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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歌哭

2012-04-29 20:38:17蔣杏
黃河 2012年5期

蔣杏

一表姐出嫁

小時候我經常登上老家屋后那道迤邐的山崗,假如這是一個霞光明麗的早晨,或者陣雨初歇的傍晚,就會看見在仿佛水洗過的天空底下有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河,大河那邊有蜿蜒的長堤、參差不齊的樹木、隱隱約約的房舍和冉冉裊裊的炊煙。

那就是百里洲。

百里洲,一個像星星一樣遙遠和夢一般神秘的名字。

我的老家叫拾寶山。打我記事起就聽老人們說,百里洲富啊!別說種莊稼,就是隨便插根樹棍就能長出青枝綠葉!這樣的富饒之地男人們是不用操心找媳婦的,只要你亮出百里洲的名頭,馬上就會有一大群姑娘跟在你身后,就像現在的老板或者款爺。至于百里洲的姑娘們就更不用說,百里洲三個字令她們身價倍增,那可都是香餑餑呵!百里洲的女子是沒有誰愿意嫁到洲外去的。你想啊,一個女子生在這樣的地方,怎么會輕易嫁到洲外去呢?像我老家拾寶山,被百里洲人稱作后鄉,一個“后”字帶著多少輕蔑或輕視?而后鄉的姑娘們呢,都紛紛攘攘想在百里洲尋個婆家哩!別處我不敢說,在拾寶山,或者筍子溝、檀樹溪,哪一家的姑娘如果嫁到了百里洲,就好像古時候的女子選進了宮里一樣,好長時間里都將被左鄰右舍羨慕著。

誰想得到呢,這種幸福和榮譽竟落到了我表姐頭上。

不過認真想來我表姐也該嫁到百里洲。首先是表姐漂亮,表姐實在太漂亮啦!即使現在,那飽經滄桑的臉盤仍然依稀可見當年風姿綽約的影子。其次就是,漂亮的表姐多才多藝。那會兒有一出戲叫《苦人淚》,表姐在《苦人淚》里演主角。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正在轟轟烈烈進行,舉國上下大搞階級教育,而《苦人淚》則是階級教育的最好教材。《苦人淚》講的是一個貧苦女子在萬惡舊社會的悲慘遭遇,具體情節我已記不大清楚了,能清楚記得的是演出時的盛況:蒼茫的夜色里高掛著幾盞氣燈,由幾張方桌湊成的舞臺聳立在學校操場中央,夜風吹來,舞臺四周的帷幕呼啦作響,人們從十里八鄉攜老扶幼而來,偌大的操場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演出開始了,二胡一響,全場靜極,連吃奶的娃兒都屏住呼吸。在我的記憶里,表姐不僅唱得好,演得也好,任你是鋼鐵漢子也禁不住表姐肝腸寸斷的歌吟和哀訴,滿場人都哭。

我當然也哭。那些日子表姐演到哪兒我跟到哪兒,表姐在臺上演我在臺下哭,我是表姐最忠實的觀眾。

試想,我這樣一位表姐不嫁百里洲那成什么體統呢?

表姐出嫁時已經二十二歲了。那是冬天,先是一場雪,接著雪化了。雪后的陽光像緞子一樣鋪滿大地。因為是出嫁百里洲,我的姑媽傾盡全力為表姐打了全套嫁妝。不能讓富庶的百里洲人小瞧了我們后鄉,姑媽說。

我自然是送親隊伍里的一員。現在想來我的心里一定跟出嫁的表姐一樣裝滿了甜蜜。在充滿喜慶的鎖吶聲中我們走下渡船,爬上江堤,眼前倏忽出現一望無際的冬麥。呵,多好的地方,平平展展的田疇,油亮油亮的土地,就連空氣中都似乎飄蕩著幸福的氣息,而我的表姐從此就要在這兒開始她的生活啦!她要在這里勞作,在這里歌唱,在這里恩愛,在這里生育……盡管這兒不是城市,可鄉村怎么啦?對于像表姐這樣的農家女子,只要出門不爬坡,下田不脫鞋,缸里有米,灶后有柴,她這一輩子就滿足了。何況她的婆家個個身強力壯,全是種莊稼的好手。而她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表姐夫,還有著享譽四方的木匠手藝。

可以說,在整個送親的行列里,沒有人懷疑表姐將在未來的日子里會離開百里洲,而且離開得那么決絕。包括我。

二 膏腴之地

百里洲最早的記錄見于一本名叫《詩經》的詩集。大凡讀過幾天書的人對這本詩集都不會陌生,但讀過幾天書不一定知道這本詩集里有一首詩叫《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后也處。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

顯然這是一首情歌,是一位癡心女子被負心男人拋棄后的哀吟和追訴。據專家考證,這個哀婉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百里洲上。你想啊,《江有汜》出自《詩經·召南》,《召南》即南方俚曲。遠在《詩經》時代的南國大抵就是今天的江漢流域。按照《江有汜》描繪的地理環境:什么江水分流呀,江中有洲呀,江水分開又匯合呀,豈不就是枝江和枝江的水洲么?

北魏年間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叫酈道元,在《水經注》中也提到了枝江之洲,他說:“江沱枝分,東入大江,縣治洲上。”連縣城都設在洲上了,可見當時的江洲規模已非同一般。

到了清同治五年,查子庚重修《枝江縣志》,熊文瀾們非常負責地為今人描繪了一張枝江地輿圖。在那張枝江地輿圖上,百里洲就像一艘巍峨的大船赫然挺立在大江之上。

豈止是一艘大船呢?在同治五年的地輿圖上,除百里洲老洲外,還有扁洲、霸洲、新洲、蘆洲、羊角洲、苦草洲、澌洋洲等無數小洲。這些大小不一的沙洲就像一群小船緊傍在大船周圍,組成一支龐大的船隊。只是在同治五年后的一百多年時間里,隨著河道北移加快,那些星羅棋布的小沙洲才與百里老洲連成了一體。

有人說,百里洲誕生在萬里長江之上是她的福氣,這話一點不假。

萬里長江沖出逼仄的三峽,經宜昌,過虎牙,出洋溪,頓時天高地闊,湍急的江水為之一變,宛如一位儀態萬方的大家閨秀款步東來。尤其漲水季節,帶有大量腐植質的泥沙在這里沉淀、淤積,年復一年月復一月,使得沙洲土壤肥厚,質地松軟。假如你一雙赤腳在洲地上行走,那滋味就像踏著五彩祥云;如果你走累了躺下來憩息,那份柔和與溫馨無異于被情人摟進懷抱。

整個百里洲繞洲大堤七十七公里,總面積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積按最新統計十七萬六千畝。耕地面積占國土面積比例之高,在枝江甚至在宜昌首屈一指。

百里洲人煙稠密。也按最新統計,百里洲上老老少少共計九萬一千人,其中農業人口八萬六千零三十人。其農村人口密度之大,同樣在枝江甚至在宜昌名列前茅。

富饒的洲地,有限的面積,高密度的人口,一切都決定著土地的金貴。

早年的墾荒已無據可考了。現有的記載是十九世紀末葉一個叫方興順的財主圍灘造田。那會兒大江已經北移,使得南河空出大片灘涂,勢力強大的土財主方興順便在灘涂上筑堤造壩,一個冬春就新增土地六百余畝。

其他財主們看著眼紅了,他方興順能筑堤造院,我們憑什么不能?他方興順有錢我們也有錢,他方興順有勢我們也有勢。既然官府不究,于是圍灘造田者蜂擁而至。從十九世紀末葉直到二十世紀初年,百里洲頭圍繞地界年年爭斗不止,一次次血灑江灘,一次次尸橫荒野。

可無論怎樣斗來斗去,所增之地全都歸了大戶人家,一代一代貧苦農民只能租種大戶們的土地,這一點與其他地方毫無二致。不同的是,在百里洲,擁有一定田畝的大戶與土地全無的赤貧一樣眾多。據解放初最早登上百里洲的武裝工作隊員李述逯老人向我介紹,他們曾下榻過一個名叫龔家潭的村子,挨家挨戶吃派飯,一連吃了十九家,十九家派飯都是乞討來的。

百里洲上有個名叫楊家河的小村落,居然有四十七個地主。四十七個地主幾乎瓜分了楊家河的全部土地。為首的楊盛川,人稱“坐山虎”,有上等好地兩百余畝,常年雇工十多人,農忙時多達三十余人。

八畝灘,百里洲東北角一處灘涂,八千余畝良田,張家大財主占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盡被賁、阮兩家財主瓜分。

那會兒在百里洲,有田不僅意味著有錢,還意味著有勢。誰擁有土地最多,誰就威風顯赫。所以,大戶之間為爭奪土地不惜大打出手,大戶掠奪小戶的田地更是不擇手段血淚斑斑。

沒有土地或者土地甚少的貧雇農們只能淪為地主的佃戶。而佃戶呢,好當嗎?不好當的,至少民國末年不好當。民國末年的地租一般一畝一石。那會兒還不興科學種田,也不興什么農藥化肥,每畝一般可收谷兩石,一石也就差不多是總產量的一半。如果遇上年景不好,比如天旱,比如水澇,比如蟲災,那就遠不是總產量的一半了,但一石租谷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交過地租佃戶們的事情并不算完,你還得幫工,還得按照規矩給地主家干各種零活,而且隨叫隨到,否則就要奪佃,取消你當佃戶的資格。此外還有莊錢,也就是押金。租地主家地那是要交押金的,多少沒有限制,地主們可以隨意增加。要命的是民國末年通貨膨脹,今年的莊錢明明可買一百石谷子,到了明年也許就值八十石甚至七十石了。接下來還有虛田實租、大秤大斗、獻新米新雞、辦收租酒、辭年、紅白喜事上“情”……其剝削名目之繁,不一而足。

民國三十六年,湖北省政府借鑒中共經驗,頒布《農地減租實施辦法》,規定“本省各縣、市農地地租不得超過農產正產物三分之一”。枝江縣政府將《減租辦法》原文照轉。可誰執行呢?沒人執行。因為縣以下鄉保甲的掌權人物多是大小地主,地主怎么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他們在《減租辦法》上批寫:“查本地舊例,向系每畝收谷三石,取租一石,適與前頒法令相合……”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八日,百里洲解放。

“解放”一詞是對大多數窮苦人而言。共產黨與舊政權的最大區別在于,共產黨是大多數人的黨,是為大多數人謀利益的黨。共產黨人的理想是要讓大多數窮苦人過上好日子。

大多數窮苦人過上好日子就意味著少數富人的日子不好過。

一九五○年,也就是新政權誕生的第一年,中央人民政府就拿少數富人開刀了,先是減租減息,接下來土地改革。波瀾壯闊的土地改革運動至一九五二年六月結束。百里洲的窮苦人分得多少土地我不知道,在枝江,十三萬無地或者少地農民分得土地二十六萬余畝,使得貧雇農人均占有土地從土改前的七分地上升至二點六畝,是土改前的二點五倍。此外,還從地主富農手中分得六萬余間房舍,以及近二十萬公斤糧食和其它財物。

當少數地主富農咬牙切齒或者向隅而泣時,所有的貧雇農則喜笑顏開心花怒放。到處是飄揚的紅旗,到處是嘹亮的歡歌,家家戶戶神龕里貼著領袖畫像,而神龕兩旁的對聯則一律大書著:“共產黨恩情比天高,社會主義幸福萬年長。”

三 孤洲倒懸

萬里長江一洲一島,島是崇明島,洲是百里洲。但百里洲的環境遠比崇明島險惡。

頭頂一盆水,這是千百年來人們對百里洲的概括。

豈止是一盆水呢?一旦進入汛期,整個百里洲都似乎倒懸在濁浪翻滾的長江之上。

最早以文字記載百里洲水患的是明嘉靖九年:“江堤大壞,其最沖者,則枝江之百里洲也。”

其次是康熙二年,《枝江縣志》載:“……八月初二,大水平堤,潰決四出,洲堤沖塌殆盡,人民流散,墟里蕭條……”

五年后,也就是康熙七年,大堤在傅家渡一帶決口,致使十三姓沖絕。

到了康熙十四年:“洲地南陷,水患頻仍,十室九空,滄桑頓易……”

再到道光二年:“各洲堤皆決,蘆舍漂流,人民淹斃無算,良田多為沙淤……”

然后到了民國二十三年。民國二十三年的大水不僅僅對于百里洲,對于荊江,甚至對于整個長江流域都是一樁恐怖的記憶,史稱“乙亥大水”。

據民國二十五年武漢大學《工科年刊》記載,七月三日至八日,枝江乃至宜昌降雨量多達一千毫米。七月七日,宜昌站洪峰流量達到每秒五萬六千九百立方米。要命的是,長江上游來水與清江、漢水、澧水及洞庭湖洪峰相抵,使得長江中游水勢猛漲。

然而身系百里洲安危的大堤又是一副什么模樣呢?

用百里洲人的話說那叫“豇豆子堤”。

誰不熟悉豇豆子呢?豇豆子,一種豆莢類菜蔬。以豇豆子喻堤,可見堤防何等單薄軟弱。

七月四日,清水潭堤段潰決,百里洲頓成汪洋。

其實,早在民國十九年,也就是四年前,百里洲堤就已破過一次了。那一次是六月四日,與乙亥年破堤同在一個日子。一道堤四年之中潰兩次,不是“豇豆子”是什么呢?

江漢工程局在給省政府的報告中這樣寫道:“……各垸皆有少數堤蠹抗工抗費,甚或擅收他人畝費,入于私囊,又或借用公款,久假不歸,此項短少百里洲垸一垸,即有五十萬緡之巨。如是工程因之草率,糾紛因之日多……”

民國年間,國民政府在百里洲設置修防委員會,是維護百里洲堤安全的最高機構,修防委員會主任是身系全洲安危的最高長官。

這里就要說一說朱翼之和楊亞洲了。

朱翼之和楊亞洲是民國十九年到二十三年百里洲修防委員會正副主任。從后面的事實來看,這是兩個不折不扣的巨蠹大貪。辛未大水后,國民政府曾撥下銀元四百和紙幣千元,讓洲民購買晚秋種子和用作堵口復堤。盡管四百銀元和千元紙幣于百里大堤無異于杯水車薪,然而就是這救民于危難的“杯水”也并未用于秋種與堤防,而是被修防委員會正副主任朱翼之、楊亞洲及大賬梁吉生悄悄瓜分了。

更為荒唐的是,民國二十三年的大水退后,朱翼之和楊亞洲依然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不僅不思整治堤防,就是潰口修復也弄虛作假,潦草敷衍,洲民稱作“掩草幫”。

何為“掩草幫”?意即用一層浮土將堤坡上的草皮薄薄一掩,再用石硪輕輕一拍。試想這樣的堤防怎可抵御洪水?

到了九月,河水反常,再次猛漲,剛剛修筑的堤段像破絮一樣撕開。前一次大水退后洲民們搶種了一季粟米,且長勢喜人。滿以為豐收在握,不想到嘴邊的糧食又成泡影。洲民們終于忍不住了,憤怒像火山噴發一樣沖天而起:

一把火燒掉了朱翼之家;

又一把火將楊亞洲的八大間瓦房付之一炬;

朱翼之慌不擇路逃往縣城;

楊亞洲逃遁無門,被怒不可遏的民眾截獲,當場殺豬一樣大卸八塊,拋進滾滾長江。

這簡直就是一次小小暴亂,其官府震駭與數年前發生在百里洲上的張子明造反相似無幾。

發生在民國二十三年的暴亂最后不了了之。我想大約是民國年間類似朱翼之、楊亞洲之流的貪瀆之輩太多的緣故。例如朱翼之的前任蘇秀峰,自打登上堤防委員會主任寶座起,就一心想著如何斂財。

民國十五年,上任伊始的蘇秀峰,提出要在百里洲中部開挖一條大溝。為何要開挖大溝?道理很簡單,挖溝就要占田。百里洲的老規矩,修堤挖溝占用農田皆無補償。若要不占田也行,拿錢。你想啊,于洲中開挖一條大溝該要占多少良田?這些土地的主人為了保住自己的田地豈不得大掏腰包?

這條深八尺寬丈余的大溝挖了整整一個冬春,蘇秀峰有多少進項沒人知曉,人們只知道這條彎來繞去蚯蚓一樣的大溝,從竣工之日起就無法排水,后人稱作“冤枉溝”。

再如趙慶龍,是朱翼之的繼任,在充分利用權力斂財上,一點兒也不比朱翼之遜色。

民國二十六年,趙慶龍不趁冬季修整水閘,到了麥熟季節卻大興土木。偏偏民國二十六年陰雨連綿,洲內積水成災,洲民一致哀求開閘放水,趙慶龍卻以水閘正在修整為由不允。大伙兒誰不明白趙慶龍那點花花腸子?無非是想借機敲詐錢財。眼瞅著積水越來越大,數萬畝即將到手的春糧就要泡湯,有人悄聲提議是不是每家湊點份子,跟趙慶龍這狗日的打點打點,此議一出即遭到強烈反對。有個叫徐明翠的,長得腰圓背闊身,振臂一呼:趙慶龍不開閘,老子們跟他拼了!

趙慶龍仗恃妻弟是百里洲聯保主任,團總代宏炳又是至親,安坐家中靜候銀錢,誰知洲民們如狂獅般怒嘯而至,代宏炳的團防槍兵望風披靡。當趙慶龍醒過神來時,已被徐明翠一腳踹翻在地,脖頸上擱著一把明晃晃的鐵鍬。

百里洲什么時候才有堤防?現在已沒法知道了。據同治年間的《枝江縣志》所載,至少不會近于明代。因為在同治年間的《枝江縣志》上清楚記著:“上百里洲堤,前明時洲民龔春臺倡筑。”

然而到了明末,“天下大壞”,農民起義一茬接一茬。先是張獻忠,后是白蓮教,“明季兵燹,堤防大弛”。然后再是吳三桂反叛,百里洲時而淪陷時而收復,洲堤呢,也“時筑時廢”。到了康熙三十四年,一場大水連根拔去蔡家廟至譚家拐子長達數公里的洲堤,整個百里洲徹底癱瘓了下來,史稱“地廢民流”。

就這時百里洲出了個路飛霄。

在有史記載里,路飛霄應是第二個倡筑洲堤的百里洲人。

一七○三年,年屆五旬的康熙大帝,下詔要各地呈報利弊。路飛霄便借機聯絡其他洲民,向縣衙呈報了百里洲情,稱“洲地廢弛,人民流離”,懇請筑堤。

那會兒枝江縣令是孔毓基。孔縣令是山東曲阜孔圣人的后裔,先人關注民生的傳統尚存,于是轉報州府。有康熙大帝的詔書,州府也不敢怠慢,立刻準允修復百里洲堤。不過附加一條,政府沒錢。好在荊州府衙頒布了一部《堤防條例》,允許百里洲民自籌糧款。

州府不出錢也不出人,便指派路飛霄牽頭。要一個無官無職的路飛霄牽頭筑堤,顯然沒安什么好心。你想啊,一個無權無勢的草民,拿什么去組織去統率成百成千的百里洲人?人家會聽你的嗎,那些大戶,那些豪紳?然而,路飛霄沒有拒絕,竟一口應承下來,還對天發誓:三年不剃頭,三年不更衣,三年不會友,三年不回家。若大堤三年不成,愿以身相殉。

有多少人相信路飛霄的誓言?且不說路飛霄一介草民,就是官府牽頭三年能否筑成也未可知。人們聞言只是哈哈一笑,說他瘋,說他傻,說他癡。

但很快人們驚住了,這個傻而且瘋的路飛霄竟然真的開始了他的筑堤義舉。從康熙四十二年那個漫長的夏季起,路飛霄一頭長發,一身破衣,每走到一家門前就長跪在地,懇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除了籌糧籌款籌勞力,還有最難最難的,那就是堤基所占之地。那可都是百里洲上的頭等好地呵,誰愿意將自己的上等好地拿來筑堤呢?可沒有堤基所占之地,那大堤又筑在哪兒呢?

依然是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磕頭。不論誰家,只要主人不允,路飛霄便不吃不喝長跪在地。

常言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路公的精誠終于感動所有百里洲人,康熙四十三年,百里洲堤正式動土。

大堤一修就是三年。每年正月初二上堤,直至大年三十才鳴鑼收工。洲民們過年路飛霄仍在堤上挑土。

康熙四十六年,大堤合攏。歷時三年,路公終于完成了修堤的誓言。

路公所筑之堤與現在大堤基本相似,全長百余里,完成土石方約十五萬立方米。在新閘,人們為路公建有生祠廟,門前題楹聯一副:“身系安危,一洲性命須珍重;事關重大,萬姓脂膏莫亂拋。”

百里洲堤繼路飛霄之后,再次大面積修筑整治始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年。經人民政府批準,停修了十三小垸南堤,將大堤推至十三小垸外,使十三小垸與百里洲大垸連成一垸。又將五美垸與百里洲老垸之間的套河圍堵成人民垸,使孤懸于外的五美垸也融入了百里洲大垸。另外新植楊柳一百七十萬株,繞堤形成一道防浪林。

可就在這時,一場比乙亥年還要可怖的洪水正在某個角落悄悄醞釀密謀。

表姐嫁到百里洲時,距一九五四年那場大水已經過去十九年,除了那條泄洪故道依稀可見,一切都了無痕跡。別說我這個送親小伙,就連即將成為百里洲新娘的表姐也一無所知,因為一九五四年表姐剛剛兩歲。

一九五四年真是個該死的年頭。據百里洲人講,那一年打麥收起就開始沒完沒了地下雨,連綿不斷的雨從五月一直下到七月。七月,所有人都上了大堤,五萬多人口的百里洲,守衛大堤的民工就達到一萬多人。可以肯定地說,這是百里洲有史以來在洪水面前最頑強的一次較量。因為百里洲不僅擁有了有史以來最堅強的基層政權,同時也擁有了最鐵心的民眾。最堅強的基層政權與最鐵心的民眾合在一起便是銅墻鐵壁。

到了七月底,準確地說是七月二十八號,抗洪正酣,中共宜昌地委和宜昌行署卻突然接到中共湖北省委命令:經國務院批準,為確保整個江漢平原安全,決定在百里洲分洪。與分洪命令同時下達的還有一條鐵的紀律,那就是:對于中共湖北省委的決定要高度保密。

也就是說,既要按照省委規定的時限一個不少地將百里洲五萬余人撤出來,同時又不能讓五萬余人知曉撤出來的原由。為什么要將關于分洪的消息封鎖起來呢?是擔心百姓們鬧事還是警惕階級敵人破壞?上面沒有明言。上面沒有明言的事誰也不能瞎猜。

在濁浪洶涌的百里洲頭,地委書記來了,行署專員來了,軍分區司令來了,上百名公安來了,兩個營的部隊來了。百里洲的干部們也從四面八方趕來了,聽行署專員張三杰講話。那會兒沒麥克風也沒高音喇叭,張專員就站在一棵白果樹下,敞著著嗓門講抗洪成績,講長江汛情,講全省形勢,突然張專員話鋒一轉,“我們要兩手抓,一手抓防汛搶險,做到人在堤在,另一手抓安全轉移,以防萬一。”

幾乎所有人如雷劈頂,“安全轉移,以防萬一”什么意思?

張專員還講了什么人們全然沒聽見,就是想聽也聽不清了,整個會場成了一鍋沸騰的開水。

將幾萬百里洲民撤走,為什么?就是說這堤守不住了?憑什么說這堤守不住了?別說這堤還穩穩牢牢,就是再守三月兩月也不一定能破!

不是不一定能破,而是決不會破!

假如這話出自一個普通百姓,在場的干部群眾將會毫不遲疑地抓起來,妖言惑眾,動搖軍心哪!

偏偏說這話的是行署專員!

接下來地委楊書記講話。楊書記主要講紀律:七天時間,整個百里洲五萬人全部轉移,不準死人。誰要是因工作疏忽出現意外死亡,將嚴厲追究責任……

轉移是痛苦的。其痛苦并不在于拋家離土。身為洲民,誰不是時時刻刻都準備著流離失所?人們的痛苦是,堅守了二十多天,迎戰了六次洪峰,不僅大堤依舊安然,而且士氣依舊高昂。幾處險要堤段都扯上了橫幅:“水漲一寸,堤增一尺”,“人在大堤在,誓與大堤共存亡!”

痛苦帶來的是猶豫,是遲緩,是怨言。一天過去了,有的鄉走了一戶兩戶,有的鄉干脆一戶未走。

領導們急了。撤出百里洲五萬余眾省委只給了七天時間。一晃過去了兩天,五萬余眾僅撤了千把人,領導們能不急嗎?

就在領導們萬分焦急之際,一個突兀而來的情況使事情有了轉機。

新民鄉有個副鄉長,叫熊和先,區里安排他帶領全鄉轉移,兩天過去了不僅不見動靜,還頂撞區委派去的工作隊員。尤為惡劣的是,當工作隊員要他認真執行上級指示,立刻組織全鄉百姓迅速轉移時,他竟很不耐煩地推了工作隊員一掌。

這事若放在平時根本算不了什么,在場的領導們誰不知道熊和先呢?熊和先是個復員軍人,身體健壯,嗓門宏大,干工作跟他走路一樣風風火火。生性耿直,有什么話從不藏著掖著。昨天他還一頭闖到區公所,跟區委書記拍胸,說他拿腦袋擔保,百里洲堤決不會破!

區委書記是百里洲上唯一知曉實情的人,可他不能說,他是黨的干部,他必須遵守紀律。區委書記只得耐著性子勸,要他服從命令。可熊和先呢,居然振振有詞,說這跟打仗一樣,什么以防萬一呀,明明就是膽怯,就是撤退,膽怯加撤退就意味著放棄。現在是新社會了,熊和先瞪著區委書記說,有黨的領導,有人民政府,有百里洲五萬人民,我們為什么要放棄自己的家園?

區委書記是共和國培養的第一茬干部,對黨對上級無比忠誠。區委書記覺得曾是軍人的熊和先簡直幼稚得可笑。百里洲是你熊和先的嗎?顯然不是。是百里洲人的嗎?也不是。百里洲是共產黨的百里洲,是人民政府的百里洲,在黨和政府眼里,百里洲只是一顆棋子。這顆棋子往哪兒走,那是黨和政府的事。就說抗洪,黨和政府說死守,你就得死守;說分洪,你就得分洪。現在,黨和政府要你帶人撤走,你就撤走。你不撤,即便你有一萬條理由,那你也得犯錯誤。

當然,打心底說,熊和先的錯誤犯得有些冤,因為熊和先不知實情。假如熊和先知道了黨和政府轉移群眾的真實意圖,即便再給熊和先十個膽,他也不敢與黨和政府唱反調。

熊和先肯定要處分。不處分熊和先,那些鄉干部就會繼續心存僥幸或者依然心生抵觸。要使鄉干部迅速行動起來,唯一辦法就是處分熊和先。可給個什么樣的處分呢?

應該說處分不能太重,不就是推了工作隊員一掌嗎?但也不能太輕,太輕又無法震懾他人。

在指揮部里,縣區兩級領導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后區委書記將目光投向縣委書記。縣委書記姓朱,年紀不大,革命資歷卻老。朱書記狠狠一敲桌子,說:“為了抗洪大局,一瓢水舀掉!”

什么叫“一瓢水舀掉”?那就是,撤消職務,開除黨籍,逮捕法辦。

八月三日,百里洲頭再次召開大會,區委書記臉色如鐵,當眾宣布區委決定。熊和先的罪名是,不服從上級命令,抵制群眾轉移,破壞省委抗洪部署。

決定宣布完畢,熊和先被兩名持槍戰士帶走。

會場一片死寂。

天陰著,沒有太陽。風兒踮著腳步輕輕掠過濕漉漉的院子,掠過水淋淋的楊柳和泡在積水中的棉花。那一刻,百蛙無聲,夏蟬斂口。

四積澇成痛

如果說一年一度的汛情令百里洲人睡夢不安,那么,內澇則是百里洲人的心口之痛。

百里洲長二十八公里,西端最高處海拔四十七點三米,東端最低處海拔三十八點四米,二十八公里相對落差不到十米。洲人說“寸水淹百田”,此言不虛。

百里洲閘是與堤一起存在的。當巍巍大堤擋住了滾滾洪水的同時,也圈住了積水。從春到秋,百里洲就像一只巨盆,只要頻繁來幾場大雨,巨盆里便汪洋一片。如果江水低于洲內好說,只需開閘便可。如果江水高于洲內,情形就會非常糟糕。而糟糕的情形無時不在,所以說即便是在沒有洪水的年份,百里洲也不一定沒有災害。

翻開《荊州府志》或《枝江縣志》,有關“水停洲中,數月不消”的記載俯拾皆是。就在一九四九年七月,當南下大軍將百里洲人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后,洲內積水仍然經久不消。到次年正月武裝工作隊登洲時,百里洲中下部依舊水勢茫茫。

大規模整治內澇始于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七年是一個不能忘懷的年頭,因為高級農業合作社已全面實行。延續千年以家庭為生產單位的中國農民第一次走進了集體。

集體好啊!統一上工,統一收工,統一記工分,統一按工分核算勞動報酬。到了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躍進,家家戶戶收起鍋灶統一在食堂進餐,愛吃多少吃多少,解開褲帶,放松肚皮……

不想打一九五九年起,饑餓降臨,糧食告罄,食堂關門,每人每天四兩霉米,刨藕根,挖野菜,刮樹皮,捕蛇鼠,但排澇工程不能停。修蓄水湖,兩個,一個高湖一個低湖,總面積近兩萬畝,需開挖土石方一百五十多萬立方米。還有十條主干渠,五條進高湖五條進低湖,總共需開挖土石方三百萬立方米。工具是原始的,鋤頭、鐵鍬、土筐、推車,將泥土一鍬一鍬挖起,用車一趟一趟推上大堤,然后用石硪一下一下夯實。夯完用鋼釬打洞灌水,十個洞需有九個洞不滲不漏。

有人挖著土倒下了,有人推著車倒下了,有人剛才還喊著號子突然間倒下了,幾乎所有倒下者都沒有起來。

土仍然在挖,車仍然在推,號子仍然在喊。有怨言嗎?沒有。沒有怨言,也不敢有怨言。一個人民公社社員能有怨言嗎?

從勘探設計到全面竣工,整個工程用了三年間,有七百多名人民公社社員長眠在了蓄水湖邊。

治理水患,有一個人不得不提,他就是顏邦殿。

顏邦殿,百里洲人。早年就讀于西北工學院水利系,畢業后曾擔任過國民政府貴州省水利廳工程師,爾后調行政院水利委員會和南京水利部。一九四九年,顏邦殿回鄉奔喪,臨上船之際,被時任中共枝江縣委書記的老同學李先兵留在了枝江。

在枝江這塊地面,顏邦殿是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水利工程專家。

為新政權服務的第一年,枝江民垸多處潰口,統計達一百零八個之多,是顏邦殿一一指揮堵口復堤的。

到冬天,在顏邦殿的主持下開始了對百里洲堤的增高和加固,將歷史上百孔千瘡的“掩草幫”和“豇豆子”壘筑成銅墻鐵壁。正是因為顏邦殿連續四年主持對百里洲堤的重筑,才使得巍巍大堤在一九五四年的特大洪水面前第一次變得堅不可摧。

分洪之際,又是他建言獻策,跑遍全洲,親自選定決口點,將損失降到了最低。

一九五四年冬天奇冷無比,顏邦殿擔任百里洲堵口復堤技術指導。他上穿破襖,下穿短褲,手拄木棍,跋涉在沒膝的淤泥中指揮施工。曾經與顏邦殿一起工作過的李述逯老人說,過去什么儀器都沒有,檢測土質是不是適合做堤筑壩全憑顏工用口嘗。經常是顏工一邊走一邊挖,挖一塊嘗一塊,最后腳一跺,確定取土位置。

高低蓄水湖也是顏邦殿的思路。“高水高排,低水低蓄”,第一次鎖住了百里洲的內積。

此外石子嶺水庫、黃柏河水庫、漳河水庫、東風渠工程……還有年年防汛,緊急搶險,庫渠疏導,堤防歲修……顏邦殿的足跡遍及百里洲、枝江,乃至整個宜昌每一寸被水害蹂躪的土地。說顏邦殿將全部智慧和心血獻給了水利建設,尤其是百里洲的水患治理毫不為過。

然而,盡管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歷史的陰影卻始終伴隨著他。他勤懇了一輩子,黨的有關部門也調查了他一輩子。對于顏邦殿來說什么都不畏懼,即便是最復雜的地形他都可以拿出制服的高招,但他懼怕運動。每逢運動來臨他就寢食不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偏偏那些年里運動特別多,一個剛完又接著一個。顏邦殿怎么都不明白,想當初,身為中共縣委書記的李先兵追他到船碼頭,說你是擔心新社會翻你的老底是吧?顏邦殿沒有吭聲。老實說,他不怕翻老底。他一個水利工程技術人員,有什么老底可翻?再說他的職責是化解水患興修水利。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罷,化解水患興修水利會有什么錯?但是,不怕翻老底并不意味著他心底沒有疑慮,他畢竟在舊政權里干過。這時李先兵又說話了,說怎么會呢老兄!你看看枝江,看看你的老家百里洲,共產黨正需要你這樣的水利人才哪!

最后,李先兵拍拍他的手說,老兄啊,你立功的時候到了!

你立功了嗎,為了家鄉?盡管人民政府的功勞冊上沒有他的名字,但顏邦殿自感問心無愧。彌留之際,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見一見李先兵,當面問一問老同學,你還記得當初說的話嗎?

當然,顏邦殿清楚,他已經不可能見到李先兵了,因為李先兵已經先他一步走了,即便要問也只能去天國了。何況,顏邦殿也清楚,正是因為他,這位枝江土地上的第一任縣委書記過得也不順利,僅一年便離開枝江,后輾轉調到北京,在一個文物部門當組長。再后來運動頻仍,李先兵被人翻出舊賬,說他在枝江任職期間不僅“右傾”,且重用國民黨“余孽”。至此屢屢挨批,在“文革”中還被人民政權“管制”兩年。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可眷戀的呢?“不發消息;不開追悼會;不舉行任何儀式。”氣若游絲,顏邦殿吩咐他的子女。

百里洲上的水患治理仍沒有結束。

當我在百里洲采訪時,我發現,曾幾何時,百里洲上與水相關的地名可真多!燕子湖、向家湖、黃種湖、瓦宦湖、黑魚漕、龔家潭、白龍潭、夾河子、蝦子溝、邊湖、濱湖、曹家河、楊家河……大堤每一次潰決,咆哮而入的江水就會在千里田疇留下一道溝壑。數百年間,致使江洲溝壑交錯,宛如一具遭受酷刑的胴體。到了晚清年間,幾乎整個百里洲下部冬季盡是沼澤,夏秋一片汪洋。

高低蓄水湖的修建只是利用了這些水泊,而不是讓這些水泊徹底消失。

是一個叫江詩智的人最終決定了這些水泊的命運。

一九五七年,年僅二十八歲的江詩智奉命來到百里洲,次年就任百里洲區委書記,一干就是八年。這是一個真正農民的兒子,幾乎一年四季奔走在田間地頭,天晴一雙解放鞋,下雨褲腿一挽鞋一脫。農民干什么他干什么,割麥植棉,清溝挑糞。農民挑一擔他挑一擔,農民干一天他干一天,晚上返回區里,照常召開區委會議。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江詩智就一直在謀劃更大更徹底的治水藍圖,修機排站和電排站,建百里大閘。據不完全統計,整個六十年代百里洲人為治理水患投工近兩百萬個。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江詩智的運籌之下,百里洲人工河破土動工,于百里洲而言,這是一樁劃時代的偉業。百里洲人工河深四米,寬百米,全長十一公里,配套一條主干渠和三十七條支渠,全部土石方四百五十五萬立方米。

區長卞肇仁親任工程總指揮。卞肇仁,人稱“卞夫子”,較真,摳理,事無巨細。卞肇仁隨身攜有一筆記本,詳細記錄著每天該做什么事情,以及每件事情應有什么要求。若你做得不合規范,當下返工,毫不含糊。

白龍潭,是整個人工河最為艱難的一段。淤泥如粥,剛剛挖完又被淤滿。有人建議此處只修八十米,卞肇仁聞言憤然拒絕:規劃一百米就是一百米,差半寸也不行!

那是深冬,北風如刀,卞肇仁甩掉棉襖帶頭跳進淤泥。竹筐裝不了淤泥就拿布袋。五十多歲的卞肇仁患有嚴重肺氣腫哮喘,挑兩袋淤泥胸脯如拉風箱。有人從他肩上奪過扁擔。而卞肇仁呢,不讓挑泥他就裝筐,鐵鍬不利索干脆用手挖。

用手挖泥也氣喘呵,身子常常喘成一團。十指發顫,嘴唇烏青。“這樣干下去,卞區長非累死在工地上不可!”人們紛紛擔憂。

鑒于卞肇仁的身體,縣委將卞肇仁調離了百里洲。臨行前指揮部準備了一桌飯菜,幾個副指揮長為他踐行。飯畢,卞肇仁自己掏錢結賬,說我知道,剛才吃的是工程上的錢。工程上的錢一分一文都要用在工程上,我不能破這個例。

有人粗略算過一筆賬,從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五年,三十六年時間里,百里洲人為了抵御洪水和根治水患,共開挖和搬運土石一千八百萬立方米,如果壘成高一米寬一米的長壩,可以從百里洲鋪到省城,再從省城鋪到北京。

五江花如火

上了年紀的洲民告訴我,過去,百里洲上的魚可真多呵,鯽魚、鰱魚、鱔魚、鰻魚、黃鲴魚,以現在的眼光看全是上等好魚。還有遍地蓮藕。魚和蓮藕多少年里是百里洲的一景。即便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百里洲上依然風吹荷花,魚鷹盤旋。

初步估算,昔日百里洲至少有四五萬畝水面。

只是,守著這么好的魚百里洲人卻很少食用。“為什么不吃魚呢?”我問上了年紀的洲民。

“沒有糧食,”老洲民說。

我愕然半天才恍然大悟,百里洲少產稻米,主產的是棉花。百里洲的植棉史至少溯于元末明初,人稱“江花”。無論是坊間流傳還是史書記載,百里洲的棉花產量一直不高。民國六年單產皮棉九點六公斤,民國二十三年單產十三點五公斤,民國二十五年十四點七公斤。這是正常年景,如果遭遇天災,一畝田能摘幾公斤就謝天謝地了。

在民國二十六年出版的《中國通郵地方物產志》中,載有董市部分物產的最高限價。董市與百里洲僅一江之隔,董市的價格與百里洲不會相距太遠。據《中國通郵地方物產志》所記,一斤棉花限價零點四元。民國二十六年是個特殊年份,由于“美棉”傾銷,致使“江花”價格大跌。《湖北縣政概況》是這樣記述的,百里洲“膾炙人口之江花,因美花之傾銷,亦大受影響。營花行業者,靡不嘖嘖叫苦”。退一步講,即便排除“美棉之傾銷”,就單位效益而言,棉花的收益也遠低于稻米。你想啊,一斤棉花不過零點幾元,畝產三十斤棉花也不過十幾元錢,而大米的最高限價每擔則是九元。即便是風調雨順之年,一畝棉花也只能換回一擔多大米。由此可見,千百年來以種棉為生的洲民們,怎么能不視米飯為珍饌呢?

所以要提高棉花單產。提高棉花單產是百里洲人世世代代的夢想。而真正將夢想變成現實的則是一個名叫李子林的人。

那是民國三十五年,民國三十五年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正在緊張進行,政要們通宵達旦運籌帷幄,將軍們枕戈待旦準備攻城略地,而百里洲上的李子林卻忙于改良棉花。李子林先找縣聯社,請縣聯社理事長出面成立了“枝江縣棉花運銷合作社”,李子林自任經理。棉花運銷合作社的宗旨是:引進良種,推廣種植,輔助技術,統購包銷。其運作模式類似于今天的“公司加農戶”。

棉種引進來了,柯字棉;肥料引進來了,美國貨。層層動員,摸底登記,但凡換種戶每畝五公斤棉種十畝一袋化肥。有田人家聽說棉種和肥料一律賒賬,待秋后收花時扣還,頓時門庭踴躍。

實踐證明,改良是成功的,平均單產比往年高出四成。然而,富戶們大獲豐收,合作社卻一敗涂地,因為豐收的富戶們并不按照協定將豐收果實賣給合作社。

合作社關門倒閉,李子林心灰意冷。

百里洲的千頃沃野與歷史機遇擦肩而過。

轉眼到了一九五八年,一九五八年在百里洲的棉花種植史上又是一場革命。

有史以來,百里洲的棉花種植均為撒播,所謂撒播就是天女散花,籽落哪是哪。到了一九五八年實行條播,所謂條播就是采用雙輪鏵犁依壟開溝,下肥撒籽,行距一致,株距均勻。

一般年份,百里洲實行的是兩熟制:一季小麥,一季棉花。棉花籽播種在小麥田里。撒播猶可,如果是條播,則要將溝壟里的麥苗鏟掉。清明前后小麥已經拔節,對于洲農,要鏟除已經拔節的麥苗實在于心難忍。

一九五八年已普遍實行農業合作社。若是放在以后,合作社麥苗被鏟是沒人吱聲的。合作社的麥苗是大家的麥苗,既然是大家的麥苗誰會吱聲呢?可那會兒不是這樣,那會兒的人有點“迂”,遠不如后來人精明。農民們見拔節的麥苗要鏟,一個個急著找到社里,社里的頭頭腦腦又急急沖沖找區里。“我們下不了手呵!”社里的領導們唉聲嘆氣。

區里的干部們多是農民出身,包括區委書記江詩智。那可是即將到手的口糧呵,他江詩智怎能心里不疼?但不鏟怎么行呢?就在年初,他江詩智可是帶著區委一班人向縣委寫了“血書”的,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保證皮棉單產過百。

新中國誕生之初,遠在北京的中央政府也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棉花產量,因為棉花不僅僅是人民大眾的生活消費品,還是一種緊缺的戰備物資。棉花價格打新政權誕生起就大大高于了稻米。

對于江詩智及區委一班人來說,那是一段苦口婆心的日子,雙輪鏵犁拖到哪兒區委干部就跟到哪兒,從勸說開導到批評教育,從和顏悅色到聲色俱厲。

沒人能夠擋住雙輪鏵犁的腳步,這是科學的勝利,也是新興政權的威力。當黝黑的泥土像波浪一樣翻起時,即將抽穗的麥苗無聲地倒進了犁溝,遠處,多少人悄悄佇立一任淚水長流。

隨著棉苗破土,傷痛很快成為了記憶。五月,本應風和日麗,卻來了冰雹和霜凍,氣溫驟降到零度以下。稍稍安定的江詩智急得從椅上跳起來,棉花生長不得低于攝氏十二度,攝氏十二度是棉花的生命線,零度氣溫可在一夜之間將全部棉苗凍毀。

要保住棉苗只有一條措施,那就是拆墻拆灶。

拆灶容易理解,鄉村土灶火燎煙熏干燥無比。而拆墻呢?殊不知千百年來百里洲人除大戶外全是木頭穿架,以蘆梗夾壁,然后抹上沙泥,俗稱“泥壁子”。壁上泥土風干多年,拆下來搗成細粉,撒在棉苗上既可吸濕又可保溫。

轉瞬間寒潮過去,云散日出。百里洲頭家家戶戶壁稈裸露,灶臺毀損。

唯棉苗蔥蘢依舊。

那一年,百里洲棉花畝產達到八十市斤。雖然未能過百,但畝產皮棉八十,已是百里洲千年之最了。

在我表姐嫁到百里洲的一九七三年,棉花畝產過百斤已經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據《枝江縣志》載:從一九六五年起,棉花單產五十二公斤。以后偶有下降,但基本維持在五十公斤左右。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百里洲的棉花又一下子躍至畝產一百公斤。

棉花畝產的迅速遞增因素很多,比如新品種的推廣,比如種植技術的提高和普及,比如家庭承包制的施行,此外便是農藥和化肥的大量施用。

毫無疑問,農藥和化肥的推廣運用是上世紀最重要的科學成就之一。

百里洲人第一次施用化肥是一九四六年,由李子林購回,百里洲人稱為“洋糞”。與農家糞相比,“洋糞”不僅簡便,且效果更佳。遺憾的是“洋糞”稀缺,洲民們要購回一袋“洋糞”非常不易。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七十年代。

“洋糞”未普及之前靠的是農家肥。稍有年紀的洲農告訴我,百里洲的農家肥主要三類,一是火串堆肥,二是地皮肥,三是人畜糞便。人畜糞桶的肥效最好,也最俏。

需要在這兒贅述幾句的是進城“淘糞”。上世紀六十年代枝江人大興進城淘糞之風,百里洲自不例外。宜昌和沙市為“淘糞”首選之地,一年四季各生產隊均派人長駐于斯,各人包幾家單位。淘糞者得先將糞便積攢起來,然后用船運回百里洲。一船糞好幾千斤上萬斤,船還未靠岸社員們早就挑著糞桶在河灘翹首以待。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座年產三千噸合成氨廠落戶枝江。三千噸合成氨,可產一萬噸碳酸氫銨。

碳酸氫銨的問世要感謝一個名叫侯德榜的化工專家,是他發明了碳化法合成氨流程,從而使一種投資小,見效快的小型氮肥廠迅速遍及神州大地。

更要感謝中央人民政府。是中央人民政府的高瞻遠矚才使得化肥這一高科技結晶迅速惠及農村。一九六一年夏,中央化肥領導小組組長陳云在接見小化肥設備主要生產廠家的代表時指出:“小化肥有強大生命力,它投資少,上馬快,就地生產,就地使用,農民非常歡迎。”

農民那可是真的歡迎呵!回想起枝江化肥廠竣工投產后的那些日子,天還未亮,購肥的村民們就嘰嘰喳喳在廠門口排起了長龍。

農民用肥是有指標的,由生資公司下達給個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分配到各個大隊,大隊再分配到各個小隊。也有人想額外獲取,額外獲取就得走后門,一時間圍繞化肥走后門之風盛行。

隨著化肥產量的不斷提高,品種也越來越多,畝田施肥量逐年上升。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農家肥基本退出了歷史舞臺,屯駐在周邊城市的淘糞者紛紛撤回。

農藥的施用過程也大抵與化肥相當。在新政權誕生之前,偌大中國僅重慶有一家小型農藥廠。在漫漫歲月里百里洲人對病蟲害的防治全靠祖先留下的土方子。比如將牛尿積攢下來可以治“螨蟲”,用煙把子煮水稀釋后能夠治“蚜蟲”,硫磺與石灰煮后可以治“蛉蟲”,溫湯泡種可以預先殺死病蟲。

還有人工捉蟲。那可是百里洲夏日一景,烈焰之下男女老少在棉壟間逡巡,如雨的汗珠敲打得棉葉簌簌有聲。

最早出現在農民手中的農藥是六六粉,那是一種氣味刺鼻的淺黃色粉劑。每一個稍有年紀的人都記得,好些年里人們袖腿緊扎,捂一方口罩,一邊在棉壟間行走,一邊嘎吱嘎吱搖動噴霧器,飛揚的藥粉就像一條黃色飄帶。

接著進入到了有機磷時代,敵百蟲、敵敵畏,再往后便是威名顯赫的一六零五和一零五九。有機磷劑農藥的普及無疑是一個嶄新的時代,農民兄弟歡欣鼓舞。自此,每到病蟲害防治季節,農藥味就開始在百里洲上空飄蕩。無處不在,經久不散,百里洲就像一只龐大的藥罐,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令人頭昏腦脹的氣息。

然而誰想得到呢,一九八五年,正當農藥與化肥大顯神威之時,棉花價格卻一落千丈。

其實棉花價格的跌落早在一九八四年就露出了端倪。一九八四年三月,國務院發出了《關于控制棉田面積和搞活等外棉經營的通知》。到了十月二十六日,國務院又發出了《關于加強棉花產購銷綜合平衡的通知》:

“在棉花生產的大好形勢下,也出現了一些新問題,主要是棉花產量超過了當前市場的需要。一九八三年全國各項用棉和出口共六千六百多萬擔(其中紡紗用棉五千三百萬擔),連同進口,當年平衡后結余二千五百萬擔,年末庫存達到六千八百萬擔。一九八四年,初步匡算全年用棉量為六千八百萬擔(其中紡紗用棉五千萬擔),當年平衡后,國家庫存將增加到一億擔以上。”

庫存一億擔以上,多么沉重的數字!然而,跟三十年前那次百里洲分洪一樣,這些來自國家最高層的信息并沒有暢達到百姓們手中。

試想,又怎么會將國家最高層的信息暢達給百姓們呢?那可是國務院的文件,且事關經濟大局,就連領導干部都只能按級別知曉詳略。

況且,百里洲是著名棉產區。就在國務院《關于控制棉田面積和搞活等外棉經營的通知》下發不久,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路經枝江時還專門過問了百里洲和百里洲棉業。總書記如此關懷,地方黨委政府豈敢怠慢?家庭承包制在百里洲迅速落實,雙膜棉種植技術在百里洲全面推廣,鄂沙二八優良品種和化學調節技術如一夜春風吹遍萬戶千家。

那是豐收的一九八五,勝利的一九八五!官方統計,一九八五年,百里洲的棉花單產超過了一百公斤,比一九八三年翻了一番還多。但豐收和勝利并沒有給百里洲人帶來喜悅。到了收購季節,國務院《關于加強棉花產購銷綜合平衡的通知》下發,三十余年的計劃經濟終于結出了一枚碩大的苦果,并且將這枚苦果擺在了種棉人的面前:降低棉花收購價格、削減種植面積、調整等級差價、取消若干優惠政策、縮小超購價格比例……

怨誰呢?怨國家嗎?怨國家政策嗎?怨國家政策沒有早日送達老百姓手中嗎?抑或是怨國家的經濟體制嗎?也許有人怨過,我不敢妄猜。我知道的是,表姐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表姐夫怨的是他自己。他不止一次跟我一邊對飲一邊嘆息:誰叫我們是種田人呢?種田人就是這個命!

我久久無言。我想起一九五四年分洪被革職逮捕的熊和先,他也沒有怨過別人。在他以后漫長歲月里,他怨的也只是他自己。

六梨花似雪

講百里洲還得講一個人,他叫黎宗應。

一九五二年,英姿勃勃的黎宗應懷揣著畢業證走出了湖北農學院大門。一九五二年全國剛解放,大學生少,學農的更少,可少又如何呢?工農兵才是新政權的主人,知識分子不屬此列。黎宗應先分配在宜昌地區園藝場,很快又下放到枝江果園場,再后來戴上一頂“右派”帽子,遣至一座小荒島上進行“勞動改造”。

黎宗應是什么原因進入到“右派”行列的呢?不知道。

一九六三年,許多“罪行”較輕的“右派”在組織的關懷下摘掉“帽子”重新做人,黎宗應的組織也想恩賜一下。然而經組織多次審查,卻挑不出黎宗應有任何“右派”言行。

既然挑不出任何“右派”言行,那“帽”自然就得摘掉,摘“帽”之后的黎宗應不愿再回傷心之地,要求到百里洲女友家落戶。那會兒江詩智仍是百里洲區委書記。江詩智惜才,毫不猶豫地接納了黎宗應,并安排在區農科所工作。

百里洲區農科所又名果木園,是區委書記江詩智的杰作。南朝劉宋時不是有個人叫盛弘之的著有一部《荊州記》么?其中寫到百里洲,說“桑田甘果,映江依洲”。另一部清乾隆年間一個名叫章學誠的史學家主修的《湖北通志》中也說,百里洲“平廣土沃……五果、甘奈、梨于是此出”。不想到了二十世紀中葉,百里洲除了棉花竟沒了梨,沒了甘蔗,也沒了桃李杏棗栗五果。江詩智不甘心,決心栽梨百株,或許是時運未至,五年過去竟無一樹開花。

黎宗應知道江詩智安排他在農科所的良苦用意,可那會兒普天之下都以糧棉為綱,別說一個果樹技術員,就連果樹也被打入了另冊。接著文化大革命開始,本來就是邊緣人的黎宗應更加邊遠。

感謝徐家河附近那塊荒地,是那塊荒地成就了黎宗應,也成就了百里洲。

當眾人得知黎宗應在那塊荒地上鼓搗的是梨樹時,幾乎沒有一個人相信黎宗應會鼓搗出什么名堂。江詩智不是栽有百株梨樹嗎?五年后開花結果,可那叫什么梨呢?個小不說,核大,酸澀,咬一口盡是渣。黎宗應當然知道,梨的品質不應該這樣。中國是梨的發祥地,在兩千多年的栽種史上,曾留下無數優良品種。只是到了近代,動亂頻頻,災害連年,梨,這一中國特產才落入棄婦境地。而周邊國家,早已梨業大興。

如日本,梨傳入日本孕育出砂梨,上世紀初進入中國長江流域。湖北是砂梨主產區之一,可由于未能改良換代,種植面積始終不大,直到一九七一年產量仍不足萬噸。十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一年也僅僅兩萬余噸。

南方砂梨最主要特點是成熟期早。北方也有梨,如天津鴨梨、碭山酥梨,可無論是天津鴨梨還是碭山酥梨終因成熟期遲而無法滿足南方七八月間防暑降溫之需。

在徐家河附近那塊荒地上,眨眼間十年過去了,當初的年輕小伙黎宗應已經步入了中年,他黑了,瘦了,臉盤上布滿疲憊與滄桑,如果細察,鬢角還能覓見根根銀絲。然而誰記得這十年黎宗應守著他的梨苗是怎樣過來的呢?沒有。沒有人記得他灑下過多少汗水,有過多少無眠!

不過,人們卻記下了黃花、湘南和土佐錦。當所有人第一次品嘗到黃花、湘南和土佐錦時,眼里無不盡是疑惑,這就是梨嗎?就是砂梨嗎?再咬一口,疑惑變作了驚愕,又變作欣喜。是的,這應該是梨,這應該就是砂梨!

事情到此還沒有結束。三分荒地里能長出梨樹結出果實,這遠不是黎宗應獨守十年茅棚的目的。黎宗應要的是百里洲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梨花如銀,要的是一個全新產業!于是,便有了從植樹到嫁接到管理的一整套技術;有了一本書,書名就叫《百里洲梨豐產優質栽培》;有了百里洲十萬畝砂梨;有了一九八五年和一九九二年百里洲砂梨兩度摘取湖北省“優質水果”的桂冠,使百里洲成了名副其實的“花果洲”。

到了一九九七年,百里洲砂梨更是一躍登上了中國水果業最高寶座,榮獲“中國十大名牌水果”稱號。中國農業科學院果樹研究所的專家們在鑒定證書中這樣寫道:百里洲砂梨“大若拳,色若金,甜如蜜,有解暑降溫、生津止渴、消熱解毒、潤脾健胃等獨特功效”。

短短十數年間百里洲砂梨便榮登峰頂享譽全國。

可以這樣說,百里洲砂梨的興起,使植棉業陷入低谷的百里洲人少了許多絕望和傷心。

在國家對棉花種植面積不斷縮減和棉花逐漸走向市場后,入秋的百里洲不再是銀色世界,昔日車水馬龍的棉花收購站門可羅雀,反倒是一輛輛運輸砂梨的大卡車在洲內柔軟的鄉村土路上卷起陣陣沙塵。在汽車渡口,二十四小時車水馬龍,數十名警察輪班值勤,那些見到外地車輛就垂涎三尺的混混們一時銷聲匿跡。

為此,一九九四年春天,百里洲鎮人民政府舉辦了首屆“梨花筆會”,一批著名作家蒞臨百里洲,遙望梨花似雪,紛紛賦詩作文,對百里洲及百里洲砂梨極盡贊美。

表姐的梨樹栽得較遲,因為表姐家是一類地。當時地分三類,按規定,一二類地仍得種棉花,只能將三類地拿來調整產業。推行家庭承包制時,好地是香餑餑,多少人為了得到一塊好地費盡心機絞盡腦汁,可眨眼間孬地又成香餑餑了,真是鬼使神差!當然也有人在好地里偷偷地栽,反正地是自個兒的,鎮村兩級組織隨著集體所有制的瓦解其權威早就大打折扣。問題是我表姐實誠,實誠之人往往吃虧。所以在梨價最火爆時,表姐的梨樹仍在茁壯成長。當表姐的梨樹大量掛果后,火爆的梨價已成明日黃花。

一九九八年于百里洲人注定是個刻骨銘心的年頭,從七月三日到八月三十一日,一連八次洪峰,一次比一次兇猛。三萬百里洲人在大堤上堅守了六十晝夜。大堤守住了,家園保住了,往昔繁忙的鄉村土路上卻不見轟鳴和黃塵,所有的汽車渡口冷冷清清。偶爾有一二販梨者,不僅價格極低,且神情淡漠。

戰罷洪水的喜悅頓時變成了長長的憂傷。這怎么可能呢?雖說抗洪事急,對砂梨疏于管理致使梨質較差,但也不至于無人問津呀!要知道,就在年初的一系列會議上,市委及鎮委不都異口同聲信誓旦旦地要將百里洲打造成“中國第一砂梨鄉鎮”嗎?而我們的報紙和電視,伴隨著鎮委和市委堅如磐石的決心,是有關百里洲砂梨連篇累牘美不勝收的宣揚:五百萬株梨樹銀裝素裹,八萬畝洲梨花團錦簇……

還有,就在一年前,咱們的砂梨不是摘獲了“中國十大名牌水果”桂冠嗎?既然是中國十大名牌水果,怎么會被消費者們像破鞋破襪子一樣拋棄呢?

轉眼秋風乍起。梨熟透了,落枝了,梨園里開始飄蕩起一股甜腥氣息。這是梨在果園里潰爛。即便采摘回來又怎么辦呢?最后還不是扔進梨園?

在一九九八那個金色的秋季,整個百里洲籠罩著一種類似酒糟味的甜腥氣息。

實際上跟棉花種植一樣,早在一九九八年之前百里洲砂梨就已危機重重。砂梨價格逐年下跌。當百里洲人閉門大力栽植砂梨時,當各級黨委政府為百里洲砂梨的發展鼓掌喝彩充電加油時,在南方這一水果品種已經迅速崛起。就湖北省而言,從一九九三年起,砂梨栽種面積每年遞增一百萬畝。一百萬畝呵!一九九三年產量六萬噸,一九九五年二十六萬噸,一九九七年四十八萬噸,到了一九九八年,產量更是高達五十六萬噸。

而種植范圍呢,先從長江流域,繼而擴展到浙江、福建、河南諸省,最后發展至兩廣地區。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新的、更優良的砂梨品種已經取代了浸透黎宗應心血的黃花、湘南和土佐錦。

當新世紀朝氣蓬勃地向我們迎面走來時,百里洲的梨農們正面對梨園大傷腦筋。留,還是砍?留亦難,砍也難!留亦心痛,砍也心痛!

各級黨委政府當然不希望砍,春天多好的梨花呀,大片大片的,一眼望去潔白如雪。梨花筆會將會喜煞多少舊朋新友,雖然后來的筆會拿筆的人越來越少,可有權或有錢的人越來越多。對于地方上的要員們來說,有權或有錢的人遠比拿筆的人頂事。再者,百里洲砂梨是調整農村產業結構的一大豐碩成果,這一碩果已經寫進了功勞簿,已經融入了政德與官聲,已經成了一面養眼的錦旗。

所以,即便在梨價最賤的時候,各級黨委政府也絲毫沒有放松對砂梨的宣傳攻勢。一九九八年,百里洲砂梨被國家工商管理局注冊;一九九九年,獲取“中國國際農業博覽會名牌產品”、“中國消費市場公認暢銷品牌”和“國家星火計劃優質產品”稱號;二○○○年,國家農業部將“中國砂梨之鄉”金字招牌頒給了百里洲鎮……

然而,這一切似乎反倒堅定了梨農們砍伐梨樹的決心。

就在二十一世紀令人激動的腳步聲中,百里洲人的梨園里已經響起斧斫聲聲。

有句古語叫什么來著?“反其道而行之”?是的,反其道而行之。我實在不知百里洲人究竟是變得更聰明了,還是變得更固執了?反正,任你政府部門磨破嘴皮,任你把砂梨炒上天去,百里洲人認死理:我行我素,一塊地上不能摔兩回。既然沒人能夠攔下百里洲人手中的刀斧,那就砍吧,或許唯有砍伐才是真的出路。

頃刻間,數萬畝砂梨根斷樹倒。

二○○七年,百里洲梨的栽種面積僅余一萬零七十九畝,而就在這一年,“百里洲梨”再一次創造佳績:被湖北省評為著名商標。

無論我們各級黨委政府怎樣大力推介,這一曾經榮登中國果業榜首的水果驕子已經輝煌不再。

七故鄉揖別

從什么時候起百里洲人開始離開故土?這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集體所有制時代要離開自己生活的土地是很難的,何況絕大多數百里洲人不愿意離開。當然也有人例外,比如我的表姐夫。我的表姐夫做木匠,每天只要給集體交錢,到百里洲外覓活就是常有的事情。除了木匠還有船工。無論是萬惡的舊社會還是幸福的新社會,百里洲都航運業發達,從造船到駕船人員不少。集體所有制時期,船只當屬集體,但常年在外見識自是與眾不同。所以當家庭承包制替代集體所有制后,船工和手藝人便率先開始了走南闖北。

在百里洲鎮政府,領導們鄭重地告訴我,如今百里洲人不僅擁有運輸船只,好些人已有了一支船隊。這個我信,百里洲人么,與水打交道是他們的天性。

所以,嚴格地說,跑船,還不算真正意義上離開了百里洲。

金貴枝不算此列。

我不知金貴枝算不算是最早離開百里洲的洲民,但他肯定是最早的一撥。一九八五年,時年二十七歲的金貴枝與妻子一道,帶著板車、被褥、油壺和從親朋好友處借來的二百多元錢來到武漢,開始了他的創業史。

金貴枝創業之舉是烤燒餅。

離開了百里洲烤燒餅也難,第一天僅賺兩角錢。

賺兩角錢也好呵,那畢竟是賺錢,而且賺的是武漢人的錢!

買別人的燒餅,比照自己的燒餅;琢磨自己的燒餅,剖析人家的燒餅,終于,金貴枝有了自己的燒餅店。

一九八九年,金貴枝回到枝江。此時的金貴枝已非昔日的金貴枝,斥資十萬元辦起了“貴枝酒家”。

十一年后,又投資四百余萬元辦起了“貴枝花園大酒店”。如今,“貴枝花園大酒店”占地萬余平方米,員工近百人,可同時接納兩千人進餐。是枝江一景。

曾祥志,稍后于金貴枝離開家鄉。

那是一九八七年,曾祥志攜帶著幾件換洗衣物踏上異鄉謀生的旅途。他來到江陵李埠,在一個名叫蔡湖的地方歇住腳步,先在磚廠拖板車,后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再后來拉起一支民工隊伍在李埠一帶砌農房。一九九○年成立了“隆達建筑安裝公司”,一九九八年“荊州市天隆建設集團有限公司”掛牌。二十年過去了,曾祥志已創辦三個公司,除“荊州市天隆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外,另有“湖北金乾誠房地產開發公司”和“湖北正泰拍賣公司”,注冊資本數千萬元。

在政協荊州市委員會第三屆全會上,曾祥志被選為政協常委。

值得一提還有黃衛民、胡光芹夫婦。當絕大多數百里洲人因為棉花價格的跌落而手足無措時,黃衛民和胡光芹卻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開始各種苗木的嫁接和培植。他們以梨樹苗和柑桔苗起家,迅速將目光投向了雪松、黃楊等觀賞苗木。

一九九○年,黃衛民與胡光芹離開百里洲,在馬家店滕家河建立起綠色苗圃基地,苗木品種增至五百余個。上世紀九十年代文明城市建設蔚然成風,于是“宜昌衛民園林環境工程有限責任公司”應時而生。一九九八年,黃衛民遠渡重洋向日本落葉果木專家請教花卉苗木栽培技術,并帶回了大批珍稀花卉果木。

截止目前,衛民園林環境工程有限責任公司已為千余家企業、單位和個人庭院進行了綠化,總面積幾近萬畝。

二○○六年,胡光芹被全國婦聯評為“三八紅旗手”。

離開故土創業成功的百里洲人士究竟有多少?沒有一個人說得分明。因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幾乎處處都有百里洲人奮斗的足跡。他們是百里洲的驕子,百里洲以他們為榮。或許,正是有這些驕男傲女無聲的召喚,從上世紀末起,離開故土的百里洲人越來越多步子越來越急。先是讀完初中未能升上高中的少男少女,再是未能出嫁的女子和未能婚配的男子,再是已婚的少婦,再是一對對已有孩子或者還來不及養育孩子的夫妻……

在八萬六千零三十名農村人口的百里洲,究竟有多少人離鄉而去?同樣沒人說得分明。官方有個統計數字,說是八千多人,可那以離開枝江為限,羈留在枝江的又有多少?不知道。當我在百里洲訪問時,幾乎所有人都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如果包括在枝江的打工者和創業者,百里洲在外人口至少有兩萬。他們的依據是,百里洲有兩萬七千戶,即便每戶外出一人也是兩萬多人。

當新世紀迎面走來時,離開百里洲已經是一件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但是,若想與金貴枝、曾祥志、黃衛民他們一樣功業有成,實在太難太難了。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是在外面打工,工作種類五花八門,工資普遍不高,月薪一至兩千。除去開銷每月略有節余。若沒有拖累好說,若家有妻兒老小,那還得節衣縮食。

當然也有人不甘心,于是鋌而走險,販毒者有之,暴力收債者有之,替人做打手者有之,強買強賣者有之。還有開黑網吧的,最遠開到深圳。據知情者透露,深圳至少有上百家黑網吧全由百里洲人所開。

我問,深圳不查嗎?

答曰,查。

可查又如何?網吧原本利潤豐厚,黑網吧更是日進斗金。盡管深圳市年年整治年年處罰,可依舊查不勝查。

百里洲自古民風彪悍,能夠將楊亞洲大卸八塊,能夠一腳踹翻趙慶龍鍬逼脖頸,除了忍無可忍,那沖天血氣原本就蟄伏在百里洲人骨髓深處。集體所有制時期組織嚴密,洲民們不得不溫順如羊。舊制一旦解體,積壓已久的血氣帶著陰鷙與兇殘破繭而出,于是又有一撥人拉幫結伙,穿州過縣,欺行霸市,巧取豪奪。他們中有人落入法網,有人橫尸他鄉,更多的則是積斂起相當財富,成為百里洲人中一代新貴。他們衣錦歸來,雍容無比,寶馬香車,出手闊綽,又有若干地方工程落入他們口袋。

命途多舛的當數百里洲女子。

曾幾何時百里洲的女子是多么令人羨慕呵!百里洲是她們的榮耀和自豪,正因為她們擁有百里洲這一特殊資本,使她們的婚嫁乃至整個人生平添許多優越。前面說過,她們一般是不會嫁到江北的,更不會嫁至后鄉。她們即便嫁到江北也是嫁往江口董市,因為江口董市屬城鎮戶口。沒想造化弄人,如今的百里洲竟成了她們的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她們要走,她們不得不走。

在官方的統計中,百里洲外出人口中有一半是女人,這還不包括近些年的外嫁者。如果加上外嫁者,那一定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當我在百里洲穿行的時候,我多么希望看見一位年輕而又漂亮的女子,然而我沒有見到。

年輕的女人們離開百里洲能夠干什么呢?最好的是做裁縫。百里洲的很多女子在外面從事縫紉。縫紉屬女紅,自該由女子們去做。還有人當女傭,這類人不多。還有人幫雇主守店站柜臺,這類人似乎也不多。更多的出沒在娛樂場所,陪歌、陪舞、陪酒、陪睡……

這里,我實在無意貶損我的百里洲姐妹,我打心底尊重她們的生活權利,我只是告訴人們,她們與所有外出務工者一樣非常不易。在她們的歡笑與妖嬈背后,隱藏著許多難為人知的辛酸。

外嫁呢?

外嫁,嫁一個好地方與好男人是天性良善的百里洲女子對未來最殷切的期望。有人成功了,嫁到了枝江,嫁到了宜昌,甚至嫁到了外省,譬如浙江、廣東。但也有人留下了一輩子的傷痛。

我表姐的外甥女小波就是傷害者之一。

表姐對我說,小波生得好強旺呵!“強旺”一詞是百里洲人對漂亮女孩的褒贊。小波既然長得強旺,說媒提親者自是絡繹不絕,可小波以及小波的父母皆不同意。她們怎么會同意呢?既然小波如此強旺,她就有理由或者有權利向往更幸福的地方。

后來小波嫁到了福建,紅娘是她的堂姐。可誰想得到呢,那竟然是一個陷阱,堂姐把她給賣了,新郎是一個先天弱智。

表姐說,小波跑呵跑呵,跑一次抓回去一次,抓回去一次毆打一次。消息傳回百里洲,父母大怒,千里迢迢登門評理。可去后居然見不到自己的女兒,向當地公安求助竟遭到數百人圍攻,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兩年后,小波為夫家生下一子才允準返回家鄉。

多強旺的人呵,就兩年,小波被折騰得又黑又瘦,就像一朵水靈靈的花兒,謝了。表姐無不惋惜。

后來呢?我問表姐。

后來呀,福建她打死也不去了,只好嫁到了恩施山里。表姐說。

八沃地淪落

這是二00八年春天,下午,我坐在表姐家的客廳里。客廳很小,最多七八個平米。而且,這里也并不是表姐的家,表姐的戶籍在百里洲。

表姐有兩個女兒,跟其他百里洲女孩一樣,她們也都嫁到了百里洲外。長女在枝江,與丈夫共開一家小店;小女在武漢,與丈夫同在一所學校打工。表姐夫病逝后,表姐就跟了女兒。如今表姐居住的就是小女購買的房子。

表姐老了,皺滿臉盤,霜染華發,面容憔悴,五指粗糙。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主演《苦人淚》而令萬千人潸然淚下的表姐么?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春日,窗外是綢緞一樣的艷陽,再遠處是仿佛清水洗浴過藍得透明的天空,而我卻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和壓抑。

是的,表姐老了。表姐于一九六九年嫁到百里洲,在百里洲生活了近四十年。無論是表姐還是百里洲,這四十年都有著太多的變遷。表姐告訴我,她是二00三年離開百里洲的。百里洲上的房子賣了,田呢,也給別人了。我問梨樹呢?表姐家有兩百多棵梨樹。表姐說賣了,一棵梨樹賣了十來塊錢。

每棵只賣十來塊錢?我大為驚愕。

表姐笑了,你以為梨樹蠻值錢呀?不值錢了!

表姐告訴我,說她離開百里洲時中央政府還未實行農業補貼,土地不僅生不了多少錢甚至還要交錢,高峰時一畝土地要交兩三百塊。表姐家有五畝多地,需交一千多元。

我說實行農業補貼后土地比以前增值了。

表姐不以為然。表姐給我算賬,說如果種棉花,年景好的話每畝可收四百至五百斤,按二00七年價格,最好的二級花每斤不到三元,三級花二點八元,五級、六級花只有兩元和兩點二元。而棉花中五級、六級花所占比例最大。這樣算下來每畝收入一千二百元。但支出呢,種子、化肥、農藥、地膜,每畝至少六百元,也就是說種一畝棉花只賺六百元。表姐家有三畝棉田,種一年收入一千八百元,比一個城里人的低保還少。

表姐家還有兩畝多梨樹,正常年景產梨八千斤,表姐家的砂梨仍是老牌湘南,按二00七年價格每斤四角多錢計算,八千斤砂梨只賣得了三千來塊,刨去化肥、農藥、套袋等直接成本,凈收入滿打滿算兩千塊錢。

表姐扳著指頭數著,兩畝砂梨兩千塊錢,三畝棉花一千八百塊錢,五畝責任田累死累活干一年只掙得了三千多塊錢!而這三千八百塊錢還是個變數,近幾年物價一路看漲,化肥農藥種子翻了個兒。

一家人要是光種那點責任田,是養不活人的。表姐說。

可不是么,就說表姐,剛才算來算去五畝地實際上只養活了表姐一個人。假如養活一家子呢?表姐當年分地時是四口人:表姐、表姐夫和兩個女兒,所以表姐家分得了近五畝耕地。倘若表姐夫不死,倘若兩個女兒沒有遠嫁,四個人種三畝棉花兩畝砂梨,每頓恐怕只能喝粥。不,喝粥都恐怕不夠!

表姐說,在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還不如在城里擺個小攤。

也是,城里的小攤一年肯定不止三四千塊錢。

我就鬧不明白了,土地是什么?不是萬物之源嗎?不是生存之基嗎?千百年間圍繞土地該是刮過多少腥風血雨?遠處且不說,只說二十世紀前半葉,周恩來南昌起義,毛澤東秋收暴動,段德昌洪湖造反,彭德懷平江舉事……十年征戰,血流成河,史學家們稱什么?不是稱作“土地革命”嗎?

然而,誰想得到呢,數十年斗轉星移,命脈所在的土地竟然淪為低賤,人們不僅不再敬它愛它,反而厭它憎它!是人之過,還是土地之過?

百里洲現有砂梨一萬多畝,柑桔四至五萬畝,棉花十一萬多畝。按二○○六年官方口徑,農業總產值四點四八億元,每畝土地平均產值二千五百余元,當然這不包括投入。

依然是官方資料,二○○六年,百里洲共施用化肥一萬一千二百噸,農藥四百二十六噸,農用薄膜九十噸,柴油一千零四噸,大約一億元。

這只是大宗。此外還有農機作業、砂梨套袋、柑桔打蠟、運輸包裝、抽水灌溉……

官方說,二○○六年百里洲人均純收入三千八百九十元。

也就是說每月人均三百余元。三百余元的月收入即便在對岸的枝江也僅能夠維持生存。

然而,在百里洲,人們面對的還不僅僅是汗流浹背,披星戴月,物價飛漲,春種薄收……

每年一萬多噸化肥撒向田間造成土壤板結、酸化;

每年數百噸農藥灑進棉田果園致使地下水源嚴重污染和地表水瀕臨死亡;

每年還有近百噸農用薄膜殘留在田地里腐爛,在空氣中飄蕩;

還有人畜糞便、養殖廢水、生活垃圾,日日夜夜年年月月源源不斷地在百里洲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土地上匯聚。

用表姐的話說,就是如今的百里洲,連喝的水都沒有啦!

官方數據,百里洲現有三萬人直接飲用江河水或坑塘水,其中絕大多數是坑塘水。當我沐浴著二00八年初夏的陽光在百里洲上行走時,幾乎所有目擊到的坑塘都漂浮著一層銹黃,沒有魚躍,沒有蝦跳,沒有蛙鳴。什么也沒有,包括微瀾,除了銹黃還是銹黃。

我問陪同我的一位村支書,這水能喝嗎?

支書苦笑著搖頭。

我問,那你們喝什么呢?

桶裝水。支書說。

話未了,一位中年婦女騎一輛摩托飛馳而過,車后座上果真綁著一只藍色水桶。

我問村支書,我們能不能回到從前,再施農家肥呢?

未等支書搖頭我就自己否決了,顯然不可能了,施農家肥產量上不去,土地收益會更低。

支書卻說,農家肥不是不行,沼氣池里換出來的肥料那該是好東西吧,可好多人家淘出來扔到了一邊。

我問,為什么?

嫌麻煩,村支書說,現在的人們越簡便越輕松越好。

我久久無言。我想起那個進城淘糞的年代,一擔一擔積攢,一擔一擔上船,又一擔一擔挑回家,再一擔一擔撒進田地。可那會兒的人們誰嫌過麻煩和繁重?

人畜缺乏飲用水,莊稼呢?莊稼喝什么呢?

莊稼也沒有水喝。村支書告訴我,自一九八一年實行家庭承包制以來,百里洲上的水利設施已大半廢弛,灌亦不能灌,排亦無法排。

二00七年六月二十六日,百里洲一場大雨,鳳梁村曾祥沛家八十余畝棉花全部絕收。一家老小四口人呵,化肥款未付,農藥錢未結,還有一年的衣食住行。曾家長子蒙頭睡了三天,滴水未喝粒米未進。

感謝民政部門,大年三十前送來了兩袋米兩百塊錢。

我翻閱氣象記錄,二00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傾瀉在百里洲上的那場雨只有六十七點九毫米,還遠遠稱不上暴雨。想想百里洲之水,打修高低湖時人們就在馴它治它,二十余年間移走近千萬方泥土修長渠,建水閘,豎排灌站,開人工河,可時至今日,人工河嚴重淤塞,主干渠到處坍塌,遇澇不排,遇旱不灌,真不知那個累得吐血的卞夫子聞訊后該作何感?

無法排灌的豈止是人工河、主干渠和支干渠?

百里洲的棉田設有“三溝”,即廂溝、圍溝和腰溝。由于百里洲土地平展,一塊棉田少則幾十畝多則上百畝,普遍是多家承包一塊棉田。既然一塊棉田多家承包,使“三溝”保持通暢應為多家共同努力,可正因為事關多家,所以誰也不愿搭理,使得“三溝”也嚴重淤塞。

我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個初試雙輪鏵犁的季節,那么多社員的淚水為集體的麥苗而流!我也想起一九五八年那場要命的春寒,一夜之間拆毀那么多的墻壁與灶臺!莫非幾十年過去,在土壤酸化板結的同時,人心也在板結和酸化?

九心堤憂患

使人寬慰的是百里洲大堤。

理論上講,長江中游河道最大泄水量不得超過每秒六萬立方米,超過每秒六萬立方米不僅荊江大堤告急,沿江民堤民垸更是危若累卵。但是,宜昌水文站資料統計,近一百五十年以來宜昌流量超過每秒六萬立方米的洪峰就有二十七次,其中一八六○年和一八七○年分別達到九萬二千五百立方米和十萬零五千立方米。

新中國成立后,宜昌流量超六萬立方米有三次,它們分別是一九五四年、一九八一年和一九九八年。一九五四年宜昌流量每秒六萬六千八百立方米,一九八一年宜昌流量每秒七萬零八百立方米,一九九八年宜昌流量六萬三千三百立方米。

而百里洲呢,一九五四年最高水位四十七點二九米,一九八一年最高水位四十七點四八米,一九九八年最高水位達到四十七點七八米。也就是說,一九九八年宜昌流量比一九五四少三千五百立方米,而百里洲水位卻比一九五四年高出零點四九米。

數據表明,百里洲的汛情一年比一年險惡。同樣的水量,由于長江中下游行洪與蓄洪能力的雙雙下降,已經嚴重威脅到百里洲的生存。盡管一九九八年百里洲大堤最終安然無恙,但數以千計的管涌和層出不窮的險情,無一不證明著巍巍大堤的疲憊和滔滔洪水的猖獗。

鑒于此,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朱镕基主持召開了國務院第四十六次總理辦公會議,會議決定對長江中下游宜昌至江蘇兩千多公里堤段進行大規模排險加固。其中包括百里洲。二○○四年至二○○七年,總投資二點四三億元的百里洲江堤整治工程全面峻工。至此,百里洲大堤的抗洪標準提高到了百年一遇。

應該說,解除百年倒懸之危是一件令百里洲人萬分慶幸的事情。不是嗎?打明朝龔春臺倡筑百里洲堤起,到路飛霄磕頭化緣,到顏邦殿忍辱負重,數百年間有多少仁人志士披肝瀝膽鞠躬盡瘁!然而,百里洲人還來不及高興,另一把無形利劍又懸在了頭頂。

這把高懸之劍是債務。

百里洲究竟負債多少呢?官方的統計報表上是八千九百一十八萬。也有人私下透露不止這個數字,可即便是八千九百一十八萬,百里洲的農民也人均高達千元。

百里洲的債務形成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是沒有債務的,不僅沒有債務很多村還有豐厚的積累,在信用社存款幾萬或者十幾萬比比皆是。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忽然大興村辦企業之風,發號召,下文件,開大會,樹先進,看典型……那氣候那氛圍不辦行嗎?肯定不行。于是村干部們成群結隊去溫州赴深圳參觀取經,然后定項目,購設備,建廠房。一時間跟四十多年前大辦鋼鐵一樣村村冒煙。百里洲所辦企業中油廠居多,其次是化工廠、磚瓦廠、飲料廠、塑料廠、鉀肥廠、制繩廠……幾乎所有廠從投產之日起就虧。于是越虧越巨,終致關門。甚至有的廠猶如當年蘇秀峰開挖的“冤枉溝”,建成之日便是終結之時。比如濱湖村,花八十萬元買回一套鉀肥生產設備,安裝完畢就已壽終正寢。

在村辦企業隆隆機聲里,另一名曰“九五達標”的大行動又拉開了序幕。所謂“九五達標”,意即用五年時間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發源于《義務教育法》的“普九”,打一開始就顯示出了強大威力,層層簽訂責任書,定目標,定措施,定規劃,主要領導掛帥,組織精干人馬,沒校舍的選址建校舍,建了校舍再建圖書館、教學樓、運動場。五年下來,一大批新學校拔地而起。誰知道呢,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生源銳減,很多剛落成的新校舍立馬又淪為豬舍和雞舍,真叫人哭笑不得。

如果說倒霉的村辦企業耗盡了村集體的元氣,那么,“九五達標”則使各村的經濟狀況進一步惡化。而農民呢,則更加負擔沉重。因為按照國家政策,所建校舍應由鄉、村出資。所謂鄉、村出資實際就是農民拿錢。于是乎,教育附加大幅度上漲。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最高時,每個百里洲人一年需上繳農業稅、特產稅、鄉統籌、村提留等等款項近三百元。

由于要向國慶節獻禮,溫和的九月對鄉村干部們來說仿佛一座煉獄。三五天一次會議,誰誰要是完成了稅費征收任務,領導見了一臉笑,開會坐前排,喝酒坐上席;誰誰要是沒完成稅費征收,領導見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大會小會批。

可百里洲不像稻區,百里洲的主產是棉花。在稅費較輕的年代好說,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繳清如此沉重的稅費須得售賣新花,而新花則要在十月才會開秤。

有人提出,既然到了十月棉農才能賣花,能否采取某種辦法規避這一時間差?

于是,借款上繳由此而生。

應該說,動議之初借與被借都很淳樸。借,是為了向偉大節日獻上一份厚禮;被借,是幫助人民政府解燃眉之急。最典型的是,兩位干部找到一位本村在宜昌開餐館的老板借款兩萬,不想餐館老板竟拿出四萬。老板說,村里借錢,我信得過。

正是因為一聲聲“信得過”,刺激了一些人的私欲。既然以村委會的名義借錢如此之易,那還挨家挨戶收什么呢?借唄。借錢多省心多簡便呵,每借一筆錢不僅有百分之十的提成,如期完成任務上級還發獎金。

起初借錢上繳后立馬收錢,鑒于收款之難和借錢之易,收款的力度和效果自然每況愈下。稅費收不上來只好擴大借貸規模,其范圍上至宜昌下至武漢北至襄樊,月息從一分漲至三分。月息的增高又使許多人動了心思,尤其是一些權柄在握的人們,自家傾其積蓄不說,還蔭及親朋。月息三分哪,一萬塊錢借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元哪!

借貸上繳發展到了如此地步,與初衷已完全背離。播撒龍種,收獲怪胎。而且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止怪胎臨盆。

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既然強勢群體倚仗權力或資本攫取本應該屬于全體百里洲人的財富,那么,對于缺乏資本或權力的弱勢群體來說,唯一的反抗就是以各種方式拒交一切款項。所以,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農業稅費征收率一路走低。

征收率的低走帶來的是更大規模的借貸。

到了取消農業稅費的前一年,也就是二00四年,百里洲的農業稅費只完成了百分之三十八。百分之三十八,這是一個令人神傷的數字,因為,這個數字不僅僅代表著農業稅費的征收率,似乎還包含著其他因素,比如,對基層政權的熱愛、忠誠、信賴、尊從……

如今債務已被國家政權鎖定。鎖定并不意味著終結,何況債務人是村委會,在鄉村,誰還相信村委會呢?所以,從債務鎖定的那一天起,憂憤與失望便開始了積累和蔓延。

幾年過去,百里洲,已是山雨未至風滿樓。

寶月寺,百里洲的一個村。

一九八二年,寶月寺還有著二十多萬元存款,可到了二十一世紀,竟然負債一百五十二萬!寶月寺人希望能有個說法,一個有著二十多萬元存款的村子,為什么短短十多年間就變得負債累累?

然而誰給說法呢?

應該給說法的是村委會。

村委會是后來的名字,早先叫生產大隊。在人民公社時代,大隊是一個不倫不類的組織。大隊干部不屬國家干部編制,不吃皇糧,不拿工資,不參加勞動,卻發號施令,一言九鼎。可別小看草根般的大隊干部,由于任免權掌握在公社手里,那日子過得別有一番滋潤。

轉眼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既是一個全民經商的年代,也是一個公共權力悄悄尋租甚至占為己有的年代,只要你能夠拿到一張批條,無論批條上是彩電還是鋼材,是汽車還是棉紗,轉手之間就能變成現幣。

在鄉村,可供大隊干部們支配的公共資源不多,但是,大辦集體企業就像阿里巴巴口訣,財富之門開了。至今還有人常常憶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那份闊綽。有人打過一個比喻,錢口袋倒拎著。不倒拎著行么?唱歌、跳舞、喝酒、打牌不要錢么?洗面、洗腳、捶背、松骨不要錢么?送禮、行賄、賭博、泡妞不要錢么?這些可都是要錢的呵!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村辦企業虧了,倒了,而一小部分人賺了富了。

這仍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神圣的公共權力蒙上了塵垢,變得不再神圣。

也許是深刻洞察了鄉村政權的積弊,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與此同時,國家主席李先念簽署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第59號令,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于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實施。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生產大隊被取消,成立村民委員會,施行“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毫無疑問,《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的出臺,它將終結中國鄉村延續了幾千年的封建管理模式,是中國鄉村管理形式的一次劃時代的重大變革。

然而,事實上,遠非如此。

誰當村委會主任?由村民們自由提名?顯然不行。誰進村委會班子,誰當村委會主任,依然是上級黨委考慮的問題。只不過,操作起來比任命制復雜。因為上級黨委不僅僅要確定村主任人選,還要將自己確定的人選進入候選人行列,并且在選舉中如愿當選。于是抽調機關干部開赴各村,以“政治任務”的名義,層層動員,武裝骨干……這種帶著官方欽定色彩選舉出來的村民委員會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的初衷自是大相徑庭。

在寶月寺,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已歷經村委會多屆,主任換了一茬又一茬,村里的賬目卻從未公布。

時光到了二○○三年,一場罷免村主任的行動突然爆發。提出罷免村主任的是個青年農民,叫呂邦列。

呂邦列,高中輟學。種過蔬菜搞過推銷,別人掙錢他偏就掙不了錢。跟所有外出淘金者一樣上過北京下過廣州,結果空手而歸。咬牙賣了責任田,承包二十畝荒地種金絞絲瓜,不想一場大旱賠盡老本。二十大幾了自降身價入贅招婿,幾年后反被女方嫌棄趕出家門。就這樣一個貧窮困頓的失意者,不僅提出要罷免村主任,而且一呼百應。呂幫列提出的罷免理由計四條:一,非法收取“一事一議費”;二,非法任命村組干部;三,拒絕財務、村務公開;四,拒絕推行《村民委員會組織法》。

寶月寺村有選民二千一百五十二人,簽名支持呂邦列罷免議案的七百零九人,遠遠超過了《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五分之一票數。罷免成功。

第二年,也就是二○○四年,呂邦列又以前所未有的高票補選為寶月寺村主任。

呂邦列在村主任補選大會上對全體選民作出莊重承諾,他要對十多年來的村賬進行全面清理。

然而,問題是,他呂邦列能夠理清寶月寺亂麻一般的賬目,還歷史以本來面目嗎?

顯然不能。

經歷了村辦企業、“九五”達標和借款上繳的村賬怎么能夠查呢?不能查。再說,查了寶月寺其它村怎么辦?百里洲有四十多個村,要是四十多個村都要查那怎么了得?大伙兒誰不知道,村賬這玩藝兒就像過去的“掩草幫”。過去的“掩草幫”堤能查嗎?也不能查,一查就露餡兒。

當然,今天聲言要查賬的不是泛泛之輩,可那又如何呢?不就是個民選村主任嗎?當今社會,誰在乎民選?更何況,他呂邦列還動議和組織罷免了前村主任。一個毫無背景、純粹意義上的民選村官,加上動議和組織罷免了原村主任,那簡直就是一個另類,而一個另類是翻不了多大浪的。

治他的辦法多著啦!比如說冷落他。他不是喜歡向上級反映嗎?任他是書面形式還是口頭形式,一概不予理睬,即便理睬也不痛不癢,輕描淡寫。

再不就孤立他。村委會里不是還有其他人嗎?其他人偏偏就不跟他尿在一個壺里。他說東,他們往西;他說北,他們往南。

還有就是揍他。揍他個鼻兒青臉兒腫。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王法?有呵!可誰叫他嚷嚷著要查賬呢?在寶月寺,誰嚷嚷要查賬就揍誰,不僅朝死里揍,還砍他的果樹毀他的莊稼。報警?沒門兒。你就是報了警,人家一時半會兒也不會來。

看看,這賬他呂邦列還查得下去嗎?不僅村賬無法清查,討賬的還頻頻登門。一個連村委會公章都不曾擁有的村主任,拿什么償還舊債?

一年過去,呂邦列的清賬無疾而終。

既然無法兌現自己的承諾,唯一的出路就是黯然下臺。

二○○五年,數次遭人毆打的呂邦列出走他鄉。

有關呂邦列的評價熟悉他的人褒貶不一,有說他“大事干不了,小事干不好”,有說他“大錢掙不了,小錢不愿掙”,有說他“政治熱情有余,處事能力不足”,有說他“連家都管不好,更別說治一個村”,更有甚者干脆說他“腦袋有病”,是個“瘋子”。

如果呂邦列真是一個“病人”或者“瘋子”,百里洲人為什么還要選他當市人大代表和村主任呢?莫非百里洲人集體失察?要么就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行我素,不安天命?或者說,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個玩笑,瀟灑的百里洲人只不過在玩笑中荒誕了一把?

我想起百里江堤。歷經千年的百里江堤是百里洲人的生命所系。然而,人心之間是否也有一道堤呢?想想應該有的,否則怎么會有萬眾一心、眾志成城一說。可是,幾十年來,人心之間這道堤是否也在疲勞,也在衰微?如今百里江堤整治加固了,防洪級別提高到了“百年一遇”。而心堤呢?是否也應該跟投資二點四三億元的江堤一樣進行查洞滅蟻、砼漿砌坡、拋石鎮腳、值草護岸?

江堤潰決,淹沒的是莊稼,是房舍,而心堤坍塌,淹沒的是道義,是良知!

呵,心之堤,斯莫大焉!

十 江洲絕戀

柑桔是百里洲繼砂梨衰落后崛起的新興果業,盡管地方黨委政府至今未作什么宣傳,可百里洲人卻不管不顧。他們告訴我,柑桔的栽種面積已經不遜于當年的砂梨。

百里洲人非常自信地對我說,柑桔決不會重蹈砂梨覆轍。理由有二,一是柑桔栽種區域較砂梨小,齊國的晏子使楚時不是說嘛,橘生淮南為桔,淮北為枳。過淮北就沒有柑桔了。栽種區域小競爭對手自然就少,二是柑桔較砂梨耐儲存,耐儲存的水果銷售時段長,銷售時段長就可避免價格大起大落。

二○○七年百里洲柑桔每斤約摸五角左右,五角的斤價雖不算高,但柑桔的單產遠高于砂梨,加之每畝柑桔的樹株遠比砂梨少,投入自然也沒有砂梨多,一增一減柑桔的效益便得到了彰顯。

柑桔的興起還衍生了一個新的產業,那就是打蠟。

二○○七年百里洲共有打蠟廠四家,二○○八年呼啦一下子增至八家,每家打蠟廠年利潤又是幾十萬元。

盡管我對百里洲人的自信有所保留,但我仍然衷心祝福他們,愿砂梨之憂之憤之傷之痛,永遠不要重現。

但是,柑桔的隆興也沒有留住百里洲人離去的腳步。

百里洲人的意識是清醒的,他們越來越深刻地領會到,要想體面而又徹底地脫離這塊土地,最佳出路就是讀書。上大學,考研,去省城,去上海,去北京,去外國。于是千百家庭將父輩、祖輩乃至祖祖輩輩希望,統統擱在了孩子們孱弱的肩頭。他們熬盡心血,花盡積蓄,費盡心機!翻閱教育部門檔案,百里洲籍的學子中,近幾年有兩人考取了清華,有一人考取了北大,有三人考取了復旦,有七人考取了華中科技大……

每一年,百里洲有近五十名學子進入中國一類大學,他們和他們的父母終于如愿以償。他們在枝江電視臺點歌,在貴枝花園大酒店大宴親朋,恨不得讓世上每一個人分享他們的喜悅和幸福。

然而,還有人呢?

二00八年三月六日,對于謝鳳娥和覃世雄來說是一個黑色的日子,他們的獨生愛女覃瑤突然失蹤了。

覃瑤,這位年僅十四歲的百里洲女孩,不僅是謝鳳娥和覃世雄的一顆閃亮的明珠,甚至是整個百里洲的奇跡。她四歲發蒙,八歲升入初中,十二歲以百里洲第二名的優異成績保送進入枝江市第一高級中學。為此父母斥資十五萬元在學校對面買下一套房子。謝鳳娥和覃世雄均是百里洲上的人民教師,為了愛女他們雙雙離開班主任位置。無論盛夏隆冬,無論風霜雨雪,只要沒有晚自習,夫婦雙雙都要趕到新家。可要去一趟新家多不易呵!在百里洲,學校距渡口十里,抵達枝江后,渡口距學校又是十里,其間還橫陳一條風險莫測的大河!

那是憂心如焚的兩天!三月八日,國際婦女節那天,普天下的女人都在歡慶鼓舞,而十四歲的覃瑤,卻靜靜地躺在了碧水浩蕩的堰塘底。

不不,她還未滿十四歲,她距十四歲還有二十八天。

長天震驚,山川哀慟!

覃瑤的直接死因非常簡單,她在課堂上看課外書籍,遭到了班主任的批評。班主任的批評一共三句,最后一句是:“我要跟你的家長交流交流。”

于是十四歲的女孩選擇了對生命的放棄,在留給父母的絕筆信中,開門見山地寫道:“爸媽,請原諒我做出這不孝的決定。”

她說:“我記得在高一上學期的時候,有一個跳樓自殺的(同學)。當時,您問我會不會自殺,我還笑著說不會。我現在真的覺得很累、很累,我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在簡敘了幾個家庭小成員后,她說:“你們對我都有著很高的期望,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然后筆鋒一轉,她坦誠了上課時間看課外讀物這一事實。

覃瑤的絕筆信靜如池水,既沒有對死的恐懼,也沒有對生的依戀,既沒有對班主任批評的不滿,也沒有對父母親往日苛責的怨懟。我們可以想見覃瑤寫信時的情景,那會兒應是午后,伙伴們吃過午飯去了教室或者操場,寢室很靜。窗外是春的原野,小麥已經轉青,油菜正在抽節,一些不知名的花兒開滿山坡。可這些春景對于覃瑤已是那么遙遠。

她說:“我在學校里其實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班主任)說不能看課外書籍,但你們都知道,我不看書是不可能的。于是,在第三次被他看到之后,我做出了這個決定。因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你們……”

在這里我不知覃瑤是否有所停頓?不知那些愛她的親人們是否一一從她眼前走過?不知那些親人們的目光是否依舊那樣殷切?叮囑是否依舊那樣誠摯,期待是否依舊那樣強烈……

而覃瑤卻去意已決。

那一刻,在百里洲,風息浪止,草木低垂,天空慘惻,陽光黯然,三千年長眠于地的英魂一起掩面痛嚎,淚濕衣襟……

從表姐家出來天已黃昏。

站在江邊,百里洲近在咫尺。蜿蜒的大堤,隱約的房舍,以及青翠如煙而又參差不齊的綠樹依稀在目。表姐肯定回不了百里洲了,表姐老了,表姐將青春歲月留在百里洲了。表姐的女兒包括那個叫小波的外甥也不會回百里洲了,他們已經在百里洲外找到了生存之處。至于金貴枝、黃衛民、胡光芹、曾祥志他們,更是回不了百里洲了,因為百里洲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小太小了,小得沒法裝下他們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還會有誰離開百里洲呢?不知道。但肯定有人要離開的,這一點毫無疑問。盡管萬里長江獨此一洲,盡管洲上有我們引以為豪的先祖,盡管我們的先祖創造了那么多神話留下了那么多傳奇,甚至,盡管我們自己為百里洲熬盡了心血、青春和生命,可走的人終究要走。不同的是,有的人走后還會回來,有的人則一去不再回頭。

十一 不是尾聲

轉眼之間到了二○一二年。

在一個梨花繽紛的日子,我受百里洲黨委、政府之邀再一次來到洲上,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座談觀光農業。觀光農業是近幾年發展起來的一個新興產業,它崇尚天然,倡導環保,追求古樸,是農業與旅游業融合的產物。它用農業的形態勃興旅游,以旅游的效益惠及農民。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次大規模產業轉移。對于百里洲人來說,半個多世紀以來,較大規模產業轉移就已有三次,一次是減少其它農作物大種棉花,一次是減少棉花改種砂梨,一次是挖掉梨樹種植柑橘。每一次產業轉移的背后,都游蕩著功利主義的影子,而功利主義,肯定是科學的天敵。那么這一次呢?

登上百里洲的那天,正值百里洲舉辦“百年枝江杯”湖北省第三屆環百里洲自行車邀請賽。

此時,可容納萬人的抗洪廣場人頭攢動,四百六十五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自行車運動員正整裝待發。我知道,自行車賽百里洲已舉辦了兩屆。第一屆是二○一○年十月十六日,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二百零七名自行車選手參加。第二屆是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報名選手增加至三百余人。這是第三屆,共有四十四支自行車代表隊,分別來自61699部隊和甘肅、廣東、河南、湖南、湖北、重慶、江蘇、黑龍江、安徽、江西、廣西、遼寧等十二個省、市、自治區。

隨著發令槍響,一撥一撥自行車運動員飛馳而過。始發的是精英組,繼而是大眾組,最后是農民組。設立農民組是組織者的睿智,這一屆共有九十六位農民參與,而其中有九十四名運動員分別來自百里洲鎮所轄的四十一個村。

環洲自行車賽是百里洲的盛會。在長達七十三點六公里的賽道上,有數以萬計的百里洲人在為他們的賽手鼓勁加油,還有成百上千由百里洲人組成的志愿者們在維護秩序,指示道路,救助傷者。競技體育的原則是公平競爭,而志愿者則講究愛心、責任和奉獻。當百里洲人一次又一次地參與到賽事中來時,剽悍的百里洲鄉風又將注入新的文明基因。

看完賽事然后參觀,繼而座談。這是一屆新的領導班子,年紀大多在三十歲左右。使人感到慶幸的是,這些年輕的領導者們不僅風華正茂,而且具有理智。他們非常清楚擺在他們面前的困擾。他們知道,擺在他們面前的困擾遠比資金匱乏、人才奇缺嚴峻,因為這種困擾來自他們內心。所以,是否新興產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否有足夠的心理和精神準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科學碰撞政治。科學敢于碰撞政治,無疑是一種進步,而這種進步勢必影響百里洲的命運。

我們離開百里洲時江水遠在堤腳以下,梨花即將凋謝,大規模制作棉花營養缽如火如荼。在可以預見的將來,百里洲仍將在傳統農業的道路上探索前行。好在歷經滄桑的百里洲已經覺醒,覺醒后的百里洲宛如一位智者橫臥在大江之中,傾聽八面來風,目視滿天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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