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土地制度是所有經濟制度的根本,古今中外皆然。就連亞當·斯密在其《國富論》中分析英國工業革命之前的歐洲經濟時,也重點強調,判斷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經濟活力和發展潛力,首先要看自耕農和小地主對土地的產權在多大程度上是獨立的,不受領主和莊園主制約的。
亞當·斯密堅信,讓更多的農民(而不是大地主)直接擁有土地,是農業革新和提高農業產出的首要條件,而農業效率和產出的提高,是其他產業和經濟發展的先導。中國當代的土地實行國家所有制和農村集體所有制,但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土地所有制形成的張力與矛盾無時不在,更多時候它還成為了一個王朝興亡治亂的決定性因素。正因如此,北魏時期的土地制度,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切入和關照的藍本。
長達百年的農奴制
北魏(公元386-534年)是西晉被所謂的“五胡亂華”所滅之后,統一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鮮卑族拓跋部)政權,其祖先居住于今天黑龍江和嫩江流域的大興安嶺一帶。建國之后,北魏依然在經濟生活中延續著本民族落后的部落制和奴隸制,長達百年之久。
北魏初年,土地高度集中,鮮卑軍事貴族豪強成為北方土地上的大地主,而農村的基層組織付之闕如,從秦漢以來的農村“三長”制度—“五家設一個鄰長,五鄰設一個里長,五里設一個黨長”—被棄之如敝屣。所以,農民(主要是漢族)在沒有國家基層組織的保護下,只好退而求其次,依附于鮮卑族大地主,成為豪強田地上的雇農。
而且,農民不僅只是雇農,還往往淪為農奴。因為國家根本不知道這些農奴的存在,也無法向其征收田稅,農奴的稅賦都由豪強自行收取。與人身自由無法得到保障同步的是,農奴的經濟狀況相當不樂觀。據史料記載,豪強的田稅率是國家一般稅率的一倍。可以想見,農奴的收益因豪強的壓制而大為降低,造成了歷史的倒退。
農奴制從經濟學上講,其實就是一種粗放的農業經濟。當在土地上耕種的人沒有較為安全和有效的預期收益之時,他們就沒有生產的動力,更遑論農業技術的革新。農業要素資源的效率低下,在農業立國的古代,必將嚴重影響整個國家的產出。
除此之外,因北魏建國初期,中國北方遭遇多年戰亂,人口銳減,土地荒蕪的現象亦相當普遍。一邊是豪強盤剝下農奴的低效生產,一邊是土地利用率的過度低下。如果北魏一直只是一個獨立割據的軍事部落,這種生產上的低效率也就罷了。恰恰相反,北魏從建國伊始,就已然以完整的國家形態出現,并最終統一了中國北方。農業國家的農業生產要素的驚人低下,肯定是不能長期維持一個國家正常運轉的。
北魏的“鐵血”改革
農業問題的嚴重性,早就被北魏政府所認識到。可是,由于鮮卑貴族的阻攔和抵制,改革都往往功敗垂成。直到建國近百年之后,這個問題才得以系統地有效解決。這得益于北魏歷史上兩位卓偉的領導者:一個是孝文帝,另一是其祖母馮太后(史稱文明太后)。
北魏孝文帝太和元年(公元477年),孝文帝還是一個少年,由其祖母馮太后統攝朝政,漢人諫官李安世上疏,強烈建議朝廷實行人皆有其田的“均田制”。馮太后作為非鮮卑族的漢人女政治家,深諳儒家的民本主義思想,故而李安世的建議深合其意。但她并沒有馬上實施均田制,而是等待時機,先做好各項前期準備工作。
平均田地,讓一個農業大國多數無地的小農都能擁有自己的土地,這無疑是一項巨大的改革舉動。這種對國家的經濟基礎和土地制度進行全國范圍內的大變動,放在古今中外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統治階層自我變革的大事件,極具挑戰性,也需要統治者有極大的勇氣和魄力。不過,北魏還是有較為優越的改革條件的,因為戰亂所造成的田畝荒蕪和土地歸屬權的模糊不清,使得國家有大量的閑置土地(亦可稱國家儲備土地),作為均田的首要基礎和物質保障。
孝文帝太和九年,也就是李安世上疏八年之后,已經與馮太后一起參與朝政的孝文帝,開始下令全國實施均田制。其主要舉措就是,一對無田的夫妻,男的授田40畝,女的授田20畝,如果有耕牛,可加授田30畝,加授的上限是三頭牛,即90畝。這樣,一對夫妻,即一戶,如果還有一頭耕牛,就可以得到國家授予的田地90畝。而且,為了進一步緩解每一戶因繁衍后代所造成的土地緊張,在實際授田之時,要翻番,即可達到180畝。此外,如果所授之田的質量不佳,要再次加一倍實授,即一戶人家最多可得田360畝。
360畝是一個什么概念呢?目前中國的人均耕地占有量大約為1.4畝。對比起來,差距是驚人的。可見,均田之后,北魏的底層低收入者(主要是農民和農奴),基本上擁有了令其較為滿意的以土地為基礎的社會經濟資源。弱勢群體在國家“鐵血政策”的支持、優惠和傾斜之下,實現了一回“翻身農奴把歌唱”。
均田制實行之后,農民不再依附于豪強,經濟條件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社會地位也顯著提高。而國家也極大地擴大了田稅的稅基,對于一個農業國家來說,國家財政有所保障,國力大為提升。
其實,早在諫官李安世上疏均田制之前,北魏就在馮太后的主導下,開始進行均田制的前期工作,即恢復農奴的人身自由,使其能夠登記在國家的戶口賬簿中。為此,北魏開始進行全國人口普查,并重罪懲罰那些隱匿人口的地方官員和大地主豪強。特殊時期,施行特殊管治。國家嚴法和重刑,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各種阻礙人口普查的地方勢力在其之下,大為收斂。人口普查得以持續有效地進行,大量被豪強隱匿的人口,得以“重見天日”,為后來的均田制提供了有效的人口保障。
在土地上傾向農民的同時,還著手打擊豪強,強力沒收和減少他們的土地,在田稅上盡可能使得他們不再享受超國民待遇。而與均田制配套實施的“租庸調”制度,大大降低了農民的田稅稅率和各種負擔。
此外,恢復了漢民族王朝的基層“三長制”,使農民的生產和生活有所依托,有所保障。村民基層組織的重建,以及國家在政治上對農民的人身保護,使得豪強再次侵占農民田地,并進一步使農民淪為農奴,變得不太可能。
北魏的土改為其社會經濟的繁榮打下了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