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沉思與悲憫

王春林

在藝術領域，最抽象者大約莫過于音樂藝術了。除了那些能夠識得五線譜或者簡譜者，對于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所謂音樂藝術，不過就是用我們的耳朵聽到的若干聲音的組合而已。然而，令人稱奇之處就在于，正是這樣一些富有節奏感的旋律，卻能夠擊中聽眾的心靈世界，讓你感動讓你憂傷。從文體的角度來說，在文學領域，最接近于音樂者，大約也就是詩歌了。其他的那些文體，諸如小說、報告文學、話劇，甚至于包括散文在內，都可以有人物，可以講故事，都可以憑借人物故事來吸引讀者。唯獨詩歌（所謂敘事詩除外。關于敘事詩，筆者有一偏見，既然要敘事，那你又何必選擇詩歌這種文體呢？有那么多文體不都可以選擇么？某種意義上，敘事詩乃一不倫不類的文體。既然詩歌，何必敘事？），只能憑借語言，憑借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在節奏韻律，來想方設法打動征服讀者，直擊讀者心靈世界的細密幽微處。因了這樣一種抽象性的具備，最起碼，從審美接受的角度，我們也就完全可以說詩歌乃是閱讀難度最大的一種文體。俗語說詩歌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究其原因，大約也正在于此吧。

或許正是因為詩歌這種文體過于高貴抽象的緣故，我本人從事文學批評工作多年，雖然也十分喜歡那些經典的詩歌作品，但在內心深處卻一直對于詩歌這種文體心存敬畏，基本上沒有涉足過詩歌評論領域。因此，盡管說我與續小強亦師亦友多年，有著極深的情誼，而且，拿到這本《反向》（三晉出版社2011年12月版）時間已逾半年之久，但我卻一直沒有勇氣提起筆來完成早就答應小強的這篇文字。文章沒有寫，卻并不等于我沒有認真地閱讀小強這本裝幀設計典雅精美的小冊子。半年以來，在授課讀書作文之余，我其實總要不時地從書柜中取出這本詩集摩挲翻檢一番。

詩歌是什么？這是一個人人言殊很難得出一致結論的大問題。一提及這個問題，我就難免要回想起我的一位朋友給詩歌做出的一個定義。我的這位朋友不僅在1980年代中后期曾經全神貫注于詩歌創作，而且也還曾經寫出過至今都令我難忘的詩句。比如：“黃昏是一杯蒼老的啤酒，緩緩地流進我的胃里。”如同這樣一種對于時間與生命有著特別感覺的詩句，就一直都清晰如昨。正是這位曾經的詩人朋友，斷言說“詩歌是靈魂孤獨者的囈語”。盡管肯定談不上完備，但在我看來，這種說法卻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現代詩歌所應具備的精神與形式特征。囈語者，夢話也。夢話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缺乏邏輯性的前言不達后語。實際上，詩歌也并非真就沒有邏輯性，只不過這邏輯與我們尋常意義上所理解的邏輯有所不同而已。如果說小說等敘事文體所遵循的是一種線性的因果邏輯，那么，詩歌所遵循的，顯然就是一種跳躍性極強的非線性的情感邏輯。這種情感邏輯，與詩人主體的精神律動存在著過于緊密的內在聯系。而詩人主體精神世界的一大特質，卻正是非線性的變動不居。詩歌這種文體之所以抽象，之所以接受難度較之于其他文學文體更大一些，其形式方面的根本原因恐怕正在于此。而所謂靈魂孤獨者，卻又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詩歌的一種內在精神特征。按照現代心理學理論，處在孤獨狀態中的人是最具創造性的。朋友這里對于靈魂孤獨者的刻意強調，實際上是在強調一種真正有創造力的詩歌創作，絕對應該建立在詩人自身真切的生命體驗的基礎之上。唯有當詩歌成為如此一種“靈魂孤獨者的囈語”的時候，方才能夠以其足夠的藝術感染力，穿透并進入讀者的心靈世界。據我的閱讀體會，小強收入《反向》中的這些詩歌，庶幾已經抵達了這樣的一種思想藝術境界。

在一篇關于史鐵生的文章中，我曾經寫下過這樣一段話：“曾經有那么一段時期，我特別注重于文學對于現實的呈現與批判功能。而且，據我所知，一直到現在，也仍然有許多人在堅持這樣的一種基本理解。但是，面對著史鐵生的文學創作，我才漸漸地醒悟到，其實，從本質上說，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是關乎于人的生命存在的，應該是一種對于生命存在的真切體悟與藝術呈示。”（《面對生命的玄思冥想》，載《深圳特區報》2012年2月14日）通過小強詩集《反向》的反復閱讀揣摩，我現在越來越堅定了以上這種文學是一種對于生命存在的體悟與呈示的想法。直截了當地說，小強《反向》的一大根本思想藝術特質，正突出地表現為詩人建立于內在生命體驗之上的對于生命存在的一種沉思和悲憫。

比如，這首寫給女兒希希的《反向》。面對著自己創造的生命，面對著自己在“時間的沙子里”“篩出的最美妙的一個詞語”，詩人陷入了一種生命的沉思狀態：盡管說“我就是你的父親”，但“我不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母親。以及曾經平靜的窯房”。因為從本質上說，“我擁有孤獨的天賦”，“我為一種幽暗的使命獻身”。一種什么樣的幽暗使命呢？“我要求自己像煤一樣默守∕一本書的位置，一支筆的虛空，一篇日記的時間。”在這里，書、筆以及日記這些意象的簇擁而現，很顯然喻指著詩人一種命定的書寫使命。實際上，也只有在深味到自己書寫使命的時候，“我”才“深信這是我的過去和未來”。無論中外，在遠古時代，都曾經形成過詩人乃通神之人的觀念。意即詩人降臨到人世間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傳達神的意旨。這種傳達，只能憑借詩人的書寫行為才能夠最終完成。那么，小強所欲傳達的來自于“神的意旨”究竟如何呢？在一種現代的意義上，此種意旨恐怕只應該被理解為是對于存在的領悟與呈現。所謂“反向”云云，也只有在與日常生活悖反的意義上才可以得到理解。某種意義上，女兒、妻子以及窯房這些意象，正是日常生活的一種象征。面對著幸福的日常生活，詩人強烈地意識到了自身書寫與表達的沉重使命。詩人之所以要把這部詩集干脆就命名為“反向”，其根本用意很可能就潛藏于此。

盡管小強已經進入城市生活有年，但鄉村世界長時間的成長經歷卻在其精神世界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唯其如此，他才可以對鄉村有那樣一種真切深透的感悟理解。“北方的鄉村，風向已變∕荒草結伴而來”“水，自來∕童年時期的幻想∕是而立之年的現實∕沒有我的努力∕也無須我的努力∕在老井邊我坐完了一個下午”這首詩的名字叫做《水，已自來》。小強緊緊地抓住“水”這個意象，把鄉村的過去與現在凝結在了一起。盡管說自來水的出現，已經是鄉村的現實情景，但詩人念念在茲難以忘懷的，卻是當年只能夠在老井里汲水而生的生活情景。就這樣，現在的自來水與當年的老井，成為一組對立意味特別強烈的意象。自來水，是現代性的某種象征，而老井，則是鄉村世界貧瘠的一種癥候。詩人精神成長的關鍵時期，與老井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唯其如此，他才會面對自來水的現實，在早已廢棄的老井邊凝神而坐“一個下午”。在其中，我們不難聆聽到詩人對于鄉村與自身命運的雙重感喟與嘆息。

正因為對于鄉村世界有著殊為透辟真切的感悟，所以，對于祖祖輩輩生活于那片古老土地上農人們的生命存在，小強才會生出發自肺腑的悲憫來。這一點，最集中地體現在關于父親母親的兩首詩作上。一首是《父親》。“他說 我是一個農民∕是的，他是一個農民∕這掩蓋了他母親給他所有的命名∕這是他自己的東西∕一個符號∕此外，再沒有什么∕除了這個命名∕除了不屬于他的土地∕他再沒有什么∕比貧瘠的土地更貧瘠∕赤貧，甚至沒有精神∕子女交給人民∕糧食上繳了革命”。說實在話，讀小強的這首《父親》，首先讓我聯想到的，就是畫家羅中立的那幅油畫名作《父親》。是啊，還能夠擁有什么呢？除了“農民”這樣一個空洞無物的稱號之外，連土地都已經徹底失去了的父親，還能夠擁有什么呢？值得格外注意的，是接下來的詩句：“他悲傷得那么高興∕他很自豪，自己獲得了新生∕他說他們都是這樣”。一個從物質到精神都赤貧如洗的農民，居然可以“高興”“自豪”，在如此一種反諷意味特別強烈的書寫中，我們所強烈感覺到的，正是小強這個鄉村之子內心中壓抑不住的巨大憤怒。憤怒的背后，是批判。批判的背后，則是一種難得的悲憫情懷。

農民父親的生命，似乎天生就與土地維系在一起。所以，小強關于父親的沉思書寫，就必然地要和土地聯系起來。而母親呢？母親的生命中，最少不了的，恐怕就是日常的勞作了。小強關于母親的書寫，正是在日常情景中呈現而出。“我是在彎腰的時候發現的，∕拖布像一個人一樣長滿頭發；∕我想它們來自于母親在新房一周的短暫生活。∕廚房、兩個衛生間、臥室，還有書房，∕一個拖布收藏了母親散落各地的頭發。∕一個拖布的疼痛便是一個兒子的疼痛，∕我無力將它們拽下來。∕輕輕地摁一下，馬桶盛滿干凈的水，∕清洗它，同時也就清洗了母親的頭發。”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我曾經對小強說過，在他的這部詩集中，對我觸動最深，我自己最喜歡的詩作，就是這首《為母親清洗頭發》。到現在，我依然堅持我的這個判斷。一個偶然的機會，詩人注意到了散落在地的母親的頭發。由頭發這樣一個看起來極不起眼的意象，詩人的聯想就不由自主地伸展開去。這個時候，浮現在詩人眼前的，就一定是自己成長歷程中與母親密切相關的一幕一幕，一定是母親為子女勞作一生的所有酸辛。唯其如此，詩人才會忽然頓悟，才會發現凝結在母親頭發中的生命的全部痛楚。所以，才會出現“一個拖布收藏了母親散落各地的頭發。∕一個拖布的疼痛便是一個兒子的疼痛”這樣直擊人心的詩句。也正因此，詩人才會頓然生出要為母親清洗頭發的強烈念頭。清洗頭發，其實也就是要真切地觸摸表現母親的生命存在。在這樣的詩句中，我們所強烈感受到的，不正是詩人一種發自內心的悲憫情懷么？不只是為了自己的母親，更是為了天下所有的母親。

在我看來，對于一個真正有志于詩歌創作的詩人而言，一種面對生命的悲憫情懷的具備，是極其重要的一件事情。小強的詩作，盡管數量不多，集十多年的時間，也不過只有這本薄薄的《反向》而已。但從根本上說，文學創作重質而不重量。關鍵還是要看詩歌內在的品質如何。我相信，已經擁有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悲憫情懷的小強，在今后的寫作道路上，肯定還會不斷地為讀者奉獻出如同《為母親清洗頭發》這樣的詩歌佳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