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散文、雜文、小說,文學頑童。水墨、雕塑、木刻、版畫,丹青怪杰。喜歡把煙斗叼在嘴上的黃永玉,一臉的笑容,一臉的故事。黃永玉,一個有意思的老頭,一個好玩的老頭,少了這么一個老頭,也就少了一份閱讀的樂趣。他,一個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說是無愁,其實他也有憂傷甚至凄涼的時候,這是在陸續閱讀他的一些作品過程中的感受。不管你在什么時間看見他,他的穿著一定很時髦很時尚,而且顏色永遠跟他的國畫一樣,充滿雅氣,充滿色彩,充滿故事。黃老說,人的一生其實都在不斷出演故事,敘說故事,但是這些故事都得有文字,所以,就要多讀書,多看書,看書就是讓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故事,不管這些故事是快樂或悲哀,傳奇或平談。
現在的黃永玉,在意大利、北京、香港和湘西的故鄉鳳凰游走,意大利畫家達·芬奇故居隔壁,就是他的別墅。北京數十畝占地的“萬荷堂”里有他的狗和滿堂的荷葉荷花,愈老愈純真的老人,感受著童年般的快樂。“所以如果我死了,我的墓碑上應該刻這幾個字:愛、憐憫、感恩。”黃永玉透徹地看過歷史和現實,他是否真正地輕松和快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編者)
作 家 檔 案
黃永玉,1924年出生在湖南省鳳凰縣城沱江鎮。土家族人。筆名黃杏檳、黃牛、牛夫子。土家族人,受過小學和不完整初級中學教育。因家境貧苦,12歲就外出謀生,流落到安徽、福建山區小瓷作坊做童工,后來輾轉到上海、臺灣和香港。14歲開始發表作品,以后一段時間主攻版畫,風格獨特。16歲開始以畫畫及木刻謀生。曾任瓷場小工、小學教員、中學教員、家眾教育館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其人博學多識,詩書畫俱佳,有一代“鬼才”之譽。他設計的第一枚生肖郵票《猴》和“酒鬼酒”包裝家喻戶曉。在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和中國內地、香港辦過畫展,其美術成就在海內外享譽甚高。黃永玉還是一位文采風流的作家、詩人。出版多種畫冊和《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以及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多部作品,其散文和小說筆調深沉,語言詼諧,寓意深刻,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黃永玉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但是如果仔細研讀他的書,用心賞析他的畫,并且有機會與他敘談的話,神奇的色彩褪去后,人們更多體會到的會是他深厚淵博的學識、卓爾不群的才情、耿直倔強的性格、睿智風趣的談吐和筆耕不輟的勤奮。
作 家 作 品
太陽下的風景(節選)
黃永玉
抗日戰爭勝利后我只身來到上海,生活困難得相當可以了,幸好有幾位前輩和好友的幫助和鼓舞,正如伊壁鳩魯說過的“歡樂的貧困是美事”,工作還干得頗為起勁。先是在一個出版社的宿舍跟一個朋友住在一起,然后住到一座廟里,然后又在一家中學教音樂和美術課。那地方在上海的郊區,每到周末,我就帶著一些劃好的木刻和油畫到上海去,給幾位能容忍我當時年輕的狂放作風的老人和朋友們去欣賞。記得曾經有過一次要把油畫給一位前輩看看的時候,才發現不小心早已把油畫遺落在公共汽車上了。生活窮困,不少前輩總是一手接過我的木刻稿子一手就交出了私人墊的預支稿費。記得一位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寫過這樣的話:“大上海這么大,黃永玉這么小。”天曉得我那時才二十一歲。
我已經和表叔沈從文開始通信。他的毛筆蠅頭行草是很著名的,我收藏了將近三十年的來信,好幾大捆,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關傳統藝術系統知識和欣賞知識,大部分是他給我的。那一段時間,他用了許多精力在研究傳統藝術,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為我打開了歷史的窗子,使我有機會沐浴著祖國偉大傳統藝術的光耀。在一九四六年或是一九四七年,他有過一篇長文章談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狀,與其說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說是我們鄉土知識分子在大的歷史變革中的寫照。表面上,這文章有如山巒上抑揚的牧笛與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應的小協奏,實質上,這文章道盡了舊時代小知識分子與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絕的悲慘命運。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馬路上買到了這張報紙,就著街燈,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眼淚濕了報紙,熱鬧的街肆中沒有任何過路的人打擾我,誰也不知道這哭著的孩子正讀著他自己的故事。
朋友中,有一個是他的學生,我們來往得密切,大家雖窮,但都各有一套蹩腳的西裝穿在身上。記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顯得頗有精神。他一邊寫文章一邊教書,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著迷到了極點。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灑脫,簡直是渾身的巧思。于是我們從“霞飛路”來回地繞圈,話沒說完,又從頭繞起。和他同屋的是一個報社的夜班編輯,我就睡在那具夜里永遠沒有主人的鐵架床上。床年久失修,中間凹得像口鍋子。據我的朋友說,我窩在里面,甜蜜得像個嬰兒。
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多自負,時間和精力像希望一樣永遠用不完。我和他時常要提到的自然是“沈公”。我以為,最了解最敬愛他的應該是我這位朋友。如果由他寫一篇有關“沈公”的文章,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
在寫作上,他文章里流動著從文表叔的血型,在文字功夫上他的用功使當時大上海許多老人都十分驚嘆。我真為他驕傲。所以我后來不管遠走到哪里,常常用他的文章去比較我當時讀到的另一些文章是不是蹩腳?
在香港,我呆了將近六年。在那里歡慶祖國的解放。與從文表叔寫過許許多多的信。解放后,他是第一個要我回北京參加工作的人。不久,我和梅溪帶著一架相機和滿滿一皮挎包的鈔票上北京來探望從文表叔和嬸嬸以及兩個小表弟了。那時他的編制還在北京大學,而人已在革命大學學習。記得嬸嬸在高師附中教書,兩個表弟則在小學上學。
我們呢!年輕到了家,各穿著一套咔嘰布衣服,充滿了簡單的童稚的高興。見到民警也務必上前問一聲好,熱烈地握手。
表叔的家在沙灘中老胡同宿舍。一位叫石媽媽的保姆料理家務。我們為北方每天三餐要吃這么多面食而驚奇不已。
我是一個從來不會深思的懶漢。因為“革大”在西郊,表叔幾乎是“全托”,周一上學,周末回來,一邊吃飯一邊說笑話,大家有一場歡樂的聚會。好久我才聽說,表叔在“革大”的學習,是一段非常奇妙的日子。他被派定要扭秧歌,要過組織生活。有時憑自己的一時高興,帶了一套精致的小茶具去請人喝茶時,卻受到一頓奚落。他一定有很多作為一個老作家面對新事物有所不知、有所彷徨困惑的東西,為將要舍棄幾十年所熟悉用慣的東西而深感惋惜痛苦。他熱愛這個嶄新的世界,從工作中他正確地估計到將有一番開拓式的轟轟烈烈、曠古未有的文化大發展,這與他素來的工作方式很對胃口。他熱愛祖國的土地和人民,但新的社會新的觀念對于他這個人能有多少了解?這需要多么細致地分析研究而誰又能把精力花在這么微小的個人哀樂上呢?在這個大時代里多少重要的工作正等著人做……在那一段日子里,從文表叔和嬸嬸一點也沒有讓我看出在生活中所發生的重大的變化。他們親切地為我介紹當時還健在的寫過《玉君》的楊振聲先生,寫過《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廢名先生,至今生氣勃勃、老當益壯的朱光潛光生,馮至先生。記得這些先生當時都住在一個大院子里。
兩個表弟那時候還戴著紅領巾,我們四人經過賣冰棍攤子時,他們還客氣地做出少先隊員從來不嗜好冰棍的樣子,使我至今記憶猶新。現在他們的孩子已經跟當時的爸爸一般大了,真令人唏噓……我們在北京住了兩個月不到就返回香港,通信中知道表叔已在“革大”畢業,并在歷史博物館開始新的工作。
兩年后,我和梅溪就帶著七個月大的孩子坐火車回到北京。
那是北方的二月天氣。火車站還在大前門東邊,車停下來,一個孤獨的老人站在月臺上迎接我們。找們讓幼小的嬰兒知道:“這就是表爺爺啊!”
從南方來,我們當時又太年輕,什么都不懂,只用一條小小的薄棉絨毯子包裹著孩子,兩只小光腳板露在外邊,在廣東,這原是很習見的做法,卻嚇得老人大叫起來:
“趕快包上,要不然到家連小腳板也凍掉了……”
從文表叔十八歲的時候也是從前門車站下的車,他說他走出車站看見高聳的大前門時幾乎嚇壞了!
“啊!北京,我要來征服你了……”
時間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
比他晚了十年,我已經二十八歲才來到北京。
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二月。
我們坐著古老的馬車回到另一個新家,北新橋大頭條十一號,他們已離開沙灘中老胡同兩年多了。在那里,我們寄居下來。
從文表叔一家老是游徙不定。在舊社會他寫過許多小說,照一位評論家的話說“疊起來有兩個等身齊”。那么,他該有足夠的錢去買一套四合院的住屋了,沒有;他只是把一些錢買古董文物,一下子玉器,一下子宋元舊錦、明式家具……精精光。買成習慣,送也成習慣,全搬到一些博物館和圖書館去。有時連收條也沒打一個。人知道他無所謂,索性捐贈者的姓名也省卻了。
現在租住下的房子很快也要給遷走的。所以住得很匆忙,很不安定,但因為我們到來,他就制造一副長住的氣氛,免得我們年輕的遠客惶惑不安。晚上,他陪著我刻木刻,看刀子在木板上運行,逐漸變成一幅畫。他為此而興奮,輕聲地念叨一些鼓勵的話……他的工作是為展品寫標簽,無須乎用太多的腦子。但我為他那精密之極的腦子擱下來不用而深深惋惜。我多么地不了解他,問他為什么不寫小說;粗魯的逼迫有時使他生氣。
一位我們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寫了一封信給他,愿意為他的工作順利出一點力氣。我從旁觀察,他為這封回信幾乎考慮了三四年,事后恐怕始終沒有寫成。凡事他總是想得太過樸素,以至許多年的話不知從何談起。
保姆石媽媽的心靈的確像塊石頭。她老是強調從文表叔愛吃熟豬頭肉夾冷饅頭。實際上這是一種利用老人某種虛榮心的鼓勵,而省了她自己做飯做菜的麻煩。從文表叔從來是一位精通可口飯菜的行家,但他總是以省事為宜,過分的吃食是浪費時間。每次回家小手絹里的確經常脹鼓鼓地包著不少豬頭肉。
幾十年來,他從未主動上館子吃過一頓飯,沒有這個習慣。當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幾次宴會時——徐志摩、陸小曼結婚時算一次,郁達夫請他吃過一次什么飯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結婚。我沒有聽過這方面再多的回憶。那些日子距今,實際上已有半個世紀。
借用他自己的話說:
“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
什么力量使他把湘西山民的樸素情操保持得這么頑強,真是難以相信,對他自己卻早已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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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自述
余年過七十,稱雄板犟,撒惡霸腰,雙眼茫茫,早就歇手;喊號吹哨,頂書過河,氣力既衰,自覺下臺。 殘年已到,板煙釅茶不斷,不咳嗽,不失眠數十年。嗜啖多加蒜辣之豬大腸,豬腳,及帶板筋之牛肉,洋藿、苦瓜、蕨菜、瀏陽豆豉加豬油渣炒青辣子,豆腐干、霉豆豉、水豆豉無一不愛。
愛喝酒朋友,愛擺龍門陣,愛本地戲,愛好音樂,好書。
討厭失禮放肆老少,尤其討厭油皮涎臉登門求畫者,逢此輩必帶其到險峻亂木山上亂爬,使其累成孫子,口吐白沫說不成話,直至狼狽逃竄,不見蹤影。
不喝酒,不聽卡拉OK,不打麻將及各類紙牌。不喜歡向屋內及窗外扔垃圾吐痰。此屋亦不讓人拍電影及旅游參觀。