬧。在他看來,桃花灣鎮上的人都是神經病,腰里就那么幾個臭錢,還他媽的裝什么闊氣?和人家煤老板比什么?因此他對什么地方開發樓盤的消息從不過問,在他眼里,鎮上老百姓的腦子全部進水了。其實,在秦進財眼中,桃花灣看上去經濟繁榮,實際上日漸萎縮,而且,還是一個在不久的將來會在地球上消失的小鎮。因為他知道,桃花灣地下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空殼,是一個由無數巷道和大片采煤區構成的網狀的巨大空殼。不知什么時候,桃花灣就會陷入地下而成為人類遺址。所以在他看來,掏錢在這里買房子,等于他媽的給自己和家人買墓地。
只是,秦進財從來不和鎮上的人交流他的看法。在鎮上很多人眼中,秦進財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除了寫寫畫畫,什么都干不了,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伙。
秦進財內心很不是滋味,因為他是在為那一群連字都不認識的家伙打掃家,就是因為那幫家伙挖煤掙了大錢。其中有一些是他的同學和熟人。尤其是,早幾年秦進財在街上連看都不看一眼的家伙們,現在個個都成了大款。在桃花灣方圓不到五里地的地方,抬眼就能看到熟人。關鍵是,秦進財在鎮上曾是一個受尊敬的藝人,怎么這幾年人們的眼睛個個都紅了,都掉進錢袋子里去了?還有,每當他從桃花灣的高檔小區回到自己那個住了半輩子的小院,特別是那只有十二平米的屋子里時,感覺除了寫寫畫畫,他活得連一頭豬都不如。
后來,秦進財在鎮政府有了一個工作,是以前一個跟他學畫畫的孩子的父親,在清河縣縣委工作,看他游手好閑無事可做,就幫他在桃花灣鎮政府找下一個差事,在傳達室收發報紙、信件、文件什么的,工資和打掃衛生的一樣,每月七百塊錢。秦進財非常高興滿意,這活不累不說,每天有很多時間供他支配。關鍵是,傳達室還有一個老光棍兒,傳達室就是他的家,傳達室就是他的一切。所以,很多時候秦進財是不用去的,就是去了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那點活兒老光棍兒一個人全干了。秦進財非常開心,感到自己撿了一個大便宜,每月白拿七百元工資。
每天一到傳達室,秦進財先給老光棍兒三支煙,嘴里叼上一支,兩個耳朵上各夾一支。老光棍兒很高興,也像占了大便宜一樣。然后,秦進財就到后面一排平房的一間空屋子里,寫寫畫畫或胡思亂想。有人問他為何不做裝修了?他說有正式工作了,在鎮政府辦公室工作,有時候還會附加一句,給領導寫材料。
也有人問他老婆祁巧巧,你家那位藝人最近怎么不來桃花灣干活了?祁巧巧總是不咸不淡地說,人家有文化,找到好工作啦。在鎮政府坐辦公室,每天喝茶玩電腦看新聞,跟領導下飯店不說,還有一幫女員工圍著轉。
其實,祁巧巧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或者說是秦進財自己編造的假話。他喝茶不假,但是自己買的,至于什么玩兒電腦,什么跟領導下飯店,什么一幫女員工圍著他轉,壓根兒是癡人說夢。
今天這活兒是祁巧巧攬下的,人家裝潢結束了要打掃家,一百二十平米,一共給八百塊錢。搭伙的弟弟二驢拿二百,自己家里進六百,祁巧巧怎么想怎么興奮,也像撿了個大便宜。
祁巧巧收拾好干活工具,催秦進財趕快起床,秦進財望著霉跡斑斑的墻壁說:
“我不去,今天有事兒,已經和人家約好了。”
祁巧巧說:“你是不是又要到清河去?清河有什么東西拽住了你的魂兒?”
秦進財說:“省上來了幾位書畫家,我得去會一會,早就和人家約好了的。”
“不就是一幫閑人,又湊在一起喝酒嗎?”祁巧巧不屑一顧,“你該收收心了,家里家外指望不上你,整天寫呀畫呀也不能當飯吃,你說你有什么用呢?”
祁巧巧開始絮絮叨叨,秦進財打斷說:
“好啦好啦,去收拾房子不是還有你弟弟嗎?我真的有事,跟人家約好了的。”
祁巧巧無奈,拎起收拾好的工具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對秦進財說:
“去了少喝酒,身體是自己的,別要酒不要命!”
話音剛落,就聽見院門碰撞的聲音。秦進財知道祁巧巧走了,內心出現一種巨大的空洞和失落,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祁巧巧,祁巧巧嫁給他實在是委屈了。這些年為這個家,她付出的實在太多了。由此他想,男人愛女人,大概生物性的因素多一些,或者說荷爾蒙的因素多一些,自然愛情也就多一些;但是女人愛男人,大概財產的因素多一些,血統門第的計算多一些,也就是說,婚姻的因素多一些。如此看來,男人重視的是愛情,女人重視的是婚姻。從這樣的邏輯判斷,祁巧巧重視的是這個家,是每天寫寫畫畫的他,還有兩個兒子。
秦進財起床后走出屋子,兩個兒子過假期去姥姥家了,小院里空空的一片死寂。他向母親的屋子看了一眼,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覺得母親早已經過去了。幾年前,他的瘸爹就是在這間屋里死去的。父親走后,母親突然得了腦血栓,在縣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回到家里就癱瘓了,說話時嘴里像含了個葫蘆,說不清道不明,全憑祁巧巧精心照料。
秦進財想進母親屋里看看,看看有沒有什么事情,可是一條腿已跨出小院門檻。
站在當街,陽光很好,他的心情開始轉好,晴朗而舒暢。正像祁巧巧猜測的那樣,難道清河縣真的有什么,讓他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牽掛不下嗎?
二
秦進財二十年前就一直往清河縣城跑,如今已跑二十年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怎么他媽的一點兒也不膩歪?
清河屬于國家級貧困縣,煤炭市場好了,小縣城并沒多大變化。還是那幾條破街,縣城外的幾座山依舊荒禿禿的,橫穿縣城的青龍河,流淌著渾濁不堪的黑水,臭氣熏天。青龍河早年非常有名,有很多不同版本的傳說,比如當年乾隆皇帝曾經到此,這條河曾被挖開,下面埋著什么人物和大批珠寶等等。這些傳說不斷被神化,不斷添枝加葉,廣泛流傳。
正是那些所謂的傳說,吸引來許多作家和畫家。畫家寫生風光,作家體驗生活。自然也引來小縣城的文學藝術愛好者的圍觀與跟蹤,慢慢地,畫家作家們與清河縣的一些愛好者混熟了,秦進財也和這些省上來的畫家混熟了。有一次,他還帶領十幾位畫家到桃花灣去寫生,小鎮上一下子來了十幾位畫家可是一件大事情,一住就是十多天。每天畫家寫生他也寫生,晚上他向畫家們討教繪畫知識和技術,短短十多天功夫,竟取得了明顯進步。
其實,秦進財到清河什么事兒都沒有,他就是喜歡到這里來轉轉,只要來到小縣城,心情就風和日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輕松而舒坦。縣城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他看著每一個都順眼。要是在桃花灣,滿街都是熟人,一支煙的功夫就會有人湊過來和他閑扯,傳播一些男男女女亂七八糟的故事,誰包了二奶誰的二奶生下了孩子等等。每每聽到這些,他就煩躁透頂。與桃花灣相比,清河縣城總是讓他感覺新鮮,這是他到清河來的主要原因。當然,這原因的背后還有讓他隱隱興奮的事情。很多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在清河縣城漫無目的地溜達,書店、茶館、影樓、超市,他都有興趣逛逛,其中最重要的是小飯館。有時候,他會在清河住上一夜,只需花五十元錢就能開間房,酒足飯飽之后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讓他感到一種愉快和幸福。
他到書店從不買書,只是一種閑逛;去超市也不買東西,也只是一種閑逛,在閑逛中感受一種好奇和滿足。既然來到縣城,那就得到處走走。餓了就到小飯館,要上幾個菜喝上半斤燒酒,累了就回小旅館沏杯茶,認真抽上幾支煙,然后一聲不響地睡覺。次日清晨,一個人來到汽車站,買一張回家的車票,趕中午時分,再回到他生活的桃花灣。
盡管每次到清河縣來總是漫無目的,但他內心清楚自己閑轉的背后,有一股始終沒有燃燒起來的火焰。他心里裝著一個人,或者說是惦記著一個人。他老婆祁巧巧什么也不知道,但被這婆娘胡說時言中了。
秦進財在清河城的街上閑走時,面部表情與眾不同,很難說是嚴肅還是孤寂,一雙小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像一個資深的哲學家。無論什么時候,嘴里總是叼著一支煙。抽煙時,他不是從口袋里將一盒煙掏出來,而是直接從口袋里的煙盒中摸出一支來叼到嘴上。小眼睛東張西望,表現出一種少見的吝嗇。他抽煙的時候,有一種發狠的感覺,那是一種從骨子里生長出來的東西。
周末的太陽很好,黃土高原上晴空萬里,北方那種特有的滄桑和空曠給人一種堅硬的感覺。秦進財一個人閑走在清河大街上顯得非常得意,高懸在天空的太陽,像一個多情的女人,無論他走到哪里,都一心一意跟著他。大街上有許多時尚場所,小縣城經濟雖然落后,但有些東西并不落后,什么美容美發院,什么足療室按摩館練歌房,別的地方有的這里一樣也有。秦進財每每從這里走過時,眼睛從不往里面看,不像好多男人投去貪婪的目光,他總是正視前方,一副正經八面的樣子。所以就有人說,秦進財在清河有情人了,其實大家是拿他開心,是一種帶有惡意的調侃。而不明者總是半信半疑,一個看上去如此落泊的人,一個月只開區區七百塊錢的人,拿什么去和情人約會,哪個女人能看上此等男人?
每當遇到人們對他說三道四,秦進財總是一言不發,一個勁兒地抽煙。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說話,沒人知道他在外面到底有沒有女人。
其實,秦進財并不喜歡看到他在清河認識的熟人。過去他往清河跑,總希望見到熟人和朋友,每次見到熟人,他就會和他們一起抽煙喝酒,有時是人家請他,有時是他請人家。但他后來發現,那些熟人事后會說很多很多閑話,前天喝酒誰誰請客,花掉多少多少錢,今天喝酒又誰誰請客,花掉多少多少錢,誰誰都是跟著蹭飯,從來沒有請過一次客。這些閑話傳到他耳朵里,他感到很無聊,真是酒足飯飽無事生非。后來,有許多次他到清河去,一旦在飯口上遇到熟人,無論是誰,都是他招呼喝酒,酒后他來買單。這樣幾次之后,他再到清河就不找那些熟人了,怕掏腰包是一加事,也怕那一張張破嘴說三道四。
現在,秦進財一個人在大街上閑逛,轉眼到了吃飯的時間,像往日一樣走進小飯館,認認真真坐下來點了幾個菜。不管身上有幾個錢,他是從來不會對付的。天涼喝白酒,天熱喝啤酒。一邊抽煙、喝酒、吃菜,一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行人。他總是一個人占據一張桌子,有好幾次引起飯館服務員的好奇,以為這個有學問的人一定遇到大事了,否則總是一個人在這里坐什么呢?
三
秦進財一個人在小飯館里抽煙喝酒,很快那張又黑又小的臉就通紅起來,一雙深陷的小眼睛發出茫然無措的光。
這時,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他迅速從褲兜里掏出手機,但只響了兩聲就斷了。他盯著手機屏幕看了看,是一個陌生的電話,于是就將手機放在桌子上。不一會兒,他又拿起手機看了看,為什么這個陌生人會給自己打電話?是打錯了,還是和自己一樣閑得無聊?他反復琢磨著陌生的電話號碼,最后決定給對方撥回去。
接電話的是個女的,聲音很好聽,從聲音判斷,對方長相一定不錯。對方只說了一句:
“對不起,剛才打錯了。”然后就掛了。
本來是一件生活中常見的事情,掛了就掛了唄,但秦進財不死心,乃至于心血來潮,他非要接通這個電話不可。于是,又撥通了那個電話,對方客氣地說:
“對不起,剛才的電話是我不小心撥錯了。”然后又掛了。
秦進財繼續撥打,對方開始大怒:
“你這個人怎么了?發神經啊,告訴你打錯了,怎么沒完沒了?”
秦進財再撥打,對方不接了。他腦袋一轉,開始給對方發短信:
“請你不要發火,你猜我是誰?咱們可是老熟人了。”
很快,對方回復短信:
“你是誰呀?”
秦進財一看對方回復短信,頓時來了精神,五六個回合之后,他又撥通了電話:
“你這個人呀,火氣還是那么大,脾氣一點兒都沒改,和中學時一模一樣。”
對方問:“你到底是誰呀?”
秦進財說:“你繼續猜啊,再猜一次準能猜出來。”
對方打個呵欠:“我沒功夫跟你玩,我正午睡呢。”
說完又把手機掛了,秦進財在心里罵一句“賤貨”,看著手機笑了。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都是飄來飄去的,都是不確定的。男人女人怎么都成了這個樣子?很多時候,在一個陌生的場合碰到一個陌生的男人,比碰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感覺要好一些,因為男人沒有那么多戒心。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戒心,從來沒有想騙誰的錢財,而且也沒有騙人的能力和手段。每每遇到陌生男人坐下來喝酒,天南地北海闊天空,酒足飯飽之后揮臂告別,然后誰也不再認識誰了。
又抽了幾支煙,秦進財又開始撥打那女人的電話。經驗告訴他,如果對方在電話里繼續憤怒,一定要有耐心和涵養,一定要聽完對方的破罵。最關鍵的是,一定要等對方快罵完的時候掛斷電話。這是一個度的把握,他一向把握得很好,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是覺得自己有一種他人無法了解無法掌控的成就感,表現得很有風度和水平。他想奶奶的,大人物也不過如此。
在撥打那女人電話的同時,他瞟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14:48”。不知為什么,他有一種即將發生什么的感覺。
一個清脆的聲音,開始在他耳朵里響起:
“對不起,剛才我還在昏睡狀態中,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不好意思。”
“你既然在昏睡狀態中,怎么就撥通了我的電話?”秦進財單刀直入。
“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須馬上要說的事,結果忙亂中撥錯了。你到底是誰呀,怎么糾纏不休?”
“哎呀,我半斤白酒都喝完了,你怎么還沒猜出來?”
對方遲疑了:
“聽聲音,你好像是我高中的同學。”
秦進財頓時喜出望外:
“你終于猜出來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老同學啊。”
對方一陣浪笑:
“難道你真的是……當年那個……當年你是班上最壞的一個,什么壞事都少不了你,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秦進財說:“那你不記得那個最壞的同學叫什么嗎?”
對方說:“叫什么你自己說吧。”
秦進財笑道:“我就是想讓你猜,讓你猜出來才有味道。”
他想,必須套出那個所謂同學的姓名來,否則就會露餡兒。在他的緊持之下,對方終于在電話里驚叫起來:
“我就是忘掉自己的名字,也忘不掉你的臭名。你小名叫臭蛋,大名叫關鈞。那時候大家管你叫‘冠軍。你還真是個‘冠軍,什么壞事你都跑在前頭。但是你的體育是全班最好,特別是跳高,連續幾年全校冠軍,為班上爭得不少榮譽……”
對方在電話里喋喋不休。秦進財喝下杯中的最后一點酒:
“你真聰明啊,記憶力真好,我就是你說的那個‘冠軍。”
對方“哎呀媽呀”地尖叫一聲:
“難道你真是‘冠軍?”
秦進財點支煙,開始吹噓:
“‘冠軍還有假嗎?哥們兒我現在還能跳過一米七。”
雙方沉默了片刻,說:
“我還不能完全相信你就是‘冠軍,覺得你像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現在二流子太多了,到處坑蒙拐騙。你到底是誰呀?”
秦進財狠狠抽了兩口煙:
“老同學,我鄭重告訴你,我就是‘冠軍。”
他相信,女人一般是不具備更多心計的。他接著說:
“我就是你說的‘冠軍,‘冠軍就是我。為了驗明正身,明天我請你喝酒。”
四
在小飯館酒足飯飽之后,秦進財一個人又去了書店,他在“當代藝術”、“外國美術”區域停留下來,想看看當代藝壇又出現什么新秀。那些大型高檔的畫冊讓他望而興嘆,非常喜歡但囊中羞澀,他實在買不起。不是這次出門兜里錢不多,就是多的時候也是買不起。他看見像樣的書法作品圖冊,都在一千多元以上。也就是說,他一個月的工資不吃不喝也買不起一本。
在秦進財眼中,上世紀八十年代,那些既好看又便宜的書再也買不到了。況且,他喜歡的一些畫家和書法家的作品再也看不到了。書架上擺滿了一些不知名的爛書,設計花里胡哨,對這些文化垃圾,他不屑于顧。
二十年前,秦進財曾經愛書如命,對書法和藝術充滿了幻想,他曾經發誓,一定要做一名最好的書法家和畫家,走出大山,走向色彩絢麗的世界。但今天,他依然站在二十年前曾經尋夢的地方。二十年間,一切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自己怎么一點變化都沒有呢?所變的就是年齡大了,人老了。
從書店出來,在慘白的烈日下他不知該去哪兒,腦袋有些發脹,眼睛也開始迷離。他覺得很熱也很困,但他知道此時不能回去睡覺,他要去辦“正事兒”。于是,在烈日下向銀行走去。
秦進財到銀行不是取錢也不是存錢,就是想來看看金鳳,他有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金鳳了。他知道,自己拒絕和老婆祁巧巧到桃花灣給人家打掃家,就是想到清河來看金鳳,哪怕只看上一眼。
銀行大廳內,客戶寥寥無幾,好幾個柜臺的窗口都沒人,他一眼就看見金鳳在儲蓄柜臺里面坐著,與此同時,金鳳也看到剛剛走進大廳來的他。
金鳳看上去有些緊張,眼睛馬上向周圍掃了一圈兒。坐在金鳳旁邊的一個白胖胖的男人正剪指甲,白胖男人看上去讓人產生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一種說不出的惡心。秦進財看了白胖男人一眼,就在柜臺外的凳子上坐下來,對金鳳說:
“今天,你好像不是很忙?”
金鳳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秦進財繼續對金鳳說:
“那人后來再沒有找你麻煩吧?如果他還敢找你麻煩,我來收拾他!”
金鳳的表情很快溫和下來,強堆起笑臉對秦進財說:
“你有事嗎?下班后再說吧,我現在正上班呢。”
秦進財充耳不聞,轉身看了看四周,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來,感嘆道:
“你們這里的工作真清閑啊!”
金鳳見他拿出煙來,趕忙說:
“你快走吧,我們這里不允許抽煙。”
“像那天那樣的人多嗎?”秦進財像沒聽見一樣,又提起那個人。
“那樣的人不多,但是比那樣的人還壞的人到處都是。”金鳳知道秦進財指的是誰。說完,看了一眼身邊白胖胖的男人。
秦進財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金鳳是什么意思,說:
“你說,現在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有時候,面對面的同事還不如路人呢!”
秦進財是說給那個白胖男人聽的,見那白胖男人沒有反應,仍在低頭修剪指甲,就繼續道:
“這年頭,有些男人越來越不像男人了,同事的安全受到威脅,還他媽的裝儒雅。”
金鳳突然間笑了,秦進財不知道她笑什么,但感到自己有了一種希望。金鳳的模樣沒怎么變,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硬要說變的話,總之是有點老了。
金鳳不斷地給秦進財使眼色,意思是讓他離開銀行,這是上班期間。可是秦進財視而不見,繼續發表他的宏論:
“現在的男人呀,真是一點不像男人,連他媽的娘們都不如!”
其實他早看出來了,白胖男人并非專心修剪指甲,是以修剪指甲來掩蓋自己的尷尬和膽怯。
看罷金鳳從銀行出來,秦進財把捏在手里的煙點著,朝銀行背后的一條胡同走去,走得步子堅決,目標明確而義無反顧。他在一座民國建筑前停下來,舉眼望去,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樣,周圍的環境也沒多大變化,只是多了一些五顏六色的商鋪。秦進財走進一間煙酒店,一個抱孩子的中年女人露著一只肥奶,從里面出來問他買什么,他說我不買什么,只想打聽一下這里過去是不是開過一家“老邊餃子館”。女人見他不買東西,便陰著臉抱著孩子返回里面的小屋,隨口扔下一句話:
“我在這里干十多年了,什么餃子館包子館的,沒聽說過。”
秦進財并不介意女人的冷漠,心說你他媽的才干了十年,老子二十年前就在這條街上晃蕩了,街上哪個人不認識我?你算老幾!
走出煙酒小鋪,秦進財繼續打量眼前的民國建筑,他認定就是這里。二十年前,他攏起百十號人,在這里開辦了美術書法培訓班,學員來自全縣各地,在小縣城曾引起不小轟動。當時,有一位省上的國畫家支持他,讓他在縣里舉辦一個美術書法培訓班,從省上找一些人分批分期來代課,那位國畫家還為他制定了為期三個月的課程安排。他被那些愛好美術和書法的小青年羨慕得死去活來。他成了小縣城的名人。但是,后來辦班的資金出現了嚴重問題,他幾乎身無分文,連學員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走投無路之下,他就帶領幾個骨干學員到這家“老邊餃子館”一次又一次賒餃子。他清楚記得,當時“老邊餃子館”的老板長著西葫蘆一樣的腦袋,給這個“老邊餃子館”打工的女孩正是金鳳,但當時不叫金鳳叫玉娥。西葫蘆腦袋是玉娥的表姐夫,多次賒給他餃子以后,怕他越賒越多還不了賬,后來說什么也不賒給他了。可是他沒辦法,有一次又賴著臉皮去賒,玉娥就趁她表姐夫不在,自作主張賒給他很多餃子。當時,他非常感激這個平日不善多言的女孩,自作多情地認為一定是喜歡上了自己,否則怎么會瞞著飯館老板,斗膽賒給自己那么多餃子呢?
美術書法培訓班的資金問題,讓秦進財感到自己走上了一條絕路。按照原來的設想,各種費用悉數開銷之后,他還能賺到一筆可觀的收入,為此祁巧巧曾興奮得一夜沒合眼,摟住他的脖子說:
“嫁給你真是我的福氣,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名字就叫得好,進財進財,哪會不賺錢呢?”
事情最后卻走向了反面,他不但分文未“進財”,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從省上請來的那些老師胃口太大了,個個拿足報酬不說,還要游山玩水,走時再帶上土特產,遠遠超出了開支計劃。縣文聯、縣美協的領導因為沒有拿到他事先許諾的報酬,文聯主席把他叫到辦公室破口大罵,說他是個大騙子,是清河縣最大的騙子,以后休想在清河縣再干任何一件事情!
書協主席也一樣,當街指著他的腦門兒怒吼:
“你這個王八羔子,只要老子還在,今后你休想再跨進書協大門半步!”
只有美協主席還算理解他,給了他很多精神上的鼓勵。
他垂頭喪氣地想,這一切都是錢惹的禍,而他又有口難言,只能任人說去罵去吧。當時培訓班已臨近結束,實在沒錢請老師講課了,該怎么辦?最后他想出一個絕招,自己親自出馬走上講臺,好在他讀過一些書,好在學員大多來自鄉下,沒見過什么世面,更沒聽過什么講座,僅僅是喜愛寫寫畫畫而已,和他早年在鄉下一模一樣。講課的問題解決了,吃的問題怎么辦?所以才發生了賒餃子的事情。問題是當時賒的不光是“老邊餃子館”一家,一條街上的“老五刀削面”、“天津包子鋪”、“西安泡饃館”、“東北風味”等七八家小館子讓他賒了個遍。弄得整條街上開飯館的人見了他就像見了仇人一樣。在那樣的窘境下,唯一瞞著飯館老板還敢賒給他餃子的人就是玉娥,如果不是愛上他又是什么呢?當然,欠下的那些錢他一分沒還,主要是他拿什么還呢?
不過,當時他也確實討女孩子們喜歡,學員大多來自農村,他們對未來充滿幻想,對他的迷信和崇拜,幾乎到了如醉如癡的程度。那時他二十五歲,長發過肩,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風流倜儻。每次在傳達室接電話時,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向對方解釋:
“我是秦進財,秦始皇的秦,前進的進,發財的財。”
即便后來培訓班結束,學員們兩手空空各奔東西,許多女孩子仍然對他依依不舍懷有夢想。再再后來,就是他在清河混不下去,絕望之下回家娶了祁巧巧過日子,還不時收到一些女孩子的來信。所以,二十年前玉娥賒給他那么多餃子是對他的愛戀,在他看來一點都不奇怪。
五
秦進財在幾個月前見到玉娥的時候她已經改名了,叫金鳳。一個昔日在骯臟的胡同里端餃子的鄉下姑娘,變成了銀行職員,變成了一位穿戴講究的中年婦女。那次發生在銀行大廳里的事情突然而迅速,他每每回想起來都充滿自豪與快樂。
那是一個下午,他到銀行給單位辦一點事,其實這事與他屁關系都沒有。說實話,在桃花灣鎮政府的大院里,除了傳達室的老光棍兒不使喚他,所有的人都使喚他,所有人讓他跑腿的事他都得去辦。這一點他非常明白,但他不能抱怨,更不能耍脾氣,如果哪個人不高興了,他隨時都可能被趕走。所以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人吩咐,他都得去做。
那天下午,當他走進銀行大廳的時候,恰巧碰上金鳳和一個男人吵架,那男人五大三粗,正扯著嗓子大罵,像山洪爆發一樣在大廳回蕩:
“你他媽的個臭娘們,給老子填存款單填錯了,讓老子多付了三百塊錢,還不承認!”
坐在柜臺里面的金鳳樣子很委屈,不停地說著什么,那男人以為金鳳罵他,隔著玻璃揮舞著拳頭要打金鳳。銀行大廳里圍觀的人很多。兩名保安過來勸阻根本沒用。關鍵是,柜臺里面的那些同事,沒有一個挺身而出,那個白胖男人還對金鳳說:
“你們要打出去打,不要影響我們工作!”
這是他媽的什么屁話!
秦進財在外面看了一會兒,明白了事情的大概。關鍵是,他靠近柜臺玻璃才發現,里面的女人不就是許多年前賒給他餃子的玉娥嗎?不就是那個偷偷喜歡他,一直沒有勇氣表達的玉娥嗎?他頓時熱血沸騰,有了英雄救美的豪氣與俠氣,沖到那男人面前說:
“不就是幾百塊錢嗎?干嗎要跟一個弱女子過不去?老子賠你!”
說著,從衣服里面掏出一沓錢摔到柜臺上。金鳳見終于有人為自己抱打不平,眼淚一下子泉水般涌出,說單子是那男人自己填錯的,根本沒有多收他三百塊錢。
秦進財聽了金鳳的話,收起摔在柜臺上的一沓錢,拽著那男人就往外走:
“走,有本事咱們到外邊理論去,大街上寬敞,誰被打死誰活該!”
最后的結局是,那男人掙脫秦進財的手落荒而逃。
就這樣,秦進財與二十年前的玉娥再次見面,玉娥很快就想起了這個英雄救美的人,正是當年舉辦美術書法培訓班的秦老師。那天金鳳下班后,說什么晚上也要請秦進財吃一頓飯。金鳳又驚又喜,一邊陪秦進財喝酒,一邊回憶當年的事情:
“秦老師,你都不知道,當時你害得我表姐夫對我破口大罵,一連罵了兩天。”
秦進財有點不知所措,他知道金鳳說的是二十年前賒餃子的事。他也知道玉娥早就不叫玉娥,改名叫金鳳了。金鳳說他走后,她還到培訓班找過他,當時培訓班已人去樓空。
“再后來,知道你結婚了。”金鳳滿含神情,帶著幾分感傷說,“秦老師,你現在過得好嗎?”燈光下,金鳳眼中閃著淚花。
“就那么回事,湊合吧。”
“你現在干啥?”金鳳繼續追問。
“在桃花灣鎮政府工作,給鎮長寫材料。”
“真有你的,我早就看出來你會有大出息。比我強啊,你看我那鬧心的工作,今天多虧碰到了你,要不然不知咋收場。”
“沒什么,沒什么!”
“秦老師,今天遇上你我真高興!”
兩個人足足吃了兩個多小時,飯店要打癢了,兩人才晃晃悠悠地離開。金鳳問秦進財住在哪里,秦進財說還沒住下,本打算辦完事就回去的。金鳳說:
“真對不起,是我把你的事情耽誤了。”
秦進財身體直打晃,揮揮手說:
“不耽誤,耽誤什么?”
兩眼吃吃地盯著金鳳,金鳳被他盯得害怕了,低頭道:
“秦老師,我得回家了,太晚了不好。”
秦進財直愣愣地說:
“好吧,那我送你回家。”
清河縣城的夜晚,街上幾乎無人。兩個人一前一后,默默無語地走著。突然,秦進財把金鳳擠到路邊的一扇鐵門旁,周圍黑乎乎一片,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秦進財低著頭,將滿是酒氣的臭嘴,一下拱到金鳳脖子里。金鳳一聲不吭,他的賊膽越來越大,開始用手抓摸金鳳的雙乳,又將一只手伸進金鳳的裙子里,迅速拽下她的內褲。黑暗中,金鳳緊閉雙眼,身體不住地抖動著……
六
自從那晚以后,秦進財發現金鳳對他變得特別冷淡。分手以后,他給金鳳打過幾次電話,發過幾次短信,金鳳沒有接也沒有回復。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知道了金鳳的丈夫是縣教育局局長,是一個很有實權的官啊。
秦進財依然不斷地給金鳳打電話發短信,他發現自己的短信缺少赤裸裸的溫情,但他沒有足夠的耐心去培育溫情,他只是一個成年男人對一個成年女人的挑逗和進攻。對,進攻!他在金鳳身上,看到女人天生就是等著男人來進攻的對象,因為她們需要男人進攻。
他覺得金鳳就是這種女人,而且那個通電話的“同學”也是這種女人。他在通話中得知,那個女人是清河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他覺得語文老師非常好,就像他身上的一件襯衣,他能俘虜了她,或許背上兩首古詩就能將她拿下。
秦進財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不知自己想干什么。路過一家洗浴中心時,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黏糊糊臟兮兮的,能聞到汗臭的味道。他想洗個澡,徹徹底底洗個澡。他突然覺得這個洗浴中心很熟悉,進去打量一番才發現,幾年前他來過這個地方。那是他剛到鎮政府上班不久,一個南方人在本縣開煤礦,請鎮上幾位朋友喝酒時順便把他帶上了,一頓觥籌交錯的狂飲之后,南方煤老板就開車將幾個人帶到這家洗浴中心。他記得,南方煤老板說是請他們來洗澡,結果上了二樓才知道,那里有許多年輕女孩子,一看就明白是干什么的。那天他喝了不少酒,半真半假半醉半醒,被一個女孩子帶進了房間。大概不到二十分鐘,他就從房間出來,那女孩長什么樣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女孩子陰部紋了一只藍色蝴蝶,非常生動好看。
秦進財突然不想洗澡了,他從那家洗浴中心退出來,想給那個女人打電話。這一次,他沒費什么功夫就打通了那女人的電話,并且約訂好約會的時間和地點。
秦進財選了一個相對干凈的飯店,選擇了一個偏僻而安靜的角落坐下來。那位女教師如約而至,準時出現在飯店門口。其實,秦進財早就看到飯店外面的停車場上,有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在轉悠,直覺告訴他就是這個女人。雖然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但他還是感到遺憾,并不像電話里最揣測的那樣好看,這個女人屬于短、粗之類,并且給人一種矯揉造作之感。女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后走進飯店。走進來的時候,正好與他的目光相撞,他招了招手,女人就摘下墨鏡,眉開眼笑地走了過來。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后,將墨鏡放進一個與其身材形象極不搭配的高檔挎包里,又將挎包放在桌子上。秦進財一眼掃過去,清楚地看到包上“LV”的字樣,如果不是冒牌兒貨的話,據他所知這個包價格不菲,至少要兩萬塊錢。他在鎮政府跑前跑后,辛苦兩年都掙不下。
秦進財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樣的背景?他目光躲躲閃閃,發現女人也有些緊張,這才平靜下來。這時,服務員拿來一瓶西鳳酒,秦進財立刻倒滿兩杯,鄭重地遞給女人一杯。那一刻他發現,女人的面部表情開始活躍起來,大概看出坐在對面的他,并不是她中學時的同學“冠軍”,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也許,最初他們通話的時候她就猜測到了他不是“冠軍”。重要的是,這個女人對“冠軍”并沒有什么好印象,而是對電話里陌生的他產生了興趣。
在女人看來,現在“冠軍”就坐在自己對面,正大口吸煙,喝著白酒,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那個“冠軍”要好一些,她感覺這個人很不一般,與那個“冠軍”完全不是一類人。
女人問:“我記得‘冠軍從不抽煙?”
秦進財打個立愣:“是嗎?原來的‘冠軍不抽,可現在的‘冠軍抽啊。”
女人輕笑道:“快拉倒吧,別裝蒜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冠軍。”
秦進財在不停地碰杯,他注意到這女人的長相實在一般,沒有什么讓他心動的地方,唯一能抓住他的,就是她的聲音。
“你笑起來像一只百靈鳥,好聽,動人。”秦進財開始發起進攻。
面對他的進攻,女人爆出一陣百靈鳥般的笑聲:
“你真有意思,你很會討女人歡喜,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秦進財漫不經心地說:
“無業游民,專門在大街上尋覓各種野味的獵手。”
女人的臉一下子紅了,為掩蓋瞬間的尷尬,拿起酒杯猛喝一口,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大概是嗆著了。女人咳嗽的時候,秦進財覺得她雖不漂亮,但有一種讓男人舒坦的感覺,是一個能迷住男人的女人。血往頭上涌,他醉眼迷離了說:
“慢點喝,沒人和你搶。”
飯后,女人將手伸到那“LV”包里掏錢準備結賬,秦進財把手一揮:
“哪有女人結賬之理,買單是男人的事兒。”
他知道,這種場合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一個女人結賬。結過賬,與女人一同走出飯店,女人站在大街當中,并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他便抓住機會說:
“到我房間坐坐好嗎?”
秦進財順手朝前指了指一座裝潢耀眼的賓館,說他就住在那里,進去坐一會兒如何?女人看著秦進財一雙充血的眼,笑道:
“照理說,我應該去坐坐,但今天不湊巧,我還有事情。”
女人說完就要離開,秦進財一步上前,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急切地想要說什么,但舌頭在嘴里繞了幾個圈兒,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女人扭頭瞥了他一眼:
“還有事嗎?”
秦進財不知如何是好,笨拙地說了一句:
“今天實在時間短促,我們還沒吃出個味道來。你明天方便的話,我們再一起吃飯?”
女人嫣然一笑:
“行啊,明天中午我一定來,不見不散!”
女人的聲音向夜空飄去,飄去的還有女人的身影。在路燈下,望著消失在大街深處的女人,秦進財后悔起來,后悔自己不該裝大方,又許愿了一頓飯。
七
秦進財經過剛才指給女人的那座賓館時,他朝里面看了看。這是一家剛剛裝修好的賓館,大廳內燈火輝煌,總臺后面的墻壁上掛著一排不同國家不同時間的鐘表。秦進財知道這種賓館房間很貴,自己根本住不起。這些年,他每次到清河來,住店費從未超過五十元,他給自己的規定是絕不能超標。
每次來清河,他總是去常住的一家旅館,是一個看上去生活非常優越的胖女人開的。據說,胖女人的丈夫是縣公安局副局長,小小縣城里的一個旅館,有這么一個背景或后臺,還有什么可怕的?秦進財走進小旅館的大門,和胖女人簡單打一個招呼,就一個人走上二樓。房間還算可以,干干凈凈的,被褥也整潔。秦進財點燃一支煙,拿起手機,腦子里想著女教師,卻撥打了金鳳的電話。電話打通了沒人接,繼續撥打還是無人接聽。秦進財正要再打,突然傳來短信提示音:
“幾點了?你不睡別人也不睡?”
秦進財將手機扔在床上,心想他媽的,你遇到事情的時候老子挺身而出,現在你連老子的電話都不接,這算他媽的怎么回事呀?
秦進財脫掉身上所有衣服,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心情一點點沉下去。
眼睛看著沒有打開的電視機,回想著自己這些年的種種經歷。在清河舉辦美術書法培訓班,后來還與一個搞美術的朋友一起開過“品茗沙龍”,位置在清河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上,清河縣愛好文學、藝術、音樂和哲學的年輕人不少,可以在“品茗沙龍”喝茶、看書、聊天和餐飲。那位朋友的女友給他們坐陣張羅,生意很不錯。再往后,朋友的女友鉆進了他的被窩,原本紅紅火火的“品茗沙龍”就此關門。朋友當街大罵:
“古人都說,朋友之妻不可欺,你他媽的一點兒都不客氣!你還算人嗎?”
正是烈日炎炎的中午,他被罵得狗血噴頭,慘白的日光照射下來,他覺得自己連豬狗都不如。可是悔之晚矣,那位朋友當眾宣布與他從此斷絕關系。
關于這件事情,他一句話也沒有解釋,他知道解釋沒有任何意義。后來,他將朋友的女友領回了桃花灣,朋友的女友成了他的女友。他們在桃花灣鎮上開了一家小飯店,賣包子水餃小米稀飯雞蛋湯什么的,后來又增加了簡單的炒菜,但經營得始終不景氣,兩個月下來虧了不少。女友整日唉聲嘆氣,大罵他只會吹牛,一點兒真本事沒有。還罵自己瞎了眼,給他這個流氓騙了。他也覺得對不住女友,人家死心塌地跟他來到桃花灣,他連個順心舒暢的日子都讓人家過不上,他還算什么東西?于是,又在鎮上給女友張羅一個時裝店,從夏天一直張羅到冬至,女友眼睜睜看著他的幻想一點點被冷凍,借口回清河有事,便一去不復返。
后來,他在清河再也沒見過這個女人。
再往后,秦進財娶了現在的老婆祁巧巧,祁巧巧是那種過日子的女人,是能承擔起家庭一切的女人。婚后第二年,就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對兒雙胞胎。日子過得盡管平淡,但是和和美美,讓外人羨慕不已,說他秦進財有福氣。再說祁巧巧,內心對他寫寫畫畫充滿羨慕和敬佩,平時什么事都不讓他做,只讓他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特別是,每當他坐在桌前看書或寫畫時,祁巧巧就將兩個兒子趕到奶奶那邊去,生怕影響他的事業。在祁巧巧看來,他是個文化人,是桃花灣少有的人才,將來必成大器。可是幾年下來,他依舊寫寫畫畫,連個工作都沒混上,雖然也能掙點錢,但還不夠他自己瞎折騰。祁巧巧慢慢明白,他是能寫會畫,但缺少現實生活的根基,也就是說他再有本事,連個賞識他的人都沒有,再加上脾氣率真性格耿直,像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他還能有什么出息?當今社會是活人哩,有沒有真才實學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際關系。
他是一個農民,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地道農民。但他不服命,憑借自己天生喜歡寫寫畫畫的一點才能,從初中到高中成為班級乃至全校的知名人物。高中畢業后連續兩年參加高考,但是大學夢卻兩次與他擦肩而過,第一年因為考試遲到被取消參加語文考試的資格,第二年因為在考場給人傳遞紙條被清除出考場。老師和同學為都他惋惜,他也覺得自己委屈,一氣之下發誓再不高考,但一定要在清河縣混出個人樣來,于是才折騰出后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其實,他心里也明白,他和這個社會嚴重脫節,不知道自己今后到底該怎么辦。
眼看著桃花灣鎮上的商業氣息一天天濃烈起來,老婆祁巧巧斷不了在他耳邊煽風點火,他便和一個中學時要好的同學商量,雄心勃勃地想開辦一個書店,銷售現代與時尚類圖書雜志,引導經濟正在崛起的桃花灣鎮的消費者,使他們重新建樹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兩個人一拍即合,開始籌資找地方辦手續裝潢,忙得不可開交。一切都很順利。但天有不測風云,那天他去縣城購買裝潢材料,開著一輛借來的三輪車,拉著裝潢材料回來時,快到書店門口了,一不小心撞了一個老頭,老頭被撞出兩三米遠,滾進路邊的臭水溝里。老頭當下就被撞昏了,先送進鎮醫院,然后又轉到縣醫院。交警部門處理的結果是他負全部責任,老頭治療的費用全部由他來承擔。可是家里僅有的一點錢都投到書店中了,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退出即將開張的書店,先給醫院送去兩萬塊押金。在事故處理的過程中,老婆讓他找找人,他說找個球,找人還得花錢,自認倒霉就是了。這些年來,很多事情總是在節骨眼上出錯,他想這或許就是命啊!
俗話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被撞的老頭剛剛治愈出院,花了三萬八千多塊錢,他父親又因心臟病住進了醫院,母親一急之下得了腦溢血。一個月后,父母雙雙被送回家中,每天瞪著四只眼睛哇哇亂叫,他和老婆祁巧巧被叫得心煩意亂。一個月之后,父親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叫喊。
安葬了父親之后,他幾乎欠下一屁股的債,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絕望。看著老婆祁巧巧為這個家終日勞頓,幾年來連一件新衣服都沒給自己買過,兩個兒子因為營養不良面黃肌瘦,炕上還躺著一個哇哇亂叫的老母,他感到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走到了走投無路的懸崖邊上。
窘境中的秦進財突然明白,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無條件地透支下去的。日子還得過下去,他必須振作精神,必須振奮起來。他和祁巧巧商量,決定在桃花灣鎮上做裝修。他明白,雖然寫寫畫畫幾十年,但靠這個只能自己吃飽飯,離養家糊口還相差甚遠。另外,他覺得自己除了寫寫畫畫,別的什么也干不了,是一個十足的廢物。裝修這活兒不錯,不需要多少技術,有一個好體力就行。
剛開始,他和別人干了幾個月,就發現那些鄉下包工頭很會騙錢,在選擇材料、工程時間、勞務費用等許多具體問題上花樣繁多。也就是說,裝修是可以翻幾倍掙錢的。于是他決定自己干,并且拉上小舅子二驢一起干,小舅子二驢雖然笨拙,但為人老實憨厚,干活任勞任怨。就這樣,由他和老婆祁巧巧牽頭,又找了兩個略懂裝修工程的人,組成了一支裝修隊伍,在桃花灣鎮走馬上陣。
不知不覺間,一干兩年多了。靠掙下的錢還清了債,這讓他感到掙錢并不是一件難事。
其實在那兩年里,幾乎所有的裝修活兒都是祁巧巧和她弟弟帶人干的。好幾次,祁巧巧和她弟弟蓬頭垢面地干活,他卻叼根煙站在陽臺上看風景。晚上回到家里,祁巧巧累得幾乎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上床后倒下頭便鼾聲回蕩。他卻無論如何睡不著,過去的事情總是一幕幕在眼前浮現。聽著祁巧巧的鼾聲,他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祁巧巧,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內心的委屈和苦惱,更沒有人知道他這些年不斷往清河跑的秘密。
他寫寫畫畫幾十年,參加省市的各種展覽不計其數,獲獎證書在家里堆了一摞。還有一次,一個日本學術訪問團到省城來,一位日本書法家對他的作品贊不絕口,非常想見見他,于是省上有關部門做了專門安排,專車把他接到省城,在五星級賓館里見到了那位白發蒼蒼的日本書法家。回到清河縣,宣傳部長又專門召見他,說他給縣上掙得了榮譽,讓他繼續努力,將來會有更大的作為。可這又怎么樣呢?一切都過去很多年了,他還是原來的他,只是兩鬢增添了不少白發。這就是時間,這就是生命,這就是命運!
想著這些年經歷的遭遇,和所受的種種委屈,躺在小旅館里的秦進財,一時間鼻子發酸,抱住頭唏噓不堪。
八
第二天中午,秦進財走出小旅館,天空格外晴朗,萬里無云。他心情好多了,有一種釋放之后的輕松和痛快。他提前來到約會的飯店,不再后悔昨天的許愿,甚至有點迫不及待。一大早,他就接到女教師的電話,女教師并沒有什么事兒,只是向他表達一種興奮的情緒。在電話里,女教師嬌里嬌氣,稱呼他是“假冠軍”。假作真時真亦假,秦進財只說了一句:
“你的聲音怎么變得跟小姑娘一樣啦?”
“討厭,你是不是嫌人家老了?”
“誰說你老了?要老也是我老呀。”
女教師哈哈大笑:
“怎么,還是昨天的那個破飯店,你就不能換一個?”
秦進財回答不上,他想好飯店得好飯店的錢呀,誰不想上好飯店?定頓了片刻說:
“飯店并不重要,吃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與你約會。”
女教師又哈哈大笑:
“那好吧,不過今天是我請你,一切聽我安排。”
秦進財長吁一口氣,心說早知道這樣,你換飯店就換吧,越闊氣越好。
女教師這一次又是經過一番精心準備的,看上去素面朝天,實則精心化了妝的。她將秦進財帶進預訂的包間,不管兩人吃了吃不了,要了滿滿一桌飯菜。秦進財還沒動口就看著心疼,如果吃不了就白白浪費掉了。可短暫的心疼過后就不心疼了,反正這頓飯又不用他腰包。看著滿桌的菜肴,還有一瓶帶來的“五糧液”,秦進財覺得約會的不再是一個女教師,而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婆。他已開始暈了,說:
“你真會點菜,色香味俱佳,真是一個美食家啊!”
“美食家不敢當,愛吃倒是真的。”
“那你一定會做飯嘍?”
“當然啦,中午在這里吃罷,晚上我再給你親手做一頓。”
秦進財心里一下生出七手八腳,激動得手舞足蹈,一個陰差陽錯的電話,竟讓他招致如此慷慨的艷遇!他想起了家中的老婆祁巧巧,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少年的祁巧巧,除了家里家外操勞,喂豬種菜打掃院子養雞做飯做裝修,是一個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過問的女人。準確地說,就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母雞,只知道用不知疲憊的翅膀呵護著一個家。而眼前這個女人,話語綿綿,聲音動人出手大方,祁巧巧根本無法相比。
女教師已經喝得臉頰緋紅,像天上的流云一朵一朵,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秦進財。秦進財看得出,這個女人已向他放電了,他要是還裝木訥,就是一個十足的蠢貨。經驗和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獨守深閨的女人,也是一個寂寞難耐的女人。
酒足飯飽之后,女教師真的帶著秦進財到了自己家里。走進小區大門時,秦進財開始有些猶豫,他清楚自己內心的欲望,也明白自己的荒唐,眼前的女人姓什么叫什么?真的一個人獨守深閨嗎?如果有愛人和孩子,被她的愛人或孩子發現了怎么辦?他有些膽怯了。
而女教師根本沒考慮他想什么,不停地回頭催促他:
“你行動快點,等著讓人看嗎?”
直到跟在女教師身后,也不知走進哪個單元樓門的,也不知爬了多少階樓梯,一腳跨進門的時候,秦進財的心才踏實下來,相信眼前是一個溫柔之鄉,而非一個預謀的陷阱。一雙小眼在屋里掃了一圈兒,就斷定這是一個人的空間,到處散發著女人味,流淌著私密溫馨的氣息。秦進財徹底放松了,他轉身摟住女老師,迫不及待地胡揣亂摸起來:
“如果你廚藝不錯的話,把我也紅燒了吧!”
女教師從秦進財懷里掙脫出來,一把將他推倒在沙發上:
“著什么急呀你,剛進門就忍不住啦?”
客廳的沙發非常柔軟,像一個溫柔的陷阱。秦進財躺在沙發上,再也不想動了,任由女教師來擺布。對秦進財來說,那是他一生從未有過的一個下午,也是他一生難忘的一個下午。
夕陽西下時,晚霞照射在窗紗上,浪漫而富有詩意。女老師走進廚房,為秦進財烹調了非常不錯的晚餐,餐桌上擺放的依然是“五糧液”。秦進財受寵若驚,眼圈都悄悄濕潤了。他立刻想倒上一杯酒,去敬這位還不知道姓名的紅顏,或者說知己亦可。但他沒有那樣做,他怕女教師瞧不起他,一種自卑感從他全身滑過。
此刻女教師在認真吃魚,吃得優雅高貴津津有味。溫柔的燈光下,女教師顯得嫵媚無比,秦進財再一次想起家中的老婆祁巧巧,再一次將祁巧巧和女教師做比,再一次感到老天不公。
吃過飯,不知女教師炫富還是怎么著,領他走進一個房間時,他驚呆了。房間里堆滿了各種高檔香煙高檔名酒高檔服飾高檔化妝品,還有手機、筆記本電腦、高級剃須刀等等,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東西。秦進財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掉進了一個金窖。女教師淡淡一笑:
“都是他放在我這里的。”
秦進財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敢問“他”是誰。這時,女教師站到他身后,摟住他的腰喃喃道:
“他每周五晚上到我這里來,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年了。”
秦進財小心地,一字一句道:
“我能知道他是誰嗎?”
女教師在他背上用力拍一巴掌:
“你不要多管閑事!他遠不如你,你簡直像一頭驢,一頭幾年沒吃過野草的公驢。”
秦進財聽得真真切切,女教師用“驢”、“公驢”來形容他,那是對他的贊美,是一個下午的快樂與滿足。女教師轉過身去,雙手鉤住他的脖子,說:
“其實你挺棒的,就是太粗野了。不過這也不怨你,男人都這樣。”
一聽“男人都這樣”,秦進財知道懷里的女人見多識廣,像自己一樣的男人不知過手了多少。不過,此時他最關心的是“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他小心翼翼地問:
“他是干什么的?不會是縣太爺吧?”
女教師嗔怪道:
“告你不要多管閑事嘛!”
秦進財臉賴了說:
“我就想知道呀。”
在秦進財的追問下,女教師告訴他“那個男人”是教育局的一把手,是縣教育局局長,說到“局長”的時候,明顯亢奮和自豪:
“他很能干,從農村考上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然后一步步混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他老婆在銀行工作,名字叫得很好聽的,叫什么金鳳。”
秦進財聽清楚了,什么都聽清楚了。他差點兒喊出來,當年她不叫金鳳叫玉娥,金鳳是她后來才叫的。女教師臉現紅暈,繼續說:
“他說他老婆脾氣性格古怪,尤其是性生活,他們從來沒有和諧過,他說他老婆一點都不喜歡做愛,所以……”
“你倆的事情,教育局和你們學校有人知道嗎?”
“現在大概還沒人知道,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遲早總會有人知道的。但我不去管它,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秦進財不再問什么了,他覺得這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也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女人,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眼看時間不早了,他最終決定還是走吧。臨走時,他戀戀不舍語無倫次地對女教師說:
“盡管,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不該認識的時候認識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對,緣分!你個人的感情問題,我沒有資格說三道四,但是我告訴你,敢愛敢恨,才是女性最優秀的品質。對更多人來說,也許結果很重要,但我的人生觀是結果不重要,過程很重要。另外,你還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搞清楚情感和現實的關系;第一,有些人頭腦中只有感情,而沒有處理感情的方法和路徑,所以感情永遠處在一種飄浮狀態中;第二,有些人能夠看到感情,也會思考處理感情的方法和路徑,這是懂得管理感情的人;第三,有些人在感情涌現之前就把它控制住,這是有智慧的人;第四,有些人沒有感情,卻自己創作出一大堆感情,這是大智慧者。你仔細琢磨琢磨吧。”
九
秦進財漫無目的地閑走在清河縣城的大街上,這是星期一的上午,陽光無比燦爛,眼前是一種壯闊的黃土高原天高云淡的開闊感。
他在清河已閑逛三天了,身上帶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但是他并不想回去,桃花灣似乎離他越來越遠。這幾天,除了女教師,沒一個人給他打過電話,桃花灣鎮政府也沒一個人給他打過電話,他老婆祁巧巧也沒給他打過電話。他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分量,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上午想去縣美協看看。他一直和美協主席相處不錯。他知道最近縣美協要改選,也知道自己想當什么沒戲,但心里還是有一絲放不下。二十年前,那里是他經常進出的地方。
縣美協在一座舊樓的五層,兩間辦公室他比自己家都熟悉,二十年來從未有什么變化。走進樓道爬上樓梯,秦進財才感到樓里骯臟不堪,好像很久沒有人出入了一樣。樓梯的扶手上一層厚厚的灰土,樓梯的每一個臺階臟得令人想吐。秦進財爬到五層,推開美協辦公室的門,一個呆頭呆腦的中年人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他不認識這個人,小心地問了一句:
“張老師,張主席在嗎?”
中年呆人沒有回答他,依舊站在那里盯著他。這時,他聽到隔壁傳來張主席的聲音,他斷定張主席就在隔壁,轉身出去推開了隔壁的房門。
張主席正打電話,好像在張羅一個飯局,看到他突然闖進來,臉上有些驚慌。草草地結束通話后,對他說:
“哎呀,進財啊,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要找你呢。中午和我一起去吃飯,好長時間不見了,咱們好好喝幾杯。”
“什么事情讓您這么高興?”秦進財以老下屬的口氣,毫不客氣地問。
“定下來了……剛剛定下來的……找你也是為了這事情……”張主席結結巴巴,秦進財感到隱藏著什么。
“唉,咱們這個小縣城……不太重視文化發展和建設。美協……就那么兩個編制,我是……美協主席,本來應該由你來擔任……副主席,但我……推薦了衛果……”張主席越說越結巴,掩飾不住的尷尬與難堪。
秦進財聽明白了,對張主席說:
“您別急,慢慢說。”
張主席拿起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雖說,你的作品在省上也參加過多次展覽,也在專業刊物上發表過,也受到過專家的好評,但人家衛果的活動能量比你大,還出版過畫冊呢。”
秦進財頓時滿肚火氣,他想衛果算什么玩藝兒,不就是腰里有幾個臭錢嗎?當年,老子在縣里舉辦培訓班的時候,他還是我班上的學員呢!可是,也礙于兩個人的關系,礙于張主席的面子,他把火氣壓了壓沒有發作出來。
張主席是縣文聯的一個老同志,為人老實,雖然在美術上沒什么成就,但多年來一直任勞任怨,在文聯勤勤懇懇工作,沒功勞也混的下苦勞了。秦進財知道美協副主席的事情,讓誰當不讓誰當他說了不算,全是文聯主席一手遮天,也就不好再追根問底。
中午的飯吃得并不舒服,酒喝得也并不愉快。秦進財跟著張主席的到來,讓所有在場的人都驚訝。秦進財自己也覺得不別扭,原來是衛果在擺慶賀宴,他他媽的跑來干什么?可是又惱不得走不得,既來之則安之,只能強顏歡笑地應酬。
酒席間,大家對美協的這次換屆工作守口如瓶,都知道秦進財很在意美協副主席這個職務。可話說回來,秦進財也實在是一個倒霉的家伙,多少年來什么好事都輪不上他。這個常年居住在桃花灣的人,放著自己好好的裝修不干,非要躲到鎮政府去拿那可憐的七百塊錢。現在呢,盼望已久的美協副主席又與他擦肩而過,連一個小小美協副主席的位子都容不下他。
幾杯酒下去,秦進財發現在座的人沒有一個注意他的存在,都紛紛舉杯祝賀衛果當選美協副主席,觥籌交錯的的碰杯聲響成一片。秦進財覺得自己非常多余,他后悔今天不該到美協來,更后悔不該跟著張主席來吃飯,所有的后悔和煩惱涌上心頭,他起身拂袖而去。
不知什么時候,天空布滿了陰云,遠處雷聲滾滾,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秦進財加快腳步,他要到銀行去,要將女教師告訴他的一切告訴金鳳,告訴她那個當教育局長的丈夫,在外面活生生養了一個“二奶”。秦進財走進銀行大廳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直奔金鳳柜臺前,說:
“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事要告訴你!”
金鳳沒好氣地說:“有什么事下了班再說,你不看我上班嗎?”
秦進財激了眼叫道:“我要告訴你的,比你上班重要一百倍,它關乎你的家庭和一切。”
秦進財的話鉆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都面面相覷,不知將要發生什么。在秦進財眾目睽睽的喊叫之下,金鳳不得不滿臉惱怒地出來,跟著他來到天色暗下來的大街上。金鳳說:
“二兩貓尿又喝高了,吵吵鬧鬧的,究竟要干什么?”
秦進財覺得大街上說話不便,一把拉起金鳳的手,要到他住的小旅館,金鳳一刮打掉他的手說:
“別拉拉扯扯的,有什么屁要放就放,放完我還回去工作呢!”
這時,天空電閃雷鳴而至,碩大的雨滴兒砸下,大街上一片混亂。秦進財又一把抓起金鳳的手,硬帶到自己所住不遠的小旅館,進屋后將門反鎖上。見他把門反鎖上,金鳳怒目而視:
“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進財抱起金鳳,按倒在床上:
“我想干了你!不愿意你就喊叫,喊叫我強奸了你,讓清河縣的人都知道,我他媽的把縣教育局局長的老婆強奸啦!”
屋外雨越下越大,像天河潰決一樣,嘩嘩的雨聲,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讓秦進財奇怪不知所措的是,金鳳被按倒在床上后,竟然沒有他預想的反抗,而是閉上眼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副任他擺布的樣子,像他那天晚上躺在女教師的沙發上一樣。秦進財頹然地停下手來,坐到一邊的床角上說,你知道你那當局長的家伙,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嗎?說著又憤怒起來: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操蛋的男人!他在外面拿大把的錢養了一個女人!他把所有的好東西都藏在了那女人家里!這還不算,他還在那女人面前,把你的一切都告訴了人家!你說他是個什么東西?”
秦進財像放迫擊炮一樣,轟炸得滿屋硝煙彌漫。可是金鳳一點反應沒有,就像聆聽別人遙遠的故事,依舊緊閉著雙眼,靜靜地仰躺在床上,連姿態都沒變一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雨停了。金鳳像睡了一覺似的起來,收拾好凌亂的頭發和衣服,一聲不吭地走了。望著離去的金鳳,秦進財突然間淚流滿面,一邊唏噓一邊離開旅館,踏著街上的雨水向汽車站走去,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抹著淚水,像一個受傷的孩子。
通往桃花灣鎮的班車剛剛發動,車上并沒有幾個人,他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來,眼圈紅紅地把臉別向車窗,自怨自艾。中午酒桌上的多余,金鳳一聲不響地離去,那個女教師今天一天也沒個電話,他徹底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明白了自己在清河縣的分量。
班車緩緩地開出汽車站,望著雨后的清河縣城,他想二十年前,這里曾寄托了他的理想和夢想,他的翅膀是在這里展開的。可是,沒想到多少年的坎坷奮斗,如今卻混成這個樣子?他努力反省自己,覺得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定要搞清楚三個問題:第一,你有什么?第二,你想要什么?第三,你能舍棄什么?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很容易評價自己的現狀,知道自己有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最難的是不知道或者不敢放棄什么。而這一點恰恰決定你想要的東西能否實現,沒有人可以不放棄就得到所有的一切。
班車馳出清河縣城,眺望著遠處起伏的群山,秦進財仿佛頓悟了一樣:清河縣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也不屬于清河縣,他屬于桃花灣鎮邊上的那個小院,屬于那小院里的兩個女人和兩個孩子。那是最真實最溫馨的,也許此刻他們正等著他回家呢。
這時,手機的短信鈴聲響起,他打開一看,是老婆祁巧巧發來的短信:“一種緣分來自天意,一份真情來自記憶,一份感動來自珍惜,一種關懷來自知己,一份溫暖來自惦記,一份祝福來自心底,祝你生日快樂。”
如果不是“祝你生日快樂”,他壓根兒不會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沒想到平時他并不以為然的老婆還惦記著,而且一條短信表現得如此有文化,充滿往日不可想象的詩意、牽掛與溫馨。他的心頭淌過一股暖流,還是家花比野花好啊。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想法:
趕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