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格恩短篇經典《降落傘》的象征藝術解讀

約翰·麥格恩是當代愛爾蘭文壇最負盛名的小說家之一，被英國衛報及相當一部分評論家認為是貝克特以來最重要的愛爾蘭作家，有“愛爾蘭的契訶夫”之美譽。他一生發表長篇小說六部，尤其以短篇小說見長。麥格恩的短篇小說以文筆簡潔，結構簡單，風格獨特著稱。為表彰麥格恩對愛爾蘭文學的杰出貢獻，卡里克—香農商會于2007年授予其終身成就獎。

《降落傘》在麥格恩短篇小說中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主人公開始擺脫以往作品中彌漫的強烈的悲觀情緒，對個人存在的價值開始覺醒。

《降落傘》講述的是一位剛剛被女友拋棄的男子游蕩在都柏林酒吧和大街上的近二十四小時的生活。故事以戀人的分手開始，男子在女友離開后痛苦不堪，流連于酒吧間，偶遇舊友，他們拖著哈洛倫托付的手提箱等他來取并兌現他承諾的支票。沒有等到哈洛倫的消息，他們一起回到穆爾維家，穆爾維夫婦的女兒孤單一人待在家徒四壁、冰冷的房間內。第二天他們再次來到酒吧，哈洛倫終于出現，肩上飄過薊的冠花。見此景，男主人公若有所思，憶起與女友初次相遇的情景，兩人在蔚藍的天空下翩躚起舞，故事至此戛然而止。麥格恩承繼了詹姆斯·喬伊斯短篇小說創作的典型藝術特征——象征手法，作品的豐富意蘊，令讀者回味無窮。

本文擬從場景、物象、人物、故事情節及詞語等多個方面分析《降落傘》中象征手法的運用，揭示其喻義。

場景的象征意義

場景是小說理論的圖像概念。在小說理論中，場景有兩種表現方式：一是地點，二是在特定地點或場所戲劇化的瞬間。《降落傘》以都柏林為背景，描述愛爾蘭的都市生活。愛爾蘭著名現代主義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在其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中將這座城市描繪成西方世界“癱瘓的中心”。麥格恩的這篇小說同樣繼承了喬伊斯小說中精神癱瘓的主題。都柏林在麥格恩筆下也是都柏林人精神癱瘓的外化和體現。

都柏林被譽為歐洲大都市之一，但在男主人公眼中卻沒有現代都市的繁榮景象。都柏林不僅有雜草的種子在街道上空肆意飄蕩，還有未加修整的紫荊花，居民門口的空牛奶瓶，及堅硬冰冷的花崗巖的石階。所有壓抑的城市景觀都是都柏林一派冷漠、荒蕪景象的表征。男主人公生活的外部世界的陰霾暗淡顯現出男子心靈世界深處的晦澀與苦悶。未加修整的紫荊花說明都柏林人淪于懶惰，對自家花園疏于管理，致使園林景觀雜亂無序。牛奶瓶象征著瑣碎的日常生活，在“我”看來有“千鈞之力”，表達了男主人公對家庭生活的恐懼?；◢弾r的石階通往的是傳統意義上稱之為“港灣”的“家”，但作者以“冷冰冰的花崗巖石階”體現出“我”對“家”的恐懼和漠然。在這個雜草叢生的首都城市中，沒有甜蜜的家庭，沒有異性間成功的愛情，沒有穩定的工作，沒有健康的飲食，沒有計劃的明天，沒有牽掛的個體。朋友間所聊的話題也是無聊至極，不外乎艷遇、諷刺、無關痛癢的對天空色彩的討論。

文學評論家韋勒克和沃倫認為：“一個意象有可能被使用一次，但倘若它不斷地重復出現，它便成為象征，甚至成為一個象征體系的一部分?！惫适虑楣澰诰瓢芍姓归_，在酒吧中推進，在酒吧中結束。盡管都柏林擁有活躍的夜生活，整個市中心充滿了酒館，但故事中多個人物除卻睡覺、吃飯，在酒吧中消磨大把的時光外，無法融入酒吧的喧鬧，“蟬噪林逾靜”，凸顯都柏林人驅逐不去、無法消解的孤獨。穆爾維夫婦經濟拮據，竟然不顧年幼的女兒，或將女兒獨自一人留在凄冷的家中，或托鄰居看管，一起在酒吧出雙入對。此外，喝得醉醺醺的、夜不歸宿的酒鬼在都柏林的大街上隨處可見。這一幕幕場景象征，讓讀者感到作者筆下的都柏林，活像一口棺材中壓著那些醉生夢死的游魂，游來蕩去、無所事事，但這些游魂又逃脫不掉這口棺材對他們的桎梏，令讀者頓時感到一種生不如死的壓抑，也正如小說中一再提到的一個字“pale”，這座城市顯得因缺乏氧氣而呈現蒼白無力的“病態”。

降落傘的象征意義

《降落傘》中最重要、也最具藝術性的象征就是“降落傘”這一意象。麥格恩捕捉到薊的冠花與降落傘的對應關系，進一步擴展，形成男子的命運與降落傘互為象征的藝術假定性情景。作品對薊的冠花生動傳神的描寫既非實寫，也不夸張，而是心態化和表征化。薊的冠花和降落傘兩者之間有極大的相似性。除外形相似外，首先都是脫離母體才獲得短暫的自由。兩者都是在天空中旅行，且帶著生存下去的希冀。兩者存在的最大價值都體現在承載著生命，無論飄蕩的形式、路線如何，其最終目的都是平安著陸。兩者著陸的環境都不可預測，具有未來的不確定性。平安著陸就有繁衍生息的希望，而一旦落在惡劣的環境中則意味著死亡。薊的冠花的出現帶著啟示，雖然他們百中存一的生存幾率讓他們的空中旅行充滿悲劇色彩，然而一旦有一粒種子落在適宜的環境，則會以超強的繁殖力繁衍生息，象征性地傳達出男主人公對未來的展望。

薊花在西方文化中有著美麗的傳說。薊，在西方，也被稱為“受祝福的薊”，相傳是圣母瑪利亞將把基督釘在十字架上的釘子取下后，埋在地里長出來的植物。耶穌被從釘子上取下，三天后復活。男子對人生的頓悟在這充滿隱喻和表征的描寫中被暗示出來。天空是自由、美好希望的象征，男子終于意識到只有擺脫腐朽的殖民和宗教思想的束縛，擺脫空虛和失落，才能夠像降落傘一樣在夢想的天空下自由徜徉，追尋美好的未來。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理想”，在“降落傘”的幫助下才能安全著陸到“現實”的大地。

麥格恩獨具匠心地讓薊的冠花與哈洛倫同時出現。薊生長在有農家肥的地方，哈洛倫在文中是一個同性戀者的形象，在作者看來，他無異于人類的垃圾。Halloran，翻譯為哈洛倫，Halloran作為人名在小說中出現有雙重含義：

其一，向施救之人呼救。男主人公和他的朋友們好像是沉溺水中，雖生猶死，等待海上女神Ran打撈救援的人。Ran是女神，而Halloran恰好是不具備男性雄風的同性戀者。

其二，起到呼告、警策之作用。男主人公和他的朋友們耽溺于酒色，不思進取，游蕩于大街和酒吧之間，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故事中主人公和朋友們在酒吧中無聊的等待讓人聯想到著名的荒謬主義經典作品《等待戈多》。而哈洛倫的出現不是沒有意義的，相反，他的到來給陷于困頓中的男子帶來啟示。伴隨他們一直等待的哈洛倫的出現，在都柏林的天空中突然飄蕩來薊的冠花，使主人公獲得“精神頓悟”，就像有人對他大吼“喂，跑啊”，他開始意識到不能再如此沉淪下去，應該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生活中去！

愛情的象征意義

故事中的“我”無名無姓，是20世紀80年代的愛爾蘭青年人中的任何一個，具有普遍意義。愛情的開始和逝去都不為“我”所左右。舞廳中初遇，我對她一見鐘情。我們跳舞時她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是“你喜歡華爾茲嗎？”然后他們旋轉著跳出舞廳，跳到大街上。愛情來臨，“我”處于“失語”狀態。愛情逝去時，我發出的言語依然“無力”。故事罕見地始于愛情的終結，在戀人分手的最后時刻展開。

“失語”的我眼睜睜地看她決然離去，卻“無力去追”。在“無力的”狀態下，主人公的漠不關心反映出他的疏離。走出酒吧，在靜止的白色的夜幕下，都柏林錯綜復雜的道路已經被照亮，每一條道路都通向數以百計的方向，而“我”看著車來車往，霓虹變幻，處于被感情拋棄的茫然中，找不到未來的方向。

陷于愛情悲痛的他感覺整個世界跟他割裂開來。浪漫的愛情在麥格恩的小說中是不確定的主題，愛情的過程被濃縮到了荒謬的地步。兩人相識，下一分鐘發生關系，緊接著就談婚論嫁?！督德鋫恪分械哪兄魅斯堑湫偷亩及亓中∪宋镄蜗?，是沒有家及家人的無根之人，過著變動不定的無根性生活，流浪于都柏林的酒吧和大街。在昏昏碌碌的游蕩生活中，唯一能給他帶來人生意義的就是愛情。戀愛關系的結束使他陷入生存困境的沼澤，難以自拔。

麥格恩選擇第一人稱“限知視角”作為敘事主體講述愛情破裂的故事，進一步強化男主人公作為生命個體的疏離意識，同時也強調他對探索其因果根源不感興趣。作家退出敘事，既不是道德說教，也不尋求責備。在《降落傘》中，戀人的缺席也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戀情終止的真正原因變得無關緊要，而故事要傳達的是愛情關系終結帶給男主人公的影響，即陷于人生困境。愛情是婚姻的基礎，婚姻是愛情的歸宿。在男子看來，愛情卻是他為擺脫無所事事狀態而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卻不愿為了這根給予他存在價值的稻草承擔起相應的社會和家庭責任。麥格恩這篇小說中的男女情愛也象征了一種婚齡男女之間情愛的飄浮不定，恰似一個飄浮不定的降落傘在浩瀚的蒼穹中飄無定向。

詞語的象征意義

麥格恩在本篇小說中采用第一人稱敘事，透過男主人公的視線看到的外部世界都柏林暗淡無光，無論是人還是物，作者多次使用Pale一詞修飾。Pale在現代英語中多用“蒼白、暗淡”之意。但該詞的重復出現，有豐富的象征意蘊。小說在描繪都柏林時大量使用該詞語，有“病態，災難及害怕”之象征，暗指都柏林是個病態社會的縮影。

Pale對愛爾蘭人來說也是一個帶有精神傷痛的字眼，提醒他們遭受英國殘酷殖民統治和壓迫，喪失主權的歷史。因為從公元14世紀到16世紀末期，都柏林和其附近地區是英國人在愛爾蘭唯一控制的地區，被稱為the Pale，或the Irish Pale。根據詞源釋義，麥格恩在此獨具匠心，不僅用pale一詞象征都柏林這座城市曾因飽受殖民主義者的蹂躪，而如同一個忍辱重負的病體，低迷無力一臉憔悴；同時也在影射獨立后的愛爾蘭人雖然已經脫離了殖民主義的統治，但是他們卻像病態發展的城市那樣，靠著酒精的麻痹發展了酒吧業，經濟卻欠發達，民不聊生的狀況依然存在，人們依然委靡不振、不知所向。

現代英語中詞組beyond the pale引申為“不尋常，越軌”及“超越傳統，做事沒有原則”等意。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同樣是個打破傳統、不守規矩之人。凱利多次稱他為“混蛋”，認定他做事出格，沒有原則，尤其在兩性關系方面表現為玩弄女性，把感情當兒戲，是逃避社會和家庭雙重責任的懦夫。借凱利之口，作者控訴了像主人公這樣放蕩不羈，卻對婚姻畏懼的男人。

麥格恩以逃避婚姻、游戲人生的這種男人作為典型，源于他對20世紀中期愛爾蘭社會現實的深刻認知。愛爾蘭歷史上遭受羅馬人征服和奴役，是深受羅馬天主教影響的國家，禁止離婚。因為有了這條法律約束，所以宗教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愛爾蘭人對婚姻大事格外慎重，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愛爾蘭男子懼婚也有現實的經濟原因。當時殖民地人民窮困潦倒，流離失所，即使是沒有逃到國外的男人們，仍然無法自己自足，沒有實現精神和經濟的獨立，難以為生，只能在酒精中麻痹自己。因而婚姻對于那些經濟收入低下的男性來說，更是一種負累，這是他們逃避婚姻的一個重要因素。在英國殖民統治和羅馬天主教的精神奴役下，愛爾蘭社會中彌漫著一種強烈的悲觀氣氛，人們生活在一個消極、低沉、壓抑的社會中。

結論

麥格恩試圖通過完美捕捉人思維和行為的細微差異來打動讀者。他曾說過，與其去把握一個宏大的主題，還不如牢牢抓住一個局部的變化，所有有趣的事情都是從一個人和一個地方開始的。通過多重象征，麥格恩在短篇小說《降落傘》中刻畫了一個沒有精神根基的都柏林流浪者。他陷入人生困境的沼澤，難以自拔，如降落傘般飄忽不定，也象征著愛爾蘭脫離了英國的殖民統治后，不知道發展的路通向何方。

本文系河北農業大學非生命學科與新興學科科研發展基金課題《約翰·麥格恩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作品研究分析》的研究成果，課題號為FS 2010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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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艷玲，河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