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濟慈是英國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總是能給人以美感。難怪美國哈佛大學美學教授喬治·桑塔耶納稱其為“最耽于聲色的英國詩人,愛美高于一切的詩人”。[1]
法國現象學美學家米凱爾·杜夫海納提出:“文學批評有三大任務:說明、解釋、評價。”[2]那么如何說明、解釋、評價濟慈的頌歌呢?文學現象學為我們提供了科學的研究方法。文學現象學關心審美對象和審美知覺問題,認為審美對象具有兩個條件:一是客觀存在;一是欣賞者的審美知覺所感知到的對象。審美知覺是作品轉變成審美對象的必要條件。濟慈的頌歌是客觀存在的美的文學作品,如果沒有讀者讀它,感受它,理解它,即感知它,那就只是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而不是審美對象。杜夫海納特別關注審美知覺的分析,他將審美知覺分為三大階段。審美知覺的第一階段為呈現,即對象在知覺中的呈現。審美知覺的第二階段是表象與想象。審美知覺的第三個階段是反思與感受。第三個階段中的“反思”不是指“理性的反思”,而是指“感受性內省或同感性的反思,以便直觀體驗審美對象所表現的情感生活世界”[3]。因此,本文將以杜夫海納的文學想象學理論為指導,研究濟慈《夜鶯頌》中的快樂情感,并論證其快樂感即美感。
“美學的全部領域應當包括美、美感與美的創造”[4]。什么是美感呢?理解美感,在美學史上可以從兩個方面闡釋:一種是唯心主義美學觀,另一種是唯物主義美學觀。唯心主義美學否認美感來源于客觀存在的美,認為美是人的主觀意識。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有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新柏拉圖哲學家普羅提諾,17、18世紀英國美學家舍夫茨別利和赫奇遜,19世紀德國美學的奠基人康德和19世紀下半葉心理學的美學倡導者費希納等,如:康德認為,審美“是主觀的,不可能是別的”[5]。同唯心主義美學觀相對的是唯物主義美學觀。唯物主義美學認為美感是對客觀美的能動反映,即美感的根源在于客觀存在的美。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有古希臘美學家亞里士多德、西歐文藝復興時期的現實主義畫家達·芬奇、19世紀唯物主義者費爾巴哈、俄國革命主義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等,如:達·芬奇認為,美感的根源在于事物,他說:“你們歷史家,詩人或是數學家如果沒有用眼睛去看過事物,你們就很難描寫它們。”[6]
濟慈于1817年11月22日致貝萊的信中寫道:“要能夠靠感覺而不是靠思想來過活,那該多好!”[7]濟慈在其頌歌《夜鶯頌》、《希臘古甕頌》和《秋頌》中分別提出三種美感——快樂感、永恒感和溫暖感,它們都源于大自然客觀存在的美。《夜鶯頌》的快樂感源于自然界夜鶯美的歌聲,《希臘古甕頌》的永恒感源于博物館中展出的精美的希臘古甕,《秋頌》的溫暖感源于秋收后滿是殘莖的田野秋景。可見,濟慈主要頌歌中的美感都源于客觀存在的自然界的美和藝術品的美,濟慈的美學觀與唯物主義美學觀具有一致性。濟慈的《夜鶯頌》不僅闡釋了藝術的美感源于大自然,而且還進一步闡釋了“自然是人類快樂的源泉”[8]的浪漫主義自然觀。本文從唯物主義美學觀出發,重點評述濟慈在其《夜鶯頌》中所體現的永恒的快樂美感。
麻醉感
《夜鶯頌》的創作靈感來源于濟慈的朋友查爾斯·布朗屋前李子樹中一只歡唱不已的夜鶯的歌聲。在1819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濟慈在李子樹下聆聽鶯歌時,花三小時寫下了這不朽的詩篇。濟慈在《夜鶯頌》的開篇就闡述了自己聽到夜鶯的歌聲時所產生的快樂感。他描寫道:“你的快樂使我太歡欣”(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9])。
首先,濟慈感到的快樂感是一種麻醉感:“我的心在痛,困頓和麻木/刺進了感官,有如飲過毒鴆,/又像是剛剛把鴉片吞服,/于是向著列斯忘川下沉”(My heart aches, 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My sense, 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Or emptied some dull opiate to the drains/One minute past, and Lethe-wards had sunk[9]) 。“hemlock”是一種毒草,喝其水有麻醉感;“opiate”即鴉片,也具有麻醉作用;“Lethe”即忘川,根據希臘神話典故,忘川是冥府一河流,飲其水即忘記過去的一切。這三個詞暗示了詩人的心情,由于夜鶯歡樂的歌聲的影響,他好像喝了麻醉劑,喝了忘川水,陶醉在夜鶯的歌聲里,進入了“樹仙” (Dryad)的仙境,忘卻了現實。現實生活中的濟慈命運很苦,他從小體弱多病,九歲時,做馬夫的父親從馬背上摔下而死,十四歲時,肺結核奪走了母親生命,接著是他兄弟的生命被奪走了,他自己也染上肺結核,撫養他兄妹四人的外公、外婆也相繼去世。夜鶯的歌聲讓他感動,雖然他的命運不濟,但是他熱愛生活,自然界的美打動了他的心靈,融化了他的悲苦,如同喝了忘川之水,他忘記了塵世的丑陋,心中充滿了麻醉般的快感。
濟慈所描繪的這種麻醉感,并不是指低級的肉體快感,而是一種快樂美感。濟慈是為夜鶯的歡欣歌聲所感動而忘記了塵世的悲苦,夜鶯歌聲的魅力是濟慈對美的欣賞力的體現。
酒醉感
接著,濟慈感到的快樂感是一種酒醉感:“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飲料,/一嘗就令人想起綠色之邦,/想起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要是有一杯南國的溫暖,/充滿了鮮紅的靈感之泉”(O for a draught of vintage,that hath been/Cool d a long age in the deep-delved earth,/Tasting of Flora and the country-green,/Dance,and Provencal song,and sun-burnt mirth!/O for a beaker full of the warm South,/Full of the true,the blushful Hippocrene.)。 此時,濟慈聽到夜鶯的歌聲,好像喝了法國溫暖的南部盛產的紅葡萄美酒,他醉了,產生了豐富的通感意象,好像自己陶醉在“花神”(Flora)的仙境里。花神的仙境是綠色之邦,他似乎感受了陽光燦爛,看到了在舞蹈的快樂的人們,聽到了普羅旺斯的情歌。“花神”即富饒女神,是希臘神話人物,代表著富饒。夜鶯快樂的歌聲激發了詩人的想象力,他又好像喝了繆斯“靈泉”(Hippocrene)里的泉水,陶醉在繆斯的仙境里。繆斯指主掌文學與科學的九位女神,她們的仙境,即赫立孔山,那兒有一股泉水,即靈泉,根據希臘神話典故,喝其水就有詩的靈感。
濟慈所描繪的這種酒醉感,不是指肉體的低級味覺快感,生理的快感只能喚起比較卑賤的聯想。此時,夜鶯的歌聲激發了濟慈的靈感,他的想象力飛馳了,他陶醉在美的花神仙境里,快樂無比。濟慈的幻想是一種靈魂被激發的快樂美感,自由自在,遨游四方。“美是一種積極的、固有的、客觀化的價值。或者說,用不太專業的話來說,美是被當做事物之屬性的快感”[1]。濟慈的心靈從塵世脫離,到了神仙的詩境,其超脫的幻想使他高興,從而產生了快樂美感。
狂喜感
最后,濟慈的快樂感達到了狂喜的程度。由于濟慈的靈感和想象力的參與,其快感達到了高潮。他興奮地高呼:“我要展開詩歌底無形羽翼”(But on the viewless wings of Poesy[9])。于是,他的想象力又一次開始了歷險,來到了“月后”(the Queen-Moon [9])的仙境,此刻,“夜這般溫柔,月后正登上寶座,/周圍是侍衛她的一群星星”(tender is the night,/And haply the Queen-Moon is on her throne,/ Cluster d around by all her starry Fays.[9])。月后的仙境,月光和星光柔和明亮,可是,濟慈卻說:“但這兒卻不甚明亮,/除了有一線天光,被微風帶過,/蔥綠的幽暗,和苔蘚的曲徑。/我看不出是哪種花草在腳旁”(But here there is no light,/Save what from heaven is with the breezes blown/ Through verdurous glooms and winding mossy ways./I cannot see what flowers are at my feet.[9])。天上有月光,地上為什么“不甚明亮”,“看不出是哪種花草在腳旁”呢?濟慈這里間接描寫了茂密的森林。溫柔的夜色和茂密的森林又一次使他產生了通感意象,他的感官都被調動起來,他似乎嗅到了和觸到了夏日夜晚里的百花,如“清香的花掛在樹枝上”( what soft incense hangs upon the boughs),“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White hawthorn,and the pastoral eglantine)、“綠葉堆中易謝的紫羅蘭”( Fast-fading violets cover d up in leaves)、“綴滿了露酒的麝香薔薇”(The coming muskrose,full of dewy wine[9])。他似乎還聽到了“夏夜蚊蚋的嗡縈”(“The murmurous haunt of flies on summer eves[10])。
讀濟慈《夜鶯頌》所感受到的不僅是夏日夜晚里的花和蚊蟲形象描寫,而是通過描寫所體現的充滿生機的、令人愉快的夏日生活。俄國革命主義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就提出了“美是生活”的觀點。他說:“凡是我們可以找到使人想起生活的一切,尤其是我們可以看到生命表現的一切,都使我們感到驚嘆,把我們引入一種歡樂、充滿無私享受的精神境界。”[10]正是這種對美的生活的意識,使濟慈超越了死亡,他不再懼怕死神,死對于他來說,是一種“富麗”的死,是一種“逍遙”的死。他說:“在午夜里溘然魂離人間,/當你正傾瀉著你的心懷/發出這般的狂喜!/你仍將歌唱,但我卻不再聽見——/你的葬歌只能唱給泥草一塊”(To cease upon the midnight with no pain,/While thou art pouring forth thy soul abroad/In such an ecstasy!/Still wouldst thou sing,and I have ears in vain/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9])。雖然,濟慈得了結核病,意識到自己生命的短促,但是,他渴望生,因為他死了夜鶯的歌就變成了葬歌,他再也分享不了夜鶯歌聲的快感了。
隨后,濟慈表達了自己的美學思想,認為這種快樂美感是永恒的。他說道:“今夜,我偶然聽到的歌曲/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悅;/或許這同樣的歌也曾激蕩露絲憂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淚,站在異邦的谷田里想著家;/就是這聲音常常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動窗扉:/一個美女望著大海險惡的浪花”(The voice I hear this passing night was heard/In ancient days by emperor and clown:/Perhaps the self-same song that found a path/Through the sad heart of Ruth,when sick for home,/She stood in tears amid the alien corn;/The same that ofttimes hath/Charm d magic casements,opening on the foam/Of perilous seas,in faery lands forlorn[9])。 這里,濟慈運用了三個典故闡釋了夜鶯歌聲給人的永恒的快樂感,從今夜到古代或中世紀,歌聲的感染力不變。“露絲”典故指《圣經·舊約》“路得記”中的路得,是一位摩押女子,她的丈夫死后,她跟隨婆婆拿俄米回伯利恒,后來嫁給了丈夫的近親波阿斯(Boaz),成為了以色列王大衛(King David)的曾祖母。[11]在此,濟慈憑著詩歌的想象力,描寫了夜鶯的歌聲能安慰露絲在異鄉的思鄉之苦。在大海邊的城堡里囚禁著美麗的公主的典故指中世紀的騎士故事,也是浪漫主義文學感興趣的題材之一,講述的是一位被魔法囚禁在海邊城堡里的美麗公主,等待著勇敢的王子來打破魔咒,拯救她。在濟慈的詩歌里,此刻是夜鶯的歌聲的魔力安慰了寂寞的公主,使她走到了城堡的窗前,在“仙域里引動窗扉”,聆聽這美妙的音樂。[12]濟慈闡釋了夜鶯的歌聲從古到今,從帝王到平民百姓,給人以永恒的美感。
濟慈認為一件美的東西能給人一種永恒的快樂,他在其《恩底彌翁》中也明確提出:“一件美的東西是一種永恒的快樂:它的可愛之處與日俱增;它決不會化為烏有”(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Its loveliness increases; it will never /Pass into nothingness.[10])。通過閱讀《夜鶯頌》,我們能感悟到濟慈的基本美學觀,他認為夜鶯的歌聲是美的,這種美感是永恒的,一件美的東西可以給人一種永恒的快樂感。
美國的蘇珊·朗格在其《藝術問題》中闡釋了詩的創作和詩的批評:“詩是一種創造出來的自成一體的和純粹的幻象,一種作用于知覺的表現形式。……詩批評任務就不應該是通過個別的或所有現成資料去了解詩人的哲學觀點、倫理觀點、生活歷史或精神變態,也不應該從他的言談去了解他自己的親身體驗;而是就他所創造出來的虛幻形象,就他創造的情感和思想的幻象或外部表現去進行評介。”[13]濟慈《夜鶯頌》的價值就在于他所創造出來的幻象,如:“樹仙”的仙境、“花神”的仙境和“月后”的仙境等,他能喚起讀者對于美的向往和渴望,其價值還在于他所創造出的快樂情感,如:麻醉感、酒醉感和狂喜感,他能喚起讀者的共鳴,產生美感。
基金項目:湖南文理學院科研項目:濟慈的詩學研究(立項文號JJYB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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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楊莉.從藝術技巧的運用看《夜鶯頌》的主題表達[J].湖南文理學院學報,2007:71-73.
[14]﹝美國﹞蘇珊·朗格著.滕守堯等譯.藝術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46.
作者簡介:
張楊莉,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