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冬
一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我聽說,整整一周,你住在布拉格近郊克斯科森林的木屋里。那是一片不小的林區。有些地方,陽光無力穿透茂密的枝葉,林間滲透著濃重的黑色。公路隱蔽在樹林里。車子直直行駛,速度并不太快。清香的空氣灌進窗來。風是甜的,甜的……赫拉巴爾先生,你看,我完全沉浸在以往的景象里。現在,我回到北京有兩個月了。以往這些,對我來講,是一些美妙感受。而對于你,是布拉格人平常的周末生活。
太陽在森林中忽隱忽現,如同一團打碎的蛋黃。它緊隨我的視線賽跑,并且上上下下移動,每次顯露,位置都有變化。這陽光又不安,又寧靜,好像一個抑郁的人,因為酒的作用,熱烈表達,繼而沉默,它并不在意別人的反應。
我從429路和443路克斯科公共汽車站拐進這幽深的碎石小道,一步一步向前走,腳下總被草莖絆住。你的木屋開始從滿眼綠色中顯現,漸漸顯現出來,露了一點點明黃,然后一角明黃,然后,一塊塊明黃。我終于站住了,跟前是棕色板條的柵欄。隔著一小片空寂的林間草地,整座木屋墻體的反光,令我似乎就要昏厥。我不能自制,下意識倒退兩步,身體也隨之晃動了兩下。木屋有兩層,車庫門、窗框同桁木涂著深綠的油漆,除此,都是白色。晴天,陽光明亮斑駁地映在雪白墻面上。這木屋在中午時分散發著奪目光芒。木屋雪白,有森林環抱,墻面光斑似在燃燒,又如同為一只精巧的盒子貼上了碎片金箔,也像畫布上那種用刮刀涂抹的厚重油彩。
我知道,赫拉巴爾先生,你這處住所,僅僅是用來周末度假和躲避喧囂的寫作。應該叫別墅。說到別墅,會讓我們國家的人非常羨慕。殊不知,這樣的別墅,或者再大些的別墅,或者小到只能容下一張床、一張餐桌書桌的別墅,在布拉格近郊山地林間還有很多。這是你們親近自然的傳統生活方式。親近自然,遠離“中心”,人的個性方可彰顯。地方大,人少,到處可見森林、河流、草地。隨手撿拾幾片木頭,看好一塊山坡林間空地,拿釘錘當當當,幾下子,一座木屋別墅就搭建出來了。屋子里的家用陳設簡單,卻是應有盡有。窗戶里拉上潔白的紗簾,
襯著一件工藝雕塑。外面窗沿下懸掛一盒紅黃藍粉的小朵雜色鮮花。我總
是想象著那屋子里面的生活。那個人正在閱讀一本怎樣的舊書?那兩個人正在親密地說著什么樣的陳年老話?那一家人正在接待從什么地方到來的老友?當然,我講這些肯定有所夸張。可是,每個家庭自建或購買這樣一座別墅,也算不上什么奢侈,更談不上時髦。雨后到林子里撿蘑菇,回來燒一個蘑菇湯,烤一盤蘑菇,炒一碟蘑菇,夫復何求?我看過你一張照片,手中捧個紙口袋,就是在克斯科這林子里撿蘑菇。我也知道,這生活,不是多數年輕人的選擇。現在年輕人,他們習慣于被動地選擇,他們遠離自然,他們似乎比老一輩人還要適應制度化的生活。我的興趣,也正好說明自己人到中年。我已不再年輕,不再年輕了。我已經懂得了自由的真正含義。自由,是近,而非遠。自由是個體,而非眾人。自由是小出版社、小書店、小的新書首發式、小簽售、小閱讀座談會、小聚、小開本圖書、小收益、小樂趣。自由是小聲,而非高調。自由是柔弱,而非剛強。
林間木屋的二層有一個平臺。你買下這處房產后,自己動手,在平臺上搭建出一個陽光小屋。這真是絕佳的寫作環境。當然,春天、夏季和秋日的多數時間,你的寫作恰恰是在房前長滿雜草和灌木的空地上。這是你的露天寫作。貓們纏繞在你的腳邊。你的午餐,一半也是貓們的午餐。太陽曬得打字機過一會就要卡殼兒。那些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文字,沾染著草木清香,源源不斷從打字機上方跳躍出來,呼吸著強烈的陽光,它們也不再陰郁,它們不乏傷感,卻飽含著幽默和歡樂。《甜甜的憂傷》,這是你作品的一個中文名字。原先譯者的翻譯是《憂郁美》和《美麗的憂傷》,我覺得都不夠味兒。最后,挖空心思琢磨出這么一個。《甜甜的憂傷》,啊,我時常為這個書名自得其樂。
我兩次來這里找過你。三年前,你已經離開了十一年。那天飄落著細雨。冬天的雨,把寒冷嵌入骨髓。我甚至就連你那些心愛的貓們都沒有見到。據說房子有了新主人,但這季節的寒冷,也不知將新主人驅趕到別處什么地方。只見到雜草叢中隱藏一個頭戴黑帽身穿紅衣的陶制玩偶。它嘴唇肥厚,一個哈哈笑的表情,讓它嘴角咧到了耳根。這回我又來看你。秋日最后的陽光,在那天照耀出夏季的火熱。房子里似乎有人從窗口閃過。隔著柵欄看半天,并沒有人,似乎那年被寒冷逼走的主人沒有回還。還是見不到你那些心愛的貓們。我甚至懷疑,那些貓已經被你帶走了,它們正趴在、蹲在你墓池的墳地上,安安靜靜,乖巧可人,望眼欲穿,它們如同面對蒼穹觀想,已經修煉成高深莫測的哲學家。那個黑帽紅衣的彩繪陶人,依然故我,在老地方哈哈大笑。我甚至可以確認,那是你和妻子的遺物。
這天中午,你從二層陽光屋的寫字臺顫顫巍巍站起身,準備返城。下午,在布拉格老城胡蘇瓦街的“金虎酒家”,每周四都有幾位朋友定期喝酒。就連你們的酒桌在這天下午都是固定的,即便一時空著,其他顧客可以暫且坐在那里迅速喝上一杯,你們人一到,那些顧客就得起身另找地方落座。
你穿好夾克外套,戴好遮陽的帽子。你背上雙肩包,這包里裝著一個橫格小筆記本,一支粗碩沉重的全鋼圓珠筆,還有藥。你心里暗自歡喜,一股惡作劇的沖動,因為那是婦科的什么藥,或者就是避孕藥。你將猛然想到,大方地拿出來推薦給酒友品嘗,說這是一種最新研發出來的保健藥。這藥也是你先吃錯的。你沒看懂藥瓶上的外文說明。誰送的?記不清楚了。
你下樓。貓們立刻知道你要離開了,神情驚慌,不知所措。你把它們逐一請出門外。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它們會有怎樣的遭遇。會不會被人獵殺?會不會走失?會不會被人抱走?會不會凍死在深夜?你鎖上房門,走過房前的林間空地。你再轉身鎖上綠漆的鐵柵欄門。你走在了通向公路的小道上。突然,你站住,好像落下了東西。你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好像背后誰在輕聲叫你的名字,你并不急于回轉身去。最后,你還是轉過身,慢慢轉過去,你的眼睛和你那些心愛的貓們的眼睛,全都潤濕了。你多么熟悉它們,誰是你的女兒,誰是妻子的兒子,誰是睡在妻子腳下的寶貝,誰是在你床上拉屎撒尿的小家伙。可妻子已經不在了。她死去好幾年了。你們這一輩子啊,真是。妻子正埋在克斯科你家族的墓地里。那個墓地,是有一年你作為生日禮物贈送給妻子的。在同一個墳池下,還埋著你的父親老赫拉巴爾先生和母親,埋著你的弟弟,埋著你最最依戀的貝賓大伯。現在,赫拉巴爾家族只有你一人在這世界上了。你從幾十里地外的家鄉寧布爾克小城,從流經小城的拉貝河邊,精心揀來許多白色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覆蓋在墓池上。拉貝河彎彎曲曲流向捷克西部,穿越廣大的波西米亞丘陵和山地,流進德國,就是易北河。
這時,你已經快要走上公路。你最后一次站住,回轉身。貓們也即刻站住,各自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好像銀幕上的定格畫面。再見。再見。下一個周末見。正好,市區公交能開到最遠的車子來了。那車停住,并且車門打開,緩緩地倒退回來,為了讓你少走幾步路。你一連聲感謝著司機。
“今天可夠巧的。”你說。
“巧嗎?赫拉巴爾先生,我算定您就在這個時間回城。這班車出車早,我故意放慢速度,慢點開,再慢點開,怎么樣,正好接上您。否則您又要跟貓們依依不舍半天了。”這司機說話的聲音特別大,如同演講。
“嘿,生活啊,總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好事兒!”你揮舞一下手臂,也把聲音拔高了說。
“赫拉巴爾先生,看上去,您今天的精神頭兒可是比種公牛還好啊。是不是這個星期又寫出了光輝大作?”
“是啊是啊,這個星期我做了許多的美夢呢,我把它們全都記下來了。”
車子在林間公路上快速前進。公路兩邊的樹木壯大茂密,它們伸張的手臂籠罩著公路。那些枝葉給公路僅留出一線天空。有的路段,好像是行進在黑暗的隧道里,而前方盡頭,粉紅明黃的光線在乳白的薄霧后面躲躲閃閃,仿佛天堂。
一個小時后,你回到城區,又轉乘有軌電車,在伏爾塔瓦河右岸科瑞佐尼茨卡大街靠近查理大橋的地方下車。然后步行,鉆進克洛瓦街,再拐入胡蘇瓦街。今天路上太順了,你比所有的酒友都先坐在了“金虎酒家”。嘿,先來上一大扎皮爾森鮮啤酒。你從卸下來的雙肩包里掏出小筆記本。那上面的確記錄了這一周你在克斯科林間小屋的破碎夢境。那些無比憂傷的夢境啊。夢中親人、年輕時候的異性、最好的朋友,他們如今身在何方?今天,你還要念給大伙聽嗎?你一口氣喝下半扎啤酒。然后在那些憂傷文字的縫隙里,添加著一些可樂的成分。你微微笑了。
那天下午,我從安奈斯卡街和萊雷瓦街交匯處住的地方出來。我鎖好房門,下樓,再撞上樓門。我站在小巷子里,整整衣冠,渾身輕松。我要去同你和你的酒友們會面,他們都是作家、詩人、音樂家、歌手、導演、記者、出版家、文學愛好者。我走進瑞塔佐瓦小巷,這是一條狹窄的巷子,但它東邊的另一半卻寬些,如同一把小菜刀。石釘路面和墻腳下經常見到狗屎和醉酒人的穢物。墻上滿是涂鴉,偶爾也能見到一件惡心的裝置藝術,比如一大團稀屎樣的黏膠掛在墻角,上面粘著一只啤酒罐。一分鐘不用,我從刀柄走出,在刀面上路過瑞塔佐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家”。我看見里面還沒有多少客人。我知道這是“地下”作家和藝術家的聚會場所,是今天布拉格真正意義作家聚會的地方。我繼續沿著瑞塔佐瓦小巷往東走,左拐,進入胡蘇瓦街。連續推開兩道門,進到“金虎酒家”。
店堂煙霧繚繞,喧嘩沸騰。我剛定下神,就看見幾只手臂高舉揮動,有人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我走近他們,問:“赫拉巴爾先生呢?”
“什么赫拉巴爾?”你的傳記作者馬扎爾一臉疑惑。
“他不是最先來了嗎?”我接著問。
馬扎爾笑了,突然彎下身,幾乎就要鉆到酒桌下面,喊道:“赫拉巴爾先生,出來,快出來!”
二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現在“金虎酒家”已經因為你,因為當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問來這里拜望你,而名揚天下。每個下午,酒家開張以后,都有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涌入這里。他們全是慕名而來。酒桌上的語言五花八門。店堂側面墻壁上,掛著你的頭像油畫。正面墻壁上,高高擺放著你的一個雕塑半胸像。我向來對頭像胸像雕塑感覺怪異,怎么看都脫不出自己的怪異感受,我覺得這起源于人類的原始祭祀,把死去的族長腦袋連同脖子切下來,把敵人的頭顱切下來,供奉,祭奠。所有的寫實雕塑,人或動物,我都喜歡完整的,全須全尾的。
“金虎酒家”你當年固定的座位上方,也掛著捷克、美國兩國總統與你一起喝酒的照片。我知道那幅照片并非在你固定的酒桌上拍攝。你固定酒桌在店面盡頭一個小套間里,正對著廁所門口。當年兩位總統到來,你們是在寬敞的店面里坐著,而那個小小套間里,塞滿了警衛保安……赫拉巴爾先生,今天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會如此喧囂?以致我們根本無法面對自己,無法安靜下來哪怕對著流云發呆片刻。你在十多年前離開的時候,甚至更早些年,已經感受到這世界的喧囂。人類發展,也并不一定意味著文明進步。老子說“知止不殆,可以久長”,聯系歷史和現實,意思深刻。現在“金虎酒家”,多數老顧客已經散落于城市其他酒家。布拉格老城居民,也大多搬遷到城市的邊緣街區。老城街巷中,從上午到深夜,人流如織,車馬如潮,不斷地,不斷地,一波一波地沖刷著光可鑒人的石釘路面。導游們無精打采舉著小旗,手持擴音喇叭,身后尾隨一群一群游客。他們張大著嘴巴,嚅動著嘴唇,此起彼伏發出各種鳴叫,如同從草原游牧到城市,正在趕往屠宰場的綿羊。幾乎所有建筑都用作了旅店,用作了酒家,用作了賭場,用作了服裝店,用作了咖啡廳,用作了商業畫廊,用作了旅游紀念品商鋪,用作了銀行,用作了外幣兌換,用作什么什么公司,用作什么什么辦事處,甚至有些建筑物的地下室,也用作脫衣舞廳。那些古老的小廣場四周,汽車停靠得滿滿當當。在布拉格老城街巷里,我想拍幾張照片,就得早早出門,否則只能拍攝那些巴洛克和哥特建筑的頂部。正午的街景,在照片下部,不是路面,而是被取景框切得只剩了上半部的一層人頭。一個社會,全面科技經濟,一味發展,一味市場,結果只能這個樣子。一個城市里滿是游客,或者說,把這城市固有的生活轉讓給游客,這個城市的靈魂就不那么分明了,就死了,就變成了化石,它就在原地自我微縮,變成了模型。我在捷克所到之處,尤其是旅游勝地克魯姆洛夫小城,國際上幾大電影節所在地之一卡羅維發利,無不若此,城鎮白天喧嘩,入夜冷清。去年,我在中國,到西藏,到湘西鳳凰小城,到西部的青海湖畔,同樣感受到喧囂。啊,喧囂,無處不在的喧囂。還有北京的南鑼鼓巷,琉璃廠,我就不明白,這種作用于旅游觀光的虛偽民俗和俗而不古的東西有多大意思。我也不知道拿什么好辦法可以阻止這樣的破壞。也許我表現得杞人憂天了。我能阻止地球的自轉嗎?我能阻止時光的流逝嗎?你《過于喧囂的孤獨》里那個主人公漢嘉,當他面對著裝幀精美、飽含思想和哲理的書籍被毀滅時,當他的孤獨同周遭與日俱增的喧囂不能共存時,他選擇了與美好事物一同毀滅。也許在毀滅中還能求得永生?其實,永生也是虛妄。不識時務者,唯求得安寧。不識時務者,在我的眼中,才真正是風骨之人。是的,我們所談這一切,還僅僅是人類表面現象的一個方面。那么,深層呢?深層是什么?天機不可泄露。我感到害怕,感到寒冷。中國的周作人看到了這一點,沈從文也認識到這一點。你的思想,卻不是說出來的,而是用細節拼貼出來。你們前總統、劇作家哈維爾先生擅于表述,他說得非常清晰,他說:“龐大的跨國公司就如同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工業化,集中化,專業化,壟斷化,自動化,計算機化,這些讓工作失去了個性與意義,越來越嚴重。這樣的體制操控著人們的生活,與專制體制相比,不那么顯眼,但異化問題正是在資本主義的制度下提出。資本主義自由社會,不能改變根本現狀。人應該作為人與企業發生關系,才有意義。不要過那種標準化消費化的生活。一個多樣性的體制和一個令人厭惡的沉悶的體制,都面臨生活的深深的空虛。”因此,這就是文學還應該存在的理由,作家們還要寫作還要說話的理由,哪怕他自言自語,根本沒有人聽他。只要語言沒有止息,人性沒有止息,只要一個事物還有它的多面,寫作就會存在。真實的優美的文學存在,文化便得以延續。而文化延續,是要給人心的生活帶來飽滿和尊嚴。也許,以往喧囂的聲音變了,喧囂的本質可沒有變,所有的反抗變成了對金錢的唯一追求。人類的孤獨啊,它將永在。
赫拉巴爾先生,我這是第二次來到捷克。在布拉格居住寫作一個月。我不懂外語,既不懂捷克語,也不懂英語。況且,我是一個人獨自前來居住。除了當地幾位朋友熟人,其他完全陌生。翻譯家蘇珊娜·李經常過來幫助我,為我義務充當翻譯,另外除了華人朋友的見面,整天整天我不說一句話,也不聽一句話,因為我既不會說,也不能聽。在這種滑稽可笑狀態中,在你那“過于喧囂的孤獨”中,我能自己到商場購買日用品、衣服和食品,能獨自下館子酒家用餐,能乘坐地鐵公共汽車,能到城市各處閑逛,能去劇院購票看戲,能到博物館、美術館觀摩展品,唯有那些中國漢唐陶俑、北齊殘佛和高古玉琮,可以與我神秘交流。甚至,從一些三千年前的琉璃珠子和瑪瑙珠子,我聯想到中西交通或早在商周時期就已經熱鬧了,大路小道上熙熙攘攘。中西交通恐怕也并非隨著時代向前拓展進步,設想后來的所謂文明,各自束縛,相互對抗,路途間地區的戰亂、封鎖、瘟疫,都會造成不同文化的長久阻隔……當然,我還能到洗衣店送洗,能進賭場耍牌,能去書店購買外文圖書資料,能打開電視看看新聞,旁觀色情電話熱線,聽聽古典音樂會。我可不是你的漢嘉。我當不了漢嘉。我沒有他的勇氣,更沒有他的專注。我的住處有臺滾筒洗衣機,上面按鍵的英文我只能認出“開始”和“停止”。這多像人一生,簡單至極,不過就是開始,然后,結束。世界亦如此。我沒有外語詞典,只好用網絡翻譯軟件艱難查詢。我的洗衣機除了“開始”和“停止”,它還有:旋轉、熨燙、減少時間、選擇、沖洗、洗、抗皺……怪,我越來越覺得人生無處不在。
我住在布拉格1區,也就是老城區。具體地址是:安奈斯卡街13號,也是布拉格1區編號第220棟的房子。我的住處是一棟三層涂滿明黃色的小樓,距離聞名世界的伏爾塔瓦河查理大橋,西向步行頂多三分鐘。如果順著小巷往西,越過沿河大街,正對就是如同抱病坐在河邊望著自己腳下發愁的斯美塔那銅像。
打開一扇綠門,進樓,經過一條狹窄走道,是天井。白墻上遍布墨綠的爬山虎。天井上方遮了一層紗網,這是用做什么的?防范野貓或飛檐走壁的大盜?要么就是老房子的屋頂會有瓦片滑落?我房間在三層,有木板的旋轉樓梯通向那里。這樓梯終日聽不到幾聲響動。我有臥室兼寫作間,有敞開式的餐廳廚房,有大客廳,有洗浴間和廁所。我樓下住一戶老居民。他對外來人,態度永遠冷漠。我隔壁據說是一位著名的搖滾音樂家和他妻子。可是我從未見到這位音樂家,都說他的知名度相當于我們國家的崔健。我的頂上還有閣樓,看樣子像是訪問學者或外國來的高級進修生。老建筑房間里不允許吸煙。廊子上擺了兩把化纖編織的椅子和一個茶幾。那煙灰缸總有尚未熄滅的煙屁股,地上常有幾個空空的啤酒瓶。可是非常奇怪,一個月,我從未遇見在這里吸煙飲酒的人。難道我房門一有響動,廊子上的那人即如鬼魂消失?
這石木結構的房子年代古老,修建于一六七一年。在中國,那是清康熙十年。那一年,康熙的政治清明,不是賑災,就是免除賦稅。那一年,朝鮮因饑荒,死人無數。日本禁烈酒。在俄羅斯,哥薩克起義失敗。靠近捷克的,有匈牙利貴族在日耳曼參與造反,結果遭到鎮壓,日耳曼軍隊由此長期駐扎匈牙利……天災人禍,天道不仁慈,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太平過。
我剛剛住進安奈斯卡小巷那天深夜,因為時差,我的生物鐘是北京早上八點。起床撩開窗簾,安奈斯卡小巷路燈的黃光自下而上藹藹照亮著對面的老樓,好像我窗下裝著一個大大的壁爐。我腦袋的剪影,被我屋里的燈光放大映在對面樓房的墻上。對面樓房也是三層,近得似乎伸手可觸。它的一排窗子漆黑,沒有窗簾。仔細看,隱約發現室內有細微的亮光熒熒閃動,是房間另一面窗戶透入的那邊庭院里的白熾燈。探頭出去,小巷的石釘路面反著油光。天上有一粒星星,在這兩排老樓的夾縫中,顯出一副瘦弱樣子。
在這原木地板鋪就的幾間屋子里,我如困獸亂轉,消磨時間。我不知道為什么,只要在房間里快步走動,腦袋就會一陣暈眩。我想這可麻煩了,難道我的血壓異常?難道我的腦血管出了問題?經過反復測試,原來房屋因為年久陸沉,室內地面發生傾斜,形成明顯的坡度。我在室內,步履時有蹣跚跋涉,如同西緒弗斯登山。時有輕快小跑,好像古人行走到大地邊緣,就要沖破墻體墜落到樓下。腳步的情緒極其夸張而不穩定。我仔仔細細窺探這房屋里的一切陳設。若沒有三面墻上掛著的抽象油畫,我覺得怎么看,這都像某位古典小說家或古典作曲家的故居。
房門旁陳列著一架老式縫紉機。面板上是一個古舊的長方形木質茶托。移開茶托。原來它是用來遮蓋機頭盒的。這是一架沒有機頭的縫紉機空架子,就連腳下踏板和轉輪間的皮帶也沒有,純粹是廢物利用的陳設。我還好奇那架子下吊掛的小抽屜,想看看里面的針頭線腦。結果,“咣”的一聲巨響,那木質沉重的小抽屜在我碰到它的瞬間,脫落砸在地板上。空的,什么都沒有。剛才那聲巨響,可把我嚇毛了,半天恐懼得回不過神來。這巨響似乎持續了漫長時間,余音不絕,震動了安奈斯卡小巷,并且在這黎明前清冽的空氣里,傳播到很遠,驚醒了布拉格老城的睡夢。
三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我還要告訴你,此時此刻,我正是用著你的筆在寫字。就是你經常帶在雙肩包里那支沉重粗大的全鋼圓珠筆。你小本本上最后那些零碎筆記,差不多都是用它寫出來的。
有天晚上,布拉格一家咖啡廳舉辦我的作品朗讀會。蘇珊娜·李翻譯了我一部中篇小說幾個章節,翻譯了我上回離開捷克以后寫下的散文《布拉格涂鴉》。
一位年輕人用捷克語朗讀,他聲調低緩,忽而堅定。咖啡廳里異常安靜。每張桌子的燭火微微跳動。那么多雙純凈漂亮的眼睛望著同一個方向,溫暖的光斑在這些眼睛里閃動。
突然,笑聲爆發出來。我趕緊翻動中文版的文章,請譯者指給我剛才念到的是什么地方。我也忍不住笑。好像這作品不是我寫的,它完全出自一個陌生人手筆。笑聲又一次爆發出來。咖啡廳在半地下,窗外人行道上許多鞋子匆匆走過。非常巧合,室內的笑聲與窗外一陣狂笑同時響起,于是這室內的笑聲愈加高漲。
朗誦真長,感覺總也念不完。我十分擔心聽眾不耐煩。可笑聲還是零星出現在某個角落。我真有些難為情。所以,最后主持人要求我來一段漢語朗誦時,我提出干脆為大家念一首我翻譯的小詩吧,只有四句。大家拍了巴掌。我站起來,用藏語和漢語朗誦西藏第六世達賴喇嘛洛桑仁欽倉央嘉措的圣歌——“雪白的仙鶴啊,借我羽翼之力,說好不往遠方,只是飛回理塘。”我同大家講,倉央嘉措詩歌不是情歌,也非道歌,他本人更不是什么情僧。從內容看,他是一位優美的多用隱喻的現實主義詩人。對倉央嘉措的誤讀曲解,對他作品的刻意歪曲和偽造,正是“喧囂”的效應。誰孤獨?我們今天在喧囂的粗暴和喧囂的謊言里,才會感到孤獨之痛。我意猶未盡,又主動用藏語唱了一遍這首短詩。大家開心到極點。舉杯。碰杯。干杯。握手。擁抱。永遠也聽不清對方說些什么的交談……我喝得有點大了。這時,你的忘年交馬扎爾坐到我邊上,記不清他從衣服兜,還是從提包里掏出這支筆,說:“今天我送給你一件禮物,這是赫拉巴爾用過的。他在世的時候,我從他寫字臺上順手拿走的。現在,它屬于你了。因為你為他的作品在中國推廣做了許多。這支筆,應該是你的,你配得到它。你把它帶到中國去吧。它也許還能寫出字來。但是,請你在捷克不要聲張,否則出關的時候,會給你帶來麻煩。”
馬扎爾這么做,你覺得怎樣?首先,你要原諒他的“偷竊”。我還聽說,你們現任總統也有對于書寫工具的偏愛,在重大外交場合,他順手牽羊遮遮捂捂地拿走了一支漂亮的筆,結果媒體曝光,被公眾指責得非常難堪。馬扎爾的情況不同。他太愛你的作品了。他太愛你了。他想留下一點你用過的東西,留下一點跟你相關的物質,感覺就能把你留下來,仿佛你還坐在我們旁邊喝酒,我們還可以聽到讀到你新寫的東西。你的存在,要知道,對于我們這些寫作者而言,意義非同小可。換了我,也會如此“偷竊”。因為你沒有后人。你的一點一滴,我都會無比珍惜。其實,我們都不是拜物主義者。古印度佛教信仰,起初也是不立神像的。后來,千姿百態的佛畫造像和各樣神跡遺物,也是作用于廣大信眾的膜拜。沒有辦法,赫拉巴爾先生,你的精神和內心,我們尚且無法全部領會,就只好借助于你物質的啟發和安慰了。
赫拉巴爾先生,你這支筆,時常被我抱在胸口,有時候,我幾乎要將它摁進自己的胸膛。在捷克,我每天都要將這支筆拿到手上。我帶著它到過許多地方。到過你的出生地布爾諾,到過你在布拉格8區兩處都居住了二十年左右的地方,一處是利貝尼帕莫夫卡地鐵站旁的堤壩巷24號,還有一處公寓樓,具體地址是考斯泰勒克瓦1105號1棟五層37號。我甚至帶它去了斯帕萊納大街你那廢紙回收站,去了你勞動過的猶太小教堂、諾依曼劇院和克拉德諾煉鋼廠,去了你結婚慶典的利貝尼小宮堡。我還帶它進進出出許多你經常光顧的酒家,“金虎酒家”“金錨酒家”“哈謝克的酒家”“卡瓦拿酒家”。無數次經過民族大街南側的作家出版社大樓。我帶著你回到童年的寧布爾克啤酒廠,回到你家搬出啤酒廠住到河邊的房子,回到拉貝河畔那座“時光靜止的小城”,回到森林小屋和森林酒家,回到你的家族墓地……我帶著你在布拉格這既喧囂又孤獨的城市和近郊游蕩。現在,你來到中國,來到北京。我把一些熱愛你的朋友,也是我覺得夠格與你會面的朋友,介紹給你。他們把你放在掌心掂量,如同掂量著一大塊金條。他們紛紛與你合影,深情地摩挲著你。
我也細心研究過你這支頗具個性的筆。它從里到外都是鋼,不銹鋼,所以比許多書寫工具都要沉重。有時拿在手上,錯覺是拿了一把改錐。我從作家馬扎爾那里得到這支筆,非常高興,你能想象我高興成什么樣子。我在紙上試了試,畫出藍色線條,寫字也沒有問題。我擰開它,取出已經漏油變質的筆芯,一股強烈刺鼻的哈喇味。筆芯沒有品牌標識,也沒有任何制造說明。只是筆桿上,淺淺地腐蝕著Bayer和一個小圓圈里的十字。毫不費力,我在網絡上查到,這是全球著名的德國拜耳公司的標識。公司成立于一八六三年,是一家技術領先的大型化學公司。生產經營產品有一萬多種,涉及藥品、診斷技術設備、作物保護產品、塑料合成橡膠、橡膠化學制品、纖維染料。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使用這么粗壯沉重的筆,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性格?這支筆你是如何得到的?我無從知曉。網絡上根本查找不到它。我想它大概是公司的一件紀念品。再看,這筆身上,筆帽和筆桿,表面布滿纖細的劃痕,也有幾處微小的疤坑。纏裹在筆身中段的防滑膠圈缺損。特別是筆桿下部的小帽,并非旋緊在筆桿上,而是塞進筆桿里。小帽的邊沿有一處幾乎察覺不到的開裂,如同瓷器的微沖。這可要了命,寫字用力過度,筆芯就把小帽頂出去了。沒辦法,我只能用兩條創可貼把你包扎起來,仿佛戰場上一個不下火線的傷兵。馬扎爾先生說,如果赫拉巴爾看到這支筆今天被包扎成這般模樣,也一定會認可的。他要我不必拆去創可貼,更不要用電焊修復。我想馬扎爾從這樣的筆,回想到你的真實面貌。我大體能夠判斷,這支筆顯然經歷了許多摔打。難道你在晚年不就是這樣一副形象嗎?這支筆,它吃盡了一個偉大作家和老年酒徒的苦頭。你行動不便,跌跌撞撞,身體臉上摔得都是淤青。你的生活已經離不開馬扎爾這些年輕朋友的照料。赫拉巴爾先生,現在我相信,并且也斷定,你真的是自己從醫院窗口翻身下去。你身體往下墜落,你的目光卻在天庭。你覺得自己被一股暖暖的光明的氣流托舉起來,是在上升,上升。這上升的過程總歸無限,然后,一切都變得那么輕松。我想起你說過一句話:衰弱是我的力量,失敗是我的勝利。
四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那天,我帶著你這支筆,去拜訪著名作家伊凡·克利瑪。想必你同克利瑪先生也是老熟人。
秋天深了。布拉格的天色,好像隨時隨地會有冰冷的雨水落下。我坐在克利瑪先生家二樓的書房里。克利瑪的小樓有三層。從一樓門廳的一側,順著木板樓梯旋轉著往上走,樓梯的墻壁上掛滿了繪畫,克利瑪說這是孩子的作品。他的書房也是會客廳,用書架隔開。弧形大窗外面,季節的黃和綠在風中飄搖,金黃的葉片紛紛揚揚灑落。有那么一會兒工夫,我覺得不是窗外的枝葉在動,是我們的房子在動,好像一艘游艇,駛入狹窄危險的航道,披荊斬棘,船頭小心翼翼地劃開垂落遮擋在水面的岸邊植物。我擔心艙外會有強盜出沒。
“要下雨吧。”我說。
“不會的,不會下雨,你看,有風,西南風,會把雨吹走。”克利瑪望著窗外,說話輕微如同自言自語,并且他的捷克語聽起來好像一條平直的線,沒有彎曲,沒有疙瘩,又如同一片小小的水面,沒有起伏。
“你懂英語嗎?”
“不懂。很抱歉,克利瑪先生。”我說。
“那我們只好借助翻譯了。”
我請克利瑪在他的新書上簽個名,并且把你的筆遞給他。
“克利瑪先生,您知道您正在使用的筆是誰的嗎?”我故作神秘,“赫拉巴爾。”
“赫拉巴爾?”
我告訴他這支筆的來歷。克利瑪正好寫完,“赫拉巴爾用過的,那我要好好看看它。”他把筆拿近些,看看,還給我。
我說:“這筆已經寫不出了,因為筆芯也是赫拉巴爾的,有十四五年了。可是您卻用它寫出來。”
那天,我用這筆作著談話記錄。沒寫兩頁紙,就再也寫不出來。那感覺真不怎么樣,就好像突然斷電,而且再也不能恢復供電。克利瑪臉上帶著歉意說:“沒關系,沒關系,你再換個筆芯,它還能用。”
所以,現在我用這筆書寫,已經更換過筆芯。你的筆芯,我單獨收藏著。
為了和克利瑪見面,我事先準備了十六個問題。原本不想耽誤他的時間,況且我還要在傍晚從城南4區克利瑪家趕回老城中心,到“卡瓦拿酒家”約見幾位作家和出版人。沒想到,這十六個問題,經過漢語翻譯成捷克語,又經過捷克語翻譯成漢語,再加上克利瑪先生的認真回答,花去了將近三個小時。克利瑪平易的談話,讓我時時感到會心,筆下不停地記錄,根本沒有更多機會發表我自己的觀點,這是我感到遺憾的地方。不過,這對我并不重要。
“您這是采訪嗎?記者的采訪,我要看看。”他說。
我說:“克利瑪先生,我作為一個寫作者來拜訪您,我不是記者。我們的談話,我將來也許寫,也許什么都不寫。”
克利瑪說:“你隨便。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們開始吧。”
“我讀過《布拉格精神》,您那篇文章里好像有這么一句話,我也記得不準確,是說這世界上的爭斗,不是善惡之爭,而是兩種勢力的惡在爭斗。”我說。
克利瑪說:“好像有,我記不清了。我寫過的東西,自己都記不住。不過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我的《布拉格精神》還沒有在捷克發表,是英文在國外發表的。你們大概從英文翻譯來的。”
談話中,克利瑪時時站起,走到書架,從上面取來一冊圖書。或者,到書桌那邊,搬來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翻檢資料。
我的問題大體如下:您還在寫作嗎?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什么?您用什么寫作?筆,打字機,電腦?您有無寫作提綱?您寫作是完成一個再寫下一個,還是兩個或更多一起動手?您最希望自己哪幾部作品先介紹給中國?您了解中國的作家作品嗎?您的愛情觀是什么(這不是通俗雜志的提問)?您如何看待異性?您認為在捷克,自己或別人今后面對寫作會有怎樣的追求和困惑?您在《布拉格精神》中談到的“悖謬”會一直存在下去?您對中國的年輕作家有什么忠告?您如何看待當年東歐的“地下文學”,它今天還存在嗎?或者永遠存在?您如何看待作家與體力勞動的關系?什么是謊言?先苦后甜,這是您對自由的美妙理解嗎?在期待中生長,然后才能體會到什么是幸福嗎?這也是悖謬嗎?福禍相互依存嗎?您對文學語言的認識是什么?您如何看待死亡?
以下,是克利瑪先生說的:
我每天都寫。正在寫的小說,已經完成了。但是,我今天晚上還要寫另一篇,我要再加上一篇小說。
《我的瘋狂世紀》已經出版了兩本,出版社還要我的第三冊《我的瘋狂世紀》。我還要寫一部長篇小說。
我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說集《我快樂的早晨》。這個集子里的《我的初戀》,是重要的。
我的作品被翻譯最多的還是長篇小說《愛情與垃圾》。但是在捷克,回憶錄題材最受讀者歡迎,可是回憶錄跟小說完全兩碼事。我是小說作家。捷克人愛讀書,也是女人愛讀書,男的也就十分之一。
德國作家拉赫尼斯基認為我最好的小說是《等待黑暗,等待光明》。還有些批評家認為《被審判的法官》最好。這是我最后寫的小說。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是自己的代表作。
當然最初寫作是用筆,我已經用了二十三年電腦。剛才說的那些小說是用筆寫的。
寫作提綱?細致的沒有。短篇小說,是想好以后才寫,胸有成竹。長篇小說,比如《等待黑暗,等待光明》,是早年寫過的中篇小說,自己不滿意。一九八九年以后,想到寫個新題材。但是,小說里一個攝影師拍電影的故事,恰恰就是將曾經廢棄的小說利用到新的作品里。現在,我也想不起那攝影師拍攝的究竟是什么故事了,我只記得當時自己的寫作狀態。
現在,我的作品是一個一個寫。年輕的時候有兩三個一起寫。我曾經做過很多年報刊記者。我不是新聞記者,而是我們捷克特有的寫隨筆、小品、雜文的記者。所以,我很能寫,能一邊從事別的工作一邊寫作,不怕干擾。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介紹到中國。但我對中國讀者不了解,很難判斷他們的口味。《我的瘋狂世紀》是隨筆和紀實。因為我們兩個國家有著同樣共產黨統治經驗,也許這樣的作品,容易讓中國讀者接受。
年輕時,我讀過不少中國古典詩歌,讀過老子、莊子、陶淵明、白居易。還讀過韓國人寫中國古代法官的故事。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沒有讀過,僅僅會見過幾位中國作家。對了,我正在讀高行健,《靈山》的捷文版,不錯。
我認為文學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人際關系。當然時代會影響人際關系。人際關系會受到政治體制影響。
當今捷克最大的社會問題,人,多數人唯一目的就是掙錢。這也是一種悖謬,相對于布拉格的歷史文化色彩。這也是自由社會的悖謬,因為人和社會一旦得到自由,人的選擇往往是錯誤的。現在人有了自由,反而受到別人影響。以往,個人受到專政極權影響。現在,受到外來影響。現在是用隱蔽的、高級的手段技巧來施加影響。
“地下文學”,是歷史,已經不存在了。以后不好說。“薩米亞特”就是地下。它出現的背景是不能公開出版發表作品,唯一方法只能抄寫給朋友傳看。今天什么都可以出版,頂多是個錢的問題。如果沒有出版商,自己也可以印出來。關鍵是關系和朋友的幫助。其實,真正的作家,還是要走當年“地下”的途徑。有位詩人得不到出版,每年把寫下的自己印出來,送給我。
我參加體力勞動不多。但有過體力勞動經驗是好事,作家得到的所有經驗,只要是能讓自己生存下去的經驗,就是好的經驗。我非常遺憾現在歲數大了,沒有人能雇用我做個職員了,我已經八十歲了。
你不用擔心時間,我們多交流。什么是謊言?一般來說,假如存在客觀真理,我們所說的大多或一切都是謊言。若嚴肅回答這個問題,那么,某人有意識地說些不真實的或與真實存在差異的話,就是謊言。結婚后,男人說去參加作品研討會,而實際是去約會情人。如果他會說謊,還能具體編造出參加了什么什么作品的研討會。
我心里懷著愛情看待異性。我對異性是有愛情的。男女是不同類型的人,女人更容易被傷害,更感情化,她們更愛孩子。一個家庭,男女關系要是好的話,就必須明白這些。很多男人把自己當作尺度,自私,不顧及女人。不過,我認為很多男人做不到。所以,婚姻好的不多,原因就是男人不愿意從女人的角度看待問題。
我們沒有語言交流,你也不能用英語,我平時還可以聽懂一點點意大利語的單詞。可你們說的漢語,我一個詞都聽不懂。你們就是把我說的說成昆蟲我也不知道。(我說:“我們就叫昆蟲間的對話吧。”)那是你的自由,你隨便。
福禍互為依存?幸福和苦難如同兩極,這是兩個概念,但只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理念的,哲學的。幸福和苦難,在生活中不同的人,他們會有不同的感受和經驗,尺度和量化都不一樣,但這個話題離實際生活很遠,理念和哲學的討論,往往很動聽,但作為一個作家,不應當這樣思考,因為這是哲學,一個作家若如此思考,就會變得過于僵硬,寫出來的東西會非常死板,結構也死板。
語言是交流的媒介。一個作家的語言是接近讀者心靈的前提。現在比較突出的問題,人生活在語言繁雜、語言爆炸的環境里,很多語言,快被語言淹死了。你唯一的防御,就是只聽一半,只要聽一半就夠了,不必仔細聽。今天,作家要用語言沖破繁雜爆炸的環境,必須語言好,我們才能沖破環境。
語言是作品的基礎。語言沒有意思,沒有感覺,不會是一位好作家。好的語言應該是,豐富,容易理解,不要用現成的表達,不要墨守成規。
我現在完成的小說集,里面的作品都非常短,目的是為了省略,只有必要的單詞才寫,沒必要就舍棄。比如說,安靜和寧靜。有許多現成的說法,和墓地一樣安靜,和教堂一樣寧靜,或者,完全安靜,徹底安靜,或者,那里很安靜。干脆就“安靜”一個詞最好。今天,最好是一個形容詞也不加的“安靜”,就是安靜。我們平時用的形容詞是不必要的。
真巧,昨天我還想到“死亡”這個問題。大概二十歲的時候,我認為人死是很難過的很悲慘的。后來想,人生唯一不能改變的,就是自己的死亡。所以也就沒有必要過多去想了。現在我八十歲,已經沒有多少年了,可是我對死亡也沒有多大感覺,所以死亡也不是我的什么話題。我年輕時候作品里會寫到死亡,比現在寫得多。我第一部長篇小說大概寫死亡最多,那是《一個小時的安靜》。我夫人很樂觀,我哪怕提到一次死亡,我快要死了,她就要說,住嘴!你別瞎想了!
我現在的身體很健康。雖然年紀大了,但在平時也不怎么想到死亡。
其實任何人對任何人的任何忠告,都是沒有作用的。關于寫作,就算是有兩個忠告吧,第一,要寫自己心中的感受,而不要那類別人問你什么你回答什么的寫作。第二,也是最實際的忠告,不要寫完就交出去。我寫過的每一篇作品,每一句話,起碼要讀上十遍,第十遍還要修改。你可能認為我年紀老了才這樣,可是我年輕時就一直是這樣做的。
好的小說是非常簡單的,比如契訶夫和海明威。我喜歡《草原》和《在密執安營地》,景色的描寫很好。
我們今天談了這么多,我們關于寫作、語言、女人、作品、忠告、真話與謊言、苦難與幸福、死亡,什么都談了……(我們異口同聲:“就差談談上帝了。”)
赫拉巴爾先生,我從克利瑪那里出來,立即趕往我住處附近的“卡瓦拿酒家”。喝酒,吃飯,交談,然后才回到住處。我想趕緊整理當天的筆記,因為累,太累了,就躺到床上去。天亮了嗎?醒來才夜里十一點多,只睡了兩個小時。
在夢里,我哭,一直哭,非常焦慮。我完全是哭醒的。醒來臉上還有未干的眼淚。夢的場景在北京市商業中心王府井北大街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院門外,北側墻下。王府井大街,近乎布拉格的瓦茨拉夫大街。中華書局早已搬遷到城市西南的豐臺區,但夢里它還在王府井。天空是沙暴的暗黃。我躲在一個棚子里,好像一處存放自行車的車棚。我焦慮的是自己為什么不能再進行寫作了。我為不能寫作感到極度窒息、壓抑和難過。旁邊似乎有人勸慰。我說,小說是不能寫了,散文也脫不出汪曾祺、黃裳、周作人這些套路,有什么意思。醒來還是非常痛苦,可比夢里要好受些。我把玩過一會兒你的這支圓珠筆,沖了個澡,打開房間暖氣,開始整理筆記。
暖氣燃燒受室內氣溫自動調控,如同爆炸,“轟”的一聲開始,整個房間都是烈火的聲音。屋子漸漸熱起來。然后,煤氣輕輕熄滅,如此反復,伴隨我一個通宵。窗簾的縫隙透進亮光。
五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我童年在鄉村生活,黎明總要聽到雞叫。布拉格的黎明,只有巷子里遠遠傳來裝卸啤酒桶的滾地雷鳴。
這個城市每天消耗多少啤酒?它們又將變成多少升多少公升多少桶尿液?我真佩服布拉格的排污系統,具體說,是城市的排尿系統。你們不分男女,全都飲酒。我們中國女人,在飯桌上,酒吧里,幾乎百分之九十會說:“我不喝酒。”而捷克,在布拉格,女人只要坐到酒家餐廳,啤酒紅酒白葡萄酒甚至帶點勁兒的什么白酒,全來。我在想,中國女人是否生理上有什么特殊性?我也想到,酒,它能喚起人的個性,能讓每一個人在那一刻回到自我。這就涉及道德和風俗。表面看,中國女性情感保守。保守也是外在,用含蓄描摹她們,比較準確。我們的女人,有味兒,當然不是一種味道的味兒,更不是狐臭。假如你到中國,還望多多包涵。我們能陪你喝點兒的女人,有,但更多是些傻喝狂喝海喝往死里喝的男子。我們男人在酒桌上,個個豪氣沖天,誰也不服誰,聲音一個高過一個,誰也壓不倒誰,數十年的千萬壓抑,全都在那么小的酒盅里釋放出來。據說你算是能喝好喝的,可你那些同我喝過的酒友,他們足以證明我的酒量和酒膽。其實我在中國,根本算不上一個飲者。我們男人容易張揚,而我們的女人比較低調。張揚并非剛強,低調也不是柔弱。我們有財神,有灶王神。你們有酒神,有詩神,有愛神。咱們實在是兩碼事。這次出門,我隨便帶了本我們宋朝人的《東京夢華錄》。一路上讀讀,無一處不同飲食發生聯系。我們出土的上古文物,也多為飲饌器皿。扯遠了。比較而言,我更接受你們那里喝酒的空氣。友好,相互傾聽,笑,或者哭。緊盯著自己酒杯,沉醉地微微搖頭,搞不清這表情是贊同還是反對,如同伏爾塔瓦河,平靜流淌,如果沒有人為造作,沒有自然的瘋狂,這條河水,簡直不會發出一點聲響,沒有任何波瀾。這大概能夠概括你們的民族吧,無從馴服的柔弱,并且從這柔弱之中,滋生出幽默和創造。
我從電腦屏幕上抬眼站起來,撩開窗簾,天亮了。披上外套,逐一打開雙層窗戶。這真是一個清新的早晨。天空還有淺淺的月色。嫩黃的太陽從我這一邊窗玻璃反光到對面樓房的墻上,是許多窗的明亮影子。遠近教堂,鐘聲正在敲響。每一聲鐘鳴,都敲進老城街巷中床鋪上的人和我這個寫作者的腦子里。我對如此凌亂的鐘聲,感到措手不及,我想用頭腦將它們的每一個音調單獨剝離出來,儲存起來,留作標本,供自己好好分析。可是,我的頭腦根本就不能招架這彌漫在空氣里一波一波的聲響,它們來自上帝的天堂。
鐘聲過后,仿古煤氣路燈的鎢絲漸漸熄滅。巷子里門響。然后,不知道從哪個古老的門洞出來一個拖著大箱包的人,急匆匆,嘩嘩啦啦走遠,消失在小巷彎曲的盡頭。掃街的吸塵小車開始哮喘。本地人心事重重地走過。石塊石釘路面,尤其讓年輕女人的高跟鞋不能施展,她們只能緊盯路面,在二十公分寬的長條石塊路牙子上行走,似乎懷著隱情。拄著單拐或雙拐的老人,夫妻雙雙,相攜而行。這樣的道路,讓人不得不低頭思索。
窗沿下的小巷,整個白天,游客也不多。即便吵吵嚷嚷來一大群,也多是轉暈了,迷途的羔羊。或者,導游將游客從伏爾塔瓦河右岸大道引過來,有意擇路而行。原本要通過克洛瓦街到老城廣場。克洛瓦街擁擠不堪,鞋子都要被踩掉。旁邊的安奈斯卡小巷,除了每天放學的孩子,總是安寧。只有挖掘路面的小型碎石機和鏟車能夠打破這安寧。有一個多星期,從上午到下午,安奈斯卡小巷被下水管道或電纜維修工程騷擾,終日嘈雜。機械停止運作,改為人工作業,兩個工人一點一點干著。他們小心翼翼的樣子,如同考古的田野試掘。過了幾天,那個好似墓穴的土坑已經有一米多深。我每回走進安奈斯卡小巷,遠遠就見到地面上兩顆人頭晃動。走近看,這兩個工人停下手頭工作,正在輕聲爭辯。他們雙方的語氣舒緩,疲憊,無奈。我站在上面看他們,看了半天,他們就一直那么軟軟爭辯著。我設想,他們正商量著誰把誰安葬在這個坑里。
赫拉巴爾先生,這回我到捷克,多數有收益的活動,都在酒家進行,主要是我樓下幾十步路的瑞塔佐瓦小街10號,也是布拉格1區編號第244棟的“卡瓦拿酒家”。我經常獨自到那里解決中飯晚飯,一大盤古拉什酸菜饅頭片,喝上兩扎啤酒一杯紅酒。我基本都固定在緊靠方形立柱那個唯一的單人小方桌。酒家墻壁掛滿了捷克作家、詩人、學者肖像的黑白攝影。大大小小的黑色鏡框,你也掛在上面。我能認出的還有賽弗爾特、盧斯蒂格和托波爾。
早年“東歐”的薩米亞特“地下作家”群,應該說他們今天還依然存在。早年“地下”,完全政治意味,現在則轉化為“非主流”。他們絕不屈從任何商業寫作。他們對現實總是批判。他們思想獨立。他們更注重文學本身的探索。他們拒絕凝固,不大追求人生利益的換算得失。
“卡瓦拿酒家”還真有地下。布拉格老城的酒家、戲院、商鋪,為擴展空間,只得挖掘地下。“卡瓦拿酒家”是布拉格今天“地下作家”的聚會場所,這是一般游客不大能了解到的。一般游客多到克林頓總統、哈維爾總統與你赫拉巴爾先生會面的“金虎酒家”參觀。
在“卡瓦拿酒家”,作家們的活動多在地下,而我基本都在地面,因為那地下的“圈子”并不歡迎一個陌生人的闖入。我雖然受到歡迎,可不能語言交流,終歸還是陌生。
我在“卡瓦拿酒家”會見了幾位作家和出版人。特別要提到你的傳記作者馬扎爾先生、著名作家托波爾先生和頗具聲望的托爾斯特文學出版社老板維克多先生、我的捷文作品出版人帕維勒卡先生。他們都是我的寫作和出版同行。我從這些新老相識那里,了解到今天捷克文學和出版的點滴,有些恐怕也是你聞所未聞。
嘿!這個世界的變化可真叫快。我來告訴你吧。
作家托波爾專程趕來同我見面,他說自己這一路就是考慮還要不要寫作。最后,他來到“卡瓦拿酒家”,堅定了,必須回到寫作。
托波爾,一九六二年出生。到過北京。他在捷克的文學地位,據我理解,相當于中國的王朔。托波爾在哈維爾圖書館工作,平時操辦許多與文學相關的活動,非常繁忙。他已經四年沒再寫作了。
托波爾說:
當今作家的寫作不專心,大多很膚淺。特別年輕一代寫作,他們不能集中精力,往往虎頭蛇尾,一個作品開頭都不錯,但卻難以為繼。這大概由于新媒體的影響。
我能認可的刊物只有《HOST》(客人)和一個文學網站ILITERAFARA。
一九八九年以前,我們“天鵝絨革命”以前的文學,毫無疑問,是有力量的。之后,大家都有一種生命滅亡的感覺,當然我所指的是文學生命。政治的影響,非常重要。現在,我們社會自由了,原先那類一有出版就會得到反響的作品,現在卻顯得陳舊了,好像是博物館里的東西,失去了新穎的影響。再就是技術層面問題。原本閱讀是自然的,是教育的一部分。我女兒十四歲,也在閱讀,可是在同學中總表現得貴族化,因為其他同學一般都不看書,只知道上網和發發手機短信。
我自己有時候甚至想,干脆讓寫作的生活死去吧,這樣一來倒可以專心工作了,專心賺錢,專心于家庭。單純些地生活,多好。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必顧及,專心寫作也好。
當然,寫作會得到一些女孩子的青睞,她們總是喜歡寫作的男人,想要了解窺探作家的生活。這會很麻煩。當然,還要應付新書發布會,應付各種活動,也很麻煩。
搞文學的去寫電視劇,在我們這里會被看不起,特別是一個純粹的作家。我們拒絕電視文化,家里也不要電視機。好的作家絕對不會去寫電視劇,那是通俗作家的專利。電視劇寫作,一定會影響自己的文學寫作。當然,我也不否認掙錢,但掙錢的方式必須跟自己的寫作分開。一個作家,他為了掙錢,還不如到廣告公司寫文案,搞搞策劃,也不必署名,就是賺錢而已。電視節目往往都是垃圾。我也可以做記者,拍點電視紀錄片,這對寫作依然會打斷。
我原先寫小人物故事,表面沒有政治色彩,都是反思過去的歷史。我作品中臟話、罵人的話也很多。我以后的寫作,都會改變。我要寫現實了,寫現實。
死亡,孤獨,愛情,生存,將是我要關注的。
與托波爾的兩次見面,他都匆匆忙忙。來了,坐坐,不吃不喝,抽三兩支煙,起身告辭。他說女兒和妻子在家等著他回去做飯。她們最喜歡吃他做的飯啦。我笑。這樣的丈夫,這樣的父親,他還有什么辦法在外面瞎混呢?
托爾斯特文學出版社老板維克多先生說:
我們出版社成立已經整整二十年了,現在兩個人,我,還有一位助手。
我們的編輯都是外聘。圖書委托發行公司發行。一般是五二折發貨,發行商拿百分之四十八。
作家稿酬分為一次性稿酬和版稅兩種。作家任意選擇。作家版稅都是百分之十。
我每年出版圖書二十個品種,全都是捷克小說家和詩人的作品。
一部作品的出版,首印數幾百冊不等。首印能達到上千冊就非常滿足了。我們國家人口一千萬多一點。
最近這些年,我出版了一個女作家寫蒙古國的小說,受歡迎。這部書首印兩千冊,五年內總共發行了兩萬多冊。
我每年的利潤是八百萬捷克克朗(折合人民幣兩百萬元到三百萬元)。除去一切支出和工作開銷,只有微利。
你們捷克圖書一般都是沒有定價的。一本書賣多少錢,完全由書店確定。今天一個定價,好賣,明天扯去定價小標簽,換一個價簽,就漲了。我粗粗一算,你們書價大約比中國的書價貴上三倍。
我還記得三年前到著名的捷克青年陣線出版社訪問。它相當于我們國家的中國青年出版社。不過,已經完全私營。青年陣線出版社每年出版一百八十種圖書,其中四十種屬于兒童文學,既有原創,也有引進國外版權,還有經典文學翻譯,比如我們的唐詩宋詞。其他出版品種是工具書、小說、非小說、百科全書。他們出版捷克最具影響力的作家,比如赫拉巴爾先生你的文集,共有十八本,每過一年半,都會換個封面包裝重印兩三千冊。因為每一代讀者都會接受全新的設計。他們還有雜志三十種,其中兩種面對青少年,另外是醫學、生活、如何當好父母的各類期刊。他們還有報紙。一般圖書起印三千冊,但文學類圖書最終都能賣到六千冊。這家大型出版社共有三百人。其中圖書編輯僅二十人。主要利用外部人力資源,外聘編輯。出版社本身并不需要許多編輯。
我的出版人帕維勒卡先生是一九五四年出生的,你應該熟悉。按說他年紀也不算老,可卻滿頭華發,成熟得如同七老八十。他說:
我們的很多圖書確實是不印定價的,但我的出版物都有定價,因為我不想欺騙讀者。他們不印,是為了效益最大化。有漲價的空間,越貴越好,可以隨時調節價格。最近,稅收增長,圖書銷售也要適應市場,定價可以伸縮,可以賣貴一些。
我的出版社成立于兩年前,只有我一個人。現在聘請了幾個人,有搞裝幀設計的,有管印制的。我是編輯兼發行聯絡。
開始,我也沒有公司,現在建立了公司,就能夠發放工資了。但聘用的人員也不是股東,他們不用坐班,計件付酬,看他完成什么工作項目。我也同時給別的出版公司打工當編輯。
我原先只有一個出版執照。沒有公司,我就不能發放工資。按法律,只有公司運營才可以發放工資。
原本設想只出版我們捷克的小說,但掙不到錢。現在,除小說還出版歷史紀實。我正在做的是一個老人對列寧的回憶,屬于訪談記錄。還有一本埃及考古學家的專著,有文學性,還有照片。另外一本,是一個阿爾巴尼亞女人的回憶錄。這些都將在明年出版。
我開始主要出版捷克三十歲左右年輕作家的作品,試了試,不好賣。我今年只出版了四本書。去年是一本。明年打算出版二十本書。現在要考慮后年的工作了。經濟不景氣,所以任何預先安排也恐難實現。
我們對諾貝爾文學獎,不激動,沒有什么感覺。但諾貝爾文學獎是有尊嚴并值得尊重的。它不乏政治游戲,確實也有政治因素,比如作品很好的得到獎勵,但是最好的卻得不到獎勵。當然,所有的文學獎項幾乎都有政治因素,回避不了世界觀和立場的分歧,多少都會受到影響。
我們有一個文學獎。這個獎,政治影響很少,至今還沒有出現政治立場高于文學的選擇。它是我們公認捷克最有聲譽的文學獎。十年前,由文學界的一些人士建立,有卡羅維發利的礦泉水企業支持,這企業主是意大利人。大獎三十萬捷克克朗(折合人民幣十萬元)。大多是小說作品獲獎,也有其他文體作品。
在捷克,還有賽弗爾特獎、卡夫卡獎、國家文學獎。賽弗爾特獎由“七七憲章基金會”操辦。這些獎項只有老作家和世界有成就的作家獲得,主要考查一個作家全部的文學活動。
我們在一九八九年“天鵝絨革命”以后,因為社會背景不同于以往共產黨的時候,也因為語言的轉變,那些當年社會主義時期優越的作家已經沒話可說。因為話語環境不同,說話的方式不同,一些當時還不錯的作家,同樣不被今天接受,所以基本都不寫了。一九九五年以前,他們非常痛苦,反應也很激烈,但是之后,就平靜了。
我們現在出版年輕作家的作品,一般說,也是毫無意義。一些出版社集中出版年輕作家作品,是為了贏得市場。其實,年輕作家沒有目的,也沒有目標。他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寫作是為什么。寫作的目的必須自己創造。可是,許多成熟作家,他們卻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很多我的同齡人就是整天等著,等著等著,等著死亡,等死。我的同齡人,他們失去了理由。而青年人,卻找不到理由。這世界真是無可奈何的感覺。沒有上帝。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也許自然最終會給他們理由。
(我插話:這個時代,就如同布拉格的匆匆游客。布拉格到處都是這樣的游客。)
只要速度慢,就不是游客。
在“卡瓦拿酒家”,我聽到大家對赫拉巴爾先生你的無比贊美和崇敬。但是,他們多數就不那么恭維米蘭·昆德拉。他們認可昆德拉屬于典型的知識分子,可卻十分厭惡他的“作秀”。他們一致推崇去世不久的阿爾諾什特·盧斯蒂格,認為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優秀作家,但是,中國引進翻譯他的長篇小說《白樺林》卻并非他的最好作品。他們認為伊凡·克利瑪是今天活著作家中的頂級人物,贊揚他文學語言的講究,卻批評他創作保守,缺乏突破。作家馬扎爾引用赫拉巴爾先生你的話:好的文學作品,如同手帕里包裹著一個小刀片,在你擦鼻子的時候刺痛你,割傷你。赫拉巴爾先生,你講過這話吧?你的文學果真是這么殘忍。我發現,布拉格老男人差不多都要從衣兜褲兜里掏出一塊手絹擦鼻子。他們擦完鼻子,擦汗,然后同你熱情握手。
最后,馬扎爾說:“赫拉巴爾總要提到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爾,寫作,是一個孤單思維的方法。”
六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求你饒恕我。有件事總懷在心里,我一直不敢對你講出來。因為我偷了你的東西。很希望自己能從你文學經驗中偷點什么,可我還做不到。中國好的作家和好的作品,自一九一九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多數都從外國文學中偷些什么,甚至,完全偷。不偷,是不可能的。我們漢代唐宋的古典文學,也多汲取了外國音樂和哲學。我們一向以翻譯手段來豐富自己的文化,最突出的就是佛像和《大藏經》。當然,你也承認自己從經典作家那里偷取,從老子的《道德經》里偷取。我說偷了你的東西,真可謂偷了。我還是自己斗膽說出來吧。
這次,我又從布拉格跑到你在克斯科的家族墓地。我這是第二次到墳上去探望你。去到你墳上之前,我在你克斯科森林小屋門口,精心揀拾了兩粒潔白的鵝卵石,私心是想留個紀念。來到你家族墓地時,我回避著一同去看望你的朋友的視線,偷偷把衣兜里的兩粒小石子放進你的墓池。然后,從你墓池中拿起一塊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偷偷裝進衣兜。我自己安慰自己,這屬于交換,以小換大,兩個換一個。也是讓沾染著森林小屋氣息的石子,陪伴你和你的妻子。讓它們向你報告,那些貓們的情況。從你墓池拿走的石頭,我非常清楚,那是你在世的時候,親手從家鄉寧布爾克拉貝河畔精心揀來的。它沾染著你的氣息。當把這塊石頭放進衣兜的瞬間,我猛然就后悔了。可是,我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再把它掏出來。我甚至連碰也不敢碰它一下,只好稀里糊涂將它帶到了布拉格。
在布拉格,在捷克國內,我帶著你的石頭和圓珠筆,四處游蕩。我想到,為了減輕自己的罪過,只是帶著你的石頭到你生命的地圖中轉轉,然后再把它放在一個什么地方,或者委托朋友將它送回克斯科。直至最后,我離開捷克的時候,你的石頭還在我衣服兜里。因為我不能確定把你放在什么地方最為妥當。把你放在酒家里?放在利貝尼的堤壩巷?放在你住過的公寓樓下?放在斯帕萊納大街一旁的廢紙回收站?沉入伏爾塔瓦河?送你到布洛夫卡醫院?放到瓦茨拉夫廣場的“大銅馬”像下面?放到老城廣場的胡斯像下?放到城堡山上?放進維申赫拉德圣彼得圣保羅教堂下的名人墓地?放進布拉格兩片緊鄰的龐大墓地,奧爾尚思凱和日多夫斯克?我如此迷戀墓地這樣的地方。生命沒有停止。常青藤緊緊纏繞覆蓋著墓碑,仿佛一個個身披薜荔的鮮活生命。樹葉紛紛落在葉片的墓床上,發出聲響。或者,放到查理大學的什么學院?不過,我覺得哪里都不如克斯科好。克斯科那地方離你的森林小屋多么近,在布拉格和你老家寧布爾克小城的路途中間。你的親人都在那里。還有,你的回憶,無盡的憂傷……赫拉巴爾先生,請原諒我。你的石頭,現在也來到了中國。我將你和一位著名活佛的親筆簽名擺放在一起。但是,我在這里向你保證,你遲早還要回到捷克,回到你在布拉格近郊的克斯科森林。因為,眼下我的寫作遇到許多問題,比托波爾遇到的問題恐怕還要多。寫現實?寫歷史?想象有那么重要嗎?什么才算真實的內容?還有沒有新鮮的語言?文學能給今天帶來什么?我們該如何借鑒外國文學經驗?我們的民族和傳統,該如何滋養今天的創作?真的,老赫,我幾乎堅持不下去了。內心同你晚年身上臉上的創傷一樣,都是淤青泛紫的。有了你陪伴,我想自己會平靜一些吧,興許還能找到一個方向。赫拉巴爾先生,我的問題,大概也是不少中國作家面臨的問題。我想你的存在,不僅可以幫助到我一個人,還可以指引更多在文學中求索的作家。
赫拉巴爾先生,從你那里,我似乎明白了文學的真實。這真實高于一切,同它并肩高度的唯有語言。除此之外,我明白了一個作家應該如何生活。我們的作家,他們“作家意識”真是太強了,作家大會,作家證件,作家職務,作家職稱(也屬于物質待遇),作家體驗生活,作家基層干部。這狀況,你自然并非陌生。作家就好像警察,作家的頭銜又好像警察手中的警徽或警官證,走到什么地方都要出示給人看。也許你正是對此深惡痛絕,才要為了文學而選擇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生都在社會底層,在邊緣,在小酒館里。我到捷克沒有見過一個優越感十足的作家。我能隨口說出十幾二十位你們現當代的詩人、作家,并且對我們的影響深遠。而你們頂多說出我們的老莊、唐詩宋詞,現當代文學一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一兩位作家,對你們也不產生絲毫影響。末了,我只能說,你們是人口小國,文學大國。而我們,一個人口大國,卻是文學小國。“五四”帶來的中華民族文化進步成分,毋庸置疑,巨大的丟失,也不可不正視。
老赫,說到真實,我們作家多數不知道真實何在。據說前些日子來了一位美國電影編劇大師,他講,電影要少說話。這點常識居然很多人從未聽到過,即便聽到過,也做不到。其實,小說更要少說話,甚至千萬不要講故事。這一點,恐怕就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真實盡在不言中。
再說語言。沒有想到,我在你們國家接觸到的漢語翻譯和漢學家,他們對中國文學語言的敏感,甚至大大超過我們自己的作家和讀者。這讓我感到十分羞澀。我們今天絕大多數作家作品,反倒沒有語言。那么,當愛情已成往事,當環保已成往事,當政治已成往事,當命運的糾結已成往事,當宏大敘事已成云煙,當什么什么都成了浮云,剩下就是回憶了。而回憶中的事物,只有語言可以準確發現它們,并且推動它們。語言找到了,一個作家的全部就找到了。我這話說出來,對于我們當代文學那些主流光環作家來講,近乎嘲諷,可對于我自己,卻是鞭策。我的老師汪曾祺先生說,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他講話,是有深意的。
對了,赫拉巴爾先生,我前天整理舊照片,忽然發現一個巧合,我都不敢相信的巧合。你在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從布洛夫卡醫院病房的五層窗口翻身墜下,時間大約是午后兩點多一點。布拉格和北京在這個季節時差七小時。這時間正是北京晚上九點多。汪曾祺先生從他家到我家,坐了一會兒。我還開玩笑說他像個活佛,并請他為我摸頂,然后,我們幾個年輕人和他步行到長安大戲院地下一層的酒吧喝酒,然后,我們跳舞唱歌……五月,汪先生也離開了。
還是讓文學回到生活中吧。回到世俗的生活中,文學就是活的,文學的問題要靠文學自身來解釋。在捷克,你們文學的傳統,離不開小酒館。在中國,我們的文學傳統也離不開小酒小菜。那就讓文學回歸到民族的人的普通生活里。我們一旦違背了這個傳統和規律,文學必將喪失自我,必將為他人利用,必將成為勢力集團的工具,必將滅亡。因為你們和你們的文學從不屈服,你們和你們的作品才在“地下”生長。你們文學的氣質性格,就是甘愿于“地下”,永遠在“地下”。雖然光亮微弱,但黑暗中,任何光亮都會發出奪目的色彩。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我在布拉格居住了一個月。我住在老城中心。許多日子,我就是徒步,完全沒有目的,也毫無目標。開始,我背著包,手里拿著地圖和照相機。后來,相機、地圖都放進背包里。再后來,背包、手表、相機都丟在住處,兜里只有地圖、錢包和護照。東,我走到火車總站、國家歌劇院。南,走過了維申赫拉德,伏爾塔瓦河兩岸已是郁郁蔥蔥的樹林和灌木。西,我越過城堡。北,順著伏爾塔瓦河到了圣薩爾瓦多教堂。我狂走,我慢行,有時也坐在草地上、石階上休息,如同交響樂的幾個樂章,節奏快中慢,松緊有度。布拉格老城的街巷,我走過無數回。現在閉上眼睛,還能熟悉地默走那些迷宮一般的小巷子。我走得苦不堪言。走得自己老毛病都犯了,最后只能躺倒遐想。
我還記得,卡若里奈街一家老酒館。一個年輕人他已經醉了。陽光從窗子上的排風扇那里照進來,室內青煙的光柱旋轉曼舞。黃顏色墻面掛著老舊的油畫和記賬的小黑板,還貼著幾張舊招貼。望望頭頂斑駁的天花板,恍惚我這是置身在古巴哈瓦那。這年輕人趴在酒桌上,不出聲說話,他說給嘴里吐出的香煙聽。不久,他笑了,雙手撐住桌子直起身,繼續喝酒。緊接著,他莫名地興奮起來,開始雙手在酒桌的邊沿敲打。假如這時酒家能放上一曲鋼琴獨奏,襯托出的一定是位大師級的鋼琴演奏家。
我還記得,住處樓下的一家老古玩店。上回來,我住在這家古玩店隔壁的“帝王酒店”。我推門進去。門鈴“叮咚”一響,老板從昏暗的里間出來。我比畫著問他還認識我嗎?我買過他的東西,一只百年的狗熊小木雕。他不記得。我還幫他鑒定過一個中國春宮畫冊頁。他還是不記得。我說那是三年前的事情。我掏出他店鋪的名片。他態度熱情地說,三年前,那是他的父親。我說你們很像,臉、眼睛、鼻子、白胡須,完全是一個人。他說是的。古玩店,尤其這種老古玩店,店面凌亂,幻覺是到處布滿了蜘蛛網。店主都故作老氣橫秋。這些都是某種信譽的象征。
我還記得,這次又到你的家鄉河畔小城寧布爾克。上次開車。這回乘火車。老舊列車剎車時刺耳的金屬聲響,讓我一下子回到自己的童年。那些膠東半島冷清的小小車站,黃色的拉毛墻面。總也不會有列車停靠。離家多年的人,總也不見回來。寧布爾克,真是一座“時光靜止的小城”。中心教堂是最高建筑。街巷都是平房。小廣場中央有避瘟柱。雕像圣人的頭頂和手掌總有鴿子睡覺。圣賢腦袋上被鳥糞污染。廣場周邊的房子多為三兩層。車輛停靠在街邊,好像周末幼兒園里被孩子們忘記的玩具。天黑了,民居的窗子遮掩著白色紗簾,隱約透出閃閃爍爍的藍光,忽明忽暗。我想這里人們的生活是節儉的,看電視都要關燈。天黑以后的印象當然不是寧布爾克,因為我在黃昏時分已經乘上返回布拉格的列車。天黑的印象是捷克南部小城布熱茨拉夫。我想,寧布爾克小城與布熱茨拉夫沒有什么差別。什么叫“時光靜止”?青年出走遠方,老者蹣跚歸家。晝夜少見行人,更沒有游客到來。河面上野鴨獨自打轉。一輛小車從街巷悄悄開出,它在街口停頓一下,似乎猶豫往左還是往右,然后,猛然加油,轉彎,聲音尖厲地跑遠。我這回重返寧布爾克,無意中找到你家的另一個房子。我沒有進入啤酒廠大門。在大門外酒家的遮陽棚下,十幾位小城的老酒友一邊對瓶吹著酒,一邊拉起手風琴歌唱。他們蒼老的歌聲嘶啞。這甜甜的憂傷啊。雨后斜陽,鮮亮地映在他們每一張面孔上,仿佛彩色圖片拍攝,設置得過于鮮明。
我還記得,捷克原駐華大使格雷普爾先生的夫人格雷普洛娃女士,專門開車帶我到另一座小城參觀。它的名字真長,哈弗里奇庫夫布羅德。格雷普爾先生現在是捷克外交部相當于副部長的官員。我知道他平時乘公共汽車上下班。我們開車兩個多小時,來到小城參加捷克每年十月第三個周末的書展,也是捷克第二大書展。城市文化館里,來自全國的大小書商云集,設攤擺位,觀眾如潮。有家出版社就一個人,多少年專門出版莎士比亞的作品,老板既是譯者,也是編輯,也是出版人,也是發行人。有的攤位專門經銷老舊圖書。與其說這是書展,倒不如說是圖書大賣場。哈弗里奇庫夫布羅德書展,每年都會邀請一位外國作家到場。甚至總統也會前來觀摩。
赫拉巴爾先生,我的記憶和你很像,零碎至極。我記得自己為了換換口味,有時晚飯到民族大街與斯帕萊納大街交匯處超市附近一條小巷的越南餐館。捷克的越南人真多,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社會。到處都是越南人開設的餐廳、小商鋪、水果攤。這家越南餐廳的名字叫“松拉姆”。感覺像個西藏名字。松拉姆,藏語是仨女神。我沒有見到。我喜歡吃“松拉姆”的牛肉湯米粉。餐廳的泡蒜片最開胃。奇怪的是,我每次等待米粉小菜端來的時候,店堂里就要播放音樂,總是那首西班牙作曲家羅德里格的吉他協奏曲《阿蘭胡埃斯》第二樂章慢板。這是我喜歡的音樂。羅德里格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他的祖國正在內戰中。音樂里都是他客居巴黎回憶中甜甜的憂傷。
吃完米粉,往回走,有一條道可以路過“卡瓦拿酒家”。我就再到“卡瓦拿酒家”坐坐,喝上幾杯紅酒啤酒。夜深,酒家打烊。我已經有點醉意。我順著如同一把刀子的瑞塔佐瓦小巷回住處,腳下磕磕絆絆,從刀面走到刀柄。到了燈光明亮的巷口,果然撞上酒鬼“海明威”。他的名字叫揚·杰斯科。我經常深夜醉著往回走,這時候就連一只狗都不會有。每到這個巷口,距離我的樓門只有不到十步,長相酷似海明威的揚·杰斯科會向我道聲晚安。每天從傍晚到深夜,揚·杰斯科坐在巷口墻腳的防護石墩上,腦袋耷拉著,眼睛望到地面,一瓶啤酒攥緊在手中,用力壓進懷抱。他的腳邊丟著兩三個空酒瓶。他的棕黃色皮鞋,鞋帶松開,已經破爛。三年前我來,見他就是這般形象。我經過,沖他吹聲口哨,他癡呆地跟我講很多話。他的手指粗糙腫大。我懷疑他有嚴重的風濕病。有時候,我也會遞給他一些銅幣零錢,二三十克朗,他禮貌地接受表示感謝。我要求為他拍照,他從不拒絕,但必須要等他擺好一個無比尊嚴、懷抱酒瓶的姿勢。老赫,我就是喜歡這些人,禮貌的酒鬼、街頭藝人、窮困詩人、歌舞妓女、撿垃圾的流浪者和他的狗、到墓地給陌生人獻花的老人,還有懷才不遇的作家。我就是喜歡這個城市四處可見的涂鴉。世界上,哪里遍布涂鴉,我就把這個地方認作自己的精神故土。布拉格色彩明快又蔭翳,即便一個酒鬼,都具有非同凡響的尊嚴感。揚·杰斯科先生,我就將他視為“布拉格精神”。正是這位“布拉格精神”的揚·杰斯科先生,在我離開捷克的頭天上午,我隨意走進斯帕萊納大街,為你當年的廢紙回收站大門拍照,再過馬路去廢紙回收站斜對面的“金錨酒家”。進到酒家,正撞見“海明威”雙手把著一臺老虎機瘋狂賭博。我比畫著說,杰斯科先生,你沒有喝酒嗎?我請你喝啤酒?他說不。我這才知道,杰斯科的上午都是這樣度過的。他不僅是個酒徒,還是一個非常喜歡玩的賭徒。一會兒工夫,我見他將幾百上千克朗的紙幣放進機器。結果,什么好運都沒能降臨。天道不仁慈。
粉塵樣的細雨開始不停地飄落。巷子里路面終日都濕著。寒冷的冬天就要來了。
天色陰晦。我對面樓房窗子里整日亮著燈光,可是我從未見到窗子里有人。夜里黑著,周末也沒有亮燈。仔細看,好像一個神秘的檔案文件室。一排排鐵架子。一排排文件袋。
細雨綿綿。我站到廊子上抽袋煙。天井里響著雨漏的水滴聲。這時,屋頂的一塊鐵皮輕輕顫動。赫拉巴爾先生,一只碩大蒼老的黃貓來了。它憂傷地盯住我,態度嚴肅,充滿懷疑。
我想等到下午雨停,再出門去“卡瓦拿酒家”喝上兩杯。最好的陽光,果然在下午越過屋頂照耀到天井。我來的時候,爬山虎是碧綠的,現在已是滿墻金黃。我聽到從屋頂傳來巷子里游客的喧嘩。天上,一架民航班機轟鳴而過。臨時,我又不想出門了。
天色很快暗下來。我穿好外套。正要開門的時候,我關掉所有電燈,整個屋子頓時沉入到黑暗里。一切靜下來。我要設想一下自己離開以后,這房屋里面的感覺。這才發現房間里居然似有若無地發出一種奇怪的嚓嚓聲。我順著聲音發出的大體方向尋找,最后在餐廳通向客廳的門洞上方,找見了一個電子表掛盤。時針剛好指在六點。老城廣場的鐘聲也正在敲響。
赫拉巴爾先生,你可聽到了?
責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