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或拯救(組詩)

辛泊平

黑白照片

天空越來越遠

烏云翻卷

我看見那個憂郁的孩子

去了五月的麥田

黃昏的麥田

瓢蟲在麥葉上忙碌

那個孩子坐在田埂上

長時間發呆

黑暗漸漸浮起

空氣充滿了水汽

課堂上的作業本

被一點點洗白

孩子低聲嘆氣

手里的英語單詞已經背熟

更清晰的印象

來自前桌安靜的女孩

多年以后

男孩已經蒼老

遙遠的記憶

也已破碎不堪

癡人

讀書，在書頁上讀出白云，

在眼睛里彈出溪水；

寫字，以樹木的姿態寫，

合著日月的節拍，短暫地舞蹈，

長時間低頭。

喝酒，回憶青春的速度，

但不重演。寬容舉杯，

喝茶，沉淀的葉片，

亦是心情，無聲無息，

味道自足。

和小兒嬉戲，

用亞當的語言說話，

重新解釋辭典。

不論人是，不論人非，

和塵土平行，或者更低一些

都給你

把我的時間給你

把我的血肉給你

把我的尊嚴給你

給你們

我的親人

我的朋友和敵人

我一件不剩

包括最堅硬的骨頭

都給你

我只滿足于給

慷慨地給

揮霍地給

正如泥土

柔軟、沉靜

接近虛無

趨于破碎

接受祝福

亦接受詆毀

沉淪或者拯救

泥沙俱下

我依然混跡其中

在潔凈中犯罪

在罪惡中懺悔

曾經在黑暗中磨亮筆

試圖穿透歷史

讓黑的裸露本色

讓白的更白

但必須接受失敗

在草民中找到合適的呼吸

書寫可以停止

而糟糕的日子不能

無論如何

蝴蝶還在書里

烏云之下

我和麻雀一起躲避

我開始想象

那些被陰謀擊落的飛翔

無法辯解的誤解

正一點點侵蝕我的肉體

我還在寫下祝福

向那些卑微的植物致敬

國運盛衰

不關史家筆墨

故事還在延續

月臺與陽臺的距離

一個習慣呆坐的人

終于把自己交給時間

虛擬夜晚

從凝重的空氣中捏出水來

在水滴上點燃蠟燭

黑暗無邊我準備好火柴

準備和自己度過一晚

我知道這純屬奢侈

獨裁的天倫之樂

讓一個人無法面對自己

讓一個人擁有許多影子

甚至夜晚本身也被撕成碎片

飯桌、電視、酒場以及床

我們中規中矩地上班和睡覺

做一個讓親人和朋友惦記的好人

但理想的夜晚不應該這樣

星光燦爛墳墓溫暖

我們徹底原諒了死亡

黑暗讓一切的一切都握手言歡

三月，沒有理由

三月，柳笛突然吹響黃昏

一個沒有雨的日子變得迷離

一群在樹林里放羊的少年

就那樣迅速擦亮一個庸常的夜晚

春寒料峭我卻發現柳樹都綠了

電視里似乎一直都是春天

依舊是相同的路線

但無法說出回家喜歡慢行的理由

孩子們在讀“草色遙看近卻無”

孩子們在讀“兩個黃鸝鳴翠柳”

讀“春眠不覺曉”恍如隔世

聲音從遠方隱隱傳來

我看見人們伸長脖子

呆呆地望天空盤旋的鴿子

沒有人懷疑一個少女臉上突然飛來的紅暈

沒有人嘲笑一個老人流淚的鄉愁

在春天的夜晚遇見雨是幸福的

一出門才知道下雨了

三月的夜晚更加憂傷

適合喝酒吃砂鍋

適合漫無邊際地聊天

適合像初戀一樣約會

一把傘撐起的空間就足夠了

大海在遠處遼闊

離城市中心再遠一點

離曖昧的路燈再遠一點

離黑暗的柔軟近一點

在春天的夜晚遇見雨是幸福的

即使獨自一人站在屋檐下

濕漉漉的汽車一輛輛開過去

雨刷擦洗玻璃的聲音

讓一個人的季節格外溫暖

記憶

我看見春天坐在記憶里

淺淺的笑容如桃花初綻

我看見自己坐在桃花上

淡淡的傷感如四月無骨的雨

我看見歲月坐在我的肩膀上

深深的憐憫像父親的眼睛

我看見父親坐在家鄉的老屋前

深深的憂愁像母親鼓脹的乳房

我看見年輕的母親坐在大地上

面若桃花如雨后瘋長的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