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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請我吃飯

2012-04-29 00:44:03張國增
遼河 2012年7期

張國增男,1966年生。有小說見于《芙蓉》、《大家》、《青年文學》等刊物。多篇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鄂爾多斯小說精選》轉載,“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得主。曾任《芒種》特邀副主編、《青年文學》(下半月)特約編輯,國內多家文學期刊組稿人。現供職于遼寧省岫巖滿族自治縣城鄉規劃管理局,省作協第六屆簽約作家。

修那座橋之前,我被借到縣里,趕一批應急的材料。

報到那天,領導給我們八九個人開了會。會上說,這次抽調的時間為兩個月,任務是搜集本縣抗日英烈的生平簡歷,然后匯集成冊,編纂成書。會上還說,該書將作為全縣中小學生愛國主義教育鄉土教材,人手一冊,以奏勿忘國恥、警鐘常鳴之功效。

現在說來,最先警醒的,是我們采編組的三名同志。我們在英烈精神的鼓舞下,跑遍了全縣的溝溝岔岔,翻爛了圖書館的文獻檔案。每天,除了走訪當事人,就是鉆進舊紙堆里,查閱那些發黃的卷宗紀要。我們用史料匡正當事人的記憶誤差,用口述豐富地方志的粗簡約略。采訪中,我們常常被感染得唏噓惋嘆淆然淚下,時時體味著那種大義凜然無私無畏!英烈們的人生,燭照出現代人的卑瑣和渺小,彰顯了時下的墮落與齷齪。可以說,采編的過程,就是采編者升華境界洗滌靈魂的過程。大家用飽滿的熱情奮筆疾書加班加點,直到這本英烈譜定稿了、成書了,各自回到原單位了,激動振奮的心情還久久不能平息。當時,我覺得自己對身邊的事物,一下子陌生了、疏離了。我變得古里古怪,變得不合時宜。這一點,我從同事的話語中、眼神里,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直到很長時間過后,我才慢慢從這種狀態中調整過來,調整到對自身利益的銖錙計較上,調整到對他人際遇的冷漠麻木上。曾經的心靈震撼靈魂撞擊,曾經奔涌噴張的一腔熱血,漸漸地,從我身上平復、冷卻、消逝、遠遁……直到有一天,老吳從縣文聯打來電話,才勾起了我對那段經歷的回憶。

老吳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里想那座橋。想魯崇利闡述的修橋必要,想命名連心橋的深刻蘊涵……

老吳在電話里,依舊是那副大咧咧的口氣。他不管不顧地調侃幾句后,問我:怎么樣,大作家?魏明辰說的那件事兒,你理出頭緒沒有呀?

我的腦子里,依舊是那座橋。魏明辰說的……哪件事呢?

老吳聽了,語氣頓時露出意外。呸,看你這記性!唐二狗唄,唐二狗陣亡的事唄。

我理理思緒,暫時放開那座橋。唐二狗陣亡的事呀……怎么,你理出頭緒了?

老吳見我問他,馬上頂回來了。我理出頭緒了,還問你嗎?早讓你小子做東請客了。

我噓口氣,停頓一下,說我跟你一樣呀,也沒理出什么頭緒啊。

老吳聽了,連聲嘿嘿,說他跟我不一樣,說前些日子他倒是理出些頭緒了哩。老吳停頓一下,才說,只是理著理著,你猜咋的?讓這部報告文學集一沖,沖成一堆亂麻嘍!老吳像是喝了口水, 喝完了, 又說。直到現在,只要一想起唐二狗的事,他的腦仁里立時亂成一鍋粥哩!老吳還想嘮叨,那邊有人跟他說話了。老吳就撇下我,跟那人搭訕起來。搭訕幾句,老吳停了,回到話筒,接著跟我磨叨。你說這不見鬼了咋的,你說憑咱倆的智商、閱歷,怎么就讓這點破事兒給難住了呢?這不活人讓尿憋死了,是啥呢!老吳似乎還想絮叨,剛才說話的人,再次打斷了他的感嘆。我聽到,老吳在電話那頭嘁嘁喳喳地,跟他嘀咕起來了。我只得拿著話筒,在這邊等他;等了半天,老吳才騰出嘴,又跟我白話起來。老吳的語氣這時變愉悅了,也輕松了。老吳說,行啦老范,你還是一個人先理著吧。哪天理出頭緒了,打個電話過來。誰叫咱寸功未立呢,到時候老哥請客吃飯,不行嗎?

我敷衍著應承下來,又要撿起那座橋。不想,老吳緊趕慢趕著,又補了一句。

看到我手機號了嗎,新換的。你若理出頭緒了,就打13310172929,別忘嘍。

放下電話,我拽過記事本,隨手把老吳的新號碼記在上面。記上了,才發現,記唐二狗的記事本上了。唐二狗的記事本,不是一個,是一沓。我記的,是上面這本的扉頁。這沓記事本,匯集了兩個月里,我們對唐二狗陣亡一事的考證、摘抄、索引、匯編。按理說,一個小戰士的死,本不該讓我們如此費心勞神、大書特書的。問題在于,這個普通的放牛娃,卻用極不普通的死,把一個天大的謎團,凸顯在縣志上。可以斷言,這件事如果不被湮埋,如果及早發現,唐二狗這個名字,早躋身人類戰爭史了。與歷代名將一起,伯仲比肩熠熠爭輝。在我看來,不但毫不遜色,而且卓爾不群,而且異彩四射!

這是因為,他在一天時間里,曾先后陣亡了兩次!

兩次陣亡的發現者,是小魏。小魏就是老吳電話里說的魏明辰。

魏明辰發現謎團的下午,我們三個人,已經一起共事半個月了。半個月的時間,工作已開展,分工已明確。老吳分到的,是組長。這是因為,他不但是本地人氣最旺的大筆桿子,還是縣文聯主席。魏明辰呢,是剛出校門的研究生,來自檔案局。所以,他還干老本行:負責資料保管、整理和分類。我是寫小說的,來自城建局,領導幾經考慮,讓我負責文字記錄和潤飾。要說我這活,老吳也能干。他平日寫報導也寫報告文學;寫了,就拿到市縣兩級報紙上去發表。但是,老吳現在當組長,抓全面,不宜再做雜七雜八的具體事務了。魏明辰驚叫失聲的時候,老吳正望著天花板冥思苦想哩。想這下班后,先寫哪個經理,哪個老板。小魏的叫聲,顯然是打斷了老吳的思路。老吳就擰過脖子,臉色慍怒地批評他。年輕人,遇事關鍵要穩,是吧?說起來,你也是大學生哩,對吧?怎么遇事一驚一乍,說話沒邊沒沿的?這不好嘛,有失身份有辱斯文嘛。老吳批評小魏,出于一時煩躁,隨口說說,也就過去了。可是,看到小魏有些不馴地望著他,老吳就覺得有失身份有辱斯文的,倒像是自己似的。老吳只得轉過身,反詰魏明辰。人固有一死,是吧?怎么扯出死兩次了,這是天方夜譚呀,這簡直太離譜了嘛!老吳說完,把目光移向我,移出一種尋找同盟的意味。我清楚眼下的工作只是臨時組合,所以,不想介入爭辯。我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后不置可否地去看小魏。看小魏的時候,心里暗笑老吳:還用找嗎?不找,同盟者也大有人在嘛。不料,我的舉動還是讓小魏感到壓力倍增,他低下頭,翻起桌上的史料。小魏的眼睛本來就近視,加之情急之下,鼻尖就抵到了桌面上。抵得腦袋一甩一甩的,中風了一樣。

這何止說話離譜呀,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嘛。魏明辰的翻找持續在那個黃昏里,很久。這使我和老吳既不好接續手頭的事情,又不能一味傻等。老吳就端起茶杯,臉色訕訕地沒話找話。

一個人,如果死了第一次,能死第二次嗎?老吳呷口茶,咂出滿嘴的排斥和抵觸。如果死了第二次,第一次存在嗎?

存在呀。小魏猛然抬起頭,目光閃亮著,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比如這個唐二狗吧,就是死了第一次,然后又死第二次的!

你這樣說,有人信嗎?盡管隔著窗戶,老吳還是把胳膊朝街上一掄。你出去攔住一百人,問問,看有幾個能信?

我的話,當然可以不信。小魏也鉚足了勁,目光倔拗地跟老吳較真。這是史料上說的,你不能不信史料吧?

魏明辰的話,讓老吳語噎。因為, 老吳在工作中不止一次地告誡我們,要尊重歷史,相信史料。

這是下班前常有的空閑,別的部門里,正是敲定飯局和牌局的時候。而在我們采編組,卻是一天中最無聊、最難捱的時段,這使爭論得以維系并深化。

我信呀。可是我要聽聽,到底是哪個史家、哪本史料,散布這種奇談怪論、異端邪說的?老吳的躁動讓我用眼神壓住了,他挪挪身子,端起一副愿聞其詳的架式來。我和老范,也是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今天,就算跟你沾回光,一起開開眼吧。誰都聽得出,老吳在這種退讓中,暗暗地把鼓點敲響了。我撳滅煙蒂,擺出不偏不倚的樣子,靜觀事態發展。我要看的,是魏明辰今天的旗桿,到底怎么個爬法?因為,老吳在不動聲色中已經把他當成猴子,開耍了。

不想,魏明辰真就耍開了。而且,耍得還很遛。直到耍完了、下桿了,我才發現,這家伙所以能一路順暢地爬上“桿”頂,是有原因的。他的說法,并不是空穴來風,是有證據支持的。

魏明辰的證據,讓我們對他的發現開始相信,并更加懷疑。

魏明辰出示的,是一摞史料。這摞史料記載的,是同一次戰斗。

這次戰斗,發生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地點是岫巖北部的棋盤嶺。在本地縣志上,棋盤嶺阻擊戰,一向以殘酷壯烈著稱。一個中隊的義勇軍,為保護糧草輜重,同一千四百多個關東軍,鏖戰了整整一天。最后,六十多條漢子除一人幸存外,全部戰死沙場。魏明辰指著史料對我們說,唐二狗就是在這次戰斗中,以不可思議的兩次陣亡,引起了他的注意。

魏明辰一面念念有詞地說,一面神態安詳地找。找出兩份最具代表性的史料后,展開,攤到老吳的桌面上。

這兩份史料,一份是縣政協文史資料匯編,另一份是一張發黃的《盛京時報》。

縣政協的文史資料,發表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口述者孟顯昌,整理者汪世和。孟顯昌呢,既是橫盤嶺阻擊戰唯一的幸存者,又是唐二狗第一次陣亡的目擊人。他的口述,有著不容爭議的權威性。整理者汪世和,是政協聘用的文史員,當時已年近八旬,但是思路清晰,一絲不茍,素以博聞強記治史嚴謹而聞名。據孟顯昌回憶說,那天,他跟唐二狗在戰壕里,還是并肩作戰的。唐二狗當年十七歲,黃絨絨的頭發,瘦削削的臉,打眼看去,整個一半大孩子。孟顯昌在回憶中,言之鑿鑿地證實說,他親眼目睹了唐二狗第一次陣亡的全過程,時間是上午十點鐘左右。

另一份史料,是一張昭和八年日偽發行的《盛京時報》。該報詳細報道了棋盤嶺阻擊戰的全過程。篇中謚美夸耀之辭,溢于文表。對日軍消弭南滿匪事的不世之功,做了不吝篇幅的大肆吹捧后,在文章結尾處,不得不涂上了灰色的一筆。這就是:此次率隊靖平匪患的日軍長官大裕方大佐,在激戰中身先士卒,于下午十七時二十分,第一個沖上棋盤嶺。不料,被隱匿在工事中的悍匪唐二狗,開槍擊中。現入住岫巖西山的丹麥醫院,搶救治療。該報又載,唐二狗在擊傷大裕方后,本欲繼續抵抗,被隨后沖上嶺的日軍少佐中村,當場擊斃。

這就是魏明辰出示的,有關唐二狗兩次陣亡的證據。

可以看出,唐二狗第一次陣亡與第二次陣亡中間,相隔了七小時。就是說,從史料排列的時間順序上查考,死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十時的義勇軍戰士唐二狗,在陣亡七小時后,棋盤嶺防線被日軍突破了。大裕方于下午十七時二十分,率先沖上嶺來。不料,被死于七小時前的唐二狗,開槍擊中并最終致死。

我看到,老吳在看完史料后,也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怔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從那天起,我們三個人就借工作之便,悄悄地,開始了走訪和調查。我們在唐二狗生活戰斗過的地方尋找,在浩如煙海的文獻史料中查閱。我們暗下決心,如果兩次陣亡的說法是前人誤傳,我們就要通過調查,給以徹底澄清并更正。如果兩次陣亡的記載屬實,我們更要對這個前所未聞的謎團,做以一次性的詮釋和破解。

我們有時集中走訪,有時分頭調查。集中走訪的收獲,由魏明辰記錄在一個專門的記事本上;分頭調查的所得,事后也匯攏到這個記事本上。很快,記事本就寫滿了,我們買來另一本。另一本寫滿了,再買下一本。這樣,在兩個月里我們對唐二狗兩次陣亡之謎,做了一番深入細致的調查和梳理。

我們發現,隨著調查的深入,事實正逐漸明朗。奇怪的是兩次陣亡的信息量和可比性,并不因調查的深度推進此消彼長。相反,它們卻牤牛一樣互不示弱、并駕齊驅地向我們抵來。同樣的證據確鑿,同樣的理由充分,同樣挺舉著所向披靡的矛,同樣揮舞著無堅可摧的盾,哞吼著、咆哮著,朝我們討要說法。它們用同樣的真實性,同樣的可信度,同樣的權威性,同樣的排他性,使我們試圖剔除一種可能的想法,傾刻間土崩瓦解。我們無奈地看到,有關兩次陣亡的記載既不是文字筆誤,也不是以訛傳訛。它是一個清楚的事實,一個真實的存在!隨著各方材料的不斷匯集,兩次陣亡的面目逐漸清晰。隨著真相的浮出,對我們三個人的置詢和拷問,也變得愈發直迫并尖銳。

我們面面相覷,我們相向而對。難道唐二狗的兩次陣亡,真是一個勿庸置疑的并列,一個匪夷所思的共存嗎?!

下面是記事本上記載的,唐二狗第一次陣亡的史料。由于散布在幾本中間,我把它們做了梳理和匯攏。篩選甄別后,摘錄了兩個當事人的證詞。

一、孟顯昌的證詞。孟顯昌的證詞出于縣政協文史資料匯編,成稿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這次調查,我們分別找到了原作者的家,發現兩位老人已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先后謝世,故無法對唐二狗第一次陣亡,做以增補和重考,只能援引當年的史料。好在,大家對口述者的親歷狀況和整理者的職業操守,完全信任。此前,我們不但詳閱了汪老發表出來的文章,還查考了他采訪孟顯昌的談話記錄。我們發現,較之見諸書面的文字,記錄則更加口語化和原生態。

要說棋盤嶺阻擊戰呀,那是民國二十二年的事嘍。入秋了,天涼了,小鬼子趕著這個趟頭兒,進山圍剿了。他們想搶走糧食棉衣,餓死凍死我們啊。你說,歹毒不?所以,上頭命令我們三中隊,到棋盤嶺上設卡,蹩住(阻擊)鬼子,掩護老營糧草轉移。我記得太陽冒紅的時候,全隊就進入陣地了。一邊挖戰壕,一邊跟山下的鬼子蹬著(對峙)。蹬到九點多,鬼子蹬不住了,咕咕蛹蛹地,開始了進攻。進到半山腰,隊長發話了,扯著嗓子,喊了聲打(以上為縣政協文史資料所載)。隊長喊打,那就得打。于是,兄弟們砰砰啪啪開始放槍了。有放槍的,有扔手榴彈的。扔手榴彈,是力巴頭大的。力巴頭小,你扔不到那么遠。我那時就扔手榴彈。扔一個,回過頭,看見二狗趴在戰壕里,正放槍哩。放一陣,鬼子抗不了了,死的沒死的,全趴下了。隊長見了,一掄胳膊,叫大伙沖。我耳背,第一聲沒聽清。等我聽清了,二狗已從塹壕里躥起身子了。這時候,我聽到噗的一聲悶響,接著,后脖梗噴上一團粘乎乎的東西。我用手一抹,媽呀,是血;血是從二狗那邊噴過來的。我抬起頭,看見二狗端著槍,直挺挺地朝后面仰。我一把抱住他,再看,腦門上有一槍眼兒。槍眼很深,血很少。我心里叫了聲:不好。再看后面,腦勺都炸開了。里頭那點湯湯水水的,全淌出去了,瞅著空蕩蕩的,水瓢一樣。我扳著他的肩膀,晃。我沖著他的耳朵,喊。咋晃,咋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只有空殼一樣的臉,輕飄飄地左右擺動。過一會兒,沖出去的人陸續回來了,圍在我們身后,呼哧呼哧地喘。我聽到隊長在不遠的地方,煩鼻子煩臉地喊:開飯啦,開飯啦。喊完這句,還喊。這回,是朝炊事班長喊:老王,你他媽存心餓死大伙咋的。早上的飯,才送來。都十點多了,你當晌飯呀?老王可不聽邪,梗著脖子,跟隊長兌弄:怨我嗎,老營亂成一鍋粥了。有一頭算一頭的,都叫搬東西。狗攆兔子一樣,只差沒累死了(以上摘自汪世和老人采訪時的談話記錄)。

二、唐劉氏的證言。唐劉氏系岫巖哨子河鄉張家堡人氏,九歲來到黃旗溝,做唐二狗哥哥唐大狗的童養媳。唐劉氏過門時,比唐二狗還小一歲。由于大狗長二狗六歲,已是大孩子了。所以,一天到晚的,在外忙碌農活。可以說,唐二狗的少年基本上是和這個小他一歲的嫂子一起度過的。他們是叔嫂,更是玩伴。村長魯崇利帶著我和魏明辰來到唐家的上午,唐大狗已去世多年了。唐劉氏盤坐在炕里,享受著她八十八歲的陽光。這次,我們從唐劉氏嘴里意外地捕獲了一個細節,也算本次采訪的獨家發現了。這就是,與唐二狗在棋盤嶺一起打阻擊的孟顯昌,實際上是唐二狗姑姑的兒子,兩人系表兄弟關系。所以,每逢行軍打仗,孟顯昌總要把小表弟帶在身旁,以便呵護照顧。

二狗么,那是個苦孩子呀(2005年7月20日上午,唐劉氏坐在自家炕上,對我們三個人打開了話匣子)。擱今天說,他是一口好東西沒吃過,一天好日子沒過過哩。俺來他家那年,他放牛呀。風里雨里的,才十歲的孩子呀。二狗他心眼好,命也大,多少次碰上兇險,都讓他逃過去了。那年,隊伍上用板車把他送回家來,俺哭的,比他哥還傷心哩。俺不信二狗蔫拉巴嘰的,就這么死了。都說他命大,有九條命哩。有次鬧傷寒,眼瞅著沒救了,可他硬是挺過來了。大伙七手八腳的,把他從車上抬下來。俺上前一看,完嘍,他身上有九個槍眼兒哩。腦門一個,胸口上八個。九個槍眼兒,恰好是他命數呀。少一個,都死不了哩。入殮時,看他后腦空癟癟的,俺不忍心讓他就這么走了。俺薅開一床新被子,用半個被套的棉花,才把他后腦楦滿了。俺做嫂子的,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少了腦子離開人世呀。少了,他來世要托生牲畜的,牲畜不就沒腦子么?直到填滿了,塞實了,俺才讓大伙給他入了殮,下了葬。

理清了第一次陣亡的真相,天已過午。我們從唐劉氏屋里走出來,去魯崇利家吃飯。由于剛剛下了雷陣雨,溝里的橫道河,水勢一時暴漲。我望著阻斷的道路,報怨魯崇利。老同學呀,你這村長是咋當的喲,就不會修座橋嗎?老魯正在脫鞋,見我指責,仍不忘抬頭辯解。你以為我不想修噢,我傻呀?沒錢,你讓我拿什么修哇?小魏這時候也脫鞋,一邊脫,一邊插嘴問我。你們一個城里一個鄉下的,啥時候的同學呢?看到他們都脫鞋,我只得跟著脫;邊脫,邊回答魏明辰。高中呀,你高中不也城里鄉下的,一鍋燉嗎?魏明辰應和著拎起鞋,搖搖晃晃地往河里走;走幾步,晃得更甚。媽呀,水這么急啊!老魯從后面扶住他,說這還急呀,這才下多大一會兒啊,你還沒看到汛期哩。上岸后,大家又穿鞋,又是魏明辰穿得快。穿好了, 抬頭問我,怎么樣?我以為是問趟河的感覺呢,就放下褲腿,說不咋樣,挺涼的。不想魏明辰問的,卻是第一次陣亡的事實。我想想說,這用問嗎,這已經清楚嘞。魏明辰真就又問了,唐二狗第一次陣亡的時間,是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十時左右,對吧?我搓搓手,點頭。見我點頭,魏明辰的興致上來了,既然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認定第二次陣亡的記載和傳說,屬于筆誤和謠傳呢?我沉吟片刻,說目前下這個結論,有些為時過早哦。小魏問我為什么,我說這要看第二次陣亡的事實是否同樣清楚。小魏聽了,一怔,說如果不清楚呢,或者有破綻有紕漏呢?我甩甩手,那就像你說的,有關兩次陣亡的說法是謠傳和筆誤嘍。小魏晃晃頭,說如果第二次陣亡也像第一次這樣,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呢!我聽了,也一怔,那可難嘍。那就制造了一個難以闡釋的謎團,即人有兩死。話一出口,我看見魏明辰和魯崇利同時一怔,定定地,站在岸邊。我撇下他們往前走,走著,說著。如果這個謎團成立,不但你我、老吳,怕是人類現有的理論積累和智慧實踐,都將在這件事上,面臨信任危機和顛覆質問!

下面是我從眾多史料中,遴選出來的,有關唐二狗第二次陣亡的證詞。

一、黎九欣的證詞。黎九欣是日偽時期岫巖醫術最高的外科大夫,大裕方在棋盤嶺受創后,就是送進西山醫院搶救治療的。由于救治無效,于兩天后的十月十九日,死于該院201特護病房。黎九欣作為主治醫師,親歷了整個救治過程,聽到了大裕方的臨終感嘆。為此,黎九欣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幾乎受到牽累。革命群眾指控他,曾為日酋療傷。后來,黎九欣之所以逃脫了那場劫難,原因也在大裕方的死。革委會幾經審定,認為大裕方是治死的,不是康復了。就這樣,大裕方的死鋪就了黎九欣的生,它為黎九欣找到了幸免罹難的理由,同時,也為唐二狗第二次陣亡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大裕方抬進醫院的時候,身上血葫蘆似的。他捂著肚子,躺在擔架上。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推進急救室。接著輸血、輸液,清洗傷口。清洗結束了,又做了縫合處理。我記得,大裕方術后醒來,已經凌晨五點了。他瞪著眼睛,對身旁的人,講訴了負傷過程。大裕方說,他沖上棋盤嶺,第一眼,就看到偎在壕幫里的馬胡子了(日本人對義勇軍的蔑稱)。馬胡子也瞪著眼晴,端著槍,死死地對著他。大裕方還看見馬胡子腦門上,有個深深的洞孔。他料定,這個人死去多時了。大裕方搶上去,攥住槍管,拽他手里的槍。拽幾下,沒拽動。死的人,居然握住槍,牢牢不放。大裕方火了,用力再拽。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死去的人居然躥起身,而且,還開槍擊傷了他。大裕方這么說,在場的人,誰也不信,偷偷搖著腦袋,都以為他神智錯亂了。第二天臨死前,大裕方還說,他本想拽下那支槍,舞過頭頂,鼓舞士氣的。盡管一旁的人,有認為他譫妄的,有認為他夢囈的,但我知道,大裕方是清醒的。他的話,符合一個戰地指揮員的身份和心態。

二、魯忠天的證詞。魯忠天,偽滿國兵(老百姓俗稱“大同隊”),岫巖紅旗鄉黃旗溝人,一九五七年被政府鎮壓。多年來,由于歷史的原因,人們只知道棋盤嶺阻擊戰的目擊者,是孟顯昌。魯忠天的證詞被封結在卷柜里,長達半個世紀。這次,我們從縣法院發黃的卷宗中,幾經查找,終于調出了當年的庭審筆錄。我們知道,孟顯昌能夠證實的,是唐二狗第一次陣亡。至于唐二狗第二次陣亡,只有魯忠天能夠說明。然而,不管孟顯昌還是魯忠天,不管他們的證詞如何詳實如何貼近,得出的結論,卻是兩次陣亡的成立。這一結果,不但不能為破解謎團有所裨益,相反,倒是鉗制了我們的視野,困錮了我們的思路,使調查陷入撲朔迷離的泥沼里,幾乎遭逢滅頂之災。

大同二年秋天,棋盤嶺那一仗,要不是中村少佐手快,我會繼大裕方之后,第三個被擊斃。第二個,應該是中村。我那時跟在中村身后。沖上嶺頂,我一眼就認出唐二狗了。唐二狗倚在壕幫上,像干活累乏了一樣,沒精打采的。唐二狗呢,他是黃旗溝里的。我的家,在黃旗溝口。說起來,一個上溝,一個下溝。小時候放牛,常常碰到一起。有時候,我替他看牛,他去掏鳥窩。掏到了鳥蛋,就攏堆火一起烤著吃。大裕方沖上嶺,恰與唐二狗打了照面。大裕方就搶上去,拽那唐二狗的槍。大裕方攥住槍管,唐二狗握緊槍托,兩個人都鉚足了勁,誰也不撒手。我一急,叫了聲:還不放下槍!現在說,唐二狗是聽到我的話了。他的臉,還朝我這邊一甩。甩過來,沒停,又甩回去了。如果他聽我的話,放開槍,也許就沒事了。可是那家伙犟,打小兒就犟。剛甩回頭,槍就響了。大裕方扎撒著胳膊,一屁股坐地上了。大裕方倒下了,唐二狗就往后仰了。身子一仰,槍又抬起來了。我想不明白的,是唐二狗的槍都對準中村了,不知怎么,卻遲遲沒有開槍。唐二狗沒開槍,中村開了。中村回過神,端起機關槍就是一串連射。我看見,唐二狗的前胸,在一團煙霧中爆裂了。他丟下槍,搖搖晃晃地倒下去了。

我記得,針對上述史料,老吳后來在酒桌上還發過疑問。老吳說,現在,我們算是把兩次陣亡的事實查清楚了。我和魏明辰交換一下眼神,同聲說是。不想老吳語氣一轉,是什么呀,結論更糊涂了。我倆想想, 然后說對。這次老吳把手一擺, 又說對什么呀,如此荒唐的因果關系,是在什么條件下形成的呢?

老吳置疑的時候,我們的采編工作已經結束了。工作結束了,兩次陣亡的破解卻毫無進展。當時,我們的心情壓抑著,既不甘心到此為止,又清楚無能為力。因為,我們不能以調查兩次陣亡為由,向縣里申請延續時間;縣里也不會支持我們,搞這種旁逸斜出的事情。采編結束了,剩下的就是計劃外行為了。老吳已經接到通知,讓臨時抽調的人員哪來哪去,各回各的單位。

解散前,縣里從財政支出一筆錢。作為編務費,發放給大家。

老吳就把這筆錢掏出來,做東,宴請我和魏明辰。老吳舉杯時,還動了感情,眼圈兒紅紅地,感謝我們對他這段工作的支持。他站起身,說工作結束了,調查不能結束。做事不能半途而廢,更不能淺嘗輒止。今后,我們要在各自的崗位上,繼續破解深入研究,一定要把兩次陣亡之謎徹底解開!老吳說完,一仰脖子,率先把杯中酒干了。我和小魏受到感染,跟在他后面,也干了。干完,坐下。我和老吳坐下了,小魏卻依然站著;站在那里,把酒杯一一斟滿了。小魏說,感謝兩位兄長的關心栽培,讓他在這段工作中磨煉了意志,增長了才干,靈魂深處受到一次深刻的洗禮。小魏停頓一下,語速慢了下來,說有件事,怕要對不住二位了……我和老吳正聽得入耳,這突來的轉折讓我倆不由得抬起頭,目光惑惑地看他。看得小魏頭低了,語調也低了。關于兩次陣亡的破解,他不能繼續調查,也不能深入研究了,他要到南方的一座城市里去發展了。聽得我和老吳張著嘴,一時無語。許久,老吳才醒過神來,按下魏明辰,問他啥時運作的?小魏晃晃腦袋,說運作什么呀,就是大學一個女友,畢業了,去南方了。原以為這樣不聲不息的,就拉倒了。沒想到女友在那邊進步了,發展了,就找家公司催他過去了。老吳沉吟半晌,感嘆道:這年頭,難得姑娘一片心啊!我一邊應和著,一邊端起杯,為小魏的好運祝福,也為姑娘的好心祝福。小魏喝下酒后,臉紅了,聲也高了。他說換了新環境,有許多東西要從頭學起,要盡快適應。所以,破解兩次陣亡的事兒,就要兩位兄長多多代勞了。我按住小魏的肩,連連點頭,說這事你先放放,有我們哩。你呢,先在那邊穩定下來再說。老吳也探過身,按住小魏的手,說兄弟你放心走吧,兩次陣亡破解了,哥通知你。小魏剛想答話,老吳又說,這邊有什么事,你只管打電話來。有兩個哥哥在,用不著你費心。小魏聽得很感動,摟住我倆的肩說,有勞兩位兄長了,唐二狗這事破解了,我請你們去南方旅游。老吳聽了,一頓,慢慢脫開身子,指著魏明辰,問此話當真?魏明辰按下老吳的手,說這事當初就是我挑起的,你們替我代勞了,我請你們是應該的嘛。老吳叫聲好后,探身問我。老范,你都聽到了。唐二狗的事兒,咱得加快進度哩。說完,一擼袖子,指著我說。兄弟辦事講究,咱哥倆兒也得立個章法對不?我疑惑了,問他立啥章法?老吳拍著腦門,想;想好了,一拍桌子。你破解了,我請你吃飯!我沉吟一下,問他你破解了呢?老吳又拍桌子,這次,把筷子拍地上了。老吳就一邊彎下腰,一邊把答復擱在桌面上。同樣,你請我吃飯!

從這天起,“你請我吃飯”,成了我與老吳之間破解謎團大功告成的代名詞。

送走小魏后,老吳把那沓記事本夾到了腋下,涎著臉,對我說。這個,我先拿著……你就支愣起耳朵靜候佳音吧。

老吳有興致,我自然樂得清閑。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擺擺手,笑而不語地由他鬧騰。

沒想到的,是回到單位后,我卻沒有得到清閑。縣里在全縣范圍內,啟動了扶貧解困工程。我單位的任務,是幫扶一個貧困村。按照以往的慣例,無非是提供一些致富信息,上點小項目,幫扶幾個貧困戶。由于負責這項工作的同志年初退休了,領導就找到我,讓我把這項工作接下來。我一想,有機會到農村走走,既可貼近生活,又有助于創作,就欣然地接受了。

縣里開動員會那天,很正式、很隆重。五大家領導全到了會,神情莊重地站在主席臺上。會議結束前,主持人讓各單位扶貧干部走到臺前,與幫扶村的代表見面,簽狀子、結對子。那天我去的有點晚,前面的內容沒聽到。魯崇利上臺找我握手時,一時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他攥住我的手,興奮得臉放紅光。好家伙,這次總算逮住你了。俺黃旗溝兩千多口子人,就指望你這活菩薩了!我拽出手說,怎么,我們結成對子啦?見他不無得意地點頭,我苦著臉說,這不是冤家路窄嗎。老魯壓下聲,說這哪是冤家路窄呀,這是我托門挖窗安排的。我撇過頭,你怎么安排都不要緊啊,要緊的,是這種等靠要的想法不能有啊。老魯一齜牙,連說沒有。簽完責任狀,大家紛紛往臺下走了,我就拉上老魯,邊走,邊說。靠神仙不如靠自己。要想甩掉貧困帽子,最關鍵的,是充分發揮你這個帶頭人的作用啊。魯崇利搭住我的肩,說你就別推了,這個頭,我都帶十幾年了,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今天,俺攤上你這個高人,脫貧致富,一準管用。我把魯崇利拉到一旁,正色跟他說。管用不管用,話不能說早了。可以提前告訴你的,是凡事依賴別人,保準不管用。魯崇利撓著腦勺,斜眼看我,真的?我拉住他的手,跟他說。到時候,就見分曉了。魯崇利偏著脖子,追問我,到什么時候?我見他耍起了無賴,就攬他往會場外走,走著,說著。遇事只靠別人,到什么時候都不管用。魯崇利聽了,咧嘴一笑。不管用好呀,你都不管用,我就開脫了。縣上的大員都無力回天,我算啥呀?我見這家伙要把潑皮作風進行到底,趕忙止住他說。你別胡嘞嘞好不?過兩天,我把手頭工作處理一下,就去你們村看看。魯崇利一抽胳膊,掙開我說,過兩天做啥,現在就跟我回去好不?你那工作你當我不知道呀,丟了都沒人找哩。我讓他弄得哭笑不得,說現在不行。老魯沒等我說完,搶過話茬兒,說現在當然不行,現在中午了,該整兩盅了。怎樣,你請我還是我請你呢?我看看表,說你到我這里,當然我請你了。

那天,我們在酒桌上敲定,近期我去黃旗溝考察一下,結合當地特點上一些規模小、投資少、見效快的項目,爭取讓扶貧工作早見成效。我按住老魯的手,對他說。你呢,也別閑著。你的任務是發揮熟悉情況的特長,帶領村民多想脫貧路子,多出致富點子,等到扶貧資金下去后,我們能夠開板就唱。老魯紅著眼睛,打住我的話,說一唱,準能唱得響。我臉一繃,糾正他說。那不一定,那要看扶貧頂目是否選得準。老魯撲哧一笑,斜著眼晴看我,管你選準選不準,我的任務,就是能讓老同學風風光光地交差。我摸著他的額頭,問他喝高了還是發燒了?老魯撥開我的手,說既沒發燒也沒喝高,倒是你,書念多了,念得腦子里只剩一根弦了。見我困惑,老魯一臉壞笑地看著我,說你真以為,只要選準了項目,就能讓農民脫貧致富,讓黃旗溝改天換地呀?老魯挾口菜,停下來,有那么光鮮的事,怕也輪不到你吧。我覺察了此中的難度,嘆口氣,照你這么說,這個差,我怕是難交了?老魯嘿嘿一笑,腦袋抵近我。說難呢,也難。說不難,也不難。老魯指著桌面,低下聲說。關鍵是幫扶群眾的反應,幫扶項目的實實在在,以及受益面的百分比呀。老魯停頓一下,又說。交差的事,我早替你想好了。你這差事,能否辦得光彩,一是群眾是否認可,二是領導是否滿意。我問,你真的能把這件事情做得兩面光嗎?魯崇利大咧咧一笑,當然能啊。這村長,我干多少年啦?這點小事情擺不平,我能當到現在?見我不信,這家伙探過頭說,只要你把扶貧款給我整過來,不是吹,八面光我都能做到。我說真的?老吳一臉鄭重地看著我,點頭。我頓時松了口氣,有些釋然地拍著他的手背,說你真能做得這么好,我請你吃飯!

這句話,讓我猛然想起了久違的老吳。

我想老吳,老吳其實更想我。魯崇利前腳剛走,老吳后腳就找到我辦公室來了。

老吳的腋下,依舊夾著那沓記事本。他在我對面沙發上坐下后,嘆口氣說,有部報告文學正催著下廠,材料繼續擱我這里,就是耽誤了。唐二狗的事情,只能先辛苦你了。等忙完這陣子,書出了、差交了,回過頭我和你一塊研究。

我側身看他,食指敲著桌面。等你忙完這陣子,說不準,我就把兩次陣亡的謎底揭開嘍。

老吳拍下膝蓋,說哪能呢?要是那么容易,還能把咱三個折騰得半死不活小半年呀?

我笑笑,那可說不準呀,也許就在你倆忙這忙那的時候,我突發奇想,真把這個謎團破解啰。

老吳聽了,又拍膝蓋,說那好啊,那我省心啦。你以為我不想讓你捷足先登呀,你以為我會心疼那頓飯啊?

見我不言,老吳又說,關鍵是你要麻溜點兒,再這樣磨蹭,說不準真讓我搶先一步破解了哩。

斗了陣嘴,老吳還是把資料甩給了我,忙他的報告文學去了。那幾天,我既要等魯崇利拿出具體項目,又要等單位籌措扶貧資金,一時沒什么事情,就在辦公室里看起那沓記事本。看了兩天,沒看出破綻,也沒捋出頭緒,倒是調查兩次陣亡的經歷不時地提醒我,能否從中演驛出一篇小說來。雖然兩次陣亡的破解難度重重舉步維艱,但是小說寫得卻是柳暗花明順風順水的。我從借調時起筆,然后順藤摸瓜地往前寫。幾乎是一氣呵成,毫不費力地,就寫出了本篇前半部分的雛形。但是,寫到兩次陣亡成立了,自然就碰上事物本身的對立了,我頓時感到山重水復寸步難行了。我發現,兩次陣亡之謎一天不能破解,這篇小說就一天不能結尾。它成了一個沒有謎底的謎面,成了有頭無尾有始無終的半成品。

百爪搔心的時候,魯崇利來電話了。

電話里告訴我方案拿出了,項目選定了。萬事齊備,只等我大駕光臨一錘定音了!

我當時心里正堵,所以,就沒好氣地催他。你什么方案什么項目呀,別掖掖藏藏的,先說道說道好嗎?

魯崇利可不管我是否煩躁,依舊兜圈子不誤。先說沒直感呀……你來吧。來到現場邊看邊說,全明白了。

老魯執意要我去,當然得去。第二天,跟領導打過招呼后,我就搭上了中午的公共汽車。兩小時后,車就到黃旗溝口了。下車看看,四下無人,我鉆進路旁雜貨店里買了包煙。出來時,四下依舊無人。我摸出煙來在煙盒上敲,邊敲,邊想,老魯怎么不來接我呢?從車站到溝里少說也有六七里路,這家伙把我晾在這兒,想讓我一個人走上去嗎?正思摩著,溝里有摩托車下來了,漸漸地,看出是老魯了。我轉過身去,不理不睬地等他給我一個說法。老魯跳下車,顛顛跑過來,一邊點燃我手里的煙,一邊叩頭作揖地賠罪。說溝里一個老人去世了,一忙活,差點兒把這事兒忘了。我側過身子,垂著眼皮跟他說,你如此怠慢縣上的要員,難怪這些年起色不大。老魯的臉上堆著笑,托著臂肘把我往車上哄。哄上了,再驅車往溝里趕。趕一陣兒,我打破了這種沉默,扳著肩頭,問他誰家老人去世了。魯崇利減下車速,扭頭問我,還記得你上次見過的唐劉氏嗎?我拍拍他的肩,說這才幾天呀,當然記得嘍。老魯脖子往回一扭,說了聲,早晨去世了。我沉默一會兒,評價說,那老太太挺好的,挺慈祥挺開朗的。聽到魯崇利嗯了聲,我又說,既然趕上了,你把我送到她家吧,我去吊唁一下。

從唐劉氏家里出來,沒走多遠,又到橫道河了。魯崇利停下來,指著河道對我說,項目就選在這里了。我順他手勢看過去,看見河水挺細瘦的。水瘦,卵石就肥,相擠相挨地充斥在河道里,鋪排且蠻荒。這里能干什么呢?魯崇利抱起胳膊,不說話。抱了半天,才說,修座鐵架橋啊。見我不語,魯崇利轉過身說,我這黃旗溝吧,全村共有兩千多口人。河那邊,住著一千四百多口。河這邊呢,有八百多口。夏日里山洪暴漲,水勢很大,河那邊的出不來,河這邊進不去。老人生病,孩子上學,常常耽誤啊。你把橋修了,那就幫群眾解決大問題了,就積大功德了。不但扶貧措施可圈可點,而且扶貧成果可觸可摸,必定收到群眾滿意、領導認可的好效果呀。

見我沉吟,魯崇利又說。上次趟河時,你不也建議我在這里修座橋嗎?

老魯停頓一下,抬手扳住我的肩說,名字都替你想好了。黨和群眾心連心嘛, 就叫連心橋了。

雖然我這人遲頓,還是覺出了這名字很亮眼。晚飯時,由于心情好,我破天荒地陪老魯喝了幾杯。喝了幾杯,魯崇利卻推杯不飲了。老魯能節制自己,而且在他家里他又是東,這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見我滿臉狐疑,魯崇利擰著瓶蓋對我說。不能再喝了。你不能,我也不能了。我問他我怎么不能?魯崇利下頜抵在瓶塞上,翻著眼皮看我。你酒量不行……別不服氣啊,你已經差不多啦。我問他你呢,你為什么不能?魯崇利收起酒瓶,說我么,我一會兒還要張羅事情哩。下院今晚傳宴席,我怎么也得忙活大半夜吧。老魯回過身,仰起脖子,呆呆地想;想一會兒,說想起來了。唐劉氏今晚傳宴席,鼓樂喧天的,在這你睡不好。溝里葉喬圣光棍撂腳漢的,就一個人。我上午跟他說好了,你去他家里睡。他家安靜。

果然是安靜。葉喬圣住的地方安靜,人也安靜。魯崇利帶我走進屋里的時候,葉喬圣已經躺下了。見有人來,他掙扎著想坐起身,跟我們打招呼,卻被老魯制止了。老魯扶著他,還說了句什么。葉喬勝躺下身去的瞬間,我看見他紅色的褲頭里面,裹著一圈扎眼的紗布。紗布在我朦朧的醉眼中,白光一閃。

從黃旗溝回來的車上,我突然生出一種預感。這就是,我離老吳請我吃飯的那一刻為期不遠了。

盡管這預感混沌未開撲朔不定,我還是急不可耐地把電話打給了老吳。我先問的,是他報告文學進展得怎樣了。老吳說,到沖刺階段了,正在二校哩。我再問的,是兩次陣亡破解的怎樣了。老吳的聲音停頓一下,然后說。校對搞得我頭昏眼花的,哪有心思想別的事兒呀!我心里一陣竊喜,聲音卻依舊如初。你沒想,我可想著你的話哩。老吳聽了,問我他說過什么話了。我學著他的語氣,說等忙完這陣子,書出了、差交了,回過頭你和我一塊研究啊。

老吳沒有否認,這話我說過呀。我沒忘,忙完這事我就幫你啊。

再來黃旗溝,是參加連心橋峻工剪彩的。

要說魯崇利,倒是能折騰。一座常見的鐵架橋,讓他一命名,剎時變“連心橋”了。一次普通的修橋峻工,讓他搞成了有聲有色頗具規模的鄉村慶典了。其實,頭天下午鐵架橋已經建好了。中間只差一塊鐵板,鋪上, 榫合,焊接,就可以通行了。可是,這家伙硬是吩咐停下來,又吩咐人買來兩條紅綢,用紅綢把鐵板一端吊起來,在半空懸著。儀式開啟的早晨,溝里溝外的大人小孩全來了,書記鄉長來了,相關部門的領導來了,縣報社縣電視臺的記者編輯們也來了。儀式的程序, 按照事先的編排,先是由魯崇利介紹修橋經過,再由村民代表致答謝辭,后來是鄉長講話,最后由我和鄉黨委書記剪開紅綢,放下鐵板,儀式就在鑼鼓鞭炮聲中圓滿落幕了。

可以說,這套程序的設置,是多方兼顧,滴水不漏的。

太陽剛冒山,溝里的霧靄還沒有散盡,典禮就如期開始了。魯崇利介紹完修橋經過,就從麥克風前退下來,退到我身旁了。接下來,是村民代表發言。發言的,竟是葉喬圣。葉喬圣從人群中擠出來,走得一瘸一拐的。我扭過頭去,問老魯,怎么,他是個瘸子?魯崇利附在我的耳邊,說原來不瘸的,你上次來的時候,出了個事兒,才這樣的。魯崇利這邊說著,葉喬圣那邊已經走到麥克風前面了。站穩后,掏出張紙,然后照本宣科地念起來了。聽幾句,我回頭問老魯,出了什么事兒,能把人整成這樣?老魯看看左右,再朝我湊湊,說上次唐劉氏不是去世了嗎,老唐家辦事情,殺豬招待大家。葉喬圣呢,就被請去殺豬了。這邊的葉喬圣在殺豬,那邊的葉喬圣已經講完了。講完了,輪到鄉長了。鄉長一講,就不是三言兩語了。他的長篇大論使得魯崇利有了空閑,來詳細介紹葉喬圣的事情。魯崇利說,豬殺倒了,頭蹄下水卸下來了。接下來呢,就開始卸骨架了。魯崇利看了眼鄉長,見那邊正講得神采飛揚,就回過頭接著跟我說。卸下了腿,卸開了肋骨,后來就剩下骨盆了。卸骨盆的時候,刀被骨頭硌住了。葉喬圣伸出胳膊,雙手攥緊刀把兒,把刀嵌進骨縫兒里,用力往后拉。拉幾下,沒拉開。朝手心吐口唾液。把刀嵌回骨縫兒,拼力再拉。恰好一旁有人催他,心一急,刷的一下,刀從骨縫兒里滑出來,深深刺進自己大腿了。

魯崇利講完了,鄉長也快講完了。

魯崇利見我怔在那里,就捅捅我。我卻沒有回神,嘴上喃喃自語:你在說,他是自己捅了自己?老魯見我沉迷,探過頭說,當然嘍,骨頭把刀一硌,彈出來啦。就這樣,葉喬圣把自己捅了。我想象著那塊骨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根扣在板機上的手指,接下來是那把刀,接下來是那支槍,交錯著,在我面前頻頻閃現,葉喬圣拽在刀把上的力與大裕方作用在槍管上的力,重合在一起向我擠來。我的心不禁一搐,眼前的晨霧轟然散去了,明晃晃的晨光一下子注滿了人頭攢動的溝谷。大裕方原來也是這樣啊!

鄉長講完了,書記就把紅稠剪開了。魯崇利趕忙又捅我,并用手指指我手里的剪刀。書記那邊剪開了,我這邊繃得更緊了。繃得緊,自然便于剪切。我稍一用力,咔的一下就斷了。我聽到一片綿密而連貫的鞭炮聲,一聲轟然的巨響頃刻間貫通了隔離的兩岸。

又一次為我實現兩岸貫通的,是老吳。老吳把他破解兩次陣亡的重大發現,搶先一步告知了我。

接到電話的下午,我剛從黃旗溝回到家里,也剛從洗澡間走出來。我在淋浴的時候就想,該用什么方式向老吳公布我的發現呢,該選哪種規格的酒樓才配得上那振奮人心的時刻呢,該用哪些理由推拒老吳一波接一波的敬酒和贊美呢?我想得心急難耐,想得興奮不已,我甚至顧不上擦干頭發,就從浴室里跑到了客廳。我一邊擦拭著脖子,一邊從茶幾上拿起手機。再翻開記事本,照著上面記載的,把那組數字輸入了手機。可是,沒等我按發送健,那組數字卻鬼魅般從屏幕上躥出來了,叫著、嚷著,把那個讓我情緒一落千丈,使我心境立時大亂的消息,傳給了我。

這怎么可能呢?我跌落在沙發里,腦中一片空白。我也破解了啊。

這怎么不可能呢?老吳的興致好,聲調就高。我也是突發奇想,無意中找到答案的。

老吳說完,間隔一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剛才你是說,你也破解了?

我的情緒依舊低落,聲音也低落。是的。

那你說呀。老吳顯得很大度,刁貓戲病鼠一樣,讓我聽聽你是怎么破解的?

我調整一下心境,然后,把兩次陣亡的謎底向他徐徐揭開了。

老吳真是用心聽了,聽完,說不錯,這謎團算你解開了。你的答案,也是正確的。老吳的話讓我精神一振,但他下面的話又使我心里一沉。但我告訴你啊,你這解法只是低幼的、初級的。我的解法與你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這話給我造成的震驚,不啻魏明辰發現兩次陣亡的那個下午。你是說,還有另外一個答案?

當然嘍。

老吳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能定位你的解法是低幼的、初級的,當然是有更具智慧含量的答案啦。

那你快說!

那你快請。到了酒店,我讓你心悅誠服地請我吃飯。

為什么?

因為,它是兩次陣亡之謎的另一種解法!

(責任編輯:劉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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