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音

王一敬

靜室，茶香繚繞；古調(diào)，飄逸空靈……時緩時急、時高時低、時虛時實，氣流在音孔中起落。

易佳林微閉雙目，手指在尺八上靈巧躍動。

“尺八是寒夜里吹過竹林的一陣風”，喜愛尺八的樂人們常這樣說。

破云

２００５年的夏夜，重慶一如既往的悶熱。

在電腦上，一首名字奇特的樂曲——《子之星》，吸引了易佳林的注意。音符襲來，易佳林渾身一緊、皮膚發(fā)麻，“好比在混沌世界，陽光穿射而出。‘砰地一聲，天光盡開。”

“太美了。我被從未聽過的音色和曲調(diào)震撼。開始疑為簫聲，后來發(fā)現(xiàn)此曲乃日本樂器尺八所奏。”易佳林從１１歲開始接觸洞簫，對醇美的音質(zhì)有著近乎固執(zhí)的偏愛。

再查尺八，竟發(fā)現(xiàn)它是在唐代傳入日本的中國樂器，中國已失傳近千年。

“一定要買到它，吹出那種曠古高遠的樂音。”易佳林的心“咚咚”直跳。

“有尺八賣嗎？”

“尺八？什么是尺八？”

“糍粑？你走錯地方了吧！”

最后，易佳林終于找到一家日本網(wǎng)店，有尺八賣，但價格極貴，一支尺八要人民幣２．４萬元至１４萬元不等。

易佳林一動念，自己做吧。“１８歲過后，我吹的洞簫都是自己做，打通竹節(jié)、磨光、開音孔。尺八，跟蕭形似，我以為尺八就是如此簡單。”

此時，易佳林是重慶職工大學的老師，教授計算機專業(yè)課。

９月開學后，炎熱還未退去。易佳林站在講臺上，思維忽然就竄到了尺八的音孔該怎么開。

不能再這樣下去！易佳林的心火燒火燎，“一個人一輩子就應(yīng)該干一件不讓自己后悔的事”。

不久，一封辭職報告放到了校長的辦公桌上。

年輕、沒有家庭負擔、沒有女朋友、對尺八極愛，這是易佳林的全部籌碼。

那一年，他２５歲。

險途

母親常在易佳林把玩尺八時來到身旁，一聲怒斥：“你什么時候找工作？”

朋友勸他：尺八就是個娛樂，何必玩物喪志。

親戚冷嘲熱諷：誰會花錢買這個東西！

易佳林不理會：“做事就是做事，想多了反而做不成。”

辭職后，易佳林“斷炊”了。

“每個月只有５００元錢零用，還包括購買各種材料和工具。制作工具貴得令人咂舌。一把日本鋸子價值８００元人民幣，但用它鋸尺八的吹口卻相當平滑。一些工具還需要單獨定做，加工廠不接個單，只有加錢才行。”

到菜園壩竹材批發(fā)市場買做練習管的竹子，易佳林口袋里只有五元錢，買一根竹子花掉三元，然后，步行一個多小時回家。

原材料也是難關(guān)。

普通的練習管，材質(zhì)不太講究，但制作專業(yè)尺八的竹材很講究。必須長度合適，節(jié)數(shù)和比例要正確，三年到五年生。在日本，專業(yè)的制管師會隨時保持２０００根竹子的存量，其中三分之二的竹材會因為變形被淘汰。

貴州，習水。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穿行了三天，易佳林雙腳腫得穿不進鞋。當茂密的竹林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連揚揚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帶走了一根竹子，“太累，拿不動”。

易佳林瘋狂覓竹，有竹的地方必去。為找竹，他在大山里整整呆過一周；一鋤一鋤在竹園挖竹，雙手磨出了血泡。

更讓易佳林頭痛的是技術(shù)的挑戰(zhàn)。

“簡單的尺八，２００６年初就做出來了，但音色太差。”易佳林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將尺八制作的關(guān)鍵數(shù)據(jù)和核心環(huán)節(jié)隱去了。

“算了吧，太難了，都失傳近千年了，整個中國都沒人做，你何苦。”朋友勸他。

“要做事就不能停留在耍的層面，要做就做成。”易佳林不信邪。

為了得到專業(yè)尺八的核心技術(shù)，易佳林花了三萬多元，從日本購買資料和樂譜。

“看完《尺八制作大全》才曉得，做專業(yè)尺八多難，涉及的工藝相當多，鑲嵌工藝、藤編、漆器加工、金銀加工工藝，還要了解聲學、材料學、物理學。”易佳林橫下一條心，“從頭學。”

窗外陽光明媚，易佳林卻在房間里掛起１００瓦的燈泡，他要用生漆曬制做尺八所需的熟漆。“溫度要求極高，必須控制在４５攝氏度左右。要把生漆內(nèi)的水分用白熾燈烘干。”

除去吃飯、上廁所，易佳林不停地攪拌了五個多小時，兩只手腫脹得握不住筆，過敏癥狀開始從手上爬滿全身，奇癢。晚上根本無法入睡，仿佛有千萬只小蟲在不停啃噬皮膚，牙根咬得生痛，手指狠狠抓住被子，掌心全濕。癢到極處，易佳林昏死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被癢醒。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個月，“像在地獄”。

“困難太多了，多到不能去想有多難，只能看著眼下這一個，奮力解決。”

磨心的，還有枯燥。

每天三五個小時練習吹奏，再用三五個小時琢磨音孔、吹口控制等技術(shù)。邊吹邊試，直到牙根發(fā)麻。天天如此。

２００７年底，經(jīng)過近兩年的琢磨，耗費了兩百多根竹材，易佳林“出山”了。

內(nèi)腔補土是制作專業(yè)尺八的關(guān)鍵技術(shù)，對音色影響極大。“現(xiàn)在，我能聽出補土時０．０３毫米的差異。”易佳林抖抖報紙，“一張報紙就有０．０６毫米厚。”

易佳林把自己制作的尺八，寄給了臺灣的尺八協(xié)會會長。

“這支尺八能打９５分，除了外觀稍遜，音質(zhì)可以與專業(yè)尺八媲美。”

易佳林成為中國既會吹尺八，也能制作尺八的第一人。他靜靜在宣紙上落下一個字“定”——令心專注于一境。

交心

有跟易佳林一起玩尺八的朋友找他買尺八。

易佳林把錢擋回去：“我做尺八不是為錢。”

朋友又遞過來：“必須收，你這條路才走得下去。”

花了兩個月時間做成的尺八，易佳林只收了５００元錢。

越來越多的人找到易佳林定做尺八。在工作室里，專門記錄訂單的小黑板，被寫得密密麻麻，２００８年的工作日程已經(jīng)排滿。

邀請易佳林做講座、演奏尺八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慢慢地，易佳林周圍吹尺八的朋友從兩三個增加到三十多個。“我最遠的學生到了甘肅、吉林，他們飛過來，學幾天，下個季度又來”。

與最初想多做尺八、早日形成自己的風格不同，易佳林此時反而不急了，“尺八不是名利的工具”。

易佳林偶得一段十分珍貴的竹材：渾然天成的七段竹節(jié)，恰好不長不短一尺八。易佳林不敢隨便下手，怕廢了這天然的“寶物”，每天只做一點點，一旦心有雜念就立即停止，前前后后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才雕琢完成。捧著心愛之物，端坐靜室，奏出“風吹過竹林的聲音”，成了易佳林修心的功課。

“在日本，尺八是禪器。”與尺八交心，易佳林悟出一個道理——大道至簡，“最不簡單的事就是你足夠簡單。”

接根

易佳林有一個遺憾，學尺八一直都是通過視屏，從未聽過尺八的現(xiàn)場演奏，“聽視頻吹奏，缺少很多細節(jié)，領(lǐng)略不到那種氣場”。

２００８年初，易佳林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日本一位民樂大師神崎憲不僅會吹奏尺八，還精通中文。

易佳林發(fā)了一封郵件，邀請神崎憲來中國演奏，沒想到對方竟一口應(yīng)允。

２００８年９月２４日，神崎憲抵渝，為重慶的尺八愛好者現(xiàn)場演奏。

正是在這次演奏中，易佳林聽著日本古曲，猛然醒悟：“尺八源自中國，但卻吹奏日本曲子，中國文化在哪里？”

２０１２年６月，國際尺八大會在日本舉行，易佳林受邀前往。在“中國尺八演奏會”環(huán)節(jié)，易佳林作了一次大膽的嘗試，特意選了兩首中國曲目，一首南宋古曲《鬲溪梅令》，一首重慶本土創(chuàng)作的《嘉陵江之秋》。

“除了我，所有人吹奏的都是日本曲譜，包括其他幾位中國尺八愛好者。因為大家學的譜，都是日本的，中國的古譜極少。”易佳林心如針刺。

回來后，易佳林找到重慶文史考據(jù)專家說：“我們合作整理中國的音樂古譜，我要給尺八接上文化的根。”

十余曲中國古樂譜逐漸被整理出來，易佳林沉浸其中，樂此不疲。用自己的尺八吹奏出中國古風的樂曲，讓易佳林分外滿足。他給自己又定下了目標，整理出系統(tǒng)的古樂譜，把中國尺八文化推出去。

【注：尺八，中國古老的民族吹管樂器，因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東漢時期，尺八已流傳于民間，到了隋代，尺八成為宮廷中的主要樂器，在唐代達到鼎盛，宋朝末年在我國消失。近年來，尺八又重新興起，并回到世界音樂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