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摧殘,在“監禁”中接受手術
1972年5月的北京,風云變幻,反常的政治氣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5月初,解放軍301醫院住進了一位名叫“張續”、左腿粉碎性骨折、且有“嚴重問題”的病人。5月7日上午8時,正在北京衛戍區某部擔任警衛班長的趙保群突然接到命令:“組織上決定派你去執行一項艱巨任務,今天下午由你帶五名戰士去301醫院,監護一名特殊病人‘張續。你們到崗后,不準與他談論政事;病房門口要用屏風圍住,不許他與外人接觸;每周二或周五病人家屬來院探望時要在旁邊監聽,談話內容須作記錄;病人生活不得給予照顧和方便……”
軍令如山倒。當年23歲、身強力壯的趙保群火速返回部隊駐地后即率五名戰士躍上吉普車,來到301醫院外科六病室。面前的“張續”頭發零亂,胡子拉茬,面色蠟黃,全身虛腫,穿一身又破又臟的棉襖,氣息奄奄躺在床上。主治醫生說,病人剛做完接骨手術,創面共縫21針,現開始進行牽引復位治療。此時此景,趙保群心里明白了幾分,這是長期遭受折磨造成的。他想起“文革”初期自己的父親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戴高帽、游行、批斗,一家人被趕出家門露宿街頭的遭遇,同情之感油然而生。他想,病人果真有問題,應光明正大地調查處理,如今已落成這個樣子,又何必再對他進行如此神秘的監護呢?我是一名黨員,一定要堅持真理。
“張續”何許人也?“張續”就是當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張愛萍上將,當時趙保群并不知道。這位15歲參加革命、18歲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創建中國工農紅軍第十四軍、功勞顯赫、戎馬一生的老將軍,竟被羅織“特務”“叛徒”“假黨員”罪名,遭受“兩載批斗五年牢獄”的嚴重摧殘,體質極端虛弱。初夏的北京,他穿著棉襖還感到寒意。5月2日中午張愛萍單獨洗澡時頭暈目眩,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致左腿粉碎性骨折,痛得直冒大汗,他掙扎著扶著一條板凳爬回了陰暗潮濕的牢房。5月5日,周恩來總理得知張愛萍摔傷且已連續三天無人過問的消息時,止不住拍案而起:“抓到俘虜還要優待,何況是自己的同志,趕快放人治病……”張愛萍這才被送進了301醫院,在“監禁”中接受手術治療。
冒著風險,他成了病人的貼心人
“張續”雖骨瘦如柴,弱不禁風,可他那股不畏強暴,視死如歸的錚錚鐵骨令趙保群敬佩不已。趙保群上崗不到一小時,兩名穿著便衣的“專案組”人員氣勢洶洶闖進病房,脅迫剛剛從麻醉狀態中蘇醒的“張續”交待問題。“張續”視而不見,緊閉雙眼,一言不發。“張續”在接受牽引復位時痛得大汗淋漓,面部肌肉抽搐,牙齒咬破了下嘴唇仍是一聲不吭。面對“專案組”一次又一次的審訊,他要么橫眉相對,要么冷冷一笑,“專案組”拿他沒辦法,說他骨頭硬。趙保群判斷,“張續”一定是個正派的好人。他暗暗下決心要好好保護他。
此后,趙保群冒著政治風險,機智、巧妙、果敢地對病人實施了全方位護理。“專案組”壓根沒有想到派來的“監護”竟成了病人的貼心人。他定期為病人洗頭、理發、刮胡子;病人大小便不能下床,他不厭其煩地用便盆端來端去;病人不能坐著吃飯,他一匙一匙地喂;飯粥過燙,他用嘴輕輕地吹涼;病人身子臟了,他用溫水洗擦;病人傷處疼痛,他為他既做熱敷又做按摩;病人家屬來院探望,他守在門外,好讓他們多說點知心話……在趙保群的精心護理下,“張續”有了精神,也有了口味。主治醫生說“吃茄子能加快骨頭愈合”,趙保群悄悄上街購回茄子;夏日炎炎,酷暑難當,聽著窗外蟬鳴聲,“張續”無意中留下句“西瓜該熟了”,趙保群便多次上街買回西瓜。“張續”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
趙保群對病人施以特殊照顧,“專案組”有所覺察。一日“專案組”負責人鄭重其事地找他談話:“組織上正在考慮提拔你當排長,并已通過政審,希望你嚴格做好監護工作,接受組織考驗。”那人將“嚴格做好”四個字的音調提得特別高。趙保群淡淡一笑:“謝謝關心,我的水平和能力有限,目前還不具備條件。”那人悻悻而去。
生死較量,將軍險被“洋金花”毒死
趙保群所帶的五名警衛戰士住在“張續”病房樓下的地下室里。根據監護規定,他們對“張續”實行24小時監護,每兩小時換一次崗。病房內設有電鈴,遇有緊急情況隨時對外聯系。
1972年7月28日晚8時許,下崗后的趙保群剛躺下休息,“叮叮叮”床頭電鈴驟響,他便一骨碌躍起沖上五樓。此時的“張續”臉色鐵青,口吐白沫,已處于昏迷狀態。
“怎么回事?”趙保群急紅了眼,大聲責問。值班戰士報告說:“十幾分鐘前,一個戴口罩的醫生送來一碗煎好的中藥要他喝下去,‘張續喝下中藥后先是嘔吐,后又抽筋,很快就成了這個樣子。”
趙保群眼冒金星,他一把抓起電話通知院方派人搶救,可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人接;他再趕至醫院值班室,可值班室無人值班。時間就是生命,他急中生智,將五名戰士叫到病房下令說:“任何人不準離開病房一步,在主治醫生沒有到來之前外人不得跨入病房一步。”
說時遲,那時快。趙保群三步并著兩步向一公里外的主治醫生宋軍醫家奔去。耿直正派的宋軍醫聽了簡單敘述后說:“有人在搞鬼,趕快救人!”兩人飛也似地回到了醫院。經過兩天兩夜的全力搶救,“張續”告別死神睜開了雙眼,趙保群沉著的臉有了一絲笑意。“張續”蘇醒后,得知監護自己的警衛班長搶救措施得力,并已48小時寸步不離守在自己身邊,握住趙保群的手久久不愿松開。此時無聲勝有聲,趙保群笑了,軍醫笑了,其他警衛戰士笑了,可“張續”卻流下了串串淚水。
“張續”為何出現如此險情?細心的趙保群趁搶救之際悄悄將中藥渣收了起來。事后,他和宋軍醫在逐一分檢藥渣時,發現藥渣內多了一味處方上沒有的“洋金花”種子。宋軍醫說,這是一種劇毒中藥,服用五錢即可置人死亡。
“太缺德了!”趙保群決心查個水落石出。院方解釋說,“洋金花”是從上層藥屜漏下來的,不是人為所至。趙保群氣憤地拿出院方的規章制度據理力爭:“劇毒中藥專人保管,單獨存放,這話怎樣解釋?”
趙保群與院方爭執不休,“張續”叫警衛戰士將趙保群勸回病房。“張續”說:“這個年代黑白顛倒,你是查不出來的。我既然投身革命,就準備隨時付出一切!”
1972年11月6日下午,“專案組”宣布解除對“張續”的監護,并通知趙保群等人務必于當日下午3時前離開301醫院,不得再與病人接觸。直到此時,趙保群才知道“張續”的真名——張愛萍。他聽后欲哭無淚,自己“監護”了6個月的“張續”原來就是張愛萍上將。他多想在將軍身邊多呆一陣子啊,哪怕一分一秒!然而趙保群身不由己,他臨別時終未能再見將軍一眼。他站在六病區窗口下向將軍行了個軍禮,自言自語地說:“張將軍好好保重身體,保群告辭了!”
1973年3月1日,北京衛戍區宣布趙保群提前退伍,并限令他兩天之內離開北京,同時還規定在離隊前不得離開營區。3月5日趙保群回到了海安縣角斜鎮五坊村(當時為角斜公社五坊大隊)。
趙保群回到家鄉后,與張愛萍將軍的生死之交從未向任何人“顯山露水”,更沒有向地方領導提出任何困難和要求。他忘我工作,先后20多次受到省、市、縣表彰。田野里,他和群眾打成一片,臟活苦活搶著干;在供銷社做臨工時,他一人頂做三人活;在磚瓦廠挑磚時,他挑腫了肩膀,跑破了腳板……盡管這樣,他家的日子仍過得緊巴巴的。
炎熱酷暑,聽到蟬叫聲,趙保群觸景生情,將軍該在美美地品嘗西瓜了;寒風刺骨,他想著將軍的那件破棉襖該扔了;刮風下雨天,他常念叨將軍的傷腿是否還在隱隱作痛;擔任五坊小學校外輔導員時,他將將軍講過的打李堡、攻占老戶莊、黃橋大決戰又講給孩子們聽;兒子呀呀學語時,他常講《將軍的故事》:“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又高又大的將軍,他身子是鐵的,骨頭是鋼的,刀不入,槍不進,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他為大伙兒做好事……”后來,當他從農村有線廣播中聽到張愛萍已復出擔任國防部部長的消息時,激動了好一陣子。他省吃儉用買回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從此便可通過熒屏目睹將軍風采,但他從未萌發過去找將軍來改變自己處境的雜念,他說那樣做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