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藻雪
時光在暗夜里擦著磷火,一個女傭得
搗疼多少粗繭,上上下下,踩響多少聲木
梯,拐過幾多回廊,108盞燭燈才能相繼照
亮,一個家族全部的秘密?
風聲乘以犬吠,星光平方螢火,
護城河堤下的嚶嚶蟲鳴,揮汗如雨,
減去蝶戀春,又續上秋宵吟,
從廣東韶關到川北儀隴,光陰的走馬
燈不斷變換姿勢;從框架建構到窗花鏤雕,
木屑米漿不斷地演繹著乘法公式。
唯獨小院北面炮樓,子彈上膛,引而
不發。露水打濕的炮眼,秘而不宣。
夢在夢中安然若素。
遷徙在遷徙中沐風櫛雨。
隱諱柔軟的圖騰,始終不安的手中的
繡球,每拋一次,耕讀的燈花上,理想成
倍明亮;而愛情,抵達八仙椅的木質扶手,
潛伏的冬夜,便驟然升溫。
夢的囈語,因此,封閉而均勻。
夢其實也是風水,只是它倚在龍尾筑
巢,眼瞼閉得太沉,不知誰啟動黑暗的機
關,它在背陰的長廊昏睡,殊不知——
陽光已然照徹大地。
窗花·題款
木墻之上,扇面之上,題款,精致之
至,巧奪天工。
再深一層,可謂絕妙,
再狠一點,無異奢侈。
這奢侈深處的筆法,點染著怎樣洞若
觀火的眼睛?
松竹梅桃的植物的眼睛,鳥魚蟲獸的
動物的眼睛,棋琴瓶爐的器具的眼睛,福
祿壽喜的吉祥的眼睛,圓形線形的眼睛,
勸諭暗示的眼睛,浮雕鏤空,神勇勁拔。
眼睛,鮮靈活泛;眼睛,寄托遙深;
眼睛,在一個叫巴的古城里
聽桐油燈。聽巴象鼓。聽梆子聲聲。
聽一條大蛇頭顱昂嘶。聽腳下河流,執干
戚而映日月,參太極而仙風道骨。聽鐘聲
悠遠。聽教義深藏。聽一把刀嚓嚓剔過木
質邊緣,將一個民族推向深奧。
每一雙深藏不露的眼睛背后,遼遠的
耕作和稼穡在鋪陳,
婚嫁和祭祀在回蕩,
茶飲和酒歌在繞梁……
他們癡癡地眺望,打探,流淌,或幽
禁,他們是某個夜晚的幺妹,平平仄仄,
燭影搖窗,從某間繁復的閣樓,開啟明眸
皓齒,緩緩吹來久違的愛情,某個擋在窗
外的秋天
就這樣花枝驚顫——
月下滕王閣
月光從不心疼,大把大把的銀子灑下,
從東山的制高點,從八角亭飛檐翹拱,灑
向峭巖下的滕王閣,從滕王背后舉燈,把
它東望長安的目光照得雪亮。
古典的梵音在加持,漫向無邊的山脈,
也漫向那些朝圣的腳步。
佛塔靜默。黑夜故意模糊了崖壁上的
石刻,懷念凹得更深,神秘莫測。
只有這位虔誠持盞的月光老人,逾千
年而放心不下,生怕順江而來的一紙加急
文書,將貶謫之路鋪向天涯。
即使如此,一個被江風遣送回鄉的人,
他憑欄而望的姿勢
也會一再壓低那本已斑駁的垛口。
南城墻
其實,我是想做一塊頑石來消減你的
重。
其實,我愿意做一回關山月來針灸你
滿腹的內傷。
要不,就做古樹好了,你毀壞或修復,
衰落或光鮮,鉛華凈盡,你的魂都在那兒,
我的根也不偏不倚。
然而,這無非就是一個夢。
它的確輕渺、虛無,可以橫掠劍影刀
光,殺戮劫難,出入民間和江湖,廟堂和
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