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回憶才等于活著

毛志成

我這一生，值得特殊驕傲的只有一件事：我教過小學、中學、大學。1955年，我初中畢業后在小學當代課教師時只有十五歲，比我年長很多的學生也有一小半。新中國成立后他們為了“文化翻身”，有的人十六七歲、十八九歲才走進小學校。加上早婚的習慣，其中不乏生子、生女者。這些已婚生子生女的學生，下學后抱著孩子來到我面前時，出于農村對“老禮”的講究，大都讓孩子稱我這十五歲的人為“爺爺”。后來我繼續升學考取了師專，畢業后當了中學教師。再后來我調到大學，直到熬成了教授。我為什么強調這些?只是想證明一點：我是十足的“桃李滿天下”之人。但是除我之外的教師，后來有多少人在學生心中留下了真實的回憶?恕我直言，太少太少了!即使若干年后師生見面，能被學生認出或記下名字的教師也很少很少。至于能被學生憶起某句話、某件事的教師就更少更少了。

值得慶幸的是，我屬于例外。見了我的面之后能夠頓時說出我的名字，頓時提起當年我說過的某句話或做過的某些事，這樣的學生大有人在。而且也確有原因：一，當初我當小學代課教師時只有十五歲，這樣的事太罕見了；二，“文革”中我被打成“反革命”，學生中的“造反派”將我的“反動言論”寫成大字報貼了滿墻，校內校外地傳播，讓人忘記我也很難；三，我教大學時，那時尚無“校內禁止吸煙”的規定，我在教室的講臺上很動情地講課時，坐下來便一邊吸煙、一邊講課，這也是學生對我印象很深的原因。

上述的事，都不是什么值得強調的好事。但無論如何被多年學生(甚而幾代學生)頻頻回憶，也算夠本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人能被回憶才算是活過、活著。連任何回憶價值都沒有的人，實際上等于沒有真正地活過、活著。

什么是真正的回憶?首先是指對某種形象的回憶而不是對某些符號的硬記。然而有太多太多的人，只是符號而己。例如某些教師，事后多年只是被學生記下了名字，不能回憶出他的任何個性行為或個性語言，這就等于從來沒有活在別人的回憶里。

再例如，某些高官、名人只是活在頭銜里、名片里，或是活在各種會議的“貴賓介紹”里。別人從來不知道他有什么實在的業績，有什么使人景仰的具體行為，甚而沒有看到過他在平常生活中的真實模樣，這樣的人很難有真切的回憶價值。

還有人只是一瞬間活在級別很高的頌詞中或悼詞中，而且一大半是“上級機關”或“權威部門”由秘書奉命寫的。再例如中國的《當代名人大辭典》中收錄的人物，數量之多絕對堪稱世界第一、天下無雙。遺憾的是那些人至少有一大半只是名稱符號，活在人們真實回憶中的人往往少得可憐。

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上，用文字記下來的人物名字，比沙粒和蟲子還要多。在名字后面書寫的傳記、事跡加在一起，也可能鋪天蓋地。而余下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民間稗史、口頭傳說、閑聞軼事。我雖然也讀“正史”，但更有興趣讀民間傳聞，因為后者更近于活在世人的回憶中。同樣，對今天現實中的活人，我雖然有時也必須去知道他們的響亮名字，或讀他們在各種報刊上登出的生平，但只要我從來不認識他或覺得他的事跡既不生動更不感動，尤其是沒有從民間聽到過有關他的感人傳聞，其實在我的記憶或回憶中他已經被抹掉了。

說來說去，沒有回憶價值的人，即使寫在史冊上或刻在石碑上，只能加速在人們心中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