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冬宮的外觀,不如想象中那么雄偉。青白相間的三層樓房,沒有巨柱支撐的門廊,也沒有寬闊的大理石臺階,在當年彼得堡的建筑群中,似乎不能算最有氣派的一座,然而它卻是昔日帝俄的象征。1917年,人民起義的炮火叩開了冬宮的大門,沙皇尼古拉二世從這里被押上刑場。在世人的眼里,冬宮標志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也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如果說冬宮的外表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屋頂上的數十尊雕像。那是一群形形色色的古代人物和巨大的花瓶,他們環立在屋頂四周,表情肅穆地俯視著冬宮前的大廣場,俯視著冬宮后的涅瓦河,也俯視著冬宮兩側的街道和庭園。沙皇永遠失去了冬宮,而這些雕像卻依舊默立在屋頂,俯瞰著人世的風云。
然而對于現代人類來說,冬宮的價值大概不在于它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不在于它在歷史中的坐標式的地位。人們來尋找它,訪問它,在它的殿堂中流連忘返,是因為這里聚集著藝術的瑰寶。在愛好藝術的人們的心目中,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名字,比冬宮更響亮,更令人神往。
埃爾米塔什博物館,就在巍峨的冬宮之內。埃爾米塔什博物館使我驚訝,使我陶醉,使我流連忘返。
我的驚訝是從進入冬宮的那一刻便開始的。從面向涅瓦河的后門進入埃爾米塔什博物館,藝術氣息撲面而來。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兩邊擺滿大理石雕像的長廊,長廊的盡頭是白色的大理石樓梯。踏上樓梯抬頭環視,滿眼盡是白色和金色的雕塑,連天花板上也畫滿了油畫。威嚴的武士和端莊的美女千姿百態地遍布廳堂,從四壁的每一個角度凝視著你。天花板上,展翅飛舞的小天使在藍天白云中鳥瞰著你。在這些目光的注視下,一種敬畏之感油然而生,這并不是對皇家氣派的敬畏,而是對藝術的敬畏。藝術家竟能在一座石頭的建筑中營造出如此輝煌多彩的氛圍,簡直使人難以想象。然而這只是一段小小的序曲,和以后的內容比,這段序曲便顯得平平淡淡了。
冬宮的二樓便是巨大的藝術展覽場所。在一間間金碧輝煌的大廳里,陳列著無數珍貴的藝術品,其中不僅有數不清的大理石雕像,還有銀器、銅雕、瓷器,最為可觀的是油畫。幾代沙皇都有搜珍納寶的嗜好,沙皇的使者們從世界各地尋購珍貴的藝術品,意大利的雕塑、法國的家具、波斯的地毯、中國的瓷器,源源不斷地運進冬宮,使這座石頭的宮殿內部日益繽紛。當然,在埃爾米塔什博物館,最令世人矚目的收藏是油畫。這里的油畫,琳瑯百態,氣象萬千,使觀者眼花繚亂,文藝復興以來歐洲所有大畫家的作品,這里應有盡有。仔細瀏覽的話,每走幾步就可以發現讓你眼睛發亮的名字:達·芬奇、米開郎基羅、拉斐爾、提香、魯本斯、大衛、德拉克洛瓦、倫勃朗、哥雅、馬奈、列賓、希施金……光是倫勃朗的作品,就有數十余幅,布滿了近百平方米的一個展廳。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名畫前,沒有任何遮攔,魯莽的觀者伸手便可以觸摸到畫布。我無法一口氣描繪那么多的名畫,在一方方金色畫框勾出的空間里,展示出畫家無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全世界每個角落的風光都在這里,人類的每一種神態都在這里。我想,取出冬宮藏畫的百分之一,便可到世界的任何一個城市辦一個第一流的畫展。從這里隨便取一幅畫放到中國的哪個美術館里,都可以成為難得的鎮館之寶。
在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瀏覽一天,無法將這里的油畫一一讀遍。
在博物館的中央大廳里,我坐在椅子上,讓直立了一天的腿腳稍作休息。我請俄羅斯朋友為我拍了一張照片。回到國內,將膠卷沖洗出來,看到我坐著休息的這張照片,我吃了一驚,我發現自己仿佛是坐在一個寶庫的中央,我背后那闊大的空間里,掛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油畫,它們層層疊疊地排列在空中,像一群來自遙遠世界的神奇船隊,正揚帆而來,向人們展示著藝術的奇妙和豐繁。
陪同我參觀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俄羅斯小說家格拉寧很自豪地告訴我:“冬宮,同法國的盧浮宮和中國的故宮一樣,是世界上最豐富的博物館之一。”這樣的評價并不夸張。格拉寧是俄羅斯當代的大作家,曾經來過中國,也去過北京故宮。我問他,如把埃爾米塔什博物館和故宮博物館相比,你會覺得怎么樣?他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說:“故宮里看到的是中國的歷史和中國的藝術,而埃爾米塔什是歐洲的藝術,是世界的藝術。當然,要了解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必須去故宮,而想看歐洲的油畫,那要到埃爾米塔什來。”
在冬宮上下來回走動后,才發現這建筑其實規模巨大,人在其中行走,渺小如蟻。在里面轉了一天,仍然無法對它迷宮般的構造有清晰的認識。我是事后看了介紹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文章和圖片,才對它的歷史和結構有較完整的了解。
昔日沙皇的冬宮其實由五個部分組成。這五個部分分別是:冬宮、小埃爾米塔什、舊埃爾米塔什、新埃爾米塔什、劇場和休息室。埃爾米塔什博物館所占用的建筑,也由這五個部分組成。
冬宮,是這五個部分中最重要的建筑,也就是面對皇宮廣場和涅瓦河的那一排主建筑。如果站在涅瓦河對面看過來,這一排宮殿是河岸上最巍峨瑰麗的建筑,無風的日子,涅瓦河上波平浪靜,冬宮巍峨的倒影映在河面上,神秘而靜謐,樓頂上那一排雕塑和花瓶靜靜地從河底浮升起來,如同神話在水中上演。只是涅瓦河上難得有波平如鏡的時候,在斑斕波光中,這水中倒影便成了莫奈的印象派油畫。冬宮的建筑風格,屬于俄羅斯的巴洛克式,動工于1752年,落成于1764年,前后花了十二年時間。設計這座宮殿的是十八世紀著名的建筑師法朗契斯柯·巴托洛米歐·拉斯特利列。這位建筑師祖籍意大利,出生于巴黎,少年時代隨父親來俄羅斯,后又去意大利學習建筑設計,回到俄國后成為極受皇室器重的設計師。在圣彼得堡,除了冬宮,他還設計了皇村的葉卡捷琳娜宮、斯莫爾尼修道院等著名建筑。這兩幢建筑,我都見到過,雖然沒有冬宮那么大,但也一樣精美絕倫。葉卡捷琳娜宮的金色圓頂,曾出現在普希金的詩篇中。當然,這位建筑大師留給世人的作品,最了不起的還是冬宮。他巧妙地利用了周圍的自然景色,把冬宮和波濤洶涌的涅瓦河連為一體,使它成為一座神奇的水上宮殿。在世界建筑史上,冬宮的設計完美和建筑的成功,一向為世人所公認。歷經兩個多世紀,這座建筑魅力依舊。藝術的建筑,容納著藝術的博覽,可謂珠聯璧合。
小埃爾米塔什,建于1764年至1775年之間,也化了十來年時間。這是根據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旨意建造的。這部分建筑沿著冬宮正面向東延伸,作為冬宮的擴充,用一座石橋相連。為什么會取名“埃爾米塔什”?俄語“埃爾米塔什”是從法語的同音詞直譯引進的,法語“埃爾米塔什”是指古代隱修教士的住所,也是指僻靜、幽靜的所在。把皇宮的一部分稱為“埃爾米塔什”,是指皇宮里休閑、娛樂的場所。當時,葉卡捷琳娜女皇在冬宮建造埃爾米塔什,主要目的就是為皇宮建立畫廊或美術館。在籌建埃爾米塔什的同時,這里的第一批藏畫也從德國運到了俄國。葉卡捷琳娜女皇從一個德國商人那里購得了第一批油畫,共225幅,其中有倫勃朗和哈爾斯的作品。此后,世界各地名畫家的作品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匯集到俄國,匯集到冬宮。冬宮的其他三部分建筑,其實是和冬宮連成一體的一個建筑群,它們和冬宮組合成一個“凹”型的建筑,雖然都只有三層樓,但卻顯得氣勢恢宏。“新埃爾米塔什”落成于1851年,和冬宮的動工相隔有一百多年。造“新埃爾米塔什”,目標便非常明確,是專門為博物館設計的。“新埃爾米塔什”落成的第二年,這里便正式成為皇家美術館。而在“十月革命”勝利后,整個皇宮便都成為了博物館。葉卡捷琳娜女皇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精心構筑的皇宮,日后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之一,成為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愛好者的流連景仰之地。
從這些藝術珍品前匆匆而過時,我的心里涌起一個疑問:沙皇當年收集這么多藝術品,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出于對藝術的熱愛,出于審美的需要,還是為了炫耀皇宮的豪富,滿足一種占有天下的欲望?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沙皇的苦心,可謂成果累累,冬宮里,可以說是匯集了數百年來人類藝術創造的精華。貧窮的俄羅斯為沙皇的這種嗜好付出的代價是可以想見的,那是河一樣流淌的血汗,山一樣高筑的白骨……
把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美術作品比做一片浩瀚之海,大概一點也不過分。我們不妨來看一點數字。十月革命勝利之后,埃爾米塔什博物館收藏的藝術品總數多達二百八十多萬件,其中,歐洲的油畫有將近八千幅,雕塑二千多件,版畫和素描五十多萬件,工藝美術品將近七萬件。這些數字中,還不包括古希臘、古羅馬、古埃及和古代中國的不計其數的珍貴文物。如果想仔細欣賞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收藏,花一年時間也不為多。著名的俄羅斯漢學家孟列夫曾陪我參觀一個保存中國敦煌文物的大倉庫,幾百平方米的大廳里,堆滿了千百年前的中國典籍、書卷、經文、手卷、繪畫……俄羅斯的漢學家們只是整理了其中的一部分藏品的目錄,就寫成了厚厚的一本本專著,孟列夫的一本著作,就是中國古代手抄本的目錄匯編,而這些手抄本,都靜靜地躺在昔日的皇宮深處。在那個大廳里徘徊時,我曾經生出一點悲哀和憤慨,這些藏品對中國來說,也許是國寶,在這里,它們只是無聲無息地躺在幽暗的柜櫥中,難得有見到天日的時候。這些中國的國寶,是如何流轉到了這里?其中的故事,大概可以寫一本使中國人流淚的書。不過,可以給人一點欣慰的是,它們還完好無損地被保存著,只是遠在異國他鄉。我想,以宏觀的歷史眼光來看,由這樣一個規模巨大的博物館展現人類的智慧和藝術,應該是一件好事。像法國的盧浮宮、美國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的故宮博物館一樣,埃爾米塔什博物館中的收藏,不僅屬于俄羅斯,也屬于全世界,屬于全人類。
且把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藏品比做一片海洋吧。這海洋中晶瑩的浪花,究竟從何而來?
十八世紀后葉,在彼得大帝勵精圖治創立起來的繁榮強盛的基礎上,俄國作為一個歐洲強國正在不斷崛起。當時,不僅葉卡捷琳娜女皇自己喜歡收藏油畫和藝術品,俄羅斯的知識精英也已經意識到在俄國建立藝術博物館的必要,他們認為,作為一個強大的國家,應當有一個與之相稱的博物館,既收藏本國的藝術品,也收藏世界各地的藝術品。他們的想法,和葉卡捷琳娜女皇不謀而合。在她之前,路易十四等幾個歐洲大國的君主都是大收藏家,她也想躋身他們的行列。這位專斷強悍的女皇,一旦確立了目標,便會不遺余力地去謀求實現。她說:“這不是愛好藝術,而是貪得無厭。我不是風雅之士,而是饕餮之徒。”葉卡捷琳娜雖然口里這么說,實際上她還是一個愿意花一點功夫探究藝術的君王。在這方面,法國哲學家狄德羅給了她很大的幫助。狄德羅是葉卡捷琳娜的私人朋友,他在藝術方面的修養和見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女皇的觀念和趣味。此外,當時俄國一些文化修養較深的貴族,也給了她很有益的建議。譬如當過駐法國和荷蘭大使的戈利青,紀念碑《青銅騎士》的作者、著名雕塑家法爾科內。在葉卡捷琳娜女皇的親自策劃支持下,俄國皇室決定在西歐國家物色藏品豐富的私人收藏作為采購對象,這項任務由俄國駐西歐各國的使臣們來完成。1764年從德國商人那里購得的第一批油畫,只是俄國皇室大規模采購油畫的一個序曲。俄國皇室的主要收購行動在巴黎進行,因為當時巴黎是歐洲藝術的中心。另外,在德累斯頓、倫敦、羅馬和阿姆斯特丹、海牙等城市,俄國皇室的收藏家們也在同步行動。
1767年,俄國大使戈利青在巴黎的拍賣行里購買到了第一批藝術品。這是法國著名收藏家讓·德·朱利安的私人藏品。朱利安是法國大畫家華托的朋友,他的這批藏品中有倫勃朗的《持眼鏡的老婦像》,有和倫勃朗同時代的畫家梅蒂綏的《女病人和醫生》、丹尼斯的《農民婚禮》等名作。第二年,又從昔日路易十五秘書的收藏中購得倫勃朗的學生多烏的三件作品,還有西班牙名畫家牟里羅的《逃亡埃及途中的休息》。這一年,戈利青還有一個重大收獲,從巴黎一位并不太出名的收藏家手中,他購得了倫勃朗的偉大代表作《浪子回頭》。
1769年,德累斯頓貴族布留列伯爵的后裔將家族所藏的一大批藝術收藏品賣給俄國皇室,其中的大量版畫和素描,成為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版畫素描收藏的基礎。在這批收藏品中,有法國畫家布托的作品《窘迫的請求》和《逃亡埃及途中的休息》。
戈利青從巴黎大使調任海牙使臣后,他在歐洲采購藝術品的活動就更為廣泛活躍。他在荷蘭和比利時的藝術市場辛勤采擷,時有收獲。與此同時,他仍然和巴黎保持著聯系,不放棄任何一次可能購得藝術珍品的機會。1768年,戈利青在布魯塞爾從奧地利宮廷全權大臣柯貝茨利手中買到46幅油畫,其中有魯本斯的幾幅作品,還有六千多幅素描。1771年,戈利青在海牙購得著名收藏家布拉卡姆斯的一大批藏畫,然而在運往圣彼得堡途中,輪船遇到風暴沉沒,那一批名畫也葬身海底。
1772年,埃爾米塔什又有重要收獲。那一年,戈利青在狄德羅等人的幫助下,從巴黎最有實力的藝術收藏家克羅塞家族手中購買到一大批名畫。克羅塞的藝術收藏,在十八世紀上半葉是法國首屈一指的,他是巴黎巨富,為收藏藝術珍品不惜一擲萬金。他把自己豐富的收藏陳列在廳堂里,向藝術家和愛好者們開放。克羅塞去世后,他收藏的一部分藝術品逐漸流失,而他收藏的近四百幅油畫名作依然完整地被家族保存著。戈利青千方百計,花費了將近四十三萬銀幣,將這批作品中的大部分購買下來,進入埃爾米塔什的庫藏。這批交易使埃爾米塔什得到不少西歐古典藝術大師的稀世珍品,特別是意大利畫派的作品,譬如拉斐爾的《圣母與年輕的約瑟》、喬爾喬內的《朱提斯》、提香的《丹娜依》、委羅納塞的《哀悼基督》、丁托列托的《施洗約翰的誕生》等等,另外,還有魯本斯的五幅畫稿、倫勃朗的幾幅油畫,都是世界油畫藝術的杰作。克羅塞藏畫中的法國作品中,有路易·勒南、普桑、華托、夏爾丹等名家的力作。這筆交易的成功,使埃爾米塔什的藏品大為豐富。這件事情,使狄德羅感嘆不已,一方面,他在幫忙促成這樣的交易,一方面,他又為這些藝術珍寶離開法國進入俄國而遺憾。在給雕塑家法爾科內的信中,他這樣寫道:“啊,我的法爾科內老友,我們經歷了一個多大的變化!我們在和平時期出售畫幅和雕像,而葉卡捷琳娜卻在戰時收購它們。科學、藝術、風雅和智慧流向了北方,而蒙昧則挾其相關的事物涌到了南方。”狄德羅在為法國的藝術品流失而嘆息時,情不自禁地為葉卡捷琳娜的眼光和氣魄感慨。也許,沒有葉卡捷琳娜的這種眼光和氣魄,就不會有現在的埃爾米塔什博物館。
1779年,埃爾米塔什收藏史上又一次意義重大的采購活動發生在英國倫敦。在喬治一世和二世執政期間曾任首相的羅伯特·沃波列是十八世紀上半葉英國最重要的藝術收藏家之一。他的藏畫具有典型的英國藏畫的特征,不同于法國,法國收藏家的藏畫多以荷蘭的風俗畫和風景畫為主,而沃波列的收藏中,很大一部分是十七世紀意大利畫家的作品,也有魯本斯、倫勃朗、普桑的作品,還有凡·代克在英國逗留期間留下的作品。埃爾米塔什收西歐油畫的熱情引起沃波列后代的注意,他們權衡得失后,決定把自己的藏畫賣給俄國。當這件巨大的買賣消息傳出后,在英國社會引起強烈反響,很多英國人對此表示不滿,甚至很憤怒。有人在議會對此事發出質問,還有人試圖阻撓這批藝術品出境。然而,這筆巨大的藝術交易還是成功了,沃波列的198件藏畫進入了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藏畫目錄。這批畫中,有魯本斯的《西蒙蒙的宴席》、《運石工人》、《酒神節》和他為凱旋門創作的一組畫稿,凡·代克的《圣母與鷓鴣》。還有斯奈達爾斯的《鳥的音樂會》、約爾旦斯的《群像》。為這一批畫,就可以專門建立一個博物館,然而埃爾米塔什的目標和胃口要遠大得多。
俄國皇室不僅將尋珍覓寶的目光盯著西歐,對國內的收藏家也沒有視而不見。在十八世紀中葉,俄國已經有了一批相當有眼光有實力的私人藝術品收藏家,他們的藏品量多質高,可以和西歐的收藏家媲美。有幾位大收藏家,一直舍不得把自己收藏的油畫轉讓給皇室,但是十月革命之后,這些昔日貴族和富豪的藝術收藏,大多被收歸國有,進入了埃爾米塔什藏品的目錄。
埃爾米塔什的收藏,在某種意義上也推動促進了歐洲當時的藝術創作活動。俄國皇室除了在拍賣行收購作品,向收藏家購買藏品,還直接向藝術家訂購作品。對這個品位不俗、實力雄厚的大買主,畫家們都樂于打交道。接受埃爾米塔什訂單的畫家,有法國的格勒茲、夏爾丹、韋內爾等畫家。值得一提的是當時著名的英國畫家雷諾茲,也接受了埃爾米塔什的訂件,并被允許由他自行選擇繪畫的題材。他的名作《將毒蛇窒息而死的幼童赫拉克列斯》,便是應埃爾米塔什之約而作。葉卡捷琳娜女皇對訂購畫家作品的事,常常親自過問,對這樣的事情,她總是樂此不疲。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葉卡捷琳娜女皇面對著源源不斷涌入皇宮的這些藝術珍寶,會有些什么感覺。空空蕩蕩的皇宮里,突然變得色彩斑斕,全世界的風光和表情都匯集在她的廳堂里,渴望成為世界上最大收藏家的女皇也許會覺得美夢已經成真。陳列在埃爾米塔什的這些藝術品,開始有點雜亂無章,它們被隨意地掛在墻上,作為皇宮里的一種裝飾品。葉卡捷琳娜常常在掛滿了油畫、陳列著各種藝術品的大廳和走廊里漫步,瀏覽這些耗費巨資換得的藝術珍寶,她的目光中充滿了欣喜和滿足。她在給近臣格林的信中寫道:“我小小的陋室,從寢宮來回要走三千步。我在這里漫步,四周全是賞心悅目的藝術珍品,我現在之所以身體狀態良好并恢復了健康,全靠一冬天的這些散步。”葉卡捷琳娜女皇在俄國執政時間長達三十四年(1762-1796),在俄國歷史上,這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但是她對俄羅斯文化和藝術的繁榮所作的貢獻,卻是任何人也無法否認的。也許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葉卡捷琳娜,就不會有今天的埃爾米塔什博物館。不管她當時收購這些藝術品是出于何種目的,說她是虛榮也好,是無聊的消閑也好,但是她以如此的魄力將這么多的藝術珍品收集到俄羅斯,并為此建立博物館,這樣的舉動,對文化的積累和藝術的傳播,應是一大功績。
葉卡捷琳娜去世時,埃爾米塔什的藏畫已多達三千余幅。女皇去世后,俄國皇室為管理這些藏畫成立了一個專門委員會,成員多為皇家美術學院院士。他們為埃爾米塔什藏畫編出了詳盡的目錄。這些畫,有時被搬出埃爾米塔什,到皇室外的其他宮殿、城堡和別墅里展出,但因為有目錄和嚴格的管理,它們不可能流失。葉卡捷琳娜去世后的頭十年,埃爾米塔什對藝術品的收購失去了昔日的規模,但依然沒有中斷。那十年中,陸續收購到了魯本斯的《土地與水的聯盟》、弗拉戈納爾的《農場主的子女》等名畫,以及韋內爾和羅貝爾的一些風景畫。
到十九世紀上半葉,埃爾米塔什又有了一位有眼光的管理者,他的名字叫拉奔斯基。拉奔斯基也是畫家,曾做過皇宮的繪畫裝飾師。從1797年開始,他負責管理埃爾米塔什的繪畫收藏,一直到1849年,整整半個世紀。繪畫的收購,受到皇室的許多限制,但是,在他有限的職權內,他卻為埃爾米塔什作出了卓越的貢獻。1808年,他去巴黎出差,購得兩幅難得的油畫名作,一幅是卡拉喬瓦的《彈曼陀鈴的女人》,另一幅當時也被人認為是卡拉喬瓦的作品,后來才被確認是斯帕達的《圣彼得的受難》。拉奔斯基那雙鷹一般的眼睛,一看到這兩幅畫便灼灼發光,盡管囊中并不豐盈,但他絞盡腦汁,把這兩幅畫買到了埃爾米塔什名下。經他之手購得的名畫,還有荷蘭畫家霍赫的油畫《主婦與仆人》、尚帕涅的《摩西》等。
1812年,拿破侖大兵壓境,俄法戰爭打得難解難分。法國軍隊兵臨城下,俄國皇宮里曾一片慌亂。當時的景象,我們在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中可以有所領略。如果法國人打進冬宮,這些珍寶怎么辦?唯一的辦法,便是撤離和轉移。皇室已經準備做這樣的安排,然而俄國統帥庫圖佐夫神機妙算,在冰天雪地中拖垮了拿破侖的軍隊。法國軍隊丟盔棄甲,幾乎全軍覆滅,拿破侖帶著恥辱和悔恨回到巴黎,他再也無緣看到埃爾米塔什的珍寶。1814年,俄皇亞歷山大一世購進了曾歸拿破侖皇后約瑟芬的馬爾密松宮收藏的大部分藏畫,共一百十八件,其中有倫勃朗的《下十字架》,泰爾柏赫的《一杯檸檬水》,梅蒂綏的《早餐》,法國畫家朗洛的組畫《晨》、《中午》、《傍晚》、《夜》,還有魯本斯和丹尼斯的幾幅名作。十五年后,約瑟芬收藏的另外幾幅倫勃朗和里貝拉等畫家的名畫,也被拉奔斯基想方設法從她的女兒手中購得。此時,在荒涼的圣赫勒島上,當年曾經覬覦過冬宮的拿破侖,已經靜靜地化為一抔泥土。
在十九世紀,埃爾米塔什的收藏活動,還有一些事件值得一記。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西班牙的繪畫引起世界的注目。埃爾米塔什最初的收藏中,除了牟里羅的幾幅作品,幾乎沒有什么西班牙的油畫。1814年,在阿姆斯特丹,埃爾米塔什從一位英國銀行家手中購得一批西班牙畫家的油畫,其中有委拉斯貴支、蘇巴朗等名家的佳作。在十八世紀中期,又在巴黎等地購得不少西班牙油畫。十九世紀下半葉,又有幾幅重要的作品進入埃爾米塔什。1866年,從意大利貴族麗達公爵手中購得達·芬奇的《麗達圣母》(此畫因為麗達公爵收藏,故稱《麗達圣母》);1870年,在佩魯賈購得拉斐爾的《柯內斯達比爾圣母》(此畫原由柯內斯達比爾伯爵收藏,故得名)。這兩幅圣母像,成為埃爾米塔什兩顆耀眼的明珠。
從十九世紀開始,俄國皇室也開始注意收集本國畫家的作品,并在埃爾米塔什開辟專門的陳列廳。后來,皇室決定俄國藝術家的作品都由亞歷山大三世博物館收藏,埃爾米塔什便將俄國美術作品悉數轉交。所以,在埃爾米塔什,我們看不到俄羅斯的油畫。
十月革命勝利后,埃爾米塔什沒有遭到任何破壞,俄國皇室珍愛藝術善于搜集珍寶的傳統,被蘇維埃政權繼承了。革命的勝利者把俄國貴族收藏的名畫大多收歸國有,那些本來面對求購的皇室也要搭一點架子的貴族們,此時只能老老實實地把家里的珍寶拱手交出。蘇維埃政權的領導人對藝術也不是外行。他們在莫斯科建立了莫斯科國立造型藝術館,這個藝術館中,不僅集中了大量西歐和中歐的繪畫,還收集了大量印象派、后印象派以及馬蒂斯、畢加索等畫家的作品。為了充實國立藝術館的藏品,他們從埃爾米塔什調出四百多幅油畫,其中有倫勃朗、魯本斯、凡·代克、提香、約爾代斯、普桑、華托等大師的作品。對埃爾米塔什來說,當然是重大的損失,然而,作為補償,從莫斯科調集了一大批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畫家的作品,這正是埃爾米塔什求之不得的。這批油畫中,有莫奈、畢沙羅、西斯萊、高更、德加、塞尚、馬蒂斯、畢加索人的作品。而在這之前,埃爾米塔什幾乎沒有這類作品。十九、二十世紀法國繪畫作為埃爾米塔什新的陳列部門從此建立。加上原來法國畫派的收藏,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用四十個廳室陳列法國繪畫。在全世界,除了法國本土,沒有一個博物館藏有如此豐富的法國繪畫。
十月革命之前,埃爾米塔什是皇宮,雖然早在1852年便正式建立了美術館,但一切歸屬于皇室。進入美術館參觀要得到一個皇家委員會批準,每年能進去參觀的人數不超過三五百人。1863年后,埃爾米塔什美術館開始自由開放,每年約有十六萬人進去參觀。十月革命勝利后,埃爾米塔什成了世人矚目的博物館,每年的參觀者高達數百萬人。
我,一個來自東方的中國人,徜徉在冬宮寬敞曲折的回廊中,只覺得自己的目光如同一葉扁舟面對著浩瀚大洋。在千姿百態的水晶吊燈光芒照射下,我的眼前鋪展開一片令人目眩的藝術海洋,這是五六百年來西方油畫大師們智慧和情感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