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暢
大女人·家鄉
男人為家族帶來榮耀,女人徒增家族的恥辱。
——毛利人諺語
今夜的月亮從人間釣起了女人的家鄉
歷歷在目,一瓦一梁
寂寞寬廣如拂之不去的月光
你這把女人像水一樣潑出來的家鄉啊
卻把名字烙上了她的額頭
讓她一生背負,一廂情愿
家鄉,女人的產地
河流在沙漠里生根
流出一塊塊綠洲,一支支部落
流成人類文明的千里沃野
土地只擁有山的種姓
流水啊,又何時放過悲聲
幸福如一張松緊適中的網
編織出世人艷羨的華麗袈裟
女人是中間那條眼淚汪汪的白魚
低喃默誦祖上傳下來的好思想
“低頭,含胸,屏息
專注于人類的床幃和胃腸”
把腳放進世代定制好的繡花鞋里
學會用腳尖走路,像躡手躡腳的貓
走進書房,悄悄給他添件衣
練手好字,抄稿磨墨紅袖添香
鐐銬般的首飾網住野心
靈感隕落,青春耗盡在繡房
月光如水,照進家鄉
秀發,肩頭,哪里不是網
光陰一根根穿進狹窄的針孔
女人的網一代代織給女人
性別的競爭者自我馴化
榮耀戴在男人過分巍峨的頭上
月亮,月亮,清冷的月亮
你閱盡繁華的外鄉人啊
為何把自己最優秀的代表
順著絲絳滑進無情人間
滑進她永遠缺席的家鄉
姥姥
姥姥跟江南有什么關系我很想知道
因為反正爺爺那邊沒啥可考據的
大平原上一個小飯館開一輩子的爺爺
歷史清白單純無比也資料全無
但姥姥的細皮嫩肉非常可疑
太陽下越曬越白的農村婦女像盞燈籠
多少男女疑惑于姥姥的產地
都知道中原不產嬌小女人
細胳膊細腿細長眼睛的小婦人來自哪里
翹胸脯長脖子遺傳給五個女兒
姥姥、阿姨和媽媽的懷里都香氣馥郁
說姥爺像嵇康有點夸張
雖然都打鐵都是美男子可姥爺墨水不多
解放前一個月黑風高之夜
帥短工馱著俏小姐離家私奔
說到這里多少人睜大眼睛
是的,你在聽一個愛情至上家族的傳說
這品質像家族病一樣代代相傳
心心相印的愛情永遠是最奢侈的簡單
逢上了改朝換代的大背景
人的觀念既往不咎如亂拋的餡餅
砸到哪砸中誰真是難以預料
昨天的大逆不道今天的根正苗紅
打鐵的姥爺成了農會主席
看重的竟然是他的貧窮
即使有嫁接果樹的手藝傳給年輕人
淳樸的姥爺和姥姥還是坐臥不寧
直到去朝鮮的大兒子為國犧牲
把尸身堆到直達天空的上甘嶺
遺體是見不著了可骨灰在哪呢
就地掩埋,不要給國家增加負擔
門頭的金屬牌從軍屬變成了烈屬
一個活潑潑的生命至此再無影蹤
不管什么戰爭都是母親的兒子在拼命
姥姥的心事從此沉郁,看人的眼光也多了一層
有時笑著笑著忽然間就不說話了
秋風涼夜里能聽到深重的飲泣聲
在對待二兒子的問題上姥姥變得強硬
拆散情侶包辦婚姻能做的都做了
比自己當年氣急敗壞的爹娘還專橫
這個叛逆的大小姐成了兒子的暴君
人類的雙重標準又一次發揮作用
權力在哪暴力就在哪
不只是千年媳婦熬成婆的簡單批評
說不清這是特例還是必然
難道是姥姥對人生的自我否定
是又一次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還是對人性更加洞悉后的痛定思痛
洞房夜舅舅蜷在了母親的腳頭
這個委屈的男孩把怨氣發泄到新媳婦身上
當時中國婦女解放運動正風起云涌
舅舅轉眼就被綁到了村委會
細聲細氣的姥姥上演了這輩子最挑戰的一幕:
罵著大街一路哭訴把兒子生生搶了回來
新媳婦村干部都被她罵得狗血淋頭
一個大戶人家曾經的嬌小姐
小腳纏得比粽子還玲瓏的老太太
強行阻止了五六十年代一個耳光就離婚的政策
真奇怪她怎么有這種自我丑化的勇氣
還把罵街的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
現在舅舅和舅媽還在湊合
八十多歲的老兩口經常會說親愛的
舅媽中風偏癱已經十幾年了
舅舅越老越浪漫一直不離不棄
小時候我對舅媽的偏見想想有些慚愧
雖然她也只是個目光如豆的農村婦女
有時候看著互相撒嬌的倆活寶
強扭的瓜似乎也在歲月里釀成了蜜
真奇怪人的適應性到底有多強
或者說愛情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爺爺
如果我有爺爺,他肯定也姓譚
也會畫畫,寫書法
甚至還可能諳熟符咒篆刻
把昏頭昏腦的石頭雕出高深面孔
在大榕樹根和紅棉腳底下
點個光亮紅指印
他一定有雙狡黠小眼睛
幾根探頭探腦長眉毛
善意兜不住,慢慢溢出來
裝聾作啞,是個糊涂老好人
爺爺的腳沒走出一條直線
卻騎著心頭犟驢端行
口袋里還跳躍著幾枚叮呤當啷的方孔幣
在頑皮和好奇里假扮村莊先知
他布鞋底子揉搓下的石板路
也許在隱秘而斑斕地微笑
偷偷瞅著天空
故居
我想知道一些秘密
如隱匿在命運深處的
鄰居家十年如一日的院落
時而錯愕時而感傷的不甘心
在記憶和現實中忽寬忽窄的胡同
童年跌下的恐怖矮墻
都靜靜佇立在原處
把時間和喧囂一起埋葬
有些光線反射過來
從水泥電線桿的粗糙表皮
刺中雙眼,灼灼的白
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拐進高墻院落了
著墨藍上衫,背筆挺
和當年一樣愛惜自己
卻再也無法適應世界對弱者疾病和尊嚴的吞噬
手中僅余下生命這張底牌
誰家古老的自鳴鐘敲破了沉寂
驀然昏睡的壽星把頭縮進龜殼
在背上佯劃出錢幣模樣
任孑孓和蟲豸在身邊襯托威儀
再次轉身,勿需一眼眼凝望
石子丟下的漣漪已經遠去
當年墊腳的瞭望臺呵
如今高度竟不再及膝
像一片煙塵終被微風逐出
時光穿梭的懷舊者跌落臺階
記憶已被歲月覆蓋
在手牽的孩童眼中再次疊加到隱喻深處
星星坡紀事
綿羊村莊靜臥于雪野
在稻茬地兩端張望,比誰更柔順
誰打工一年買不回半爿豬肉,一冬木炭
孤獨老漢數著日子熬病,可憐子女雙全
誰從貴州買來14歲媳婦
交四千元多生個兒子
或四十元胡亂墮胎
房檁斷了誰修,是起脊
還是造浮夸平頂樓
清浚泥塘動了哪家風水,別吵
給外姓人看笑話
坡上二十戶都是五服內的血親
姻也聯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