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陌生讀者（五首）

李銜夏

致陌生讀者

陌生的讀者，當你的目光遭遇這首詩

我可能正嚼著晨星

飲著朝露，也可能正踩著晚霞、數著夕陽

塵世浩大，草木蒼茫——

你無須認識我。生命中與我互換溫柔的人

寥寥無幾。陌生多好！在你眼里

我的骯臟、我的恥辱

我的疾病、我的衰老……均不可信

一首詩何其渺小

一首詩并不能讓兩座高峰連成山脈

我為我寫作——

你為你閱讀——

那份孤獨的共鳴：不浪漫，也不真切

我不過是偉大漢語的搬運工——

把最美的青磚白瓦砌成內心的教堂

讓我們享受陌生吧——

一個你幻化出六十億個他。因為陌生

我能夠安心袒露自己的螺肉

而不致羞愧。真好，熟人們

不知道我在寫詩

老有所愛

他老得不能再老了

體內的洗衣機曾經洗凈多少人世的塵埃

如今脫水嚴重，干癟生銹

他那么老了，目睹那么多生死、恩怨

居然還淚水豐盈

像一條河流

靠近大海的末梢，水草充沛，比源頭開闊

比他年輕的人，去了遠方

比他老的人，去了更遠的遠方

這些人不時回來小住。他和老伴

要守好偌大的屋子，乃至空蕩蕩的村子

一扇窗

一畝田一朵云都原封不動

老伴陪他走過一生。從友情開始

再到愛情

最后到親情。她見證了他全部的山水溫柔

他想先走。到彼岸，為她開路

打燈。但是，把她丟下

誰還能每天給她擦背？這塊土地

因為他，她才寄居了一輩子

一頁日歷翻過去，波瀾不驚

他們并肩向前，像談論除夕一樣

計算著余下不多的日子

五 味

寫詩，寫下生命中的苦

追尋塵世間的甜。撒一把白鹽

用劇咸為傷口消毒

撒一把紅椒，用至辣

為心腸增溫，營造虛幻的春天

寫啊，寫到鼻子

——比詩人這個身份還酸

一本坐火車的詩集

你和一本詩集跨上火車。在擁擠的車廂

你是一座孤島，唯有詩集陪你深聊

它懂得你的寂寞。樹影、電線桿、起伏的遠山……

在車窗外奔涌翻騰，世界是一片無垠的海

——像漫畫一樣，詩集的分行文字

一眼就能辨認。你期待在人生的旅途，偶遇某位

手捧靈魂波段的陌生人，哪怕他們讀的

是席慕蓉或者汪國真，你也倍感親切——

你離開家鄉的親人——

無非是尋找更多前世的親人。網絡上、刊物上……

那么多喧囂的靈魂貴族，難道

都住進了森嚴高壘的城堡？你手中的書

真的很像漫畫，被側翼的目光泡進醋壇

添加幾許嘲笑的佐料。它不知道自己

將被帶往何方，它只知道自己想要一直跟著你

你終將把它放下，它并非你的唯一

野花匍匐在鐵軌兩旁，綿延到天際……詩集

是你擁有的一面山坡：白色泥土開滿黑色小花

仿佛你的瞳仁。黑色和細碎只是花的表情

每一朵的蕊心都蓄著一道絢麗的

閃電。你的視線同樣是一列火車

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從第一個標題

到最后一個標點，穿行在十萬朵花的原野

偶爾下站停歇，那是你凝神靜思的時刻——

你將穿越無數隧道，洞悉大山的秘密

如果是在黑夜，燈光將照亮你的檢閱

反而在白晝，短暫的黑暗將把你吞滅。在火車上

你跟周遭的人一樣：坐立不動，去向遠方

無 用

園里的果實等不到初秋

這些天，詩歌成了生活的奢侈品

孤獨者洞見前方光芒

對世界許下承諾

卻無人聆聽相信——永恒，頃刻間坍塌

沉默無用，語言更無用

曖昧的春風把夜幕的陰霾和暮靄——

吹進一個人的內心

填充、撐擠、壓抑……

鐵索寒橋，架設江面，指示彼岸

一只敞篷船

臥躺的人，在收割雨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