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南

與1937年底因上海淪入日軍之手而被迫離開時的那種悲涼與憤慨不同,陳煙橋于1945年12月再次回到上海時則帶著抗戰勝利的喜悅與重回木刻故地的興奮。1931年,煙橋因向往木刻創作而來到上海這一中國新興木刻的發源地,在魯迅的關心與培育下成長為上海木刻界的重要一員;1937年,他在“八一三”淞滬抗戰中以畫筆投身抗日宣傳與慰勞工作,直到國軍退出的11月中下旬,才與妻子離滬抵港,上海儼然已成為他的第二故鄉。當然,此次回到上海,還有一件事壓在他心頭:國共既聯合抗戰取得勝利,又經常摩擦甚至對抗,今后的國共關系如何發展?
這時重回上海的文藝界人士相當多,他們大多都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成員。抗戰勝利了,該協會名稱中的“抗敵”二字已經刪去。于是在鄭振鐸、巴金、許廣平等人的籌劃下,成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協會上海分會,會員共計“六七十個文藝工作者”,煙橋也在其中。該會的成立大會被稱為“勝利后上海文藝工作者第一次的大集會”。
經歷過八年抗戰的文藝界人士,無論對政局還是對生活都比戰前見識廣、感觸深、想法多,要在創作中表現反映的內容極為豐富。抗戰結束后的短短兩年內,在上海已辦起了數百種期刊(包括以文學為主要內容的近百種期刊)。其中1945年10月9日創刊的《文萃》占據著重要的位置。1946年,中共地下黨組織加強了對《文萃》的領導,借助其讀者眾多的優勢,將之前以“大后方”各地報刊的文摘為主的該刊,改造為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采取特約組稿的時政期刊,使之成為旗幟鮮明地揭露國民黨高唱“和談”時準備發動內戰的兩面派手法、真實公開刊登國內外重大事件有關消息的地下刊物。之后的《文萃》辟有“中外文萃”、“時事周評”、“新聞集萃”、“文萃信箱”等欄目,李南山、胡繩、喬冠華、馬敘倫、馬寅初、周建人等經常為該刊撰寫政論性文章,郭沫若、田漢、茅盾、劉白羽、臧克家、丁聰等文化界人士也常為該刊創作文藝作品,《文萃》上還有一些版畫、漫畫及音樂歌譜類的藝術作品刊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的政局與社會的動蕩不安。僅就筆者看到的部分《文萃》而言,陳煙橋以自己的本名或筆名“霧城”在《文萃》上發表了近20幅漫畫,是《文萃》上美術作品的重要作者之一。
1946年10月下旬,周恩來在思南路“周公館”接見了陳煙橋等十余位木刻家與漫畫家,煙橋代表木刻界將出版不久的《抗戰八年木刻選集》十余本交周恩來轉贈延安的木刻家。這是他1940年離開《新華日報》后又一次見到周恩來。在這次會面中,他得到周恩來的肯定與鼓勵,對形勢的發展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1946年7月,著名教育家陶行之因堅決抗議國民黨獨裁政府暗殺李公樸、聞一多兩先生而上了特務的黑名單,陶行之不但毫無畏懼,還稱自己是李公樸、聞一多后的“黑榜探花”。7月15日,他終因勞累過度、刺激太深,突發腦溢血而逝世。周恩來聞訊趕去,握著陶行之尚有余溫的手,流著淚向在場的友人說:“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連續失去了三位民主戰士,實在沒法不使人悲痛!”煙橋曾在1939年應陶行之邀請擔任重慶育才學校繪畫組主任,兩人有較深的交往。煙橋遂發表了漫畫《和平之神在哭泣》,畫面中央是和平民主女神在李、聞、陶三位民主人士的尸體旁哭泣,邊上還有一具尸體沒有標明是誰,仿佛暗示國民黨特務仍在繼續對民主人士下毒手。
抗戰勝利后的第一年,在“雙十協定”簽訂之初,國民黨政府表面上對報刊還實行“解除文檢”,但隨著內戰準備初步完成,國民黨政府便撕下假面,加強文化管制,并對開展“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宣傳的報刊施以高壓,從重新登記、行兇抓人到查封取締,雙方的陣線越來越分明、矛盾越來越尖銳,在時人的心目中,這已經是民主與獨裁的對決。這種對決反映于煙橋的另一幅漫畫《搏斗》之中:國民黨獨裁者曾用過的“秦始皇留”與“希特勒送”兩把刀已被民主斗士的大刀砍斷而棄于一旁,手中只剩下“USA”這把斷頭刀了。
當時的民主黨派和許多進步人士確實希望在抗戰八年之后不要再有內戰。既然國共雙方簽訂了“雙十協定”,明確要召開國民代表大會,就應該給國人創造和平建國的前景。然而,1946年10月11日,國民黨政府全然不顧“雙十協定”的規定攻占張家口市,緊接著便于當天下午宣布將在11月12日正式召開“國民代表大會”。一個月之后,國民黨即片面召開了“國大”,把共產黨和民主黨派排除在外,僅拉來青年黨等個別小黨作為點綴,先前承諾過的“擴大政府基礎”成了一塊隱蔽其內戰行徑的障眼幕布。煙橋的漫畫《蒼蠅粘上,蜜蜂飛了》形象而生動地將“擴大政府基礎”的說辭比喻成兇惡的蜘蛛所張開的大網上的誘餌,而這張大網只粘住了青年黨等幾只“蒼蠅”,民盟等“蜜蜂”卻遠遠地離開了。在這種急轉直下的形勢下,煙橋又發表了漫畫《懸崖勒車?》,用大家看道路方向牌這種通俗易懂的畫面昭示:懸崖上開的繪有青天白日徽記的車不朝“和平建國”的正確方向掉頭,卻向著已經斷了頭的鐵軌所指向的“內戰毀滅”方向直沖,那只能是自取滅亡。
“反饑餓”是當時上海民主運動的三大口號之一。煙橋選取了交通費用這個與百姓生活關系密切的截面,將“反饑餓”的復雜內容化為具體:畫面上有各種行進的交通工具,上面分別標有具體的乘車價格以便計算與比較,如有軌電車70元、無軌電車100元、公共汽車150元、黃包車1000元、三輪車5000元等,這些交通工具的旁邊則是行走著的上班族。這幅題為《還是安步當車》的漫畫帶著辛辣的諷刺意味:即使衣著尚屬光鮮的人也乘不起車了,只能提早出門步行上班,眾多百姓自然更加苦不堪言。煙橋的另一幅漫畫《關緊點,不讓它漏一滴》則把百姓陷于饑餓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加以揭示:明明是民不聊生,國民黨政府卻濫用國庫的錢豢養特務,對進步人士乃至正直的普通百姓濫加逮捕、暗殺、壓榨、迫害。由百姓創造的財富所形成的國庫在這幅漫畫中被比喻為“水箱”,漫畫號召正在遭受饑餓和迫害的民眾堅決行動起來,關緊為特務提供經費的“水龍頭”。
在內戰的陰霾中,美國表面上立于不偏不倚的“調停”地位,但實際上美國是偏向國民黨一方的,而這種立場又不時露出馬腳。美國政府便找出種種理由,其一就是自詡代表和平與自由。煙橋的漫畫《你們威脅我的安全》就十分形象地揭示了美國政府的兩面派手法:在畫面中,美國佬一只手指著“自由之花”,指責民主人士對自己的批評和解放區軍民對國民黨政府軍的反擊是“你們威脅我的安全”,而另一只放在背后的手里卻藏著戰爭武器,顯得多么虛偽,多么兇狠!美國政府的這種伎倆經這幅漫畫的表現真是昭然若揭。隨著時局的發展,美國政府又以擴大友好通商為名對華傾銷戰爭剩余物資,并派軍艦進駐青島。煙橋則發表了漫畫《四口通商之后》和《“基地”與保護》加以揭露。
1947年3月,美國總統杜魯門在國情咨文中提出,美國有領導“自由世界”并“援助”某些國家以防止共產主義侵入的“使命”,這種主張被稱為“杜魯門主義”。煙橋的漫畫《歇爾的仆歐豈只貝文?猶有更甚者焉!》所表現的正是美國佬為了維護霸權而打著“杜魯門主義”的旗號攫取殖民地、犧牲他國主權的丑惡嘴臉,緊跟在美國佬身后恬不知恥地奉上主權者則顯然是指國民黨政府。在煙橋的另一幅漫畫《最難捉摸菩薩心》中,國民黨政府手持“尊奉杜魯門主義”和“改組”兩張牌跪在美國“菩薩”面前苦苦求告,美國佬卻先后換了四副面孔,手中的“五億美元”也經歷了由“不給”到“給”的兩輪轉換,杜魯門政府的陰險狡詐和國民黨政府的奴顏婢膝被刻畫得入木三分。“杜魯門主義”其實可以追溯到1946年,當時暫不擔任英國首相的丘吉爾訪美,在富爾頓發表“鐵幕”演說,鼓吹英美聯盟,對抗共產主義。這一演說被視為“冷戰”的序幕。煙橋則發表了漫畫《使人窒息的“雪茄煙”味》,巧妙地借丘吉爾嗜好的雪茄煙煙霧騰騰十分嗆人的形象加以發揮:冷戰的開始已經使人窒息,“鐵幕”的落下將世界重新拖入不安和對抗的令人緊張難熬的局勢之中。
由于《文萃》刊出的政論性時評、通訊、專訪等文章大膽地揭露國民黨破壞和平、發動內戰的真相,對國共雙方在戰場上力量的消長及解放區的現狀也給予真實的報道,同時還刊登一些品位較高的文藝作品,它很快就成為國統區民主人士和進步青年的必讀刊物。發行量最多時,《文萃》在全國有30多個特約經銷處,還出版過合訂本、北平航空版等。國民黨當局對《文萃》極為忌恨,在蔣介石的嚴令督促下,“中統”特務組織開始對《文萃》進行全面偵查。1947年7月《文萃》遭到“中統”特務的破壞,從主編陳子濤到印刷廠負責人何駱民再到發行人員吳承德等被捕,《文萃》被迫停刊。這就是震動一時的“《文萃》案”。就在這個當口,陳煙橋因母親去世和兒子病重急于用錢,又不知《文萃》的近況,想去領取一筆稿費,不料一進門就被潛伏在《文萃》社原址的特務逮捕而關入監牢。陳子濤、何駱民以及打入“中統”特務組織掩護《文萃》的中共地下工作者盧志英均在1948年12月死于國民黨政府的屠刀之下,吳承德在1949年5月被殺害。而陳煙橋被捕后,也被關入亞爾培路“中統”上海辦事處。消息傳出后,蘇聯在華的報紙《時代日報》在第一版刊出“著名木刻家陳煙橋被捕”的標題,表示抗議,好幾家上海報紙都登載了相關消息和民主人士加以救援的報道。一些進步人士甚至正直的學生也以捐款的方式伸出援手。宋慶齡還寫信給國民黨有關方面進行營救。加上當時在政府任職的族叔陳英豪(牙買加華僑領袖,時任上海輸出入管理委員會總務處長)加以疏通,煙橋最終獲釋。
獲釋后的煙橋一方面格外注意行動的隱蔽,一方面則繼續以漫畫、木刻為武器進行著與國民黨當局的斗爭。上海解放前夕,上海木刻界接受了地下黨組織的布置,負責創作一批迎接上海解放的木刻傳單,陳煙橋冒著生命危險也參與了這項工作,他帶著木板和刀具,躲在友人楊可揚家中,在微弱的燈光下完成了任務,最終迎來了上海的解放和新中國的誕生。
煙橋曾在《文萃》上發表過漫畫《這樣便走了!》,內容是國民黨假惺惺地打出“改組政府”的旗號“請”民主人士參加,卻無人理睬,只落得孤零零的國民黨一黨,而用槍炮與物資支撐國民黨政府的美國人也因未見成效,最后灰溜溜地離開了。后來的歷史進程恰恰印證了這幅漫畫的內容。
陳煙橋的這些漫畫跟時局變化緊密配合,這除了他自己有感而發之外,部分作品的主題也可能與陳子濤等編輯人員的特約組稿意向有關,顯示出很強的戰斗性,與《文萃》上的政論性文章一樣都是對國民黨政府的獨裁統治作堅決斗爭的銳利武器。這些漫畫的另一個特點是對于所反映的人和事抓出實質,通過奇特的構思,或比喻,或夸張,或幽默痛快,或發人深省,具有使讀者一看便能領會其內涵的鮮明的形象性。
從抗戰勝利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一個很重要的時期。其間,有一批上海美術家的漫畫創作集中反映和表現當時中國乃至國際上發生的重大事件和活動著的重要人物,已成為那段歷史的縮影與藝術形貌,在當時的各種文藝作品中很具有代表性。他們的漫畫能夠把人們帶回那個時代,使人們清晰地感受到政局和人事的變幻。陳煙橋在《文萃》上發表的漫畫只是當時上海漫畫作品中的很小一部分,在他個人的漫畫創作中也只是一個階段、一種風格的代表作品,但這些漫畫鮮明地反映了時代特征,是關于那段歷史的公共記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今年恰逢“《文萃》案”65周年,謹以本文獻給在那個時代為中國的自立與自強而忘我奮斗的先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