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而學

今年五月，蔣澤宇花了幾千元為自己報了一個拉丁舞班，每個周六手機一關，就全心全意地去上課，不缺勤，不遲到，不早退，風雨無阻，比當年上學還當回事。家人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沒想到他竟然玩得這么認真，都很驚訝。只有蔣澤宇自己知道，他懷有這個夢想已經(jīng)很多年了。從前，他只是為分數(shù)而學；現(xiàn)在，他是真正為自己而學了。

蔣澤宇小時候是個活潑好動、性情開朗的孩子，現(xiàn)在看起來，比起他的頭腦，他的肢體發(fā)育得更好。如果允許，他的肢體語言會比他的頭腦思維更擅長表達。然而，在多少年前甚至直到今天，我們的教育體制依然是唯成績論，肢體語言發(fā)達的孩子更易受到打擊和壓迫。

至今，蔣澤宇對他上小學第一天的情景依然難忘。他背著小書包，興沖沖地走進了小學的課堂，坐進密密排列的座位之中。上課了，他第一次被要求雙手背在身后直直地坐著，第一次被要求不許隨便講話，第一次這樣一坐就是45分鐘，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學老師上課時臉一直板著，聲音半帶著吼。他心慌意亂地發(fā)現(xiàn)，小學不好玩。

那一天，他忍耐著，期盼著下課。終于忍了一天放學回到了家，他端起家中桌上的一大杯涼白開一飲而盡。這時爸爸問他第一天上學的感受如何，他用衣袖擦著嘴角的水隨口答道：“一點都不好玩！我不喜歡上學！”他完全沒有料到說出這句話的后果，爸爸竟勃然大怒，訓斥他態(tài)度不端正，上學第一天竟是這個感受。他被狠狠訓斥了一通，然后貼著洗手間的磚墻反省了一晚上。蔣澤宇的心里充滿了疑惑、委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但他隱隱地體會到以后不能再說一句學校的壞話了。后來，爸爸也常常訓示他，學校是用來好好學習的，不是用來玩的。他只有唯唯諾諾。

事情的轉機發(fā)生在第一次單元測試之后。蔣澤宇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考的，竟然一下子考了個雙百分，就是說，語文和數(shù)學的成績都是滿分。老師宣布他的成績是第一名，號召同學們向他學習。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直到他回到家，爸爸問他的成績，他就像上次回答爸爸的問題一樣，告訴了爸爸自己的分數(shù)。可爸爸的反應卻完全不同了，爸爸竟然有些激動地站起來，問他：“第一名？”他說是。爸爸連拍了兩下他的肩頭：“好兒子，就該這樣，要考就考第一名，要不就別學了！”那天晚上，家里一直喜氣洋洋的。

后來，蔣澤宇更多地感覺到了第一名的好處，即使他偶爾再講學校的壞話，爸爸也不再那么緊張和憤怒了，只要到時候蔣澤宇拿到第一名的成績交給他，就萬事都OK了。

蔣澤宇就這樣走上了追逐分數(shù)、追逐第一名的路途。直到今天，已經(jīng)工作了3年，終于下定決心報了拉丁舞班的蔣澤宇才漸漸明白，自己這么多年追逐的并不是分數(shù)和第一名，而是爸爸的愛和肯定。當小小男孩通過事實發(fā)現(xiàn)，只有分數(shù)和第一名才能博得爸爸的肯定和愛時，他便全力以赴地走上了這條路。其實他心里更愿意為爸爸跳上一支熱情奔放的西班牙斗牛舞，這比他夜以繼日地泡在題海里，然后殫精竭慮地拿到第一名強得多。可是，后者是爸爸想要的呀！

為了這個第一名，他很少有朋友，因為同學們并不喜歡每次都是他考第一名。老師要他們向他學習，可他們嫌棄他。他雖然拿到了第一名，贏得了老師和家長的歡心，可他沒有朋友。有時候他聽到幾個同學聚在一起講笑話，他也想湊過去逗趣一把，可是同學們看到他來了，就一哄而散。起初他是被動的，后來他就主動地把自己孤立起來了。出于一種報復心理，他也開始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笨，怎么學都考不過他。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學習上，老師和家長對此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可他們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痛苦，每次考試前他都會做噩夢，夢見好多同學圍攻他，把他第一名的位置搶去了。他孤零零地站在一邊，看著坐在第一名椅子上喜笑顏開的同學，害怕又無助，醒來一身冷汗。

其實，他也不是次次都能考第一的。他也有考第二名、第三名、第五名的時候，但是下次他會更加努力地把第一奪回來。他一直無意識地、理所當然地做著這些，直到工作兩年后的一天，在一次親友聚會中，別人盛贊他工作中不斷爭取業(yè)績第一的精神，就跟當年上學爭取第一的精神一樣。爸爸頗為得意地對親戚說：“這孩子，我們也沒怎么要求他，他自個兒就要強。”他心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如果我考不了第一名、業(yè)績沒有拿到第一名，你，還有媽，還會這么笑嘻嘻地跟我說話嗎？”然而，這個念頭的升起把他嚇了一跳，這是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想過的問題。他一邊應付著親戚的贊美，一邊被內心的這串天雷驚得不敢動彈。

隨著意識無意中被撕開的這條口子，他漸漸地覺察到自己這么多年來追求分數(shù)和第一名的動力來源于哪里，開始傾聽自己內心的呼聲：他想要跳舞，他想要讓自己的身體動起來，想要放下那些個第一名，想要做真正的自己，想要為自己而活！他試著不再追求第一名的業(yè)績，花些時間和精力做一些自己內心真正想做的事情。當他這么做的時候，他感覺到爸爸媽媽對他的“懶散”感到驚訝，開始有了忍不住的抱怨，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人了，不再是當年那個無法保護自己、缺乏力量的小男孩了，他已經(jīng)可以為自己的行為、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了。他接受了父母對他的這種“有條件的愛”，他的生命價值已經(jīng)不再需要通過分數(shù)和第一名來體現(xiàn)了。

像一頭沉睡的獅子，現(xiàn)在他醒來了，渾身充滿了力量。于是他走進了拉丁舞課堂，在人生的舞臺上，舞出了熱烈的、真正屬于他自己的生命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