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xiàn)記憶 發(fā)現(xiàn)價值

金寧

“百姓·百年”中國國際攝影雙年展開展那天，我中午過后前去觀展。錯過了幕啟的盛典，我得以靜心在各個展區(qū)間細細地讀圖，一時間竟有一種穿越的感覺?！鞍倌辍笔莻€沉重的話題，因為這一百年的中國一路走來，確實不易！感謝攝影，我們得以真切具體地回望那逝去的時光。這些由發(fā)現(xiàn)、取景、曝光、顯影而最終定格的畫面，一則讓我們見識了未曾經(jīng)歷的場景，二則讓我們回憶起曾經(jīng)“設身處地”過的生活。攝影之為一種“術(shù)”，自誕生以來便內(nèi)含了一個重要的意義，簡單說，就是作為“文獻”的意義。

早前讀到過一些近現(xiàn)代名家記述地方人情風物的散文，比如郁達夫的北平、周作人的上海、王統(tǒng)照的青島、豐子愷的杭州，還有孫犁的鄉(xiāng)間景致和俞平伯的秦淮河燈影??那都是些優(yōu)美細膩的篇章，其中的很多描寫充滿畫面感，往往一段讀下來，場景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我有時也想，若能在文字編織的想象—這其實是很高級的閱讀經(jīng)驗—之外，再有些照片來增色，該有多好！老舍早年間有篇短文，名為《相片》。他說：“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幾乎勝過了音樂、圖畫與雕刻等等。在一個摩登的家庭里，沒有留聲機，沒有名人字畫，沒有石的或銅的刻像，似乎還可以下得去；設若沒幾張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簡直沒法活下去！不用說是一個家庭，就是鋪戶、旅館、火車站、學生宿舍，沒有相片就都不像一回事。電車上‘謹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沒有幾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顯著空洞。水手們身上要是不帶著幾張最寫實不過的妖精打架二寸藝術(shù)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難堪了??即使你天生來的反對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連學校也不要入，連太太也不要娶??”他以他慣常的幽默調(diào)侃著說，家中掛的照片雖不如字畫古玩風雅，卻也安全，就是進了賊人小偷，相片也不會被他們惦記，“誰也不會把你父親的相偷去當他的爸爸”。

老舍落筆之處，不在那時已經(jīng)蔚然成風的報道攝影與藝術(shù)（畫意）攝影，他著眼的恰恰是百姓生活中的“實用攝影”。攝影—相片全面進入了日?？臻g，乃至在接下來的行文中他不由得感嘆道：“??至于照相，這個世紀整個的是‘照相世紀；想想，你逃得出去嗎？”以我私心揣度，只怕他當時未必會意識到，這“照相世紀”的大量遺存，為歷史的文本添加了多么真實、生動、實在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

說到攝影之為一種“術(shù)”，我想強調(diào)的是，早期的相當一部分攝影在某種程度上還缺乏“藝”的自覺。但也正因為這一點，使那時的攝影更有一種可貴的樸實、忠實、踏實的記錄品格；也正是由于攝影的技術(shù)之難和諸多條件限制，又促進了對“術(shù)”的講究：不觀念，不渲染，不抒情，認真、端正、清晰地拍，全景深、大取景，細節(jié)耐看，信息量很足。從保存記憶，回顧乃至研究歷史的角度說，這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居功至偉”！有了這些，今人有福了！

在展覽現(xiàn)場，我想起了一樁往事。十幾年前，我曾經(jīng)與兩位作家同行去了云南，目的是找尋約瑟夫·洛克的足跡。事情緣起于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一篇文章。在1997年第一期上，用整整二十個版，回顧了這位出生于維也納的探險家和“科學家”在1922年到1935年間對中國西南地理、植物及納西族文化的考察。而最吸引我的還是他拍攝的大量的攝影作品。若按今天的分類，這些照片或可歸入民俗紀實、環(huán)境肖像及風景攝影之列。我們在洛克住過的村子里也住了下來，聽到關于洛克的行蹤事跡說法頗多，一時難辨真?zhèn)巍４迕駛兓貞涀疃嗟氖锹蹇丝梢猿洚斞泪t(yī)，還拿出了不少他留下的生銹的“牙科設備”。一位老漢不經(jīng)意間給我展示了幾個物件，我眼前一亮，確有“貪婪”之念，那是十幾片大型的“底版”—玻璃版子上略顯斑駁的彩色影像藥膜竟在太陽下閃爍著動人的光芒！那一刻，我被震撼了，我感受到的是影像留存記憶、再現(xiàn)歷史的偉大力量。我久久坐在洛克居室二樓他當年的床榻上，想象著眼前有兩根橫貫在房梁間的繩子，那上面滿滿掛著的是整排的底片（洛克本人有一張這個場景的自拍留影）??攝影仿佛消弭了時間的阻隔，影像的重現(xiàn)，把過去和此刻對接起來。攝影回到“原點”，成為歷史生動真實的陳述。

人們提起“老照片”，就會去想它們能夠被拍攝下來不容易，得以保存下來也不容易；事實上，對這些資料（在此我不愿把它們僅僅當成是“攝影藝術(shù)”）加以挑選、整理、注釋，并通過清晰的策展理念，以若干主題集中地加以專業(yè)化展示，同樣是異常困難的事情。走進展館，面對“百姓·百年”中國國際攝影雙年展這個精心營造的學術(shù)性、文獻性和藝術(shù)性兼?zhèn)涞年惲锌臻g，我不得不感嘆其氣場之強大。

回顧以往，在老舍所言的“照相世紀”，有很多影像并非出自專業(yè)（職業(yè)）攝影人之手，我最看重的也正是這些內(nèi)容。在“百姓·百年”中國國際攝影雙年展中，這一部分得到了適度的重視。同時，展覽突出了“百姓”這一主題，在我看來，就是意在強調(diào)“百姓”是“百年”的主體，意在突出攝影對日常生活的記錄。那些在歷史大事件的“聚光”之外不應該被忽視的內(nèi)容，不應該僅僅被看成是大事件的可有可無的注腳，實際上，它恰恰連帶著我們最切身的感受，也為歷史寫作提供了極為有價值的豐富信息。

責任編輯/陽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