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飛

樓伊菁

全國優秀人民警察、上海市公安局黃浦分局五里橋派出所民警方超倫10年助學，造就了一名廈門大學新聞系的研究生，如今，受助女孩張新年終于張開理想的翅膀，如愿以償地飛往南方某市的電視臺任職，方超倫則在十年耕耘之后，收獲著新的希望。

一、希望的種子

方超倫始終忘不了那雙眼睛。那是一雙充滿希望的女孩的大眼睛：那雙農家女孩的眼睛里，傳遞的分明是貧困山區失學女孩的“我要上學”的渴望。當年，16歲的湖南溆浦縣農家女孩張新年那雙滿是期待的眼睛，就這樣將當時還在市公安局后保部機關總務三科當科長、黨支部書記的方超倫，與這個因家庭貧貧困而面臨失學的湖南妹子的命運連接在一起。

那是1997年5月，方超倫所在的黨支部連續三年獲得先進黨支部稱號。領到500元獎金，支部書記方超倫和他的同事們就帶著這筆獎金利用公休，自費來到湖南省溆浦縣，參加希望工程助學活動。當得知當時還是小江口鄉中學生、年僅16歲的女孩張新年，10歲喪母，在肩負照料家務重擔之余，絲毫不放松學習，不僅成績優秀，還擔任了班長，眼下卻因家境貧困而面臨失學。方超倫的目光投向了這個個頭比實際年齡瘦小很多、但破衣爛衫仍難掩其清秀的面龐和眉宇間的聰慧的女孩。女孩張新年只有一個請求：“我想上學，民警叔叔，你能夠勸勸我爸爸，讓我繼續上學嗎？”那滿是渴望的眼神，牽起了方超倫曾經有過的渴望，他仿佛又回到了28年前。

28年前，18歲的方超倫遠離父母，“上山下鄉”到北大荒接受“再教育”。他感嘆命運的不公，正當風華正茂的年紀，不僅被剝奪了他對知識的渴望和上學的權利，還剝奪了他對理想、前途的追求和選擇。面對那一望無垠的黑土地，他哀嘆自己生不逢時，甚至不敢想象將如何度過這漫長的生命旅程。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會有這樣貧困的家庭？為什么這個優秀的女孩就連這么起碼的要求都不能滿足？方超倫想，倘若他的扶貧款能資助這個女孩完成學業，進而改變她一生的命運，該是多么有意義的事！他對張新年說：“貧困不是你的錯。學費不用擔心，我會幫助你的。”

就這一個承諾，牽起方超倫和湖南妹子張新年長達十幾年的一段親緣。此刻，他們共同從對方的眼神里讀到了希望。

二、信念的支撐

方超倫家境并不寬裕，妻子患腸癌開過刀，僅一個療程就要一萬多元錢，還不能報銷。妻子每月才200元的病假工資，醫療費用還是兄弟姐妹和年邁的父母資助的呢。

除了給張新年寄生活費、付學費，方超倫還經常給小新年寄去食品、衣物和學習用具。小新年哪里知道，當她津津有味地品嘗著方超倫遠從大上海給她寄來的月餅和巧克力的時候，方超倫夫婦還從未陪兒子去吃過一頓肯德基呢！當小新年試穿方超倫的妻子特地為她新買的大衣和羊毛衫的時候，她絕不會想到，方超倫的妻子穿的卻是打補丁的內衣和襪子……方超倫一家已經是幾年不買新衣裳了。兒子中學畢業了，方超倫為了緊縮開支，索性叫兒子找工作去上班。妻子忍不住了：你助學，幫人家的孩子，我不反對；但我們只有這一個孩子，哪怕吃咸菜，我也要讓兒子讀完大學！其實，方超倫又何嘗不這樣想過，他和妻子當年同在黑龍江插隊，在最好的青春年華失去了求學深造的機會。人生能有幾個青春？哪能將遺憾留給下一代呢？他作出這個決定，也是實在無奈啊！

不久前，小新年來信告知，她已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中學畢業，可她的父親卻因為經濟上的原因，又擔心上海來的資助不能延續，再不讓她繼續學業了。恰在這時，由于市公安局機關精簡機構，總務三科的機構被撤銷，方超倫所在單位的愛心基金會也因單位機構的撤銷而不存在了。方超倫設身處地考慮，憑他一個人的經濟能力，要承擔小新年每年一萬余元的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家中的開銷能否承受得起？為了小新年的學費，他連每天一包的香煙都戒掉了。已經人到中年的方超倫，甚至打報告要求轉崗到緊張忙累的派出所去當一線民警，以求增加一份津貼，資助在學的小新年。這是一只金色鳳凰呀，方超倫很清楚，放棄了學業，她可就被耽誤了呀！不舍棄兒子的學業，怎么保證小新年大學四年的學費？！

妻子是善良的。她也是從小就沒了娘，對小新年也就倍加憐惜。當方超倫如實道出了他的擔憂，妻子說：“我們就好人做到底吧。我們老了，少用點，這里省一省，那里湊合一下，把錢用在孩子們的刀口上。但是，一定要讓兒子讀大學。”妻子的目光是執著的，不容置疑的。第二年，方超倫的兒子也如愿考上大學。為節省開支，方超倫給兒子買一輛自行車，讓兒子每天騎車上學。

有了妻子的支持，方超倫欣然給小新年去信：“既然已經幫你走到了這里，我會一如既往地幫助你走下去。希望你認真學習，考上大學。”

方超倫沒想到，他給小新年的信剛寄出，就接連收到了小新年的來信，信上直言不諱地說：“……我還可以走另一條路，也就是許許多多貧困者的自學之路——自學考試。”

“……自學考試雖只過了三門，但已耗了大力氣，而且還要花更大精力和時間。……這次我報了四門自考，其中兩門有的人考了數次都停留在40分以下，難度較大。可我不怕，我一定要盡快攻克難點。盡快！所以我暑假不僅要幫家里干活，更要學習，可謂擔子重大。”

“過去的時間……用于自學考試，參加成人高考，實力上有所薄虛。對于文憑，我并不看重。我心目中的文憑并不代表一切。只有能力，才是真正的砝碼。……此時的我，就似一位迷惘的弈者，舉棋之間，千思萬緒，理不清楚。于是，悲與哀便不請自來，緊緊纏裹。”

“伯伯，請談談你的看法吧！我一直是多么希望得到您的指教！”方超倫反復地看了這幾封信，一時間百感交集。他去信鼓勵小新年：“一味地沉溺于命運的悲嘆是無濟于事的。挺起身，接受它，正視它，在現實中重新設計自己的定位，爭取哪怕是可憐的被迫的主動。”方超倫將自己當年在北大荒如何從消沉、悲觀、痛苦中走出來，認可命運，熱情投身“改天換地”的科研實驗，將自己從《國際科技動態》雜志上獲知的青海省農科院新研究出來的“青春18號”小麥種，成功地實驗、嫁接到北大荒的試驗田里產量翻番的成功經歷講給小新年。他還將自己在農村十年難忘的經歷及由此形成的淡泊名利，只求思想充實、無愧于社會、不虛度年華、不枉然一生的人生價值觀潛移默化在他給小新年的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間，以朋友談心的方式，潤物細無聲地影響著這個心氣較高，又很聰穎的女孩。

小新年在后來的回信中寫道：“伯伯說，‘人的價值并不以榮譽為標準……對我很有教益。這是我未曾聽到過的話，未曾想過的問題。我爸爸從來只對我說，‘要好好學習，要超過別人，我也這么做。我一直認為，獲得榮譽多么好、多么有說服力、多么值得追尋。聽了您的話，我想了很多很多……伯伯，你的精神境界遠高于一般人。我現在才明白，精神上的修養和良好品德的培養，才能是人生進步這個道理。”

從小新年對學歷和文憑的看法上，方超倫慶幸她已經有了思想認識上的超越。她能注重與能力的提高，說明女孩在走向成熟。她已參加自學考試，但從她還要兼顧家里的農活，從她的經濟條件看，她能否完成所有的科目？這些年的兩地書，方超倫已將小新年當成自己的孩子。他們的感情，也從最初的資助關系，漸漸變成了一份親情、一份牽掛。小新年最初的信中稱他為“尊敬的伯父”，爾后改稱“崇敬的父親”。她在信中感嘆：“您無異于我再生再造之父親，同時也是孜孜教誨我的導師和樸實真誠的朋友。您啟迪我怎么做人，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護，時刻激勵我前進。我的每一步成功，都離不開您的支持。”每次接讀小新年發自心底的感恩之言，方超倫都很感動。他覺得自己只不過盡了他的綿薄之力。資助這女孩，他并不是為了要獲得什么，他坦然地對小新年說：“如果你愿意，可以將我和我的家人視為家人，但請不要稱我為父親。我對你的經濟上的資助不是主要的，最關鍵還在于你自己的努力和爭取。”方超倫看重的是，女孩已通過自學考試的方式，表達了憑借自己能力來決定自己命運的決心，這和當年在北大荒的方超倫，何其相似！既認她為親人，方超倫總要幫到底的，他輾轉湊足了一萬元學費，給小新年寄去。他在匯款單上留言：“心點燃，志要堅，不要顧慮我這里的資助，不要因為父親的話退縮。”

小新年又哪里知道，方超倫這一萬元錢，一半還是他借來的呢！不過，她還是從方超倫電話中讓她去找縣委書記爭取資助的話語中、從好容易才從縣里輾轉爭取到兩千元資助的艱難中，深深地理解了方超倫當時的處境，預感到她的大學必將是一個艱苦的求學過程。不過，在方超倫的激勵下，她“很興奮在她未來的生活中能有這么精彩的一頁。”為了這，她“決心以全副精力，投入到拼搏中去。”

張新年以高出錄取分數線42分的優異成績成為她所在那屆畢業生中唯一的一個通過全國普高考試，走進湖南師范大學校門的人。她感慨萬分地給方超倫寫信說：“當我再一次讀您寫給我的許多信，突然覺得幾年來我生活的道路竟多半是出自您的希望！就是看問題的角度與結論也多出于您的觀點……現在的新年確實走在您所期望設想的人生路途上！”“四年的大學生活將塑造另一個張新年……只緣于堅信著您的信賴，承諾著您的承諾，期待著您的期待。”的確，大學時代的張新年，在與方超倫的交流中，感受到了共產黨的偉大和社會的溫暖，這個勤奮好學、有抱負、有理想的貧困生，通過努力，終于成長為一名共產黨員。

三、理想的飛翔

2004年，張新年大學畢業了。面對就業還是繼續深造，她又一次困惑了。如果選擇就業，肯定能減輕經濟負擔，但這就意味著必須放棄理想。她寫信征求方超倫的意見。這是方超倫與妻子已在星期天特地借車去了南匯，到張新年簽約的坦直中學去踩過點。既然新年想繼續深造，說明她有潛能，也許可以飛得更高呢！方超倫對張新年說：“你不要考慮經濟上的問題，只要你不放棄求學，我也決不輕言放棄資助。”

張新年果然如愿以償考取了廈門大學新聞系的研究生，捧著錄取通知書，張新年熱淚盈眶地說：“是上海的親人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方超倫從從心底里欽佩這個執著的女孩，真心希望她能夠用她的力量，改變她和她家鄉的命運。

2007年，張新年研究生畢業了。畢業實習，張新年飛到了上海，在一家排名世界500強的外國保險公司實習。這可樂壞了方超倫，怕她每天上下班換地鐵不方便，他專門為她買了自行車。方超倫還與兒子在小區里教她學騎自行車。方超倫的妻子特地將裝修一新的小房間鑰匙交給她，對她說，這間小房間就是你的了。方超倫則真誠地對她說，這里永遠是你的家，是你的港灣。

實習一個月后，張新年拿到了上崗證書。保險公司要和她簽約了。她問方超倫：“我要簽嗎？”方超倫心里明白，張新年學的是新聞傳媒和廣告專業，倘若急于證實自身價值，在外企當個小白領確實也不錯。但人總要考慮最能發揮自己學之所長最有價值的去向，他問新年：“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張新年垂下眼睛，喃喃地說：“與我所學專業不是很對口。”方超倫坦言：“既然這樣，不著急，再找找其他工作看，只要工作開心就行。”

方超倫的妻子看不懂了：自己的兒子大學畢業找工作，方超倫讓兒子推起自行車自己去找；可為張新年找工作方便，方超倫特地將家里不上網的電腦開通，讓女孩不出門就能在網上找工作……不久，得知張新年想通過同學介紹去北京考央視，方超倫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面闖，他和妻子還特地在新年的卡里打入了5000元錢，供她在外面開支。這是他十年助學，為張新年求學所付出的十萬元助學款的追加呵！

張新年在北京找工作，一找就是一個月，沒成功。最后，她跟南方某電視臺簽約了。當她來電詢問方超倫的意見時，方超倫想起了當年在寫給他的心中所說的話，“在以后的生活中，如果有機會，我還要學上海話；如果可能，我要找一份離你們較近的工作。因為你們是我心坎上的親人！親人，就應該盡可能地親近。”是啊，十年扶持，他和新年已結成了怎樣一份沉甸甸的真情啊！雖說心里有些舍不得，方超倫還是默默地為她祝福。他一如既往地對新年說，“我認為，與所學一致，能發揮自己所長就行。”

張新年在電視臺上班后，將她的第一筆工資，一半寄給老家的父親，還有一半寄給了方超倫。接到這1000元的匯款，方超倫欣慰地想，新年長大了，懂得感恩了。他對妻子說，把這錢保存著，等新年將來需要用錢的時候，再給她送去。張新年則在信中感慨萬千地寫道：“我明白，你們是如此的懷抱自由，從來不禁錮一只雛鳥的擇飛。于是，我可以更明快地歡笑了，對嗎？我可以更勇往直前地攀登了，對嗎？我可以更坦誠地待人做事了，不是嗎？”信的落款仍然是：您的新年。

以后，新年在南方工作的城市里找到了意中人，要結婚了。方超倫讓妻子和兒子準備了一應的陪嫁，像送嫁女兒一樣，給新年送去。當然，還帶去了新年當年寄給他的工資。從此，每當春暖花開的“五一”，或是金秋月圓的“國慶”，新年總會買上很多禮物趕到上海，來探望方超倫一家。方超倫在感嘆他十萬元培養出一個研究生的可觀價值的同時，收獲的還有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女兒般的新年給他的慰藉。而這份真摯的情誼，歷經十多年風雨，卻是金錢換不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