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根據我自己的體會,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
魯迅的短篇小說《藥》寫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祝福》里的祥林嫂是一個嘮嘮叨叨的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叼走了。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里頭的人,那么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么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里,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個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里,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里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里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里頭,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壞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層次。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后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里,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地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里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干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注意不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干,而且它那么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里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在生活里,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里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里頭那白楊樹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