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祎男

從昔日一間破舊的診室,到如今一棟獨立科室樓,改變的不僅是治療環境,更是技術和理念
當年的掙扎,已經成為過往,沉淀在人生記憶的深處。然而這段日子帶給夏廷毅的,除了備感奮斗的艱辛外,還有一種敢拼、敢闖、敢打硬仗的勁頭,深深浸透在他頑強不屈的骨子里、血脈中,更有對中國伽馬刀的執著和對推動中國腫瘤放療事業發展所具有的信心未曾改變。
以一己之力,帶動學科發展,扭轉長期形成的落后局面,何談容易?夏廷毅推動伽馬刀放療技術亦是如此,逆風前行,步步為艱
從不為人知到備受追捧,他將伽馬射線放療技術帶到國人面前,為腫瘤患者打開一扇希望之門;從默默無聞到聲名鵲起,他帶領空軍總醫院腫瘤放療科走在學科、臨床雙重前沿;從一無所有到設施齊備,他以醫者之責和軍人使命不斷探索新天地,使中國伽馬射線放療技術為世界所刮目相看。
他,是夏廷毅,空軍總醫院腫瘤放療科主任,涉足腫瘤放療領域三十年,堅守空軍總醫院二十載。初春午后,記者在空軍總醫院腫瘤放療科辦公室,與夏廷毅主任對面而談,在他的講述中走進中國伽馬射線放療發展歷程,飽含艱辛,充滿希望。
走進“丑小鴨”學科
命運總是在一個又一個拐點處為人指點未來之路,然而最終每一個小的偶然都會連綴起必然。正如夏廷毅與伽馬射線放療技術的相遇。
1959年,夏廷毅出生在貴州遵義農村,四兄弟中排行第三。背倚大婁山,南鄰烏江水,故鄉的山水險峻賦予他倔強的性格,也帶給他格外多的磨難。夏廷毅父母都是鎮上中學教師,全家持有城鎮戶口,卻生活在農村,沒有地種,平時吃糧全靠到二三十里遠的鎮上買。山路崎嶇,往來不易,比路更讓人心酸的是同伴們的奚落,不種地,還吃糧!那時家里十分困難,大哥、二哥十一二歲就外出打零工養家,夏廷毅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小學四年級,他不得不輟學一年,養豬補貼家用。貧苦和絕望交織的歲月,在夏廷毅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發誓要掙脫。
遠離困苦成為他發奮讀書的最初動力。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初中,油燈相伴,專注學習,即便身處動蕩,周遭喧鬧,也不為所動。1977年冬,恢復高考,還在鄉下插隊的夏廷毅參加考試,以優異成績考入貴陽醫學院。成為當年當地僅有的三名考入正規高校的本科生之一。讀書、分配,他同那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被組織和制度安排著自己的人生。但夏廷毅從未放棄努力。在學校里名列前茅,在家鄉遵義縣醫院,他又以驚人的毅力與聰慧的悟性迅速成為優秀的全科大夫。在不知未來將向何處去時,他默默準備等待機遇的垂青。
不久,夏廷毅的才能被領導看重,派他回母校學習病理學。夢想瞬間被點燃,“奮斗與狂熱重新在我激蕩的內心里燃燒”。他一鼓作氣,考取中國醫科大學碩士研究生。然而陰差陽錯,他沒有學成自己最向往的病理學,而是被調劑到腫瘤放療專業。
3月的沈陽,春寒料峭,夏廷毅一個人在中國醫科大學光禿禿的校園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何去何從。服從就要走進這個從未聽說過的領域,放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剛剛燃起的希望似乎奄奄一息。最終,他決定試一試。在從沈陽返回遵義的列車上,夏廷毅輾轉一路,心中夾雜著欣喜與苦悶。
長期以來,放療醫生一直被認為是醫學界的“丑小鴨”。因為技術與設備的局限,放療科在綜合醫院排名最后,受重視度較低。這一點,夏廷毅從讀碩士第一天起就深有體會。第一年基礎課,所有專業的碩士生一起上課,名單按照學科排序,放療專業排名最后,他的名字也自然列在末尾。于是,當老師每次點到“夏廷毅”時,就會下意識地合上點名簿,“啪”的一聲脆響,讓人傷感。當他去上選修課時,能裝兩百多人的階梯教室,只有五六個學生懶洋洋地靠在座位上等著上課。夏廷毅見此情景,心寒不已。
從偏遠的故土走到求學的異鄉,面臨生僻的學科,夏廷毅想過棄學重考,但最終還是堅持下來。在求學中,他初次接觸放療技術,了解癌癥治療的各種手段,發現放射治療技術有很多特點和優勢,驚喜不已。夢想在心中生根,有朝一日,他要讓放射療法造福患病同胞。
逆風前行推行放療新理念
1987年,夏廷毅碩士研究生畢業。求賢若渴的空軍總醫院經過多方考核,將他特招入伍并安排在放療科。
1991年,帶著醫院學科建設使命,夏廷毅赴日本攻讀博士學位。四年轉瞬即逝,他學成歸來。國外優渥的待遇,誘人的學術環境都沒能讓他停下腳步。
然而以一己之力,帶動學科發展,扭轉長期形成的落后局面,何談容易?夏廷毅推動伽馬射線放療技術亦是如此,逆風前行,步步為艱。
當時放療科只有一臺加速器,20來個人,年收入90萬,技術員早上八點上班,上午十點半左右結束治療。回國將近兩年,夏廷毅一直“賦閑”。1997年4月,醫院領導到放療科來查房,關心地問道:“你這個洋博士回來兩年了,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
夏廷毅坦言:“這兩年來,根本沒有提供給放療科必備的治療設備!一個大夫沒有像樣的醫療設備,能有什么動靜?”
院領導幾經考慮,果斷將放療科1999年的設備購置計劃提前一年執行,提供50萬美金用于購買X刀。在當時,這已經很難得。夏廷毅從臨床實際出發,提出必須同時配置一臺CT,否則X刀難以發揮作用,還不如不要。一言既出,全院嘩然。幾經周折,在夏廷毅的堅持要求下,最終院領導又追加5萬美金。他利用學術研討會機會,前往美國和日本,購回所需設備。
這只是開始,少有人能料到,夏廷毅即將給中國腫瘤放療學科帶來怎樣的顛覆。多年的抱負一旦有空間施展,被責任激發,便爆發出加倍的能量,勢不可擋。
腫瘤放射治療已有近百年歷史。鐳和X線被發現后,很快就被用于臨床腫瘤的治療。伽馬刀治療腫瘤起于瑞典,1990年代中期,頭部伽馬刀進入中國,并快速發展。我國技術人員根據原理,吸收創新,研制成功30個鈷-60放射源旋轉聚焦治療機,價格只有進口機器的三分之一,使用范圍也從單純治療顱內腫瘤擴展到全身。
2000年,在醫院支持下,夏廷毅引進國產多源旋轉聚焦式全身伽馬刀。他對中國自主研發、具有獨創性的全身伽馬刀設備前景樂觀。臨床實踐證實了夏廷毅的判斷。
然而,大環境并不盡如人意。夏廷毅回憶到,當時整個業界對中國的全身伽馬刀持懷疑態度,有的醫技人員根本不懂放療技術,就搞技術封鎖,加之個別醫院使用頭部伽馬刀適應癥掌握不嚴,治療效果不好的傳聞不絕于耳,這給中國伽馬刀的發展埋下惡性循環的種子。
2002年,關于中國伽馬刀使用問題的專家論證會在北京召開。部分醫學專家認為:中國伽馬刀其實就是鈷—60放療機的翻版,沒有任何價值,應該取締。
夏廷毅最后一個發言:“請問在座的專家有誰用過伽馬刀嗎?再請問在座的學者,又有誰清楚患者使用伽馬刀后的效果呢?”一連串的問話,在場的專家學者聽在心中。
倔強率直的性格讓他多年來敢于拍案而起,只為腫瘤放療能夠真正發揮所長。雖有理論基礎,兼有事實依據,但在很多時候,探索者仍須挺身而出自己吶喊,爭取空間,捍衛權利。
多年來,在伽馬刀使用上,夏廷毅始終強調把握適應癥,嚴格規定使用者資質,限定醫院的條件以避免濫用。他先后組織編寫《伽馬刀臨床應用規范及操作指南》等專著,推動整個行業的規范化發展。
夏廷毅一邊在臨床中堅持科學使用伽馬刀放射療法,一邊以大量患者臨床病例數據加以證明,從諸多質疑中突圍。他曾在博客中指出部分同行的兩大學術癥狀:恐權癥——遇官就怕;崇富癥——見錢眼開。“有些所謂專家一知半解,擴大表面矛盾,忽視本質內涵,隨意把一項具有中國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先進技術否認掉……這一事件反映如果不建立健全自主創新技術的科學性和權威性的評估體系,以及對不負責任的偽科學、假權威的責任追究制度的話,中國的自主創新很難得以順利開展。”
堅守醫者仁心
干凈的白大褂,金絲邊眼鏡,目光炯炯,精力過人,同時任空軍總醫院、解放軍總醫院兩地腫瘤放療科主任的夏廷毅,更加忙碌。
采訪當天上午,夏廷毅出門診到將近一點,后面的幾個病人,都是加號的。午飯匆忙解決,午休無法保證,他沒有怨言。患者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夏廷毅理解其難處,犧牲自己休息時間,盡量加號多看兩個病人。
隨著現代化腫瘤放療技術發展,腫瘤放射療治療已經不再是單一技術,而是涉及計算機、醫學影像、放射生物、放射物理和臨床腫瘤治療等多項技術高度配合的綜合過程。伽馬刀技術則在解決肺、肝、胰等體部實體腫瘤和顱內腫瘤方面作用顯著,而且本身無創、不需麻醉、無感染和出血等并發癥,越來越多的患者把期望寄托于此。
空軍總醫院腫瘤放療科曾收治過一位來自山西的女患者,四十多歲,做了直腸癌根治手術3年后復發,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檢查中發現肝臟也有癌轉移。當她來到空軍總醫院求治,最終夏廷毅使用新裝備的體部伽瑪刀,為其實行放射治療。經過了10天的治療,該患者盆腔腫瘤以及肝臟轉移癌明顯縮小,身體和精神狀況也有好轉。十年間,還有貴州、山東等全國各地的肺癌、肝癌患者經由夏廷毅伽馬刀放射療法治療,有效提高了生存率。
很多康復患者帶著重生的喜悅,給夏廷毅送來錦旗,都被他婉言謝絕。他深諳患者心理,如果收下一名患者贈予的錦旗,那同病房的病友、同一批治療的其他患者,可能就會心生不安,覺得自己也必須要給醫生送錦旗,才能被公平對待。夏廷毅清楚前來這里尋醫問藥的患者,都已是歷經磨難、病情極其復雜,難于處理的,切不可再給他們增加任何負擔。
夏廷毅談到心中好醫生的標準:“患者尊敬你,信任你,排著長隊等著你,就是對我莫大的褒獎。如果給我紅包,不論出于感激還是無奈,都是對我人格和醫生這一神圣職業的不尊重。”說來簡單,做到不易。醫者不僅要有術,更要有德與節操。
從昔日一間破舊的診室,到如今一棟獨立科室樓,不僅是治療環境的改變,更是技術的變革、理念的創新。骨子里懷有專業自信,肩上背負軍人使命,十余年中國伽馬刀放射技術發展歷程中,“中國伽馬刀第一人”夏廷毅受過追捧,曾遭質疑,而內心從未動搖——不斷推進腫瘤放療新技術,提出治癌觀念,創新治療模式,為適應癥患者帶來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