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北方的溫情婉約

鮑貝

小強的詩集出版了，這是他的第一本詩集，真心為他高興。收到他寄來的詩集，是在去年年末的晚上。年末幾天總是又忙又亂，春節又去了澳洲。小強的詩集一直躺在我杭州的書桌上，獨自靜著。時間過得真快。我清楚地記得，收到他詩集的那個晚上，我坐在書桌前給他打電話。他說他在火車上。他總是在火車上。今晚的我，又捧起他的詩集，已經是坐在今年的春天里了。今晚的他，又在火車上。他剛參加完博士生考試，從天津坐火車回太原的途中。

小強給我的感覺是淡的，他不是一個濃烈的人。他的生活、情感，以及他的名字，都是淡而平直的。我這樣以為。他自己也是這么認定自己的，他基本屬于循規蹈矩生活，并認真努力工作著的一個理性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寫詩，我只知道他負責編一本知名度頗高的雜志。知道他寫詩，是后來的事了。

今天，他的詩集就攤在我的書桌上，書名《反向》。這是他在生活和工作之外，為自己開辟出的一條清晰的精神路徑，他沿著它逆走，重新回到原點。在那里，他記錄了他第一次產生愛欲和表達沖動的瞬間，記錄了他初為人父的激動和忐忑，記錄了他對父親母親的愛與哀愁。這是一本關于愛與純真的詩集。溫暖的記述是整本詩集的主題，也是小強的一種語氣。在他的詩集里，描寫的對象大都是至親的人：妻子，女兒，父親，母親。這些對象的選定，注定了他敘述的語氣離不開暖，離不開溫情脈脈。孤獨依稀可見。然而，孤獨也是暖的。像晨露，晶瑩剔透，稍縱即逝。

在這本詩集里，小強收集了他從1998年開始，到2010年的詩作。就我所知，他在2011年也寫過一些詩，但卻并未被選進去。人的一生，和寫文章一樣，從開篇到結束，總是需要分開段落和章節的。也許，對于小強來說，2011年以后的人生和寫作，應該會是一個新的起點，或是一個轉折。因此他將2010年前的作品，劃分為一個段落。

我們都認同，舊時光是個美人。最好的時光，是一個屬于過去時態的詞組。然而，我們又通常認為，幸福則是將來時的，甚至是趨向于無窮遠的將來。最不幸福最不美好的總是在當下。然而，當我們感慨過去最為美好的某個段落時，并沒有期待它掙脫時間的束縛，來到我們的眼前，讓它去重新發生或者繼續發生一遍。在那個時段里，我們愛，卻不再需要。我們只是在孤獨的時候，憑借記憶對它念想一番，假裝還在它的懷里。在前行的途中，我們總是喜歡不停地回過頭去看。過去的美麗記憶，偶爾會讓我們產生想停留在某個時段里的瞬間沖動，然而更多的卻是推著我們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一次又一次對過去的回憶，一次又一次對將來的想象，讓我們蠢蠢欲動，又心灰意冷。對于回憶和夢想，幸福和向往，我們總是自相矛盾，總是前言不搭后語。這不是我們的錯，是時間的錯。而我們，只是被時間挾持著，從未獲得過自由的意愿。

翻開小強的這本詩集，就像走進一個詩意的居所，是他用一顆誠摯的赤子之心和他的才情構筑起來的。在這里，我讀到了他的過去年代，讀到了美麗耀眼的愛戀，讀到了似曾相識的少年往事，讀到了像雨水一樣濃密的心思，讀到了純真。

在詩集的開篇《一個人的早晨》，他這樣寫道：

讓我仰仗一次朝陽

我只需要一秒光亮

來安慰，哭泣的

一整片夜的黑暗

一秒鐘足夠

我已邁過最后的臺階

長滿青苔的鑰匙

但愿能夠通過

我第二次看到天空

從孤獨走向孤獨

走向我，讓我疲憊

讓我萌生痛哭的念頭

一秒鐘之后

我希望再也見不到我的影子

我將走向黑夜

在無限長的黃昏里埋下頭，埋下頭……

文字真是潔凈。孤獨的意味悠長又飽滿。卻仍然不失去希望。這首詩，讓我莫名地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其中有一句：

如同親人相見在一個夜晚

我們隔墻交談——

直到青苔長到我們的唇上

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能夠讀到這樣的詩句，真是好。可是，它好在哪里？我卻說不出來。正如小強在篇首所寫的：“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

我們還是繼續來讀他的詩吧。

《反向——給我的女兒希希》

我就是你的父親。一個遲緩的人

我擁有孤獨的天賦。在你的眼神中

我的輪廓漂移不定。你正在聚集星辰給予你的光

我偏向于野草正在覆蓋的小路。沒有誰注意到你的小手無邊際的尋找

我走過每一條街道之后：哦，始終如一的懸崖

我不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母親。以及曾經平靜的窯房

我為一種幽暗的使命獻身。在時間的沙子里

你是我篩出的最美妙的一個詞語。我要求自己像煤一樣默守

一本書的位置，一枝筆的虛空，一篇日記的時間。你清靜的笑容

我深信這是我的過去和未來。你血液中的時針一刻不停

而我已輕松地告別。仿佛一只木船，靠在石頭上沉睡、腐朽

奢望雨季的到來，奢望河床的充盈。

整整兩個月了，南方一直下著雨，一直陰冷。梅還是開了。此刻我坐在書房，聽著窗外的雨聲，聞著梅的清香，閱讀小強寫的詩，每翻過去一頁，每讀完一首，就仿佛多了一份暖與溫情，化解著南方的陰冷。這是小強親手布局的一座美麗的公園，我被他的文字牽引，走過一叢紫竹，走過一座涼亭，走過一彎溪水，走過一叢碎密的小花，走過一片芳草地……不知不覺間，我把整座公園里的風景都走完了。合上詩集，我知道這里面記述的一切，都是他過去年代的生活與經歷。

生活是舞臺，詩人就是舞者，每一首詩歌，就是詩人的一場精神舞蹈。相信每一個詩人，都會找到屬于他自己的獨特支點。不難看出，小強寫詩的動力和支點，源自他對這個世界的同情與愛。這也正是他通向詩歌之路的重要保證。

在他的詩歌里，無數次提到磚窯、槐花、蘋果花、黃土地等等。這些事物，都屬于北方，是他生活的家園。因此，他的詩歌，仍帶著家園式的清朗與憂傷，帶著一份北方式的溫情與婉約。

純真的表達，純真的記憶。不知道今后的小強，還會不會寫出這樣純真的詩歌，會不會從他的家園跳脫出去？也許會，也許不會。我想小強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每一個人的情感方式和生活姿態，都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而寫作，亦會隨著一個人的經歷的改變而改變。至于怎么變，變到何種程度，關于變的種種歷程，我將它視為煙霧籠罩下的事物，接近于謎。你無法對它下定義，無法預知，無法設定，無法擁有，因此成為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