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力政治局

何春梅 劉夢 白靈

近期中國企業界最火熱的事件是什么?“鐵娘子”董明珠終于眾望所歸、大權獨攬，身兼格力集團董事長、格力電器董事長及總裁三職于一身。這幾乎已經宣告，格力這艘中國家電業的巨艦，徹底進入“董時代”。

沸沸揚揚的格力政治變局，是一出中國商業史上少有的大戲：功成身退的精神領袖、霸氣外露的營銷女皇、年富力強的大股東少帥；各路媒體、管理團隊、政府部門、機構投資者；退隱、空降、博弈、爭議、落選、掌權……一次看似尋常的“換帥”事件，卻集諸多戲劇元素于一身，被演義得起伏跌宕。

耐人尋味的是，作為企業創始人，在朱江洪掌舵格力的20多年間，竟沒有“朱時代”一說。事實上，格力政治局背后的里程碑意義，遠遠不僅如此。標本式博弈

5月25日，珠海市前山金雞西路，格力電器會議室。

股東大會宣布完國資委“空降兵”周少強落選，由耶魯大學、鵬華基金聯名舉薦的新董事馮繼勇獲任。相較于小股東的一片嘩然，機構股東顯得非常淡定。隨后，會場響起熱烈掌聲。

事實上，早在5月5日，格力電器便發出公告：公司第八屆董事會任期屆滿。股東珠海格力集團有限公司推薦董明珠、周少強、魯君四、黃輝為公司第九屆董事會董事候選人；股東河北京海擔保投資有限公司推薦張軍督為公司第九屆董事會董事候選人；股東耶魯大學、鵬華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推薦馮繼勇為公司第九屆董事會董事候選人；公司董事會推薦朱恒鵬、錢愛民、賀小勇為公司第九屆董事會獨立董事候選人。

博弈發生在格力電器大股東——由珠海市國資委100％控股的格力集團推薦的周少強，與機構股東推薦的馮繼勇之間。按照股東大會當日投票結果，“新人”馮繼勇爆冷門獲得22.68億支持票，占比113.66％。而“空降兵”周少強僅獲得7.30億支持票，占比36.60％，未達半數要求。

按照格力公司內部的規定，董事應達到6人，周少強的落選出人意料。然而在股東大會現場，易方達基金的代表明確表示：“如果最終董事會人選不足6人，我愿意代表易方達推選格力前任董事長朱江洪繼續擔任董事。”此話一出，立即獲得現場一片掌聲支持。

“格力股東大會的氣氛，跟平常上市公司股東大會的官腔不大一樣。講話都比較直接，劍拔弩張的。”一位參加股東大會的人士說。大股東珠海格力集團持有格力電器股權的19％，但推薦了二分之一的董事人選，其中“空降兵”周少強又無任何企業管理經驗，這成為機構投資者在股東大會一開場的發難點。

“周少強沒有企業工作經驗，一直在國資委、國家相關部門工作，這么年輕成為重要接班人，能不能勝任格力董事的工作?”一位投資者在股東會現場提出質疑。對此，格力前任董事長朱江洪的回應是：“你的擔心，也是我的擔心。”

在隨后的會議中，朱江洪提道：“周少強能否做得好，不知道，我希望他能多思考這方面的問題。珠海市推薦的董事會名單沒有跟我們商量過。”此話激起了不少機構投資者的情緒，一位QFII股東代表說：“新的董事會名單出爐之前沒有跟你溝通過，如果這個是事實的話，我覺得非常詫異，持股19％的股東這做法非常不合理。”

隨著機構對“空降兵”的質疑不斷升級，格力股東大會遭遇數次長時間尷尬冷場，集體沉默最久的一次時間長達38秒鐘。而按照投票結果，除了國資委“空降兵”出局以外，其余8位候選董事均通過表決，未來格力電器董事長、總裁職位均由董明珠擔任。“朱爺”不服老

股東大會當天，朱江洪的第一句開場白是：“這是我最后一次以董事長的名義主持股東大會”。

事實上，朱江洪的離開才是格力面臨的最大變數。盡管已經67歲，他其實并未有退隱的打算。早在2012年初，朱江洪即在格力電器的內部會議上，提出了格力電器2012年營收過1000億元、“十二五”期間營收過2000億元的宏偉目標。

“從1988年1月至今，我一共為格力集團、格力電器服務了24年零5個月。在這20多年中，我經歷了格力電器的創建、磨難到發展，使得原來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企業變成了現在國內外知名的大企業，現在格力電器擺在投資者面前的是一艘大船、航母。”這是朱江洪在卸任時的一番感慨，也是格力電器當下的真實寫照——公司創始人是在企業的巔峰狀態時“急流勇退”，這讓人難以理解。

面對投資者，朱江洪也坦言自己“認老，不服老”，而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說得更為直白：“是國資委叫我退的，定好了才跟我談的。說我年紀大了，讓我退。國資委任命周少強，也是定好了才告訴我，我也是20多天前才知道的。”格力電器現任董事長董明珠在當日股東大會上也說道：“朱總這個時候離任，確實我們都沒有想到。”

在珠海市國資委與格力電器之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博弈?不僅外界不得而知，連朱江洪也表示自己不知情：“周少強過來格力電器準備當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了解他也不多，他原來也不是我們的直接主管。我們沒有溝通過，周少強和董明珠應該有過溝通，但我不清楚。”

在股東大會上，朱江洪透露珠海市組織部負責人曾找他談話，珠海市委常委討論的時候，想讓他留任名譽董事長。“很感謝珠海市對我的信任，他們也是用心良苦。他們可能要把我作為菩薩一樣擺在那里供奉，大家都清楚菩薩是拿來供奉的，第一不能說話，第二不能干事，菩薩這個事情，你信他就靈，不信就不靈。所以，我說感謝你們的好意，我還是走為上計。”

朱江洪的離去，外界最大的質疑便是格力專注的工業精神與技術研發是否會從此淡化。但一位格力董事表示：“朱江洪是一個傳統型的企業管理者，對所謂股權激勵等物質欲望適而可止。信服于朱江洪的個人品格和人格魅力，管理層還能配合默契。但朱江洪之后呢?靠集團公司董事會的高風亮節?靠政府官員的高風亮節?靠幾十萬元的年薪如何吸引一流的管理人才?即使不為他自己，為了格力電器長青，也應積極推動格力電器的產權改革。”

而正是在看到朱江洪離去的決絕后，5月25日股東大會現場的投資者選擇了周少強出局、押寶董明珠為首的原格力高管核心團隊。“周少”的尷尬

在股東大會之前，外界多有分析認為，周少強將進入格力電器董事會并任總裁，與就任董事長的董明珠一起形成新的雙頭權力格局。但事實上，格力電器意屬的接班人為副總裁、總工程師黃輝，周少強則完全在計劃之外。

對格力而言，周少強無疑是個背景十足，卻缺乏經驗的管理者，他于今年5月才剛剛調任格力集團總裁兼黨委書記。在其履歷中，除了大學畢業后的五年就職于珠海市建設銀行和深圳發展銀行珠海支行，周一直在珠海國資管理部門從事資產管理和改革重組工作。2006年，34歲的周少強升任珠海市國資委副主任，并擔任新聞發言人，與“媒體多有接觸”。

然而，這位國資官員眼中年輕有為的“周少”，并不受格力電器投資者歡迎。在5月25目的股東大會上，有機構代表直白地表示：“如果讓不熟悉格力的人來執掌格力，選舉結果一出來，我們馬上減持走人。”

顯然，在這些投資者眼中，熟悉公司經營、深諳家電行業市場規律的“商人”比背負國資委光環的“官員”更適合掌權。也正是因此，與周少強遭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股東耶魯大學、鵬華基金共同推舉的馮繼勇。這位在資本市場經驗豐富的北京中倫律師事務所合伙人，以僅次于董明珠的選票高票當選，開創QFII與基金首次推選董事并獲任的先河。

“敗就敗在股東會投票制度上，格力采取的是美式累積投票制，這對珠海市國資委選派的周少強并不利。”一位接近股東會投票的人士如此認為。所謂累積投票制，即股東大會選舉董事時，每一股份擁有與應選董事人數相同的表決權，股東的表決權票數等于所持有的股票數乘以應選董事人數，且股東擁有的表決權可以集中使用。

比如，董明珠獲得了超過百分之百的投票，也就是說，有人把多個票數投給了她。同樣的，如果珠海國資委必保周少強的話，完全可以把他的股權乘以若干倍，然后投給周少強，讓他通過。朱江洪也承認，在這次股東大會，他仍然是董事長的身份，代表大股東的意愿來投票，“沒有自主的權力，不可能不投周少強的票”。但實際的投票結果并非如此。珠海市國資委固然不會不了解投票規則，當日似是“有意妥協”。格力發布表決公告后，珠海市國資委也展現出了特區政府的“氣度”：“我們尊重本次股東大會表決結果。”

事實上，格力電器的股東分歧由來已久。早前的格力電器股權結構為，珠海市國資委控股的格力集團對格力電器的持股比例一度高達60％，政府可以直接影響企業的人事任命甚至日常經營。但在最近幾年中，大股東格力集團股權比例不斷稀釋，包括耶魯大學、瑞銀等QFII在內的一批以基金為代表的機構投資者同樣對格力電器具有發言權。各方角力的結果亦隨著股權變化不時進行調整。

至于周少強，一位政府人士如此評價道：“他畢竟還年輕，這一次的落選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歷練。”

“父子之爭”前傳

事實上，盡管擁有明星級的管理團隊，產權改革卻已經困擾格力多年。

“雖然朱江洪和董明珠對格力貢獻巨大，但國資委當前依然是大股東，董明珠則是職業經理人。”家電行業分析師梁振鵬說，“在格力電器的體系里，讓董明珠既做董事長又做總裁，權力高度集中，確實有所顧慮。”他認為，格力作為國有資產，國資委派駐一位他們信任的高管來監管這家企業，“既合乎邏輯，這種體系對于格力來說也是必要的”。

對于這種相互警惕，人們總是會提起九年前格力集團與格力電器的“父子之爭”。當年朱江洪、董明珠等管理層最擔心的，或許正是今天國資大股東最擔心的。

2003年，格力集團總產值為151億元，占珠海全市工業總產值的七分之一。格力集團最重要的利潤來源——格力電器納稅超過5億元，是中國上市公司納稅百強，并在空調業中排名第一。

這一年的兩篇媒體文章，引起了軒然大波。一篇名為《格力進軍廚具市場》，另一篇則是《格力再現褚時健式人物?》。

外界普遍將《格力進軍廚具市場》解讀為專注空調的“格力電器”將進軍多元化，但格力電器立即發表嚴正聲明，稱品牌被盜用。之后，進軍廚具的“格力小家電”公開聲明，自己使用“格力”字號和商標為格力集團授權的合法行為，格力集團也迅速聲援稱“確曾授權”。格力集團和格力電器之間的“父子之爭”由此展開。

而《格力再現褚時健式人物?》文中提到，“格力集團內部歷來存在著最高領導權力之爭。現任格力集團董事長徐榮，現年45歲，現任格力電器董事長朱江洪，現年59歲……格力電器的老總朱江洪認為，格力電器已是上市的、股權多元化的公眾公司，其本人對格力企業發展的貢獻作用甚大，應當擁有相當大的股權比例，并且通過股權置換，把集團公司所擁有的58％的股份分30％歸他個人所有……徐榮以及其他集團公司的管理層人士認為朱江洪的胃口太大，這種要價不合理，實質是公私之爭。”而格力電器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董事透露，當年的“父子之爭”只是表象，真正的沖突在于珠海市有關領導想趁機讓58歲的朱江洪退休，擠走董明珠。

之后經一系列的博弈，甚至對簿公堂，2005年12月，格力集團宣布將“格力”商標無償轉讓給格力電器。2006年8月，格力電器董事長朱江洪兼任格力集團的董事長、法定代表人、總裁和黨委書記。

“很多人說格力電器和格力集團的沖突是一股獨大的問題，實質根本不是，而是格力集團的國有產權體制。”該董事說，“集團和上市公司的沖突，既不是發展戰略、產品方向這些經營管理理念上的沖突，也不是保護和損害中小股東利益之間的沖突，而是控股股東想從市場認可的管理者手里搶回控制權的沖突。”

“在這次沖突之前，朱江洪對于格力的股權結構并不在意，不相信國有體制存在根本性體制弊端，堅信只要解決了人的問題，國有企業完全可以干好。”上述董事透露，朱江洪后來逐漸對體制的問題開始有所意識，也在內外部的推動下，試圖調整這種“體制埋下的炸彈”。

而后朱江洪就任格力集團董事長的六年間，格力電器經歷了股權分置改革、股權轉讓、通過資本市場減持、三輪管理層股權激勵和兩次增發。格力集團和旗下格力地產目前合計只持有上市公司20％的股權，已不再具有單方面的決定權。

更為重要的是，以格力201 1年800多億元的銷售收入來看，已經占到了當地GDP的三分之二以上。

“董鐵娘”的謀篇布局

“很多國企，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依靠企業家領導，但做大過程中多數是靠政府扶持，現在做大了又想把政府一手推開。很多國企領導人，一手遮天相當多見。”一位站在國資委立場的官員認為，朱江洪退休，董明珠勢必當董事長，國資委對此也很無奈，畢竟如果她不當董事長，對資本市場影響會比較大，但又怕她權威太大，形成內部人控制，所以就派國資委副主任過來當總裁，希望能起到制衡作用。

另外一層關系是，董明珠和周少強都是來自國資委這個大股東，都代表大股東的利益參與董事會活動。周被選出局，實際上意味著董和剛剛卸任的朱江洪對周的不認可和不支持。而擁有投票權的其他投資人，只是充當了其中一方的同盟而已。

而在這次格力變局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格力第二大股東京海擔保，正是出自董明珠的布局。2007年4月25日，格力集團將10％的股權轉讓給了河北京海擔保投資公司。她創造了家電廠商與各地經銷商相互持股的新模式：格力電器入股各地銷售公司，而十家主要銷售商又合資成立京海擔保，成為格力電器的二股東。雙方不僅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也成為股東大會和董事會上的同盟。

在競爭激烈的空調行業里，美的已是民營企業，海爾曲線MBO。然而早在幾年之前，朱江洪就表示，“格力的大戰略留給下一任，或者下下任考慮吧。”從這個意義上講，朱江洪“到點”退休，也為格力電器展開新一輪改制打開了空間。

強硬如董明珠，是帶領格力徹底擺脫機制的炸彈，完成朱江洪不愿或不敢完成的“去國資化”，還是會再次引爆朱江洪時代潛伏的控制權沖突?在各大券商最近關于格力電器的報告中，風險一欄里常見“格力或與大股東國資委之間關系生變”的擔憂。

事實上，格力進入董明珠時代，其面臨的考驗遠不止于此。

根據此前格力電器發布的銷售目標，格力電器在2012年的銷售總額要實現1000億元，此后的業績保持每年20％的增長速度，五年內實現再造一個格力的目標，即銷售收入達到2000億元。若要實現這個目標，多元化的問題就難以繞過去。早在2010年，朱江洪就曾表示，格力不排除進入冰箱領域，但董明珠認為多元化有悖于格力專注空調的理念。

對于營銷出身的董明珠而言，一旦出任格力集團董事長，其還將面臨著除了家電業務外的地產、物流倉儲等新業務的挑戰。此外，已經58歲的她同樣面臨著尋找接班人的課題。

董明珠有一句名言：“我從來就沒有失誤過，我從不認錯，我永遠是對的。”這位霸氣十足的“商界鐵娘子”，如今集集團董事長、上市公司董事長與總裁于一身，會將這家“中國最優秀的上市公司”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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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