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的一篇小說,名字叫“哦,香雪”,我高中的求學時代應該叫“哦,火車”。
我坐了整整三年的火車。
我家住在牡丹江農業學校(現已更名為黑龍江省農業技術學院),離市區很遠,我必須每天乘火車往返。我現在每每和孩子們憶苦思甜,給他們講我求學的故事來讓他們“勵志”.
那是一個交通落后、沒有高速的歲月,現在二十分鐘的車程,當時我們需要坐五十五分鐘的火車。不,不,這個表述不夠準確。我需要從家出發步行半小時到火車站,乘坐五十五分鐘的火車,下火車后步行半小時才會到學校,結束一天的學習后再原路返回。
那時候,我們把我們這種將火車坐來坐去的學習或生活狀態稱之為“通勤”。我們斜挎著書包,這樣背著方便以防擠掉。在火車上唧唧喳喳,拿著六元三角的帶相片的季票十分驕傲。通勤大軍是一個龐大的隊伍,從遠郊到近郊,從學生到工人到機關干部,甚至到趕集的農民,浩浩蕩蕩。“通勤”的這列火車的起點是東京城(應該是唐朝就有的名字),終點是牡丹江,那個只有幾戶人家叫做“三間房”的小站都要停一下。
在這列火車上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了我在書本在教室的窗外絕對看不到的東西。
通勤的火車沒有像樣的座位,只有簡陋得順著車廂兩側的窄窄的長條板,就姑且叫做座位,以便整個車廂都空下來,可以容納更多的人。不要想座位的事,因為我們是中途上車,而大家都只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
火車的燈光昏暗,上車的時候通勤的學生都在讀書。我當然不例外,在火車上看書,不但沒把眼睛看近視,還目光“炯炯”的。我真懷疑這列火車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爐。我經常賣弄自己的好視力,上課的時候,時而提醒,最后一排的那位同學請把你的物理卷子合上。 “啊!”孩子們驚呼,自然是不敢再造次。
女伴們也往往求助我:“用你的火眼金睛看看前面的路牌。”
那條需要走五十五分鐘的路啊,我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哪里有一個彎,哪里要加速,哪里要減速,哪里會上來哪些熟悉的面孔,我們不用眼睛看,憑感覺就知道了。
我們站著背單詞,背語文書,無須擔心跌倒,因為人挨人人擠人。
通勤大軍中年齡最小的當然是抱在爸爸媽媽懷里的孩子,最小的學生是背著沉甸甸書包滿臉稚氣的初一學生,他們往往鉆來鉆去的,到處尋找縫隙十分活躍。
我從高一開始通勤,自然是大孩子,因此很有幾分矜持,有幾分優越感。
若干年后,曾經看過鞏俐和孫紅雷主演的片子《周漁的火車》,那份情調,喚起了我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
有年輕人的地方就會有愛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百廢待興,工廠招工,稅務銀行……各行各業直接錄取“大學漏”。在大學升學率只有4℅的時代,那是許多高中畢業生的好去處。
通勤的歲月很苦很苦,卻又樂在其中,學生上車下車學習,上班的上車下車工作,沒有商品房一說,也沒有出租房的許可。就這樣“萬里長征”著,大家卻是那樣快樂,那樣有盼頭。
天天背一個大大的飯盒,我走到學校放在班級飯筐的最上層,往往在熱飯的時候,最上層的飯盒就滑落了。于是午休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飯,而是先找飯盒,找到飯盒的時候也許涼了,真的不要緊,照舊吃掉。
讀《平凡的世界》讀到孫少平躲在角落里就著雨水和淚水吃黑面餅子,禁不住淚水滂沱,苦難的青春呵……
農校曾經有一個很好的高中,師資很棒,可是農校子弟數量太少,久而久之,只好到市內的好學校去求學。
周邊的農科研所、農業機械化學校,還有附近“小屯”的孩子,裹挾起一個通勤的大軍。
從農校出發我們要經過牡丹江大橋,那是一座日偽時期修建的一座鋼橋,要轉過一個山頭,才會到達火車站。
走呵說呵笑呵,無數春夏秋冬,有時爸媽接送,總感慨“這些孩子,不知道累!”有一段時間,我們看天上的星星,據一本書上說:梅蘭芳看鴿子練眼神。我們就傻乎乎地比賽看星星。仰望星空,一直走到家門口,彼此道過再見才可以把頭擺平。
上高中的時候,真封建,從不和男生說話,更不用說一起走了。列車途經海浪,那是空軍駐軍所在地,會上來幾個很有軍人遺傳基因的男孩子,也是我們的同學,我們一定要目不斜視。裝出一副“呸,有什么了不起,臭小子的樣子”,其實我心里想“這些臭小子真有點小子樣。”
通勤通勤使我們百煉成鋼。我們農校的這屆通勤的孩子全都考上了大學。
那列火車在我的生命中真實的奔馳過。那列火車總是糾纏著我的夢境。
那些十年修得同車行的人們還好嗎?
二十多年過去了。
那個孤獨的只要上車就打毛衣,長著幾顆雀斑的女子好嗎?那個被我們稱為假小子的性別心理有點偏差的女孩,尋找到自己生活的位置了嗎?
那對總是互相給對方占座,不在同一站下車,相親相愛的小戀人是否終成眷屬,是否相得如初?
那帥氣的冬天穿牛仔褲扎毛線圍脖的稅務局的男孩現在是一怎樣翩翩的中年人?
還有那個高傲的記者女孩呢……
哦,火車,生活的火車轟隆隆馳過,就在錯愕之際已經來到了中年的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