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抱一與詩歌創作
“他一生都被詩以及詩人的使命感所驅使,他不斷對宇宙人生做本質的追問和探尋,他所信仰和依托的乃是中國古典思想藝術的精華與西方形而上的詩學傳統?!雹俚拇_,程抱一先生從一個文藝理論家、批評家轉變為文學創作者并非是一個偶然,而是由其本身的詩人氣質所決定的。就是在他初到法國,還處于“失語”期時,程抱一也未放棄詩歌創作,用中文創作了許多詩歌,后來收錄進了《和亞丁談里爾克》(1972年由臺北純文學出版社出版)和《叁歌集》(1980年由香港華實印務出版社出版)兩本作品中。由于是用中文創作,所以在法國的影響很小。真正達到其詩歌頂峰的是在熟練掌握了法語之后,詩人的才情才得以自由的表達。而“他用法語創作,卻離不開母語的內在精神”②。因此,中國語言和文化在程抱一的詩歌中實現并非是與法國語言和文化的簡單相遇,而是擺脫失語后的融合,是在異域的土壤中的再生。程抱一在法國的成就毋庸置疑,他的一生就是對中法文化交流與融合最重要的嘗試,在其早期的漢學理論研究時期,他就嘗試以西方的思想來闡釋中國文化,然而在這一過程中,中國文化是失語的、是被動的,程抱一先生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一直拒絕承認是法國漢學家,他曾說:“我不是純粹的學者,不是經院式的漢學家。”③在這樣的境遇下,程抱一先生開始了法語詩歌創作,有意讓中國文化在法國擺脫“失語”狀態,主動與法國讀者對話,與法國文化交融。
至今,程抱一先生已陸續發表了《樹與石》(1989)、《永恒的季節》(1993)、《三十六首情詩》(1997)、《托斯卡納之詠》(1999)、《雙歌集》(2000)、《誰來言說我們的夜晚》(2001)、《沖虛之書》(2002)等七本詩集。這些詩集都是用法語創作,也被視為當代法國詩歌不可多得的杰作。隨著他的詩歌被選入《伽利馬詩叢》,程抱一也就成為了法國當代詩歌大師。然而從表面上看,這些詩歌都是西方詩歌的一部分,但是從其外在的語言和內在的精神都能看到中國語言的影響。
二、程抱一詩歌中的視覺表意
任何詩歌必然是由文字組合而成,不同文化中的文字也是構成其詩歌不可分割的特性。中國語言文字與法語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是建立在一種非語音中心主義上的。中國語言文字本身的象形文字特點決定了其本身的表意性質。而表意性則是不同藝術符號(如詩歌、繪畫和書法等)都必須擁有的一個目標,因為沒有虛無的藝術。在這一層概念上,中國語言文字也就擁有了和其他藝術系統相同的意義?!耙粋€這樣的文字系統(以及支撐它的符號概念),在中國決定了整套表意實踐,除了詩歌之外,還有書法、繪畫、神話以及在某種限度上也包括音樂。這種語言被設想為并非‘描述’世界的指稱系統,而是表現聯系并引起表意行為的再現活動的語言觀,其影響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雹茉诔瘫б幌壬摹吨袊姼枵Z言研究》的導論中,作者以王維《辛夷塢》中的“木末芙蓉花”為例,透過這些漢字的視覺特征看出了“一朵正在開放的鮮花“這一內在意義。的確,在中國詩歌語言中,文字的表意性是中國文字作為符號本身的一種獨特氣質。這一特質將文字的視覺特征與詩歌甚至是其他所有藝術緊密聯系在一起,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表意而非指稱系統。“這不僅因為文字被用來作為所有這些實踐的載體,而更是因為它在這些形成體系的實踐過程中積極的典范?!雹菰娙俗鳛樗囆g家,是無法將這個表意系統分離開,或者正相反,中國詩歌的創作者們正是努力以其所有的想象來把這一切聯系在一起?!霸谥袊鏖T藝術并未被分割開來;一位藝術家就像從事一門完整的藝術那樣專心從事詩歌—書法—繪畫三重實踐?!雹拗袊姼杷囆g便和中國語言文字一起構成一個表意整體,通過字形的特征和符號的組合來暗示詩歌乃至天地的秘密。
臧克和先生認為,“視覺媒介的最大優點就在于它用于再現的形狀大都是二度的(平面的)和三度的(立體的),這要比一度的語言媒介(線性的)優越得多。”⑦因此,在程抱一的詩歌語言當中,時常受到中國漢字二維構型的影響,往往能超越法語本身的局限,使其詩歌具有更高的表意性。程抱一對法語以及詩歌藝術的認識也是深受母語文化的影響,因此,他常常能夠超出其他法國詩人,發現法語中獨特的表意性?!叭鏏表示站立的‘人’,E表示‘梯子’,H表示‘高度’,M表示‘房子’,O表示‘眼睛’,S表示‘蛇’,T表示‘屋頂’,V表示‘山谷’,Z表示‘閃電’,等等。”⑧也許,這樣把西方字母象形化的過程并不符合西方語言本身的歷史,然而對于詩人或者詩歌而言,語言是詩性的。在這里,從程抱一詩歌的視覺表意性中體現的是中國文化(尤其是漢字和書法)在詩歌創作中的再生。
我們來看看程抱一詩集《雙歌集》中的一段。
譯文:
雷擊之樹
好似還在奔跑,
是驚惶至極
拼命逃跑后
而驟停的大鹿,
眼前
敞開了白熱
眩目的空間;
背后
氣喘獵犬群
嚴陣以待,
驚天動地之靜默。⑨
這一部分以一頭被追捕而驚嚇狂奔后突然停下的鹿為比喻,描述了一棵被雷電擊倒的樹。整個部分自左向右遞進排列,每行句首各相差五個字符。以一種整齊劃一的形態不斷重復展現給讀者這個被雷電擊中的大樹的形態在大地上傾斜倒下,同時又像一頭努力向前逃跑的麋鹿,最終因筋疲力盡跪倒在大地上。而且,除了視覺效果外,這段詩歌的聲音變化也是非常巧妙的。前兩個詩節都以字母“A”開頭,后兩個詩節都以字母“D”開頭,這樣的安排顯然不是一種無意的巧合。字母“A”作為法語中的元音字母發出一個響亮的“啊”音,仿佛雷電擊中大樹那一剎那,而之后的字母“D”作為輔音字母開口度及音量都要比“A”小得多,直至詩節末尾的詩句以“S”音開頭,“S”音承接,“S”音結尾,整個部分回歸到一種平靜。語音的平靜則是自然的平靜,詩節從視覺效果乃至聽覺效果上表達此部分的內在之意,同時也展現了中國文化中詩歌、繪畫、音樂相互融合而成的藝術體系。
又如《雙歌集》第一部分,完美地發掘了法語字母的表意性。詩人以中國文化的表意性賦予了用法語寫成的詩歌一種獨特的美學效果,自然這一切應該歸功于作者的中國藝術底蘊。
譯文:
石撐起樹,
樹俯向石。
樹石成環,
天地相連。
周流而不斷更新
宇宙間奧秘之三才。
長久流落之人,
終于來此坐守
綠蔭下的王國。⑩
整個部分由五個詩節組成。前四個各有兩個詩行,后一個詩節只有一個詩行。前三個詩節描述的樹與石相成相生的宇宙狀態,后兩個詩節講述了一個長久流浪的人來到樹下坐守。因此前三個詩節各兩個詩行,寓意樹與石的相互依存,而且更為巧妙的是,每個詩節首字母的對應關系:“R”— “A”,“C”— “L”,“C”— “L”。R、C、C形象地描繪了巖石的外形,而A、L、L則象征著樹的形態,就如第一個詩節的含義——“石撐起樹,樹俯向石”。而第四、五兩個詩節的首字母分別是“D”“L”“A”,D是石的形象,L是樹的形象,A則是人的形象。在樹與石連接的天地間,人自由地棲息、守望。正如詩歌中所說:“周流而不斷更新/宇宙間奧秘之三才。”“天地人”這中國文化中的三才,便通過法語字母在詩中如此巧妙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以上表明,程抱一詩歌中的視覺表意性是具有明顯的漢語化特征的。這證明了作者創造性的詩歌創作不僅使得漢語的魅力在法語中得以展現,還極大地豐富了法語本身。程抱一的詩作之所以好評不斷,也正是因為中國文化與語言的影響使其詩歌別具匠心,在當代法國詩歌中獨樹一幟。程抱一的法語詩歌必然成為中法文化交流的新形式,不僅可以讓中國文化與語言在法語語境中擺脫“失語癥”,同時也可以讓更多的法國讀者通過閱讀程抱一的詩歌來了解中國文化和詩學。
注釋:
①②⑧ 牛競凡:《對話與融合——程抱一創作實踐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第43頁,第191頁。
③ 程抱一、錢林森:《中西方哲學命運的歷史遇合》,《跨文化對話》,2010年第3期。
④⑤⑥ Fran ois Cheng:L’écriture poétique chinoise,Editions du Seuil ,1996年版,第15頁,第15頁,第15頁。
⑦ 臧克和:《漢語文字與審美心理》,學林出版社,1990年版,第159頁。
⑨⑩ 程抱一:《萬有之東——程抱一詩輯》,朱靜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9頁,第3頁,第3頁,第3頁。
[作者簡介]
佘振華(1981—),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四川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與文化、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