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青山，青山看我

他人，決不可能是天使，倒越來越是薩特所說的地獄。否則，BBC于2011年拍攝的紀(jì)錄片《中國人來了》，不會這么大費周章地從歐洲跑到非洲又跑到南美洲，動情講述作為掠奪者、破壞者、偽君子和投機犯的中國人形象。片中那些“勤勞勇敢”的中國人，在全世界搶占資源和財富，毫不客氣，而這些在過去數(shù)百年內(nèi)，還是僅供歐洲人和美國人分享的好事。

西方對亞洲的好奇和懼怕不是新鮮事。君特·格拉斯1979年到訪中國及其他亞洲國家，想要“體驗一個未經(jīng)化妝的亞洲”，當(dāng)他站在被自行車車流淹沒的上海街頭，感到終極焦慮：德國人會死絕嗎?

亞洲行沒有向他解開亞洲之謎，他也無意在書中大肆闡述中國威脅論，當(dāng)然，他隱隱約約地表達了對于中國(以及整個亞洲)吞沒世界的憂慮，但真正的重點是想借此搞清楚德國的國家癥候，確定教育體系、民主制度、福利制度、精神信仰會不會跟資本主義一道走向破產(chǎn)，確定德國人是不是還有機會重拾對未來的希望。而“我們會死絕嗎”這種問題卻很少在中國人的思慮范圍之內(nèi)，我們活得越來越像格拉斯那時的德國人，一方面對一切存疑，一方面越來越務(wù)實。

羅蘭·巴爾特就不那么客氣了。他曾于1974年訪問中國。很快他就失望厭倦，這里完全沒有時尚可言，呈現(xiàn)出“愛美之荒蕪”，他還有一個嚴(yán)重的困惑：在這個國家，性欲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

這個國家?guī)捉愣葘徝溃氖菦]有色情意味。但他迷戀年輕男子到了一種境界，每到一處都在觀察視野中的男性是否性感。在工廠訪問時，他盡量待在最英俊的那位工人身邊，考慮他的微笑是否意味著別的什么，細(xì)細(xì)體會和他握手的男子濕潤溫軟的手指，想象男工人抖動的衣服下面抖動的生殖器。他無邊沮喪，“我肯定不會看到一位中國男人的小雞雞。可是，如果不了解性別，怎么可能了解一個國家的人?”重點其實在他到中國的第七天就顯現(xiàn)了：“在這里，什么都與國家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國家，沒有個人，當(dāng)然也沒有個人的性欲，甚至沒有性壓抑，也許只有被完整閹割，才能達到這種程度。他最后得出結(jié)論：“三個星期的旅行：很好的傳播方式，強化的馬克思主義的進修。”

這是“我者”和“他者”之間勢不可少和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和張力。不用說西方和中國，即使在中國內(nèi)部，也存在這種矛盾和張力，它們來自區(qū)域和族裔的區(qū)隔。因此，在不同時代，也有不同的我者和他者的區(qū)分，但是正是這些形成了最后的中國的身份認(rèn)同。許倬云在《我者和他者》中梳理得足夠清晰。但，對于不同的國度，內(nèi)外之別大過天地。

日本一樣是西方的他者。美國人唐納德在日本生活了幾十年，他曾和朋友討論為什么西方人對日本有興趣，結(jié)論是，因為他們和日本不可能有“真正的關(guān)系”，他們是作為日本的局外人，因此輕松自在，另一方面，西方人覺得“亞洲佬”有趣，而在內(nèi)心最陰暗的深處，他們把日本人視作“下等人”。

歸納起來，西方人浮光掠影的日本印象如下：是非常小的國家，整潔甚至于過于整潔，很鄉(xiāng)下、小地方，“有它的趣味，但過時而俗氣”，最后，他們不太看得起它。

而那時的日本，對于西方世界，還處在深切的矛盾中。在東京，都市女性不避外國人，甚至，藝妓們完全知道伊果·斯特拉文斯基是《春之祭》的作者，并樂于討他的歡心。但是在東京以外，人們絲毫不了解西方的異國。他們看到外國人，“眼神無不充滿駭異”，村童因為外國人開的“吃人”的玩笑，嚇得滾到在地。

到現(xiàn)在，世態(tài)已經(jīng)不同了。就像唐納德在日記里寫的，亞洲變得富裕，不再需要他們，不再需要模仿他們，不需要借他們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不變的只有，雙方仍然不見得了解對方是什么樣的物種。諷刺的是，我們幾乎總是靠著對他者的想象來建立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