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路（組詩）

高也深

烏篷船

在江南三月的煙雨中

在王羲之狂草的墨跡中

在陸唐酸楚的哀惋中

你自水塘深處 緩緩渡來

船頭站立骨頭最硬的少年

船尾裝著陳年老酒 詩 雜文

以及中國最堅挺的文字

如同一只病雁跌入水中

紹興的街塘太窄了

只能憑借單翅艱難前行

隨意一撥，一個世紀就過去了

船老大的表情是蹩腳的普通話

搖過來，似懂非懂

一足一手，撥弄一絲輕松

風行水上，烏氈帽依舊扣在頭頂

儼然古城一道傳統的風景

載著歷史和傳說

載著單調和樸素

這些都與我的詩歌有關

坐在岸邊，懷著孩童的心情

望你，一路風塵

漸漸沉靜下來

魯迅路

百草園與三味書屋

之間，橫臥著一條路

窄塘碧水映綠了香樟

一頭連著魯鎮

一頭連著中國鄉村

幾千年沒有一點聲響

烏篷船靜悄悄地擺動單槳

祖祖輩輩忍辱負重

男女老少安分守己

布衣布鞋踩慣了石板街巷

一個瘦弱的男人吶喊一聲

便集聚了世人的目光

百米之遙，躑躅百年

這是中國最長的路

這是堅硬的方塊字壘筑的路

如今，書聲與蟲鳴遠去了

還是這條路，覆蓋著喧囂的叫賣聲

面對營養過剩而豐滿麻木的眾面孔

我的血液中結晶的鹽，磨火暴動

我的骨骼中充沛優質的鈣

激昂著鐵的聲音

穿著锃亮皮鞋的我，走在路上

有些臉紅

仿佛腳下踩著文字的烈焰

仿佛每個腳窩里都有橫眉冷對的眼睛

這條塘里蒸發的云，在遠方

蔚然成雨露的希望

多少孩子手握筆桿，在漢字堆里

刨找各自的百草園

一位年輕人東張西望

請問，先生

——魯迅路怎么走？

茴香豆

自綠秧藤上剝離下來

是一生的痛苦與幸福

在江南的眾兄弟中

你本是不起眼的一粒

那位長衫先生將幾文大錢

依次排在臟兮兮的木桌上

你的命運開始與酒有關

忘記了綠油油的家園

忘記了堅硬的莢兒

忘記了自己的根還在鄉下

躺在擋風避雨的酒肆

享受城里的溫暖

一杯黃酒，泡了一夜

搖身尊為豆中貴族

擠在游客的采購袋中

身價百倍

借著別人口中的酒氣

渲染自己一生的得意

現代人不關心茴字有幾種寫法

只關心茴字前面的修飾詞是否合意

——不是你變軟了

而是今天的人們忙丟了啃硬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