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不嫁勞改犯

云溪子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在生活中出現頻率頗高的一句俗話。到了一定年齡，無論男女，談婚論嫁被視之為當然。如果偌大年紀尚未婚嫁，反倒會招致種種猜測與議論。這反映了一種自然規律。就像果樹，該開花就應開花，該結果就要結果。只有如此，人類方能綿延萬代不絕。

吾等三人被分到一個鄉村小工區當養路工，都已二十大幾，到了“當婚”年齡。大半年過去，和工區的師傅、嫂子們都熟了，大家對吾等印象尚好，對象之事，也就成了一個常談的話題。

一天晚上，一幫人在工區的院子里乘涼。天南海北扯了一陣之后，話題轉到了吾等身上。“你們都定親了吧？”一位師傅問。“XXX定親了！”吾道。“怎搞的！我像你們這年紀，兒子都滿地跑了，你倆怎么還是王老五？”另一位師傅說。“別提你了！”這位師傅的妻子快人快語，“我們那時是父母包辦，結婚三天還不知道你長得啥摸樣！現在的青年人，搞對象可得慢慢挑呢！”“你說的也太玄了，就是包辦，也不至于三天不知人樣！”另一個嫂子接上話。“那有啥怪的，拜堂時頂著蓋頭看不見，黑咕隆咚進屋，天不亮就打工干活去了！”眾人哄堂大笑！一位師傅捧腹道：“你也不怕進錯了門！”“別扯這些沒用的了，還是給咱們的大學生找找對象吧！”快語大嫂又說了話。“好！”大伙兒齊聲附和。“可惜呀！我沒閨女！”一位大嫂說，“上哪兒去找你們這樣知書識禮的姑爺！”“豈止知書識禮，長得也有鼻子有眼呀！”一位認幾個字的師傅道。那位快語大嫂又說：“只要你們不挑三揀四，還愁娶不著媳婦兒！”“那是！”又引來一片附和。

玩笑得開，活還得干。

盛夏的一天，為了避開烈日，天剛放亮，大家就推著軌道車上道了。走在道邊小路上，望著兩根鋼軌，像一座天梯，直伸到看不見的遠方。我們仿佛在一梯一梯地往上爬，可走了一段，前方仍無盡頭。高粱、苞米正揚花，給摻著蟬鳴的清新空氣，又添進幾分特殊的香味。不知哪家的公雞貪睡，大地早醒了，它還在扯著嗓子叫！早晨真好！一切都剛開始，有可期盼的未來。

那天。有好幾根枕木要換，夠累一陣的。雖然是早晨，剛換完兩根枕木，已是大汗淋漓。日上三竿，更熱起來。忽然，從遠處傳來幾聲銀鈴般的笑聲。吾抬頭循聲望去，在很遠的鐵道上，像有幾片花瓣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飄來飄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那笑聲竟出現在我們身旁。原來是四個年輕姑娘，一路說說笑笑而來。在那個著裝清一色的年代，她們居然都穿著花衣服！雖然說不上艷麗，可也讓人眼睛一亮。我們仍干自己的活，鐵道邊人來人往是常事。“小師傅，不歇歇？”沒想到一位姑娘走到吾跟前時，主動打招呼。吾光著膀子，灰頭土臉，實在不好意思，只淡淡地說了一聲“還沒到歇的時候哩！”那姑娘沒說什么，只是嘿嘿一笑。吾下意識地瞟了她一眼。說實在的，那姑娘真說不上漂亮，挺壯實，純真中透著幾分憨厚。一看，就是一個農家姑娘。

姑娘們的說笑聲遠去了。“這幾個姑娘挺可愛！看樣子，還像是文化人！”一位師傅說。另一位師傅馬上問道：“人家又沒給你讀書念報，你怎么知道他們有文化？”“嘿！文化也是能看出來的。”先說話的師傅不服氣，“不信，你問問咱們的大學生。”為了和稀泥，吾道：“也許吧，她們像識字的樣子，挺有禮貌的！”“對了嘛！不知書哪能識禮？”師傅說完哈哈一笑。

對于這件事，吾等幾個都未在意。后來才知道，此事原非偶然。原來，工區的一位師傅想給吾等介紹對象，他把這個意思給鄉下的一個親戚講了。那個親戚熱情且認真，說他們村里有幾個代課老師，是年輕姑娘，跟他們說說看。那時，農村有不少代課教師，一般是高中畢業，也有初中畢業的，戶口在農村，不算正式在編人員，只拿代課補貼。那幾個代課的姑娘經人一說，答應先看看人。于是，有了那天鐵道上的一幕。天啦，我們毫不知曉，人家相親來了！

后來，對方回話了。姑娘們說，那幾個大學生也許人不壞，可累成那個樣子，像個勞改犯！若是干活。身強體壯也好；他們那個文質彬彬的樣子，早晚不得累死！結論很清楚，當然是否定的！

說實話，即使那幾位代課的農村姑娘愿意，吾等也未必認可。但盡管如此，得知此事后，吾心中仍掠過一絲悲哀！什么是對象？在吾看來，一個人的對象并非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或最美的女人，而是與你最合適、相稱、般配的人。在代課的村姑看來，吾等與之不相稱矣！吾等落此身價，能不悲乎！

后來的一些事情告訴吾，不只是村姑，女大學生也演出過這樣的“悲劇”。一位醫學院畢業的女生，深感“臭老九”的日子難過，不能再找一個大學生丈夫，永世不得翻身。于是，她嫁給了一位認字不多，但身材魁梧的工人老大哥。這位老大哥頗有“大丈夫”氣概，稍不順心便拳腳相加。聽說，那位女生，常常以淚洗面。吾沒有門第觀念，文化水平懸殊、日子過得和睦美滿的夫妻，不在少數。然而，并非出于自然，為某種現實原因而強擰自己，則悲多喜少了！聽說，一位學鐵道的女生，為徹底改變處境而嫁一名軍官，其結果與那位女大夫的遭遇差不多。如是，豈不悲乎！

婚姻不能不立足于現實。現今社會，凡婚姻，均不可能完全割斷種種社會關系、現實功利的羈絆。更何況，婚姻離不開最世俗的衣、食、住、行，有無盡的繁雜瑣事。脫離現實、唯愛情的婚姻，只是想象中美好的空中樓閣，婚姻的烏托邦。這樣的婚姻是難以在現實生活中維持的。

但是，婚姻又必須有高于現實的理想、追求，有幾分浪漫。現實，是婚姻的基礎，共同的理想、追求，是婚姻的靈魂。唯現實而無理想追求的婚姻，像一顆活著但沒有生機與色彩的樹，像一支只有幾個單調音符的歌，像一臺沒有靈魂的機器。有理想、有追求，美好的未來也許會實現，也許不能實現，但至少還有希望；而沒有理想、追求，是注定沒有美好未來的。不是嗎？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犧牲了理想，看不到未來的光明，而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婚姻，有多少美滿的呢？

于今想來，吾并不怪瞧不起我們的農村姑娘，也很同情那兩位女士。她們看的近些，缺少點青春的浪漫。可是，這能全怪她們嗎？在那個時候，有幾多人能高瞻遠矚，有多少人浪漫得起來！在病態的社會關系中，要建立健康美好的婚姻，太難了！

逝者長已矣！不必責怪過去。值得做的，是從過去悟出點什么，讓今天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